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户丈田，统归朝廷？”
孙圣固然没有资格出席大朝会，但自有人把朝廷上的一举一动向他汇报。这时来氏府上的偏厅里，家主来忠便微微侧身坐在孙圣旁边，来清來翟两姐弟恭恭敬敬地伺立来忠身后。
“先是一反常态，要大肆封赏东州子弟，然后又建议编户丈田，统归朝廷，这样做对他们新汉可没有一点好处啊。”孙圣手指轻轻扣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看他们说话的技巧，似是先给点甜头，让朝廷大肆封赏东州子弟，然后作为交换条件，要的就是编户丈田。”年近十八的來翟个子出挑，虽说貌不惊人，但一双杏眼却特别明亮。
“所以编户丈田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来清问道。
“这时候编户丈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必拿封赏东州子弟作交换？”来忠连连摇头，“想不明白新汉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
“交出去这么多东西，”孙圣冷笑一声，“那么他们所谋划的只能比失去的更大。不过，不管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在另一个问题面前，他们的谋划都很可能前功尽废，正是那句坊间童谣，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来忠來翟来清三人都好奇地看着孙圣。孙圣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迁都。”
“迁都？”来忠恍然大悟，“一旦迁都，国内的形势便会大变，如此一来新汉之前的退让可以说是白送了。”
孙圣朝来清來翟二人看去，“是你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趁他们还没赴任，你二人拿这个计策去见东州那几位，顺便跟他讨个太守当当。”
……
新任凉州刺史吴懿府上门庭若市，来来往往都是送礼祝贺的达官贵人。但此时主人家吴懿却躲在内室里和几位紧要人物商议着要事。能引入内室的自然不是什么外人，几张案几旁坐着的正是族弟吴班，以及新任镇东将军李严。而他们对面，竟然是来清安坐座上，姐姐來翟则伺立在其身后。
李严不禁多打量了这两姐弟一眼，论年纪，在座东州三魁首比他们大了差不多三十岁，可二人毫不怯场，从容自若，便心中暗忖，不愧是来家派出来充当门面的年轻一辈，光这份定力就说明来敏虽然死了，但家底犹在。看来吴懿没有轻视他们二人，反而亲自引到内室接见，大多也是起了拉拢之意。
“咳咳，”吴懿故意清了清嗓子，“不知来家两位后生造访，所为何意？”
“自然是祝贺吴将军提领凉州。”来清毫不思索地答道。
“听说来老太公英勇捐躯之后，来家再无顶梁柱？”
“看来吴将军是看不起我来氏了，这便告辞。”来清佯怒，站起来欲走。
吴懿连忙下座，拉着来清说道，“诶，清儿莫走。刚才伯伯故意试探你的。”
來清一听，这称呼都马上变了，便顺着吴懿的意思，重新回到座位。
“虽然老太公走了，但来氏一脉本就是东州望族，又在益州关联盘根错节，不怕说给你们听，来家在上面还有高人指点。”
吴懿听得半信半疑，自己怎么说也算蜀国最核心的几号人物了，怎么都没听说来家搭上了哪位中枢大臣的线？
来清见吴懿的神情，似乎早有料到，“今天在大朝会上，新汉那几位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可曾看清了？”
吴班和李严不禁对视一眼，这个话题可真是勾起了他们的兴趣。原本三人在内室谈的便是这事。
吴班故作恭敬，“清儿不妨明说。”
来清也不好太傲慢，回了吴班一礼，继续说道，“你们没发现商议期间，秦越甚至都不在锦城？北西域，南益州，新汉明知根基不稳，和东州荆州挣不了什么好处，干脆以退为进，让出中心位置，自己躲到边缘地方暗地里鼓捣，培养势
力。”
“按你这说法，他们会在大肆封赏东州子弟的时候把新汉的人暗中安插进去？”吴班问。
“甚至乎，直接把东州子弟发展为新汉的人。这霍戈本是荆州的后起之秀，狐笃更是益州潜藏的魁首，所以从别家拉拢人，是新汉的看家本领。”
李严却始终皱着眉头，“这么说虽然也合情合理，但我始终觉得，如果仅仅是韬光养晦，他们没必要如此轰击诸葛亮，甚至演一出内讧的戏码，他们应该是在转移注意力。”
“新汉做事，向来不拘一格——”来清还要接着侃侃而谈，來翟却悄悄戳了他后背一下，来清话语一顿，“不过不管新汉耍什么阴谋，我这里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他们的退让变成白送。”
三人齐齐看向来清，来清只是挤出两个字，“迁都。”
“迁都，哈哈哈，迁都！”吴懿顿觉醍醐灌顶，“坊间早就在争论了，老夫怎么就没想到呢！一旦都城迁往长安，那整片益州就能重回东州手中！相比沃土千里的蜀中，雍州就让给荆州和新汉两伙人争个你死我活吧！”
“匡扶汉室，还于旧都，这下诸葛亮可没有借口拒绝了。”吴班跟着说道。
“迁都一事举国牵动，怕只怕不好落实。”李严思索片刻，转而开怀笑了起来，“最起码，我们也可以仿效新汉来个以退为进，先提迁都，退其次拿下天水太守。天水那块宝地可还悬空着呢。”
吴懿此时识趣地问来清，“来老太爷之后，来家似乎没有什么人在朝堂上走动了，不知道清儿可有看中什么位置？”
这就明摆着是招揽来家加入自己这边了。
“来清年少无才，不堪重任，不过家父老成持重，可为金城太守。”
三人一听，眼神交换了一番，最后还是吴懿发话，“如此正好！”
又是一番闲谈，待送走来氏姐弟，三人自然又讨论起这两位小年轻。
“适才来清说上面有人，你们可知是谁？”吴懿问道。
