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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挫骨扬灰

借着夜色掩护,二条黑影从浔阳府衙屋脊上腾起,第一条身轻如絮,稳稳落在屋瓦上,没有任何动静。第二条黑影却晃了一晃,险险栽倒,后退半步,发出一声清脆的“喀喇”声,踩碎了一片屋瓦。

当先黑影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不开口,瞬间飘了过去,一把提起第二条黑影的腰带,星丸弹掣地跳跃了起来!在黑夜中快如鬼魅,疾如流星。

直掠到江边,黑影停了下来,将手一松,身形快速一闪,将即将倒地的另一名黑衣人扶了起来。

这二条黑影正是钱悦儿和朱橚,朱橚被钱悦儿不由分说提了起来,只觉耳边风声呼呼,头脑略感昏眩。身材娇小的她提着自己倒像拎了只小鸡,唉!沦落到装死这步田地,还有啥好说的。

风声一住,还没回过神来,就发现身体倾倒160°,马上就要跌倒在码头坚硬的石板地上。来不及惊呼,已经被她稳稳地扶了起来,心脏仍在“迸迸”跳个不住。

钱悦儿轻轻击掌三声,芦苇丛中现出一条小船来。孙麻子撑着船,出现在二人面前。

钱悦儿当先跃上船,又将朱橚接进船舱。二人在船舱坐定,朱橚道:“你确定我们就坐这条船回京城?”

钱悦儿认真地点点头:“没错,这是眼下最好、最安全的办法了。”

他无语,沉吟半晌:“那怎么睡觉呢?”打量了一下狭小的船舱,他的浓眉就蹙了起来。高床软枕惯了,这样的地方怎么能睡呢?

钱悦儿呵呵一笑,从桌下拉出一条崭新的锦被,抖开来,里面还有一个枕头:“殿下,我早就帮你准备好了!”

朱橚心中一动,莫非……,脸上不禁有了一丝喜色。

钱悦儿早看在了眼里,笑眯眯地道:“殿下,您一个人睡这头、船家睡那头。”她用纤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将被子铺好:“睡吧!”

朱橚奇道:“那你呢?”

钱悦儿狡黠一笑:“我是不用睡觉的。”指了指桌子:“我在这里打坐就可以了!”

朱橚只得将就在船上睡了,他个子太高,在狭小船舱里根本伸不直腿,水波荡漾小船轻晃,像摇篮一般,可是习惯在陆地上安稳睡觉的人根本适应不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船家蜷得象只虾,在靠近舱门的地方蜷缩着早睡着了。钱悦儿盘膝坐在小桌上,桌子高矮、大小正合适,已经入定。

朱橚在黑暗中睁着一双凤目看着她,这个地方实在糟糕,好在有她在身旁,船舱门已关,四周弥漫着她香甜的气息。由于运功炼气的关系,此刻她娇美的五官在黑夜里透着莹亮的宝光,美得几近虚幻。

这个女子强大到不需要他的保护,反而正在保护他。她和他曾经有过的女人都不同,她的肌肤天然的白中透红,身材挺拔匀称,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气血充盈的健康与健美。她的性情自然而又自由,待人处世像男人一样自信。最有趣的是:这个充满着谋略、才学与智慧,让男人感到有些挫败的女子,偏偏还做得一手好菜,有着贤妻良母的上佳资质。

这名女子实在是世间极品!朱橚越来越觉得她有趣,深深被她吸引住,同时开始依赖她。想到现在和她在一起,鼻间能闻到她的气息,他微笑起来,渐渐感到眼皮发沉,睡着了。

天光大亮,钱悦儿睁开眼睛,船家已经出舱开始打鱼。朱橚围绕着小桌弯曲成了90°,睡意正浓。钱悦儿取出易容膏,对着镜子开始易形换貌。朱橚醒来,晨光透进船舱,一名老妇正借着天光在织网,花白的头发,深深的鱼尾纹,头上三道抬头纹,穿着一件青布褂子。

钱悦儿哪去了?他悚然一惊,坐起身来游目四顾。老妇人停下手中活计,用苍老的嗓音问候他:“这位公子,你醒啦?”

