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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7、黄犬

次日, 天还没亮, 一群人便鬼鬼祟祟来到惠民堂前。县吏先用个肉包子把趴在门前的黄犬诱到巷中,趁它专心吃包子, 巷上侍卫一跃而下,拿麻袋将犬蒙头套上,扛在肩头就跑了。

然后县吏用手上的备用钥匙打开惠民堂的大门,帮着那位不知姓名来历的尊客钻到了堂中的供桌底下,将布幔遮好,确保外头看不出来里头藏了人, 这才和他的侍卫一道锁上门离开了。

供桌不大, 慕容泓钻在下面,必须双手抱着双膝蜷缩身子靠墙坐着, 才不会把脚伸到外头去。这个姿势委实辛苦, 没一会儿他的腿就麻了。

但是与时隔八年之后能再次近距离听到长安说话相比,这点苦楚算得了什么?

他只担心自己的心一直跳得这样大声, 会不会让外头的人都听见了?

四周寂寂无声,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 慕容泓瞧着布幔缝隙里渐渐透进些微弱光线来,似是天亮了。

他手心微微冒汗。虽然知道长安不会发现自己藏在这里, 可想到一会儿她就会出现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还是忍不住紧张。

不一会儿, 耳边传来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惠民堂的大门就被打开了。布幔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线稍微明亮了些。

有轻盈的脚步声进了大堂,不知是不是长安。

慕容泓屏息凝神。

那脚步声一会儿走到这儿一会儿走到那儿, 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慕容泓只能根据眼前布幔上的光影变化来判断人在何处。

突然,“阿嚏——”

来人打了个大喷嚏,惊得慕容泓一抖,胳膊险些碰到布幔,心也紧张得咚咚直跳。只怕露了形迹没法收场。

不过这一声喷嚏倒是让他确定了,外头那个人,确实是长安。

她一直没出声,在堂中走来走去之后,好像在靠门的那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然后就传来了翻动书页的声音。

没多久在这堂中做事的人便陆续来了,男女都有,都极其热络地跟长安打招呼。她也一一招呼过,声音听上去不疾不徐,比以前和缓了不少。

慕容泓却听得心尖儿都在颤。

这久违的声音,八年没听见了,原以为这辈子都听不见了。

上午这惠民堂颇为忙碌。如今国力渐盛,各地百姓日子都好过起来。所以除了惠民堂刚建立之初长安自己所定下的家里穷困的百姓可以凭乡里证明来惠民堂领米粮油药等票券外,如今又增加了家里有七旬老人的,每旬可以到惠民堂来领两斤的肉票,新生了孩子则可以来领鸡子票与红糖票。

长安看起来对这里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来领各种票券的百姓她都认识,除了发放票券外,有的还会额外问一下家里的情况。

都是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事,慕容泓却听得入了迷。只因机会难得,过了今天,以后,许是再难听到她的声音了。

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他来过,因为即便到了今日,他依然觉着自己没法面对她。

好容易各种票券发得差不多了,长安刚闲下来喝口茶,门口却又传来一位妇人稍显尖利的声音:“哟,安管事,忙完了?”

长安抬眸一瞧,见了那涂着大红口脂的妇人,忙拿过账册道:“没没,这还有许多账没算呢。”

妇人笑着踏进门来,一把按住她手里的账册,道:“事情再多,也没有终身大事来得重要嘛!”

堂中其余办差的听到这话,仿佛约好了一般,提前回家的提前回家,相约如厕的相约如厕,一会儿便走了个干净。

那妇人见状,气得叉腰,骂道:“一见我就跑,有种以后别央着我做媒!哼!”

惟长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道:“刘婶子,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不想嫁人,您就别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了行不行?”

“不行,你瞧瞧你一个妇人迫于生计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你听我说,这次真的是好人家,就那城北的柳家,你知道吧,在城外有三个山头的。这回啊,就是那柳夫人托我来做媒。”媒婆笑嘻嘻道。

“柳家?怎么,柳夫人想纳我回去给柳老爷做妾?”

“那哪能啊?”

“那给柳家大公子做妾?”

