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守备战刚刚结束，城内城外到处躺着或伤或死的蜀魏士兵。神经一直绷紧的孙圣终于也缓过一口气来。凌毅的险胜意味着孙圣功败垂成，本以为诱骗凌毅放弃城墙转打巷战会让魏军得胜，却没想到凌毅竟然还藏了两拨后手，才堪堪和司马懿战到一兵一卒。
孙圣叹了口气，果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开始迈步在战场上转悠起来。多年养成的沉郁性格让孙圣习惯游离在众人视线之外，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收获。果然转到南门的时候，孙圣不自觉就笑了——在那面残破的来字大旗下，仰躺着一名须发花白染满血迹的老头，用尽了力气也只能维持微弱的呼吸。
孙圣快步走上去扶起这名老头，一脸惊喜转瞬变换成浓浓的担忧，“可是来老太公？”
来敏早已面无血色，连嘴角的血迹也已干涸，此时强撑着一口气，显然是有心事未了，只见来着身穿蜀国战袍，终于放下心来，巍颤颤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扳指，交到孙圣手里，断断续续地交代着后事，“这玉扳……指是我来氏家主的象征，把它……把它交给我儿来忠，让他跟……跟随丞相，切记遇事不决不可武断，多与孙女……孙女來翟相议，” 来敏拼尽最后一口力气，紧紧捉住孙圣手臂，“来氏复兴，全在这两事上。”
“老太公高义！孙圣定必——定必——哈哈哈！天不亡我！”孙圣的哭腔突然转变成哈哈大笑，来敏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位同袍，犹如看着恶鬼。孙圣甩开来敏枯槁的手，站起来收好玉扳指，低头看着这名忠烈耆宿，“真是天亡大汉，来家这么好的棋子，我会好好用起来的。”
说罢，孙圣跨过来敏的身体，远远离去，只剩下来敏空洞而圆睁的双眼，无力地盯着那个恐怖的身影。
……
来家这几年在荆州和新汉的挤压下逐渐失势，一直靠家主来敏的名望撑门面，如今他遽然离世，宗族里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心眼清的人都明白，来氏没落已经无可避免。但新任家主来敏之子来忠觉得上天对忠良之后还是眷顾怜悯的，来氏的命运或许还有转机——此时孙圣就坐在他眼前，并且拿出了那枚遗失的家主信物玉扳指，“我与老家主可算是忘年交，大概是老家主的忠义感动了上天，让我在汉中南门外得以见他最后一面。”
原本因为没有家主信物而显得家主之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来忠原本死死地盯着那枚扳指，听到“最后一面”的时候，来忠不禁抬起了头，两眼一阵酸胀。
孙圣故意看了看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说，“第一，老家主交代，诸葛丞相阳寿将尽，陛下重新执政后怕是要清算荆州一派，来家身兼东州益州两派利益，让来公早日投靠东州吴懿门下，可立于不败。”
来忠重重点头，深以为然。
“第二，孙某无才无德，但老家主的话不敢不传。” 孙圣看着来忠又点了点头，才接着说道，“老家主临终前再三托付来公于孙某，让孙某务必辅助来公振兴来氏，也因为这样，老家主才会亲手把这枚玉扳指交到孙某手上，再转交给来公。”
来忠双手颤抖着接过玉扳指，细细端详起来，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流，尔后擦掉眼泪，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面貌端正的年轻人。
孙圣深明所以，“来公大约是在疑惑，孙某这么年轻，又无一官一职，怎会得老家主如此赏识？”