“兄长都不知道，我们自然更是想不到。”
“诸葛亮那边是不可能的，我们这边又没有听说，那只能是直接和陛下关联了。”李严分析道，“莫不是，中常侍黄大人？”
吴班性情豪爽，此时却颇为不屑，“哼，竟然勾搭到阉人那里去了。”
吴懿连忙打个噤声的手势，“金城那个地方，能卖中常侍一个人情，也是划算了。”
“要我说，来氏现在真有点摸不清，来忠虽然平庸无奇，但也不至于把乳臭未干的来清摆出来，偏偏来清身后还跟着个女娃儿來翟。要我看，来氏背后有没有人我不好说，但来清背后那个，大抵是來翟。”李严感叹道，“这来氏还真有几分家底。”
吴懿接话道，“来氏，一半势力在东州一半在益州，拉拢他过来，百利无一害。”
……
丞相府上有一方鱼池，养有百尾红鲤，诸葛亮每每最喜在桥上观鲤。
此时他正轻摇羽扇，静静看着池里的鱼，也不喂食，也不垂钓，仅仅就是看着。而他身边，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剑眉深目，双手负后。
名义上的这两师兄弟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每逢大事后都会见上一面。
“师弟又是一招险棋啊。”诸葛亮道。
“师兄又看穿了？”秦越接话。
“不过是带血的推恩令罢了，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编户丈田是为了收拢世家的田产，大肆封赏世家子弟是为了剪除世家后患，一劳永逸的事情，眼前损八百就八百吧，”秦越看看池塘，眼神深邃，“就算损九百也得做。”
“这就是你们新汉要做的事情？”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秦越没来由突然问道，“师兄还
能活几年？”
诸葛亮手中羽扇微微一顿，又恢复那个根本扇不起风的摆动，“三年或者五载。”
“所以要赶紧了，要趁你还在的时候，镇得住东州，不然弄不好，真的会逼反他们。”
“你看这一方池塘，”诸葛亮以羽扇指向池塘入水口，“清流之下，暗涌潜藏。”
“师兄要多保重身体，就当为了大汉国祚，”秦越的手轻轻搭在诸葛亮手背上，“很多事情能交给后生的就交出来吧，什么事都亲自做，纵使卧龙有通天本领，终究人力有竟时。
“呵，”诸葛亮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这份回忆让他感到畅快得意，“主公曾经和我说过一段逸闻，说是当年被吕布偷了小沛，慌不择路逃到小山岗上打了个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卧龙化身巨蟒要吃了司马徽那老头，结果主公情急之下以双股剑刺中巨蟒双目，打退了巨蟒。司马徽就在那梦中和主公说，卧龙为主公所震慑，十年后必定来投，然而也因为这一剑，卧龙也得折寿十年。”
主公自然是刘备，诸葛亮只有在精神很放松的私下场合，才会这么称呼先帝，而司马徽更是诸葛亮的师傅，如今却戏称他是老头——想来诸葛亮作为徒弟，某程度上也和秦越一样顽劣。
“师兄是信了刘备那番话吗？”秦越听得饶有兴致，这个故事其实还在草庐的时候，司马徽就和秦越说过，如今再从诸葛亮口中听来，别有一番温馨而久违的亲切。
“主公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士元（庞统）和孝直（法正）又走得早，不管有没有这么一出怪诞奇说，要担着这份职责，自然也不能长命百岁。”
“师兄，你这是经世之才，总不能要求别人做事做到你这样的水平，差不多就得了。即使别人不靠谱，你不敢假手于人，起码伯松还能是个得力助手。”
“我就当你是关心我了，”诸葛亮难得一笑，“不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乔儿也是半个新汉的人。”
“伯松是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他一定很痛苦吧，他的心里一定很摇摆。”
“听说柳侍山回来了？”
“咦，他不是乔装回来的吗，这你也知道？”
“虽然敲打了你的南泽城，好歹师兄也补你一个西域都护府了，怎么还在觊觎着交州？”
“我布局的可都是没人争没人抢的边地。”
“那你搭上魏国的王基又想怎样？”
“师兄，你真的好可怕。每天这么操劳，真的——”
诸葛亮语气温和，打断秦越，说道，“去吧，让薛和尘去见一见他。王基，正合我意。”
秦越无奈地笑了笑。
“那么，你们新汉一伙人在青城山上究竟聊了什么，这第一步之后又要干什么？”诸葛亮罕见地单刀直入，直白地问道。
“青城三策。”秦越也坦然回答。
诸葛亮略一思索，“这西域都护府和南中大约是一策。”
秦越抒怀地笑了笑，“攻取洛襄以定江山，经略南北以通天下，建平章台以开太平。”
诸葛亮悠长地哦了一声，“这新汉的天下看来是没我什么事了。”
秦越笑了一声，“张庆山和我说了很多华夏十三州以外的天下，真是辽阔啊，倘若事情都办完了，真想和他一起去十三州以外的世界看看”，说罢，自顾自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师兄，真的，保重身体，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吧。”
诸葛亮只是苦笑。
“刘备都走这么久了，有些事情不需要真的那么执着。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机缘，你劳心不了。”秦越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诸葛亮也是无奈，神情却颇为坦然，摇了摇头，“太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