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兰城郡中有个极其出名的客栈，叫做遗珠名栈，往来的客商大都选择住在这里，一是因为客栈的规模极其奢华，上等客房有三十余间，皆位于后院中东阁的三层，配有独立的露台，站在露台上即可远眺海景；二是因为客栈有自酿的美酒，据说是用白梨、粉桃、月桂等九种鲜花酿成，清香冲鼻，缠绵唇齿，确为别处饮不到的绝世佳酿。这么绝妙的一个地方，当然吸引了毗昙与洛伊，他们要了两间相邻的上等客房，将梅春与丫头安置妥当，就前去郡府拜访。
本打算午时前就回客栈，一起用过午餐之后，再陪同梅春去寻她的舅舅，不想被郡守府的家事耽搁了许多时辰，洛伊牵挂着梅春与丫头，因此便先回了客栈，不想才进去就看见丫头正与掌柜起了争执。
“你怎么还没听懂，我现在不是要吃饭，我是问你哥哥们去了哪里。”
“你这个小姑娘，我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客人去哪里我是不过问的，你们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你骗人，你一定是知道的，哥哥们说好午时之前回来，他们不会丢下我不管。”丫头跺着脚撒泼，稚嫩的童音中已经带有哭腔。
掌柜见丫头的哭喊声引起了许多客人的注意，不由心烦气躁，将一双三角眼瞪得溜圆，吼道：“你不要无理取闹了，你的哥哥出去时并未带行李，肯定是要回来的，你若是肚子饿了我可以先给你些膳食，若是再无理取闹骚扰了其他客官，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不管，我不要吃饭，我就是要哥哥，哥哥说好要带我去徐罗伐，说好要帮我找到爹娘，说好午时前一定会回来……”丫头全不理掌柜的威胁，哭声反而更为响亮，委屈得地动山摇。
洛伊看不下去了，这才进去，搂着丫头安慰。丫头一见洛伊，倾刻破涕为笑，就像是六月天，愁云惨雾一扫而尽，洛伊想起与琉璃相识的最初，怯懦羞涩的模样倒是与丫头的活泼倔强完全不同，看来这两个孩子虽然境遇相似却是性格各异，不知她们是否性情相投。
三人用完午餐，洛伊便提出要带梅春去寻她的舅舅，丫头怎么也不愿意自己留在客栈，另一方面洛伊也不放心让她独自一人，于是就成了三人同行。却不料三人按照梅春手中的地址，寻到桑郭的住处时，却听说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原来桑郭正是倭寇劫贡品时看守货船的卫吏，更为不幸的是他正好又是罹难者中的一名，梅春想不到自己跋涉数百里历尽艰辛来兰城郡投亲，却连舅舅的面都没有见到，如今在这世上，真算是孤苦无依举目无亲了，各种辛酸齐上心头，顿时泪落如雨呼天怆地，惹得丫头也陪着一同哭，洛伊在一旁看了也不好受，待梅春发泄一通之后，方才劝道：“这段时日你就跟我们一起，若是想回溟州，也可与我们同路，陛iati恤灾民，会助你们重建家园，往后的日子也无须太过忧心。”
梅春方才略略安稳，自是少不了千恩万谢，洛伊陪同她返回客栈时已经是申时过半了，毗昙也已归来，听洛伊说了梅春的事却沉默不语。
“你不赞成她跟着我们？”洛伊洞穿了毗昙的心思，却不解他的想法。
毗昙缓缓摇头，乌深的黑眸却有孤疑不停闪烁，良久才说：“这女子出现得有些蹊跷，虽然她解释得仔细，但是看她的肤色举止却不像是以劳作为生的普通百姓，而且我怀疑她知道你是女子。”
“哦？”洛伊故作吃惊。
“我与店家对她稍有接近，她便是一副扭捏作态的羞涩姿态，但于你便完全没有任何回避，显然是知道你的身份的，若是如此，这个梅春便是故意接近我们。”毗昙说得极为郑重。
“不像吧，她身中蛇毒确有其事，难道为了接近我们，不惜冒性命之险？”洛伊有心逗他，只作不解。
“我猜她身上便有解毒的药，若是我们不救她，她也会自己解毒。”毗昙说到这里，见洛伊唇角如月，目带戏谑，便醒悟过来她也早看出来了，不由苦笑：“你既然早已看出其中蹊跷，还只作不知，看着我白着急一场，看来，你明知梅春必有古怪还留她在身边，定是另有打算喽？”