来忠眼神不禁躲闪开去。这微小的动作却被孙圣看在眼里，不等来忠说话，已然正襟肃立，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卷绣金谕旨，“实不相瞒，老家主有托于我，主要是，我乃陛下密使。”
“密使？”
从见到孙圣到现在不过一刻钟时间，来忠的心情已经大起大伏几轮，失而复得的家主扳指、被父亲直言无能派来辅助自己的年轻人，以及陛下密使，一如当年刘备衣带诏一样说不明道不清，心中的疑惑愈发浓厚。但相信与否，面子上的功夫都得做足，来忠
连忙起来跪拜这卷谕旨，尔后才双手接过，细细阅读，果然是任命孙圣为密旨中郎将的旨意，让其辅助刘禅，清君侧正朝纲。
“没想到孙大人年纪轻轻，便得到陛下如此赏识。”
“能力和年纪并没有太多关系，你看朝中那几位新贵，不也是二十出头，”孙圣气定神闲，面目刚正，确实给人稳重可信的感觉，“所以，站队才是最重要的。你看新汉以秦凌为核心，拉拢了一群后起之秀，仗着丞相的庇护，如今不是声势甚大么？”
“丞相？来某眼拙，一直以为新汉和丞相不和。”
孙圣轻蔑地笑了几声，“不过是掩眼法而已，新汉根本就是丞相为了铲除东州和益州，但又不好直接动手，才新扶植起来的，等东州也被打破，新汉和荆州自然便汇成一派了。”
来忠不觉眼神颤动，一直以来他的所见所闻都指证着新汉是那群年轻人不满当今朝局分裂才诞生的，偏偏核心的新汉七子又个个出类拔萃，才让这么个小团体能发展起来。
“你想想新汉里，前任丞相府门下督狐笃，准门下督柳侍山，现任门下督薛和尘，哪个和丞相没有莫大关联？就连丞相之子诸葛乔暗地里都利用职务之便为新汉提供密信，出谋划策，而那霍戈更是从太子舍人开始就是丞相安插在陛下身边的心腹，甚至陛下亲自和我说过，丞相白帝城设局诱捕刘璋的时候便已经收拢了秦凌二人。”
来忠顺着孙圣的话细细思索，发现果然是这么一回事，这种秘史不是陛下身边亲信，又怎会知道？来忠不由得对孙圣开始信任了几分，“所以孙大人？”
“有密报称丞相在北伐期间曾经数次吐血，陛下未雨绸缪，万一丞相哪天随先帝去了，也总得有自己的亲信，所以才让孙某从中斡旋，保存东州实力，以免荆州新汉一派坐大。这也和老家主的遗愿如出一辙啊。”
来忠忽然听出了孙圣的弦外之音，陛下方如旭日初升，而丞相日渐西山，如果早点归附到陛下这边，将来来氏自然飞黄腾达。
“孙大人的话，来某明白了，来某愿供大人差遣！”
“我作为密使，很多事情不便出面，当然，来公也不方便，所以我打算在来氏中指定两名后辈为来氏出面。”
来忠站起来，拱手说道，“但听孙大人吩咐，我这就去遴选人物。”
“不必了，我已经物色好了。”
来忠抬头看着孙圣，孙圣缓缓说出两个名字，“来清，來翟。”
“他们姐弟俩？”来忠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膝下两名孩子竟然被密使选中，也不知是福是祸。
……
被来忠恭送出府后，孙圣转身往中常侍的府邸走去，迈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来府”的匾额，心里愈发看不起来忠，一张假谕圣旨和几个瞎编的所谓秘史就把一家之主骗得晕头转向，“就你这点能耐，来氏还真不如跟我做事的好。”
……
帷帐内不断传来女子肆无忌惮的娇柔喘息，以及男人断断续续的污秽床语。
房间内画梁雕栋，摆设豪奢。中常侍黄皓侍立在帷帐之外，微微低头，不言不语，视线一直盯着自己胯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白胖的男人掀开帷帐，上半身汗迹斑斑，下半身裹着一被金线蜀锦，大喇喇跨坐在床榻边上。
“小耗子。”那男子自然是大汉皇帝刘禅。
黄皓口中应答，满脸堆笑，连忙伺候刘禅更衣，“不知道陛下可满意这位佳人？”
“哎，容貌体态都是一流的，就是太着痕迹，想来朕还是怀念那份生涩的味道。”
“只怕生涩了，又伺候不好陛下。”黄皓随意说着。
刘禅瞄了一眼面白无须的黄皓，“你一个阉人，哪里懂这些！”