颤巍巍地打开小桌上的饭钵盖子,开始往一只小碗里盛粥:“饿了吧?先喝碗粥吧!”

朱橚全然不理会,钱悦儿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在船舱里?他弯着腰站了起来,想推开舱门去外面看看。

身后传来一阵娇笑,他回头看去,只见老妇捂着嘴正在笑。朱橚一阵错愕,刚才明明听到她的笑声了呀!他的眼光落到了老妇洁白细嫩的手上,恍然大悟,以手指着她:“你——”

钱悦儿哈哈大笑:“你上当了吧!”朱橚坐到桌边,仔细看她,完全换了一副容貌,好像时光一夜之间流逝了四十年。真是不可思议!

钱悦儿将粥端到他面前,粗陶碗、粗陶勺,但碗里的东西却很是诱人,雪白的米粥里卧着微红色的虾、撒着碧绿的葱花,闻着一股清香,吃着更是鲜美可口,他将陶钵里的粥一口气干掉,满足地长叹一口气:“悦儿真是好手艺啊!”

钱悦儿一把夺过陶钵:“你再叫悦儿试试看!不煮东西给你吃。”朱橚果然乖巧地闭了嘴,笑眯眯地看她蹲在船头洗碗。

岸上一阵马蹄声传来,朱橚隔窗一看,正是自己的三百近卫军,李鹤年、宁东海两人领队,身后是一辆马车,由四匹马拉着,车上载着二副棺椁。二十名亲兵骑马分列左右护卫着灵柩,其余官兵分成四列骑马跟在马车后,一脸悲伤、士气低落。

钱悦儿在船头亦是看到了,转头向站在身旁的孙麻子点了点头。孙麻子撑起竹篙开始行船。

骑在马上的宁东海眼神一直在往长江瞟着,他当然认出了孙麻子。一切依计行事,殿下和钱姑娘漏夜前往码头,乘坐孙麻子的渔船顺长江水路进京。由他和李鹤年护送着两具装着稻草人的棺木瞒天过海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沿着长江向京城进发。陆地、水上,一明一暗,遥相策应。

船头洗碗的老妇站起了起来,捶了捶腰,向船舱中走去。临进船舱前回头向宁东海挤了挤眼。宁东海知道正是钱悦儿所扮,露出一丝微笑。殿下有钱姑娘保护,应该可以放心。不知是否如钱姑娘所料,会有人跟踪或者袭击呢?

钱悦儿进了船舱,取出那盒易容膏,娴熟地给朱橚易容,不一会儿一名满脸寿斑的古稀老者就出现在镜中,钱悦儿从盒底取出一副假须涂上蜂胶仔细粘在他唇上。左看右看,显得甚是满意。

八字须变成了山羊胡,朱橚总觉得有些别扭,用手捋着,顺口问道:“这是什么做的?”

钱悦儿眨眨眼:“当然是山羊须啦!”想到有段日子不用看到他那二道妖孽的八字须,她得意地偷笑,这下自己就不会经常萌生挥剑剃光他胡须的冲动了。

谁叫他每次笑得这样坏,这样讨厌!没了那两道助长气焰的八字须就笑不成那种死相,嘿嘿!

朱橚自然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看着镜中的自己,冒出一句话:“现在你、我都成了老人家了,不知道,等我真正老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你在身边相伴呢?”

钱悦儿听得面上一红,啐他一口:“你想得美!谁要陪着你?”

朱橚窃笑,学着她的嗓音:“殿下,你不能死啊!我也不活了,随你去了吧!”

钱悦儿一听又羞又恼,正是昨晚演戏时的台词,现在被他用来取笑自己。心中一恼,出手如风,赏了他一个毛栗子。朱橚捂着被敲疼的脑袋发呆,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打,还是被女人打。反了、反了!