“你难道不好奇她跟着我们究竟是什么意图？”
毗昙思量一阵，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看看梅春身后是谁在指使。”
“我们尚未入兰城郡中，就被人盯了梢，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洛伊又问。
“有人知道了我们来兰城郡所为何事，看来他们也有防备了，难道与雷骆有关？”越是往深处一想，毗昙越觉事态严重，又锁了眉。
“我们今日往郡守府上去，雷骆的惊慌倒不像是装的。”洛伊摇了摇头。
毗昙又再思量：“难不成那些倭人流寇竟有了这样的本事，居然安排一个间谍到我们身边？”
“这帮倭寇本事岂止如此，他们拥有五艘三桅帆船，上百杀手死士，并且精通用毒，也一定在海上有秘岛据点，并且还有销赃途径，我看这帮倭寇本事都足以连郡守府都给抢了。”
洛伊想到据《李朝实录》记载，明景泰年间，朝鲜王端宗时期，就有规模极大的倭寇组织攻打了黄海道，烧杀掳掠无数，竟然将一个郡守的女儿也掳走卖去别国，但那毕竟是数百年后之事，在如今此时，倭寇还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组织。
毗昙也渐渐心惊：“你是怀疑……”
“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我们还是拭目以待吧。”洛伊微微一笑，又问起了华璋的伤势。
“铁剪虽然扎得极深，所幸并未直入心脏，并无大碍。”毗昙眉间的疑虑未解，蹙着眉头的样子显得极为深沉：“你觉得今日郡守府中之事，是不是又是一幕好戏？”
“若真的只是一出好戏，反倒觉得是幸事了。”洛伊摇了摇头：“我看华璋与他的夫人之间，既是情深若海又有隔阂如山，这样的爱与恨，又怎么只是虚伪一场？”
“早听说华璋风流成性，我看是那女子所托非人了。”毗昙不以为意，但他自是相信洛伊的眼光。
“是风流成性还是别有隐衷我也说不好，但看华璋对待妻子却绝不是虚情假意的。”说到这里美目一横，语中便别有深意：“或许男子都是如此，即使爱慕着一人，却做不到情有独钟。”
毗昙听出了洛伊的意思，当即摆手笑道：“其他男子或许是如此，我与阏川可是不敢，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大可放心，若你有了二心，我绝不会像那蓝珠一样，俗语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更莫说弄得两败俱伤。”洛伊有心捉弄毗昙，一句无心玩笑。
却有极重的黯淡落入毗昙的乌眸，却瞬间沉默于深潭之中，即使如此，也失了玩笑的心，而是执手承诺：“你放心，今生有你为伴便是我之大幸，其他女子再不会多看一眼。”
洛伊见他突然认真，心中也是一陷，温柔地注视着他极为认真的乌眸，唇角便绽开了婉然一笑，想到这个时代，有多少人，如蓝珠、华璋、春秋、君罗，甚至女王与瘐信，明明心有爱慕，却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国家权位而忍恨舍弃，又想着茫茫人世，更何况她与毗昙还隔着漫漫千年，这样相遇，这样相爱，这样相守，实在是比太多可遇而不可求的人们要幸运百倍，只愿一切都因为她的出现而悄悄改变了，毗昙已经摆脱了那么凄凉的结局。
再无他愿。
——
兰城郡的春夜，还是有些微的清冷，或许是月光太白，更兼着星光碎芒，冷却了白日被阳光灼热的海水，这样从海上来的风，也带着月色星光的冷意了。嫣然目中的愤怒却没有被月光冷却，反而染了银烛的烈焰，在深黑的眸底活跃着，燃烧得没有尽头。手指之下，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孔，自顾自的苍白，眼睑之下微微的跳动，如此苍弱，再没有当时的灿烂，又怎么能让她不怨恨呢？
