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殿九华同到，雕舆乘兴俱来。
四月中旬，阳光逐渐灿烂，桃花从山寺开遍都中，徐罗伐终于迎来了今年的桃李芬芳。金阳渲染着飞鹰台的沉沉乌瓦，让一路行来的廉宗心情更加沉肃，才一大早，毗昙便遣人去郎门传他，廉宗便忐忑不已，虽是清晨，额上已经密布汗珠了。
原来毗昙忽然问起了已经放下一段时间没有过问的明月珠的事，这事已经折磨了廉宗一段时间，因此一听毗昙提起，心就狠狠往下沉去，支吾了半天，说的无非是那个渔民像是被鲸鱼生吞了，骨头都没找到一块。执政室忽然沉寂，廉宗甚至能听清汗珠从毛孔内渗出的声音，一阵细冷密密爬上脊梁，目光从眼底瞄到毗昙轻敲议桌的食指，心中一阵乱跳。
毗昙微微掀着眼睑，将廉宗的忐忑与紧张尽收眼底，偏偏维持着沉默，直到廉宗愈发慌乱，忍不住小声解释道：“大人，实在是因为小人这段时日忙碌的都是安排外执事的公务，疏忽了这事，等过段时日，小人必亲自前往兰城郡，必将寻到此枚奇珠。”
“罢了，你放在心上就是。”毗昙方才说道，又问：“今日是四月十几了？”
廉宗才松了口气，用紧袖拭汗，答道：“明日是太后娘娘的生辰，今日已是四月十八了。”又疑心着毗昙难道是想将明月珠送给太后贺寿，当然不敢问出口来，只翻着眼睑打量毗昙的神情，却见他眉心虽是微蹙，却并未动怒，方才完全放下心来。
四月十九，正是延荣太后的生辰，也是她阔别新罗宫二十余年再度回宫之后的第一个生辰，女王令礼部大监悉心安排生辰宴事，午宴定在了纯阳殿的百花堂，与会之人除了王室成员，还有和白诸人，外臣只请了舒玄之子瘐信、周真之子弼吞、禁卫府令阏川、以及正天官月川与胜曼的师傅睢冷——这都是太后的意思：戒铺张，只简庆。
百花堂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堂外正好有一片四四方方的花圃，长宽各三亩有余，植满奇萝玉英，四季飘香不断，正值春好，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于堂内安坐，敞开一壁雕窗，便是满目春景。
正前盛世牡丹绣屏下设主位两座，太后与女王并排，身前各设一案。
宾客们分别落坐左右两侧，两人一案，长长两列。左侧首位坐的是胜曼公主，与她同案之人是太后之长姐崇明夫人的孙女玲阿，年方十七，因父母皆亡只与崇明夫人相依为命，但四年之前，崇明夫人受病痛折磨，遁入佛门，只与青灯古佛为伴，玲阿便余孤苦伶仃一身，摩耶夫人在世时对她极为疼爱，也常常邀了玲阿来宫内小住，但后来因为天明去世、德曼归来、真平王病重等系列重大风波，玲阿也有两年左右未曾入宫，这次受邀赴宴，才是与延荣太后、女王陛下、公主与春秋等人首次见面。
胜曼对面坐着春秋与宝良，他们的右侧是龙春；龙春因为一直独身并无妻妾，自己独坐；
龙春的对面胜曼右侧是金舒玄与万明夫人，他们的旁边自然是坐着瘐信与文明；毗昙与洛伊坐在龙春公的右侧，俩人之下是美生的夫人月姜，因为美生公并未回都，她也是独座；月姜正对面坐着上大等乙祭，因其妻已逝，也是带了自己刚刚及笄的孙女婉樱同座；接下来是夏宗与夫人桃芝，他们右侧是周真公及其夫人；月姜右侧依次是虎才夫妇与博士青暄夫妇；玄武夫妇挨着周真、月川与睢冷都无家室，所以俩从同案；弼吞君罗与阏川流云相对坐在末端。
百花堂外春花绚烂、堂内也点缀着各色鲜花，正是展目朱红锦绣，绕鼻玉津香甜，更有宫中乐坊的十二名乐工精心弹奏的“百凤来朝”，珠玉之音配合着如斯景致，不由让手持金盏的延荣太后心生感慨，饮一口众人敬贺的寿酒，含笑道：“哀家阔别宫廷数十载，今日见济济一堂亲朋良臣，恍如幽梦一场。”
德曼今日也是兴致颇高，听了太后的感慨不由展颜一笑：“娘娘今日生辰，连花神都来祝寿呢，就说那花圃中的牡丹，昨日才开了稀稀疏疏的几朵，再看今日，绵红缎、鹤望蓝、籐花紫、黄鹤翎各色齐放满目锦绣，真真让人羡慕。”
一众人听了女王的话，都跟着啧啧称奇，说了许多锦上添花的祝词，这让延荣太后愈发来了兴致，频频举杯，春色便染了凤颊，更是喜气洋溢。一眼瞧见胜曼旁边坐着的玲阿，垂着眸，也不吃菜也不饮酒，只是唇角带着浅笑一副怯怯的样子，不由便说：“玲阿多时未曾入宫，可不要拘礼，胜曼你多多照顾着她，也要让她尽兴。”