他正要发皇子脾气,岸上“乒乒乓乓”动静不小,二人推开舱门朝外望去。

有四名蒙面黑衣人突然从树林中窜出,直奔灵柩冲去,李、宁二人立即回身扑救,护灵的二十名亲兵与四名蒙面人打作一团。

蒙面人武功高强,犹如摧枯拉朽一般,将亲兵或用掌力震飞,或夺去兵刃,瞬间就欺近了马车。

李鹤年高呼一声:“放箭!开火!”队伍后列的官兵立即张弓搭箭向四人射去,神机营取出火铳瞄准便射。大明每位分封为王的皇子都有三万亲王近卫军,朱橚这三百名随从亲兵更是从三万人中精挑细选的精英,人人都是神射手,有百步穿杨的功夫。

论拳脚、内力亲兵们都不是江湖人物的对手,若论排兵布阵、弓马骑射倒是大有胜算,何况亲兵中还有百人神机营。一轮火铳和弓箭射下来,果然将蒙面人迫离马车数步。

蒙面人互相交换一下眼色,其中一人掏出一枚火折,迎风一扬,将燃起来的火折朝马车一扔,登时火起,烧着了顶篷,车幔,直烧向二口棺木,护灵亲兵赶紧扑救。另三人双手齐挥,各扔出二枚烈性火药筒,沾着火星,火药引信“哧哧”燃烧起来。

李鹤年高呼道:“赶紧散开、卧倒!”马车旁边的亲兵们闻令急忙跑开,身上着了火的一路滚向江边。距离稍远的仍冲着蒙面人不停放箭、打枪。

只听“轰轰”几声闷响,马车上腾起一朵蘑菇云,火光冲天,木渣四溅,巨大的气流将近卫军震得飞了起来,不知伤亡如何?

被震飞的黄绫龙袍和湖蓝女衫的碎布直挂到树梢上,有的随着气浪袅袅飘落到船舱里,缓缓落在二人面前。朱橚直直盯着面前小桌上几块黄绫碎片,脸色变了数变。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由红变紫,由最初的震惊到愤怒最后转为狂怒,指节“咯咯”作响,眼中跳跃着二簇熊熊怒火。

半晌,他“呯”地一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恨声道:“到底是谁与本王有此般深仇大恨?要将本王挫骨扬灰!”

若不是听从钱悦儿的建议诈死掩人耳目,上了这条不起眼的小渔船,现在还不是尸骨无存、灰飞烟灭?!到底是谁这样狠毒,即便是自己的尸首也不放过!到底是多大的仇恨才会这样做?

他不明白,所以更想知道,他已动了真怒,一定要将幕后黑手揪出来!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钱悦儿看着面前的湖蓝色布条,微微一笑:“殿下,也许是有人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她虽然不确定,但是她直觉这个可能性会更大些。

身上着火的亲兵落水后已被孙麻子救了起来,正在甲板上喘息。钱悦儿打开舱门,细细为他上金创药。一边示意孙麻子将船靠岸,好让伤兵上岸。

她将手中那瓶金创药塞给士兵,以苍老的嗓音说道:“小兄弟,这瓶药给你的同伴们拿去涂上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士兵涂药后觉得伤痛立时缓解,知道这瓶药很是灵验。对她的救助很是感激,道了谢,紧握着药瓶上岸去了。

四名黑衣蒙面人投放火药后迅速离去,离下一片狼籍的爆炸现场,所幸地上没有尸体。

岸上李鹤年、宁东海正在清点伤兵,修整队伍。失去了马车和灵柩的近卫军撤到树林边,没能保护好殿下遗体的自责令许多人哭泣了起来,伤者很多,狼狈不堪。

船舱里注视着这一切的朱橚面色阴翳,嘴唇抿得紧紧,绷成了一条直线,双拳紧握,指甲直掐进了肉里。

钱悦儿知道他正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愤怒与头脑中的风暴,柔声安慰道:“殿下,经过这一遭,应该会安全了,殿下的军士们不会再有伤亡了。”

朱橚看向她,眉头仍然紧皱,但脸色稍霁。这三百亲兵自封王后开始追随他就藩开封,又随他流放云南,为他出生入死,对他誓死效忠。现在自己明明活着,却眼看着他们为自己悲伤哀悼;看着他们流血流泪,却不能与他们并肩而战。他的血肉和精神早与他们连结在一起,所以此刻他有着切肤之痛!