“不是。这县城里谁敢让你给做妾啊,你那妹夫还不跑去把人腿给打折咯。柳夫人是给她小儿子柳二公子说亲。”

“噗——”听到这句话,长安刚喝的一口水都给喷了出来。

“那柳二公子才多大?我记得还不满双十吧?”长安惊诧道。

刘媒婆道:“十七,可以成亲了。关键是柳夫人中意你,说你有趣又会理事,待你嫁过去后你们婆媳肯定合得来。”

“十七,我再大几岁都可以做他娘了!”长安忿忿道。

“人家真正的娘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况且你反正有个儿子,一个儿子是养,两个儿子不也是养?”

长安简直气得要吐血,恰此时门外吵吵嚷嚷地来了一对兄弟和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刘媒婆顿时被挤到了一旁。

“吵什么吵什么?有话一个一个说!”长安喝道。

兄弟之一抢着对长安道:“安管事,你给评评理,我们兄弟分家,老娘偏心,分给老大的家产多,他还想把老娘给我养,哪有这样的道理?”

“谁说老娘分给我的家产多,明明是分给你的多!东头那几棵桑树也应该分给我!”

“放屁!明明是给你的多,老娘就该你养!想让我养,就把水田再让两亩给我!”

兄弟俩一言不合又吵将起来。

长安听了半晌,基本清楚了情况,一拍桌子大声道:“都给我住口!”

她在这里当管事多年,说话办事极为公道,在附近乡民中颇有威信。百姓怕去官府,渐渐的有事便不往县衙去,都到她这来寻公道。

是故她这一喝,兄弟俩不敢不消停。

长安眯眼看着两人道:“所以,你们都觉着对方多分了家产,老娘应该让对方来养是不是?”

“没错!”兄弟俩这回倒是异口同声。

“那好办,既然你俩都觉得对方分得的家产多,那交换一下不就行了?老娘你们一人养一个月,轮流着来,这下总没话说了吧?”长安道。

兄弟俩傻眼了。

“怎么?不愿意?所以说什么兄弟分的家产多自己分的家产少都是借口是不是?你们就是不想养你们的老娘而已!各位邻里,来呀,给我把这两个不孝子押到县衙去!”

门口一阵吵吵嚷嚷,很快声音就远去了,只剩下媒婆一人在那儿嘀咕:“这叫什么事儿啊?诶诶,安管事,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她也追出去了。

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慕容泓想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离开?又怕钻出来被人撞见,万一到时候将他当贼抓去县衙,岂不是钻地缝都没处钻去。

可若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再躲一下午吗?

别的都好说,就怕到时候肚子饿了咕咕叫,被人听见了怎么办?真是糊涂了,光想着怎么进来,竟没想好怎么出去。

他这儿还没拿定主意,门口却又传来长安的说话声:“……可不是吗?说来也怪,这刘媒婆无利不起早,我又不曾给银子她让她帮我说媒,她作甚盯住我不放?”

拎着食盒的圆圆嘿嘿讪笑。

长安狐疑地看着她,突然问道:“你老实说,是不是你给刘媒婆银子让她替我说媒的?”

圆圆忙道:“不是不是。”

长安道:“谅你也做不出这等糊涂事来。”

圆圆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是我一个人出的银子,大家都出了,整整五十两。”

长安骂:“闲的发慌是不是?有这银子给我多好!”

“大家不都还是担心你嘛!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反正不管刘媒婆怎么说,你不答应她也没辙不是?”

“不行,明天我得找她把这银子要回来。”长安在桌后坐下,忽问圆圆“诶,金宝是不是在酒楼那边,一上午没见着它了。”

圆圆道:“不在啊。”

“那去哪儿了?该不会被哪个胆大包天的逮去吃了吧?”

“不会,都知道它是惠民堂的狗,谁敢吃你的狗肉啊?”圆圆道。

长安笑骂:“你才有狗肉呢!”

两人说笑几句,圆圆话题一转道:“近几日县城里来了一支卖艺的杂耍班子,你知道吧?”

