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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 阳 船 把 佬

腾腾的雾气,弥漫在碧绿的江面;茫茫的晨霜,撒下了银色的薄沙。万寿宫码头一级级延伸到河下的石阶磴,都被涂抹上隐约的一层白色。大大小小的麻阳船湾靠在码头上。其中一艘八百个油的“鳅鱼头”①,先天装好了一船桐油,今天就要启航。这条船上的船把佬全都是麻阳人,“元子号”②名叫滕运隆,昨夜去百家弄玩花花世界了。舵把子滕运祥是他的堂老弟,歇在了镇上的一个伙计屋里。揽头工满延长和帮篙满益成叔侄二人,还有一伙摇橹的伙计,睡在了船上。这条船的一个帮舵,因为屋里有事辞了工。滕运隆放信出去,要招个伙计填缺,等着船把佬来应征。

昨夜,满家叔侄睡进了元子号睡的官舱。和往常一样,他们早早就起了身。白霜天,冻得手尖生痛。叔侄在火舱生起了火,烧了一鼎锅的热水。大船起锚,要备办“三牲”做“开江”。鸡公和猪头昨天已经买好。早晨渔船收网。满延长打个招呼,立马会有渔船把鲜活的鲤鱼送来。这时,滕运隆也回到了船上。

“怎么样,百家弄里唱《别窑》,心肝宝贝掉泪了吧!”满延长打趣滕运隆。

“卵子心肝宝贝,biao子无情,掉泪也是假家伙。”滕运隆说。

“真没良心,人家的‘哀子’③白打了!”一旁插嘴的是满益成。

“小狗日的成伢,你晓得哪样?少了你的那份!”滕运隆笑着骂满益成,接着便吩咐满延长:“架场吧!你先把鸡宰了。”

满益成不放过滕运隆:“元子号,莫讲你在船上是老大。昨晚,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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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时沅水流域的麻阳船多为运送桐油。船的吨位以“个油”计。一个油即一篓桐油,一百市斤。八百个油即四十吨。鳅鱼头是一种大型的麻阳船,以船头形似鳅鱼而得名。

②元子号,沅水上的船工对船老大的称呼。

③哀子,辰河高腔戏中的哭腔。

看了不干净的地方;你的手,摸了不干净的地方。裁鸡的时候,你要离远点!”

“嘿嘿!离远点就离远点!”拿着成伢这个调皮脚色滕运隆没得办法。要杀鸡了,他一头缩进了船舱。

这时,只见那满延长一手抓公鸡,一手拿菜刀,站立在大船的鳌头上,面对前方,口中念念有词:

此鸡不是非凡鸡,王母娘娘报晓鸡。开江宰杀之日,借你红花来掩煞。将军柱上开红花,河下百煞都退尽。千叫千应,万叫万灵!

神词诵毕,满延长把雄鸡的鸡头,搁放在鳌头的将军柱上,一刀砍断。将军柱上顿时喷满鸡血,这便是“将军柱上开红花”。满延长拔下一把鸡毛,蘸上鸡血,粘贴在大船的桅杆、舵把和尖舱上。接着,他手持杀死的雄鸡绕船一周,让鸡血滴淋在大船四周的江中。这时,鼎锅里的水已经滚开,满益成麻利地用开水烫鸡拔毛。满家叔侄在火舱动手办厨,摇橹的伙计们陆续上船。舵把子滕运祥回到船上,带来了个身背包袱的汉子。

“隆哥,船上不是有个缺吗?这位兄弟想来试试。”

汉子对滕运隆拱手喝道:“见过滕大哥!”

“叫哪样名?”

“张青发。”

“哪里人?”

“麻阳黄桑。”

船上的船把佬都是麻阳人,又来了一个老乡。

“船上缺一个帮舵,你做过吗?”

“做过五年舵把子,老板修船,闲着没事做,来滕大哥门下讨口饭吃。”

“既然做过五年舵把子,那我就得罪了。”滕运隆开始了对填缺船工的例行考核:“这船上,有个东西一寸三,做起了便不见天日,你说是哪样?”

张青发回答:“是橹把和橹叶之间的橹楔。橹楔做起以后,插进了木头里,不见天日。”

“船上有三棵半树,蔸朝上,尖朝下,又是哪样?”滕运隆接着问。

张青发回答:“船上的将军柱、鸡公头和夹板,都是蔸朝上尖朝下的树。舵根虽也是这样,只能算半根。”

滕运隆再问:“船上有三荤三素,你可晓得?”

张青发回答:“船上的三荤是升降锚的‘鸡公头’、拴舵的‘猪腰子’、架棚子的“鱼尾巴”;船上的三素是升降船篷的‘饼子’、倒桅的‘耳子’(木耳)、拉篷的‘豆子’(船把佬称绳索为‘豆’)。”

“讲得不错!”滕运隆最后问:“你可晓得麻阳船上有‘九板十八索’?”