华璋被铁剪刺伤，这就是三月里的晴天霹雳，燃点了嫣然埋藏多年的愤怒，她听说凶手蓝珠被安然送回了海棠苑，就再也没法只是坐着，她气势汹汹地前往海棠苑，第一次，面对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人，蓝珠，你可知道，你有多幸福？
但不可一世的嫣夫人还是被挡在了海棠苑外，她透过以鹦画为首的丫头们立场坚定的阻挡，看清了院内的一树海棠，记忆之中翻涌着华璋曾与胜曼公主闲聊时，有意无意地一句话——“我不喜牡丹的繁荣，不慕冬梅的傲骨，只偏爱海棠。”
他的偏爱，永远都是属于蓝珠的。
海棠苑一直都是外人无法染足的地方，虽然她的碧涟苑也是如此，但嫣然当然十分清楚，她和蓝珠在华璋的心里，永远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一个是爱慕，一个是畏惧，亲近与疏远，就如白天与黑夜，从来都是这么分明。
她站在海棠苑前咬牙切齿，她知道她当时的目光一定锋利得足以将蓝珠千刀万剐，但是她看不到那个女人，她躲在一院海棠之后，躲在华璋独一无二的爱慕之后。就这么，冷冷地睥睨着自己的愤怒与妒忌。
绝不会放过这个女人，她竟然敢将铁剪插入自己如此珍惜的男人体内，她凭什么这么做。
心怀烈焰的嫣然无法发泄自己的怒气，她离开海棠苑径直去了上房，并未遇到任何阻挡，一郡之守的雷骆，她的公公，是不敢不见她的。
她在雷骆面前义正言辞地发泄了内心的愤怒，她冷笑着看着自己的公公：“老爷，蓝珠她做出了这种残忍行为，甚至都应当将她交给官府法办，难道你还要容忍她待在府里？”
但她失望地发现，在她的义愤面前，雷骆只表现出一脸尴尬。
“大人，难道您一点都不心疼您的儿子，眼看着蓝珠将他杀死！”她的眼眶一定被愤怒染红了，甚至要流下血来。
“华璋无大碍，再说，他的妻子，还是要他来处理的好。”雷骆不敢直视嫣然血红的目光，他摆摆手：“你还是去看看华璋吧，我已经吩咐下去，不让蓝珠去琼海苑骚扰，你要去照顾才行。”
雷骆仓促地打发了嫣然，再也不愿意面对她的愤怒。
嫣然不断冷笑着，最终无奈地退出。
琼海苑，这是她一生都将纪念的地方，自从进入郡守府，她就来到了琼海苑，在这里，她曾经离华璋如此接近，她亲手奉上清茶、佳肴，亲手替他解开了身上月白的长袍，她主动依偎进他冷硬的怀抱，她热烈地亲吻着他的下颔，渐渐地吻上他的唇。
那一夜，远远的波涛冲洗着她的梦境，她看到了，他从高高的船头一跃而下，来到她的面前。
后来，她离开了琼海苑，成了嫣夫人，她替自己居住的院阁命名碧涟，琼海与碧涟，她就是一涓涟水，他是她最终的港湾。但自从那一天，她又离他远了，虽然华璋基于公主的原因不敢冷落了她，但是她知道，他们还是远了。
有些遥远，甚至不需要去计算距离。
嫣然看着月光下他沉睡的面容，轻轻俯身，亲吻华璋安静的白唇。
华璋其实早已清醒，尚未睁开双眼，便听到了嫣然柔声倾诉，所以，他动也懒得动了，这个女人逼着自己将柳奴从海棠苑中要到琼海苑时，他就已经恨毒了她，尤其是当她笑靥若花悠然自得的解释道：“夫君，这可是公主殿下的意思，说柳奴将来必有大用。”
是呀，既然是胜曼的意思，那么自己就没有反对的余地了。因此，即使明知会伤害到蓝珠，他还是做出了如此的行为，所以在铁剪刺入体内的那一刻，他才不会觉得痛，反而有如释放了重担一般的轻松，所以，当现在，这个可恨的女人竟然开始吻他的时候，才无法无动于衷的装作昏睡，喉中不可自抑地发出一声痛苦，蓦然睁开了眼。
嫣然的一腔柔情，被华璋喉中的痛楚惊醒，她一睁眼，就正对上面前幽深冷洌的双眸。
“夫君，你终于醒了。”嫣然一笑，却坐正了身子，他眼中清冷的光芒，逼得她不得不退后。
浅浅地咳嗽几声，华璋皱了皱眉，嫣然遗落在他唇上的香味让他反感，若不是心有顾忌，他恨不得立即要一碗苦茶漱口。
“还好这一剪没有刺中心口，否则……”嫣然潮红着双目，哽咽几声，又拈着绢帕拭泪，复又说道：“少夫人心性大乱，才会做出如此恶行，夫君你当要做出决断了。”
决断？华璋冷笑，挑眉看着嫣然精致的面容，用力撑着身子坐起，才说：“你既然明白蓝珠是心性大乱的情形下才做出如此行为，当会谅解她才是，还要我做什么决断。”
就算是心头被扎了铁剪，还是要庇护着她吗？嫣然看着华璋面上的冷意，心里也是阴阴的冷，咬牙说道：“蓝珠她今日险些在司量部令面前说了不该说的，夫君还是要庇护她么？若是坏了大事，不知道公主殿下是否肯原谅夫君。”
