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名竞利，恰似围棋。至於谈笑存机。
德曼注视着美室走入殿内，但见她步履沉稳，面容平静，自己不觉有些紧张，却还是端正地坐着，稳稳地受了美室一礼，才略垂了垂目光以示还礼，并示意美室坐在自己的对面。
“殿下回宫也有些日子了，本宫还是第一次过来拜访，实在是失礼。”美室微微一笑，率先说道。
“玺主就无须客套了，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德曼目光清冷，明知美室此次前来必与设立瞻星台一事有关，不由心存戒备。
“自然是今天殿下在朝堂上提出之事。”美室也不介意，语气仍然平稳：“我大概明白公主的想法，担心神权再一次被夺走，所以要干脆地放弃么？”
德曼冷笑一下，不置可否。
“公主殿下，您知道吗？这个世上，对人群的划分方法有两种。”美室向德曼的方向略倾了倾身子，用手比划道：“一种是竖向划分，可以分为高句丽人、百济人、新罗人；再细致一些，可以分为跟随我美室的人与跟随公主殿下的人。另一种划分便是横向划分，非常简单，也即是划分为掌权的人与被控制的人。”
稍停顿了一下，美室注意到德曼凝神细听并且绞眉细思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如果根据后者，那么我美室与公主殿下就属于同一层面而不是对立方。公主殿下，任何的竞争都是有规则的，而您这样做是违反规则的。”
“原来在玺主的心中，还只是把本公主想得如此软弱。”德曼盯着美室，双眼微微咪起：“关于神权，我能够从玺主手中夺回，自然就不会担心再度失去。”
“那本宫倒是更加好奇了，公主殿下提出如此惊人的想法，是出于何种目的呢？”美室直视着德曼，目光渐渐锐利。
“这么多年以来，新罗的百姓都是生活在玺主神权之笼罩下，战战兢兢，因此看不下去想要把真相揭露而已。”德曼轻轻一笑，淡淡地说道。
“真相？”美室突然提高了声音，面露讽刺之色：“殿下莫非忘记了，您之所以能够回到宫内，恢复公主的身份，难道不是因为利用神权？”
德曼一愣，没有说话。
美室冷笑：“现在您要告诉百姓，所谓的神权与天意都是虚无，这些都是不存在的，那么，您又如何解释关于开阳星的预言呢?”
德曼依旧沉默。
美室面色一肃：“自古以来，君权神授，王室代表天神统治臣民，神权便是王室治理国家的工具，百姓们对神权怀有敬畏之心，因此才能服从于王命。殿下告诉他们，这些都是不存在的，没有什么天神，王室也是普通人，那么今后要靠什么来治理臣民呢？”
德曼方才淡淡一笑，缓缓开口：“在玺主的心中，只能以这些虚无来统治臣民么？给百姓以希望，带领百姓实现希望，而不是让百姓对当权者怀有恐惧之心，这样的方式，不可行么？”
美室妩媚一笑，挑了挑眉：“希望？殿下以为无知的百姓们需要这些么？不！他们不需要知道天为什么不下雨，他们只需要能够帮助祈雨的人，这就是百姓。可以依赖的幻象才是他们需要的，而不是希望。”
德曼直盯着美室，心中却暗暗思量着这番话，果真是这样么？如美室所说。
“不过，既然殿下已经在朝堂之上提出，那么，就通过和白会议表决吧，已经通知了和白们入宫，还请殿下移步列仙阁。”说罢，美室款款起身，看着德曼。
德曼也不再多想，无论美室的话有无道理，设立瞻星台都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
列仙阁内，德曼扫视了众大等一下，心内不免紧张，稍稍握了一下衣襟。而如此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美室的眼光，侧过头看着德曼，淡然一笑。
和白中，除了金舒玄与龙春，其他的人皆为美室的亲信，而此时和白会议实行的是全票通过制。也就是说，一项提案，只要和白中有一人反对，便得不到通过。
因此瞻星台的提议，在和白会议中被通过的可能几乎是不存在的。对于这一点，德曼自然是心知肚明，因此，心中也早有计较。
在新罗，所有的国家重要事宜都要在和白会议上进行表决，国君并没有表决的权力。但是国君、公主以及监玺玺主都可以全程的监督会议。
除此之外，国君以及作为花郎之主的公主，另有一项特权。便是如果提议被和白会议否决，那么国君或是公主便可以行使一票通过权，也即公主可以推翻和白会议的决定，而坚持提议的实施。
但是，这项特权一生只有一次，并且，如果和白会议通过了提案，公主与国君并无一票否决权。
德曼的想法，便是一旦修建瞻星台的提案被否决，那么，她将行使公主的一票通过权，推翻和白会议的决定。
和白会议必须由上大等主持，而此时的上大等正式美室的前夫世宗，他微微与美室和德曼施礼后，面对和白们，严肃地说道：“关于修建瞻星台，设立占天司，将天象观测对百姓公开的提案，请各位进行表决。”
龙春与金舒玄对视一眼，而其他人则面无表情，把分别在正反面写着赞同或反对的木牌，投到了圆桌中间。
美室使终面带微笑，目光并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德曼一脸严肃，也没有看任何人。结果是可以预料的，赞成两票，反对八票，提案被否决。随着世宗宣布票数后，列仙阁内一片肃静。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德曼身上，而美室依旧微笑着，只注视前方。
“被否决了？”德曼看着世宗，挑了挑眉：“那么，我要实行新罗公主的一票通过权。”声量虽然不高，却引得满坐皆惊。
众人面面相覤，就连金舒玄与龙春也是吃了一惊，直盯着德曼。而美室这时也侧过身，看着德曼：“殿下，一票通过权虽是公主的特权，但一生只有一次，您可要三思呀。”