“殿下,我们已经被挫骨扬灰了,还能如何?所以今后这一路上会太太平平的。”钱悦儿微笑着安慰他。

他看着她,眼中有一丝感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幸好有她在身边!

钱悦儿走出舱门,将一只粗陶碗倒扣在甲板上,树林旁秘密注视着小船动向的宁东海走到李鹤年身边附耳说了几句。李鹤年点点头,下令埋锅造饭,就地扎营。

钱悦儿转头对孙麻子道:“我们回浔阳!”孙麻子略有些吃惊,他知道这二人的身份,也见识过钱悦儿的能耐,更感念二人为民除害的义举,因此二话不说,掉头往来路划去。

钱悦儿见朱橚眉毛上扬,眼露惊奇之色,呵呵一笑:“殿下,咱们这就为你的子弟兵讨回公道去!”

朱橚一听,心中明白,她一定是又有了什么好主意。既然如此,正合他意,他确实想帮受伤的部下讨回血债,也很想见识一下是谁狠毒到要将自己挫骨扬灰!

钱悦儿精明过人,既然她敢重返浔阳就自有她的道理,她绝不是将自己往刀口上送的莽夫愚妇。

船划了一个时辰,又回到了浔阳渡口。钱悦儿独自下船,让孙麻子将船隐蔽在芦苇荡中。

朱橚推开小窗,关照道:“万事小心,速去速回!”

钱悦儿一笑:“放心吧!我去去就来。”

阳光灿烂的浔阳街头,缓缓行走着一名老妇,拄着一根竹杖,一袭粗布青衣,腰背佝偻,不时咳嗽二声,且行且住。这老妇就是钱悦儿所扮。

在树林突袭的四名蒙面黑衣人得手后撤离的方向正是浔阳城。如果投毒刺杀朱橚确实是李月桃所为,那么刚才以火药炸毁棺木的蒙面人也极有可能是她派来的。眼下天狼教右护法和青龙堂主都来到浔阳,天狼教一定有重大图谋,在浔阳自然会有一个落脚之处。

她囿于冷千秋的高义厚情,不好意思跟踪他。对于这批蒙面人可没有这层顾虑。她在船上看得分明,四名黑衣人中有一人被火铳击中腹部。这种程度的伤一定会流许多血,而且必须马上挖出打入体内的铁弹子,清创包扎,服下生肌、消肿和止血的药物,才能活命。

所以现在有了二条线索可以追查:不管是沿着血迹追踪下去,还是去药号打听,都可以把他们揪出来!

她且行且住正是停留观察路面上遗留的可疑迹象。爆炸现场的树林离浔阳足有六十里,虽然钱悦儿返航追踪有耽搁,但水路顺畅较陆地好走一些。黑衣人应该才入浔阳不久。

如今已是辰时三刻,正是阳光最灿烂的时候,黑衣蒙面人很难施展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在屋顶穿行纵越而不被人发现。所以她推断这批黑衣人一定有骑马。

她细细地辨识着马蹄印,去过树林的马匹蹄子上都会留有青苔、绿草的痕迹。她果然找到了四匹马的马蹄印中带着浅浅的绿,旁边沙土包裹着圆滚滚的一点鲜红,用手指一抹,嗅了嗅,是血,还很新鲜!

马蹄印直指向浔阳府衙,钱悦儿颤巍巍,佝偻着身子向府衙走去。府衙大门关得紧紧的,两座大石狮踞坐左右,鸣冤鼓上蒙了张蛛网,看来何知府被吓得不轻,送走护送周王棺椁的三百亲兵后,并没有出来升堂理事。

马蹄印从府衙门前经过拐向了东面一条小巷,马蹄印旁边的鲜血越来越多,虽然被浮沙包裹住,但落在有心的钱悦儿眼中却是清清楚楚,这名中了枪伤的蒙面人已经失血过多,将有生命危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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