张青发回答得很是利索:“沅水上的行江人,船上的‘九板十八索’,谁个不知?哪个不晓?船上有三块妇人不能碰、不能粘的‘神板’,是揽头工的烧香板,上桅杆的仙人板,封艄的镜子板。其余的六块板是牛颈板、锁伏板、垫舱板、雨板、夹板和碗板。另外有一块跳板,归老板所有,不在九板之内,若是卖船,这块跳板是不卖的。一条麻阳船上,共有十八条绳索:护锚索、锚脑索、绊篷索、扎篷索、力索、扁担索、鸡脚索、手索、子索、筋索、边筋索、镶索、缓索、回索、提桶索、马铃索、洗把索,还有一条老板的太平索!”

张青发的对答如流,说明他是个船上的里手码子。滕运隆当即表态:“这位黄桑的老弟,船上只有一份帮舵的缺,委屈你了,将就着做吧!”

“多谢滕大哥,赏给青发一口饭吃。”张青发考试轻易过关,喜形于色。他对着滕运隆连连拱手,表示感谢。

滕运隆说:“麻阳船上都是凭本事吃饭。你能对答如流,就说明你上船不会吃冤枉,就把你留在船上了。看你把包袱都背在了身上,想必岸上也没什么事情了。今天正好吃开江,你把包袱放了,到火舱里去帮揽头工的厨吧!”

这时,张复礼来到码头。他要坐这条麻阳船去汉口。刘金莲说是要送龙儿上学,没来送他。一个佣工帮他把行李送上了船。当张复礼走在跳板上时,滕运隆迎了上去,说道:“少老板,你走好!”

张复礼一脚踩上麻阳船的鳌头,说:“滕老板,我又来坐你的船了。”

“我同少老板就是有缘份。那年你随老爷去汉口,坐的也是这条船。那时候你还是个伢儿,才这么高。”滕运隆边说边比划。

“那年我才七岁!”张复礼说。

“来吧!吃一口。”滕运隆给张复礼递上手中的水烟袋。

张复礼说:“多谢了,我不吃这东西。”

滕运隆笑着,硬把那水烟袋连同纸煝子,塞在了张复礼的手中,说道:“少老板,这你就不懂了。到了汉口,生意场上不用这东西是不行的。”

“那我试试。”张复礼说着,吹燃纸煝子,“咕噜咕噜”地吸起水烟来。

“少老板,吃吧!吃下这东西,连屎都不用屙!”说着,滕运隆大笑起来。

起锚前,船把佬们吃开江。缆头工满延长,用大蒸钵端着个煮熟的猪头走出火舱,去到鳌头前,放在舱板上,斟酒三杯,洒淋在猪头的四周。满益成将焚化的纸钱抛入江水之中,敬奉船头神。神事完毕,满延长将猪头端回火舱时,舱板上已经摆着一蒸钵鸡和一蒸钵鱼。满延长抡起斧头将猪头砍碎,盛在蒸钵里,放在炉子上,炖起了蒸钵炉子。不一会,蒸钵炉子里的猪头肉汤水煮得滚开。人们往里头下白菜,下大蒜,场伙便开始了。

“来呀!”元子号滕运隆举起酒碗,邀约所有的船把佬,向此次行江的货主张复礼敬酒:“少老板,如今你是顺庆油号的少老板了。又来坐这条船,我们算是有缘。来!喝酒。恭贺你‘一船乌金下汉口,百斗元宝回浦阳’。”

张复礼也端着酒碗说:“多谢滕老板!多谢各位师傅!我们一起干了这碗酒,这条大船‘上水扯篷湾湾顺,下水顺风稳稳流’。”

“来呀!”吆喝声中,一个个碗底朝天。紧接,一双双筷子伸向蒸钵炉子。

“缆头工,这是你的!”滕运隆夹起公鸡头和猪眼睛,放进满延长的碗里。

满延长吃着属于他的公鸡头和猪眼睛,他站立船头,全凭一副火眼金睛,大船行江,不会触礁,也不会搁浅,任何事故都不会发生。

“喏!少老板,这一双抓钱手,归你受用。”滕运隆将两只鸡脚,夹到张复礼的碗里。

“多谢!”平时张复礼不吃鸡脚。鸡脚代表的是抓钱的手,他必须受用。

“还有这个聚宝盆,也是少老板的。”滕运隆接着又将猪头的下巴骨,夹到张复礼的碗里。

“承滕老板的贵言!”张复礼是第一次亲历这般情景,很是兴奋。他手拿下巴骨,啃着上面的肉,样子虽有点粗鲁,却是分外开心。

当船把佬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江上的浓雾已经散去。太阳的光芒,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洒在码头上的一条条大船。船篷上、船舷上、桅杆上,晨霜开始消溶,留下冒着水蒸气的水印子。开江场伙的一个个钵头,都吃得差不多了。只有那蒸钵炉子的残汤里,还剩下一点点白菜屑。