德曼一笑：“修建瞻星台事关重大，值得本公主以特权争取。”看着如此笃定的德曼，美室点了点头：“既然公主殿下一意孤行，以特权换得此提案的通过，那么我们也只能服从了。”说完，美室看向世宗，对他微点了点头。
世宗会意，再转过身去：“现在，关于废除神宫，撤除上天官一职的提案，请大家表决。”
德曼一惊，调头看向美室，却看到美室依旧微笑着，看着自己。
中计了！一时间，德曼心思电转。自己太急切了，却没想到美室留有这样一手。看来，美室早就料到了自己会使用一票通过权，力争瞻星台的提案。而她，却将关于废除神宫的事情另立一个提案，她想保住神宫，那么，是已经和上天官达成某种协议了么？
“玺主，修建瞻星台设立占天司与废除神宫，本应就是一件提案，现在却分成两个提案，不符合规则吧。”没有太多的考虑时间，德曼立即反对。
“殿下您误解了，设立与废除本就应分开提议表决的，这在之前，就有先例。”美室说。
德曼看向龙春，见他也是一脸无奈，便知果真如此，不由皱了皱眉头，心中虽然恼怒，一时间却也没有办法反驳。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神宫不会被废除，上天官还是上天官。百姓们信奉的依然是神宫，瞻星台即使建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过就是摆设。不过德曼看上去，却仍然一脸平静，在听到世宗宣布废除神宫的提议被否决后，便起身而去。
“夫人。”世宗轻声在美室耳边道：“王室虽然一直享有一票通过的特权，但无论是君主还是公主，都从未行使过，难道就任由德曼公主这么任性？”
美室轻轻一笑：“王室虽然知道有这样的特权但从不行使，是因为他们清楚，这样的特权仅有一次，一直握在手中，和白们还有所顾忌，一旦行使出来，对和白会议就再无约束了。不过德曼的思维却不同于常人，本宫也明白，修建瞻星台一事她是势在必行。其实，瞻星台究竟是建，还是不建，对本宫来说又有什么所谓？”
“母亲，这，怎么能没有关系呢？”夏宗不明就理。
“神权如今反正都在德曼的手中，她是握紧还是放弃与我何关？再说，公开天象的推算这样的事情，我也很是好奇，百姓们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倒是想要看看呢。”美室看着夏宗，道：“德曼这一次输在操之过急，白白浪费了重要的一票通过权。而我的目的只是要保留住神宫，只要上天官与我们站在同一立场，就依然能够掌握住百姓的信仰。在百姓们的心目中，神宫才是他们的信仰，至于瞻星台，又有多少人会明白它的作用呢？”
“真是妙计呀！”夏宗这才反应过来，拍手道。
美室面上却并无得意之情，撇了一眼夏宗，道：“就算是这次小赢了一局，也不能放松警惕，德曼不同于天明，她的眼光与才能不容小觑。”
夏宗略低着头，却撇了撇嘴，心想，再怎么样，这个在宫外长大的公主也比不上强大的美室。却也不敢太过张狂，他虽然是美室的儿子，但美室待他却一贯严厉，甚至还不如宝宗那小子，心中虽有不服，也从不敢表露出来，有时候也只能是在父亲面前发发牢而已。
——
德曼回到绮罗殿，面色严肃，沉默着久久未有开口。阏川见状，不免有些焦急，也不好问，与流云交换了一下眼神。流云也觉得有些奇怪，修建瞻星台这件事，在后世是既成事实，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才是。于是轻声开口：“公主殿下，可是和白会议否决了提案？”
“否决了。”德曼皱着眉头：“不过，我行使了一票通过的特权，推翻了和白会议的决定。”
阏川闻言大惊，不由急声道:“殿下，怎么可以如此冲动？一票通过权一生只有一次，是牵制和白会议的重要武器，怎么可以”
“无须这么激动。”流云冲阏川摆摆手：“虽然留在手中会对和白会议有所制约，不过和白们也知道公主这样的心态，认为公主不会轻易行使。事实上作用不会很大。再说，公主的用了，陛下不是还有么？”
阏川一愣：“但是”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件事。”德曼开口道：“流云说得对，行使一票通过的特权我并不会后悔，只是没想到美室将废除神宫的提案另行提出表决，被否决了。”
“这么说，美室已经和上天官达成了某种协议。”流云一笑：“速度还真快。”
“如果神宫依然存在，百姓们就依然会对上天官怀有信仰，这事情很是棘手。”德曼摇了摇头。
“殿下，瞻星台的作用想要得到完全的发挥，并不是短期的事情，毕竟百姓们信奉天地鬼神，信奉神宫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短期之内，恐怕很难看到效果。但是，要改变这些是必然的，虽然需要一个过程，但已经迈出第一步就不会再停下。时代要发展，体制会变革，这些都不是短期内完成之事，又何必过于忧虑呢？”流云缓缓说道。
德曼一愣，沉思了一会儿，双目之中欣喜忽现，点头道：“流云你的见解果然非比常人，不过三言两语，却好比醍醐瀼顶，让人神智清明。”又转过头对月川道：“无论有多艰难，我都将信守与大师之间的承诺，让有关天象的知识能够真正地为百姓所用。既然修建瞻星台已成定局，我将会禀明陛下，请求陛下设立占天司，策大师为正天官，流云为副天官，关于选址与督建等事宜，还有劳二位烦心。”
“公主提出这么伟大的计划，老身自当鼎力相助。”月川笑道。
流云却没有多说，只是冲德曼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