胜曼应了，举着小朵玉瓷杯，笑对玲阿：“玲阿你可听到了，若我照顾不周，可是要被母亲罚的。”一句话说得玲阿更是羞涩，声如蚊吟：“小女不善饮酒，只怕会失仪。”胜曼又劝：“我们饮的是鲜果酿成的清酒，并非烈性，饮些不怕的。”玲阿这才举杯，以彩袖掩面，喝了一杯。
不过极小的一个插曲，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唯有洛伊听了玲阿两字，心中一颤，方才举目打量胜曼身边的女子，见她两弯绢月眉、一双皓波目，尖细的下颔，不胜羸弱的模样，一身碧青的纱衣浮着淡淡樱红，纤肩上系着清淡如烟的流苏锦披，细芙髻上装饰着银蝶钿，双颊染羞，就连微笑也是涩涩的，极似纤弱的水边清柳，再看坐于末端的阏川，只与流云低声谈笑着，并未在意这位真骨小姐，便略蹙了眉，思索不断。
原来洛伊曾在1世纪时，从《花郎世纪》上便见了关于玲阿的记载，根据史载，她正是阏川的夫人，还为阏川生了一子，依稀记得仿若叫做利伐，但与流云穿越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因为洛伊并未见过玲阿，一时忽略了此事，再阏川与流云业已成婚，洛伊更是未将玲阿放在心上，不想今日却在太后筵上见到了这名女子，难免悬心，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因为俩人的穿越，果真改变了历史既定的轨道？
却说流云，今日来参加太后的生辰宴，无奈换上了一身女装，同样也是碧青色，却并无繁绣密缀，只是袖角袂边用金线点缀着戏翅的小蝶，每一举杯便若翩翩起舞，髻上只用玉钗固定，比起以往的英姿翊翊添了几分明媚，举止之间却还是倜傥之风，又与其他女子格格不同，虽然坐于末端，也引得许多好奇的目光。
君罗自不消说，她与弼吞坐在流云对面，因为是宫中之筵比不得私宅相会，但仍然频频对流云举杯；胜曼坐得极远，却也甚是关注；还有坐在瘐信身旁的文明，也时不时地瞄着流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先分别敬了女王与太后一杯清酒，便径直行到阏川与流云的案前。
金舒玄见女儿的举动不由颇为紧张，害怕这个率性直气的丫头也惹出什么贻笑大方的事来，但碍于礼数又不便高声阻止，愣怔着背脊僵直。春秋见舒玄公如此紧张，不由笑道：“舒玄公不用担心，我看文明小姐的脾性与副天官极为相似，想她们会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来，我们饮自己的就好。”
胜曼听在耳里，便知春秋与文明之间必有故事，不免也多看了文明几眼；洛伊本还在奇怪瘐信身边的女子是谁，刚才问了毗昙，他只说不知，这会儿子听了春秋说是文明，又是暗暗一惊，因为史书上也有记载，文明后来成为了春秋的王后，并且诞下了金法敏，也是后世的文武王，并且就是这个文武王，终于达成了三韩一统。于是洛伊不由也关注着文明——
却见文明端着一杯清酒，径直行到流云身旁，不由分说曲膝一坐，一双杏目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流云，笑道：“小女文明，听哥哥常常提起阏川郎与副天官的故事，早就对大人您心生敬佩，今日有幸见了真人，特来敬大人一杯清酒。”
流云平日无拘无束惯了，正觉这宫廷宴会无聊，见文明来敬酒，心中高兴，举杯与她一碰：“我看瘐信平日一副老实样，怎么背地里也拿我们来嚼牙，我与你喝了这一杯，等会儿可要过去罚瘐信的。”
一句话说得满堂笑起，只瘐信尴尬，就连太后也是乐不可支，笑道：“流云说得极是，瘐信可认罚？”
这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瘐信身上，他也只得干笑两声，极不自然地说：“既然太后娘娘开了金口，瘐信自是不敢不喝的。”