“知道啊。”长安吃了一筷子饭,含糊不清道。

“袁冲说这支杂耍班子好像有些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了?”长安停下筷子。

“他说,袁俊去暗查过这个杂耍班子,说这班子里竟有十几个人不卖艺。非但不卖艺,来了之后就住进了客栈,要的都是上房,深居简出的。其中一人还以斗笠帷帽遮挡容貌,其余人看身形步伐都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保险起见,我们要不要派个人装成小二去客栈里瞧个究竟?”圆圆道。

慕容泓心提了起来,外面正在议论的,正是他们这一帮人。

“在外面闯荡的,谁没有点见不得人的事呢?至于这用帷帽遮脸嘛,有可能是他貌丑,又或者脸上长疮。总之这样贸贸然去窥探人家的隐私是不对的嘛。”长安一手托着下颌道。

慕容泓:“……”

圆圆叹气,道:“你现在的警惕性,比之从前下降的不是一星半点。”

长安比着八的手势道:“我都‘死’了八年了,谁会那么长情地记着我这个‘死人’?还要那般警惕作甚?若是盛京有异动,钟羡会派人提醒我的。对了,给他女儿的满月礼也不知送到了没?”

“这都过了半个月了,应该早就送到了吧。卫家兄弟办事,你还不放心么?”圆圆道。

“说的也是。”

……

供桌下,慕容泓下巴抵着膝盖,垂下眼睫。

谁会那么长情地记着你?朕啊。

长安,你果然认为朕不懂爱,所以从未真正爱过你。

另一头,离惠民堂两条街距离的一间空房内,三名侍卫正在吃饭。其中一名侍卫啃完了肉骨头想去喂一下被他们关在房里的狗,结果打开门一看,见窗户下面翻着个笸箩,狗却不见了。

“不好!黄犬跳窗跑了!”侍卫大惊失色地对同伴道。

另外两人一听,饭也顾不得吃了,起身就往惠民堂飞奔。

陛下啊!若是被犬咬了他们这些随身护卫万死莫赎啊!

这边长安刚吃完饭,就看到大黄狗金宝吐着舌头从门外跑了进来。

“回来啦?这一上午去哪儿厮混了?”大黄狗在长安身边摇头摆尾又跳又舔的,一副狗腿模样,长安摸摸它的狗头,拿了自己啃过的鸡腿骨喂它。

这是蕃蕃四岁时从邻居家抱回来的狗,养到后来蕃蕃去上学堂了,不便带它同去,长安便将它带来了惠民堂。这里陪它玩的人更多,渐渐的它便将惠民堂当家了。

慕容泓当初带她去犬舍都没能治好她的惧狗症,到头来却被蕃蕃给治好了。

供桌下慕容泓听到狗的动静,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这狗怎么回来了?现在该怎么办?

但愿这堂中人来人往的气息浑浊,这狗不要注意到多了他这么一种陌生的气味。无计可施下,慕容泓忍不住冒出侥幸心理,却忘了,他这一辈子除了遇见了长安,哪还有什么幸运可言?

“明天上巳节,带孩子们去郊外玩一下吧。”

“也好,我也好久没钓鱼了。”

堂中圆圆还在跟长安说话,那狗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鸡骨头,就东嗅西嗅地来到了供桌旁,突然对着供桌底下狂吠起来。

慕容泓听着近在咫尺的犬吠声,脑中一片空白。

圆圆和长安停止了说话,徇声看来。

“金宝对着供桌底下叫什么?难不成又进了黄鼠狼?”长安道。

“也可能是蛇,你退后,我来看看。”圆圆拿了堂中竹枝扎成的长柄扫帚,慢慢地走到供桌前,小心翼翼地伸长了扫帚柄去撩那布幔。

布幔掀开一角,圆圆看到一双靴子,男人的靴子。她刚想大叫有贼,可看那靴子料子极好,鞋帮上还有精美的刺绣,不像是普通人能穿的起的,她又闭上了嘴,一下子将布幔全都掀了起来。

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抱着双膝蜷着身子坐在供桌底下,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相貌,圆圆只能看到他头顶价值不菲的玉冠和两侧烧得通红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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