华璋心中更冷，他狠狠地盯紧嫣然，半响才吐出一句：“你听好，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有一条，不要拆散我与蓝珠，如果你毁了我们，我就将毁了一切。”
月光从轩窗倾泻而下，照得青石泛冷，照得俩个相对的人之间，漠然无情。
——
嫣然仓促地离开了那个冷清的房间，她没有力气一直正对华璋的冷漠与决然，蔻甲冰冷地掐入掌心，步步苍凉。月色将庭院照得荒芜，柳奴在竹下站得久了，渐渐地融入了竹影之中，以致于嫣然完全没有看见她，直到柳奴喊了一声嫣夫人。
嫣然攸地回头，狠狠地盯着柳奴，声音却压得极沉极低：“这就是你看想到的吗，让公子受伤，而那个女人依然完好无损？”
柳奴并不慌张，反而是轻轻一笑：“不是，我没有预见到会是这样。”
“什么？”嫣然冷笑：“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在讽刺我吗，竟然轻易地相信了你。”
“嫣夫人息怒，奴婢还什么都没做，但少夫人她已经方寸大乱了，这难道不是您想看见的局面吗？”柳奴慢慢地说，语音就像檐下滴落的小雨，细细的。
“那又怎么样，她依然还是少夫人，还是公子心中唯一的……”嫣然不甘说出真实，咬着牙，面色煞白。
“嫣夫人您需要等待些时日才可。”柳奴依然还是不紧不慢，却渐渐贴近了嫣然的耳边：“奴婢相信，依着少夫人的心性，绝对不会容忍公子对其余女子的宠爱，等到她心灰意冷之时，就算是公子不愿让她离开，她自己还会愿意留下吗？”
盈盈一礼下去，柳奴转身往房内走去，现在，是她出场的时候了。
华璋目送着嫣然离去，挣扎着离了榻，去拿了衣架上的长袍，艰难地想往身上披，但右肩伤口正刺刺地疼，努力了半天也只是将左袖穿好，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正踏阶而来，不由让华璋心生期待，目光熠熠地盯着门前。
柳奴波澜不惊地进入，无视华璋渐渐又黯淡的目光，替他披上了长衣。
“公子才醒来，是预备去看少夫人么？”
华璋眉心一震，冷冷推开柳奴的手：“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奴婢听说少夫人哭了一日，两餐未进，才刚刚睡去，公子纵是心疼，也不要再去刺激的好。”柳奴退到一边，站在烛光照不到暗影里。
华璋冷哼，兀自行至门楣下，才站住了，怅然一叹。
“奴婢深知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区区，但尽管心中歉意，但还请公子恕罪，奴婢还是要留在琼海苑中服侍。”
不知何时，柳奴已经无声地跟了过来，依然还是站在暗影里。
华璋看着她，沉默以待。
“公子将奴婢从估人台上买回，对奴婢实在是再造之恩，但公子也是清楚的，奴婢之所以不愿留在上州停，是为了什么。”幽幽地说起往事，语音还如檐下不断滴落的雨水，清脆盈耳。
“所以呢？”
“所以奴婢才不能只是留在海棠苑中，等奴婢再从郡守府出去之时，必然会成为公子手中的利刃，奴婢愿意为公子倾心尽力，同时，也为自己博得一个珍贵的机会。”
“我知道你心怀仇恨，所以才想给你一个机会，但是蓝珠想要的，我都会给她，你也不例外。”华璋依然冷冷，虽然他非常清楚此时此刻，柳奴的去留就连是他也是无力干涉，但依然还是这么说了。
“公子，请恕奴婢大胆，少夫人想要的一直不是奴婢，而是公子的心。”柳奴嘴角噙笑，虽然一直都在暗影里，却抬眸直视华璋：“奴婢是不会一世留在公子身边的，等奴婢成为了公子的献礼，少夫人自然就释怀了。”
“罢了，你也无须多言，你既然能想到这么多必然心头雪亮，就算是我铁心要将你送去海棠苑，也是做不到的。”华璋广袖一甩，反身回房，不过几步忽又站住，说道：“你能做到这些，的确是有资格成为我的利刃了，但愿你能报杀父之仇、抄家之恨。”（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