这句话却说得流云不满起来，拉着文明走到瘐信的案前，手中提着一瓷酒嚷嚷着：“瘐信你好不给面子，明明是拿着我嚼牙却只认太后娘娘的罚，这是什么道理，今日我就不放过你了，你若不将这瓷酒喝个干净我可不依。”
文明见流云果如传说中的磊落性子越发喜欢，见哥哥甚觉尴尬，红着脸膛不知如何是好，不由笑道：“哥哥你说错了话，自然是当罚的，就别想着如何分辩了，小心说多错多。”
话音才落只听“扑哧”一声，接着一串娇咳，原来是身旁坐着的婉樱小姐没忍得住，一口酒呛在了嗓子里，乙祭见孙女失仪，不由眉间尴尬，低声斥道：“当着陛下、太后与诸位之面怎能如此失仪。”
德曼看得有趣，不由笑道：“上大等无须介怀，今日太后娘娘生辰，大家都不要只拘着礼，陪着娘娘说笑着才好。”
“正是正是，我看流云与文明才是活泼有趣，大家也都要学她们，别顾着虚礼，没得闷坏了我。”太后也在一旁凑趣，率先再举金盏：“来，我们举杯，瘐信举瓷，大家共乐罢。”
流云与文明得了太后的支持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挨着桌子敬起酒来，惹得金舒玄连连摇头：“文明平日里被我惯坏了的，今日真是贻笑大方。”
“舒玄公休如此说，哀家看文明甚好，想是随了万明，她年轻时也是这个性子，我就记得她曾在家宴上敬醉了真兴大王的，当时真兴大王还说她是酒中巾帼呢。”
万明夫人原是真兴王的侄女，听太后挑起旧事，不由也笑着说：“娘娘只管糗我，既担了酒中巾帼的虚名也没办法，今日定与娘娘您多饮几杯。”也端着杯子敬太后，让场面再热闹了几分。
流云与文明敬至毗昙案前，已经是满面霞光，但一双凤目甚是清明，不由分说地塞了一瓷酒在毗昙的手上：“我说毗昙，你今天怎么成了瘐信第二，变成锯了嘴的葫芦，来，好好喝上一瓷，别让我小瞧。”
满满一堂人听见流云竟然拿平时不苟言笑的司量部令打趣，都瞪大了眼，却见毗昙一笑，直着脖子略略扬声：“我说阏川，你只看着你的夫人满场敬酒，怎么自己畏缩在那儿？话说你们新婚之后也没好好请过我这个媒人，今天倒是借着太后娘娘做东，反而和我叫板，这可不是恩将仇报，当罚的是你，快快过来饮了这瓷酒，否则我可不依。”一席话说完，只见眼珠子掉了一地，最好笑的是那周真畏惧毗昙惯了，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杯酒全倒在了衣襟里。
德曼看到众人的表情，越觉有趣，不由说道：“这才是毗昙的性子呢。”
浅浅一句话，险些说红了君罗的眼眶，在她眼中的毗昙，从来都是沉肃的模样，也是不知他原有这样一面的。
“夫君，妾身也喜欢文明小姐的性子，若是闷了，不知可否多请小姐来皎月殿陪着说说话。”宝良至始至终都追随着文明的身影，这时在春秋耳边轻语。
而春秋却遥遥观望着君罗，他在席首，她坐席尾，中间隔着许多人和事，却偏偏想起去年生辰之时，杏花影里，俩人并排而坐，她的浅笑娇妍在伸手可及之处，经过只一年，却像过尽一生，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无法逾越鸿沟。
宝良见春秋不答，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只有君罗隐约的身影，坐在暖阳浅照之处，心中不免酸楚，再说道：“夫君，明日就是您的生辰，妾身想邀文明小姐前来助兴，您说可好？”
生辰两字方才让春秋如梦初醒，依依收回目光，浅笑道：“夫人安排便是。”
太后一场生辰，倒是多人尽兴，但洛伊因为见了《花郎记事》中的玲阿，便替阏川与流云悬着心，稍稍有些敷衍，毗昙当然留意到了，宴罢之后不由轻问：“可是觉得闷？这宫廷宴会本就如此，好在这会儿子散了，我们几个回府再聚。”
许多事不能言明，洛伊只笑道：“有流云那活宝这么一闹腾，哪还能闷。”
众人恭送太后与女王先行，方才准备散去，不想再生出一个小小笑料来，是那位婉樱小姐，第一次出席宫庭宴会这样的场合，难免有些慌张不宁，见祖父起身欲走，她也忙忙站起，不想因在如此热烈气氛感染之下，饮多了几杯鲜果清酒，一下子没站稳，又踩到长长的裙裾，身子一歪就往地上摔去，还好有瘐信正好在旁边，伸手一扶，就摔入了瘐信的怀里，这下两人都是面红耳赤，相对着鞠躬陪礼，流云在老远看了，哈哈大笑：“看他们俩，倒像是夫妻对拜一般。”