黄皓连忙跪地，“奴才是没有这个福气品尝了，但只要是陛下吩咐，奴才一定倾力去找。”
“起来吧，朕就这么一说，你找便是了。”刘禅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这些年下来，黄皓一直亲随左右，变着法子为刘禅寻欢作乐，不像蒋琬、费祎、董允这些书呆子，一个个只知道劝谏，要勤勉，要正身，要向先帝学习。扪心说起来，刘禅心里其实更亲近黄皓多几分。
“陛下，今夜切记不要太操劳，明天还得上早朝，既是考评年大朝会，更要亲自嘉奖北伐功勋将士。”
“哎呀，你不说朕都忘记了。”刘禅一拍圆滚滚的脑袋，“你说不就给文武百官封个官赐点财物的，为什么非得朕亲临呢。”
“事关陛下恩宠，陛下当然要上朝的。”
“这事不有相父嘛，反正他怎么说朕也就四个字，依相父的。有时候勤快一点，就说五个字。”刘禅看了一眼黄皓，“都依相父的。”
黄皓识趣地迎上刘禅戏谑的眼神，跟着低声笑了起来。“只怕丞相北伐大胜归来，名望更盛，陛下往后也得天天早朝，”黄皓苦笑一声，“那样的话也不缺明天那一次了。”
“嘿，你这祸国殃民的贼货，竟然敢离间朕和相父？”
黄皓这下是真的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奴才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丞相乃大汉之栋梁，一心为国，天下皆知。只是，只是陛下……”
“只是什么？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的！”
黄皓又抬起头诚恳地看着刘禅，“自古有雄才大略的帝皇，哪个不深谙权衡之道？丞相如今取得北伐这样天大的功劳，不说丞相有没有异心，奴才听闻丞相身体大不如前，毕竟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又日夜忧思，一旦丞相随先帝去了，陛下不扶植一两个镇得住朝野的亲信，到时候只怕会有祸乱。”
说到这里，刘禅的神色也忧虑了起来，屏退床榻上的佳人，才细声问道，“不对，丞相就算不在了，也应该有推荐之人。”
“问题就在这里了，丞相忠心可鉴，但丞相之后呢？再说了，谁又能有丞相那般的才干，以一人之力镇服四海。” 黄皓说，“所谓亲信，自当是陛下亲自扶植的，才会感陛下之恩，为陛下效力。丞相当年不就是先帝三顾茅庐之恩请出山的吗？”
“哼，说得轻巧，当初父王临终前不是留下了地牢里的秦越，让朕即位之后就提拔他吗？结果呢，我和秦越相看两厌，谁都不想搭理谁。”
“不，陛下，奴才真正想说的不是秦越这种来路不明的寒门子弟，而是忠良之后。”
“哦，忠良之后？”刘禅略一思索，又不禁自嘲起来，“哈哈哈，忠良哪有后啊？昔日五虎上将除了赵叔外，二叔一门男丁死尽，三叔一门长子张苞外号张草包，次子张绍软弱无能，黄忠一门父子尽死于夷陵一役，马超一门也只有一个独臂马承，还宣称不娶妻不生子，岂不也是无后？”
“此人父辈之忠诚不亚于五虎上将。”
“快说。”
“陛下还记得秉忠将军孙乾？”
“孙乾？”刘禅忽而又苦笑起来，“不也是儿子死尽了？”
“孙乾将军膝下还有一个义子，名孙圣。”
“哦，螟蛉之子。”刘禅冷冷说道。当年自己父亲就有个义子刘封，一度成为个别有心人争抢自己皇位的借口，也正是他拒不救援关羽，才致关羽败走麦城。因此刘禅对义子天生没有好观感。
“此人感先帝之恩，在汉中守卫战中临危受命，帮助文烈将军凌毅守住了汉中，忠心可见一斑。”
“朕也在凌毅的战报上看过，确实是有这么个人。”刘禅转动着绿豆大小的眼珠，“只不过，如果相父走了，朕何不亲自掌权？”
黄皓意外地抬头看着刘禅。刘禅站起身，身上的蜀锦掉到地上，刚好盖住黄皓的头，“朕比相父，犹如萤火比之皓月，但相父倘若不在，也不见得朕就是酒囊饭袋。当然了，有一两个心腹之人也未尝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