瘐信气急败坏，但明知流云的性子，自己若是跟她争辩定讨不了便宜，杵在那里成了颗高大的蕃茄，婉樱更是满面娇红，垂眸低鬓，乙祭极为尴尬，他是方正严肃惯了的，孙女今日在太后生辰宴上两次失仪，再加上流云不知轻重的调笑，让他如芒在刺，只匆匆与舒玄道别后，拉着孙女急步离开，只万明夫人在旁看了这一幕，若有所思起来。
——
毗昙既说了回府再聚，必然是叫上阏川流云、弼吞君罗，三辆马车依次从仪门驶出，辗着一地金阳，直往城西金府。
“你今日兴致倒高，只是入宫之前也未对琉璃她们交待一声，拿什么招待客人？”洛伊在车中，只问毗昙。
“对于流云来说，只要有酒就是好的，我看君罗也是半个酒鬼，那丫头性子也是活泼的，今日有周真在场倒是端着半天娴淑的样子，也是闷坏了，她好不容易入都，定是想与你们聚聚，你平日里总让我要多关心这个妹妹，现在又来说我。”毗昙不多解释，只说道。
洛伊听了，只道他为君罗着想，心中倒觉安慰，也不再多说。
却在踏入梅园之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彩锦如滔，连绵地挂满棵棵梅树，本因梅花尽落有些寂寞的庭院，重又光彩焕发，侧过脸满带疑问地看向毗昙，却见他只是满脸灿烂，却只拉着自己的手，一句话都不说，心下越发疑惑，再看流云，她也是满面莫测的模样，拉着君罗一路往前，朝玉雾亭的方向跑去，又去看阏川，直盯得他连连摆手：“我可是被下了禁口令，一句话都说不得，要不流云非把我嘴缝上不可。”
直到玉雾亭在望，触目却是满满的人，一一看去，有澜沧、帼姝、尹厚、琉璃，并着霁月清风，还有坐在椅中的婵衣，甚至月夜都在，全都带笑看着自己，洛伊虽知这定是毗昙一早预备想给自己的惊喜，一时却想不透为何原因，只看着他：“谜底也该揭开了吧，这是在耍什么花样？”
毗昙满面温柔，温暖的气息扑打在洛伊的耳畔：“去年此时因为王储争夺，我又不在你的身边，今年才说一句，我的夫人，以后你年年生辰，便是府中最大的庆事。”
生辰……
原来自己是从不曾记得自己的生辰的，年年都由虞楚宫的司礼操办，由他们通知，千篇一律，只觉乏善可陈，何承想竟然会有如此巨大的惊喜？生辰，第一次觉得这个日子是这样美好。
毗昙见洛伊只是愣怔，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故作委屈道：“我可是贿赂了流云，才知道了你的生辰，从兰城郡一回国都就忙着张罗，还不能让心思细密的你发现，又连着贿赂了琉璃、霁月清风，就差没贿赂阖府奴才了，为夫这么殚精竭虑，夫人你也不冲我笑笑，真是伤心。”
一句话说得洛伊又是感动又觉好笑，暖阳便穿过彩缦落满心底，踮着脚在他耳边轻轻一吻，说道：“毗昙，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都会好好记得。”
玉雾亭众人见了这番情景，不由欢呼连连，流云更是连声喊道：“你们两个主人只顾在那儿亲热，把我们晾在一旁是什么道理，还不快快过来。”
“毗昙公与洛伊夫人这一对，可真是羡煞旁人。”澜沧感叹。
君罗笑得眼眶泛红，心中只觉五味杂陈，背过身去悄悄擦拭眼角，明晃晃的阳光让她突觉恍惚，她想起了那年比才，当全场都为瘐信欢呼之时，毗昙在月光里落寞的身影，多孤单，多不甘，多忧伤，那样的剪影像枚赤烙印在她的眼里，深入了她一生的记忆，但他现在笑得多么灿烂与幸福，哥哥，见你如此，我才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伤感的人还有月夜，当他昨日接到毗昙亲自送到府上的请帖，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毗昙极为介意他与洛伊之间的事，缘何此次却邀自己入府？
“月夜，我要让你看到，我们有多幸福。”像是看穿了月夜的不可置信，毗昙微笑着说，骄傲得不可一世。
是的，如今的我看到了，你们幸福，就是好的。（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