船工们酒醉饭饱。满延长从船舱里拿出一面大锣,连敲三响,满益成点燃一串鞭炮。铜锣声、鞭炮声宣示这条麻阳船启航。滕运隆将沉在水底的铁锚拉上大船。满延长在摇橹伙计们的帮和之下,唱起了摇橹号子:

噢呜嗨!哦嗬嗨!你一声来(伙计)我一声,大船行江要动身。噢呜嗨!哦嗬嗨!哈!号子本是(伙计)唱玩耍,不比高台唱戏文。噢呜嗨!哦嗬嗨!哈!生得丑的(伙计)唱花脸,长得乖的唱小生。噢呜嗨!哦嗬嗨!哈……

在船工们高唱摇橹号子时,滕运隆缓步走到大船的鳌头上,凝望着滔滔的沅江流水,手指挽结起“灵官诀”,口中念有词:

大金刀撩开九江八汆,小金刀撩开水路沙滩。日月二宫明光闪闪,照开五湖四海任我游。鸣锣三响报主东,今朝开船喜顺风。五龙涌来坎位水,邪魔百怪永无踪。

麻阳船驶离万寿宫码头,斜对岸是一个叫球岔的村子。张复礼的大姐就嫁在那里。球岔的河岸边,屹立着一座七层宝塔,那是浦阳人的一块心病。当年,好心的道台大人,想让这座宝塔化为稳固的拴排桩,拴牢浦阳镇这块风浪中的大木排,阻止它的衰落。事与愿违,这一拴,使得浦阳镇从此裹足不前。张复礼凝望宝塔,紧锁双眉,仿佛在说,浦阳镇阴错阳差,被这座宝塔牢牢地拴,镇上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绝不是这座宝塔能够拴得住的。

麻阳船下行五里,便到了白龙崖。江边青色的山崖上,有一条白色岩石生成的龙,头朝上,尾在下,腾空而起。苗民有传说,白龙为盘瓠英灵所化,白龙崖上修有盘瓠庙。每年五月十五大端午,盘瓠崖的苗人都要划着龙船,唱着[接龙歌],到这里将盘瓠的英灵接回家乡。张复礼从小听过白龙崖的故事,看过盘瓠崖的龙船。意想不到的是,八年前,他竟与盘瓠崖一个叫阿春的苗女有了瓜葛,且播下了瓜秧。他更没料到,在元宵节的花灯大会上,他意外地见到那个苗女和她的伢儿。那摆明是他的亲生骨肉,见面却不能相认。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却是一个和他巴不挨的伢儿。眼不见,心不烦。他选择离开浦阳镇。此刻,他站立船头,伸了个懒腰,有一种挣脱枷锁的畅快和自在。

午后不久,大船湾在了辰州城的中南门码头。船上吃过夜饭,天还没刹黑,船把佬都上岸逛街去了。船上只留着张复礼和滕运隆,等待厘金局来验关。

“来一锅。”滕运隆把水烟袋递给张复礼:“怎么?不去认亲家爹爹?”

辰州厘金局里的伍总办的女儿伍秀玲,是刘金莲娘家的嫂子。依着婆娘,他该称那位总办大人做亲家爹爹。前天,他携妻子到岳家辞行。伍秀玲还特意请他在辰州城上岸,代她看望娘家父母。有嫂子的托咐,更有满船的桐油要厘金局的验放才能出关。亲家爹爹的一句言语、一个眼色,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不知怎的,张复礼竟全然没有去见那位总办大人的兴致。他对婆娘的冷心,导致了对刘家所有亲戚的冷漠。即或是白花花的银子,也难以使他动心。

“少老板,去是不去,你说话呀!”滕运隆说。

张复礼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摇着头说:“不去。”

滕运隆大为不解,问道:“为哪样?”

张复礼说:“不去就是不去,不为哪样!”

“少老板,运隆的这条船,同宝号是老宾主。令尊从不把我当外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滕运隆说。

张复礼说:“有什么话,你请讲。”

滕运隆恳切地说:“少老板,厘金局总办不是一般的人物呀!码头上的生意人,哪个不是削尖脑壳找门子,去设法亲近他,巴结他。你有这现成的关系,却偏生连见都不去见他。辰州关‘验讫’的关防大印,就是他手下的人拿着,往这油篓上一盖就是银子呀!难道你连这也不明白?!”

“滕老板,多谢你。”张复礼显得很平静,他说:“我那位亲家爹爹手中掌着大权,我当然晓得。我想沾他的一点光,想必也是沾得到的。可是,缴纳皇粮国税是黎民百姓的本份。我想做个清清白白的老百姓,不愿意给亲戚增添麻烦,让亲戚为难。我不欠亲戚的人情,腰板都挺得直些。”

滕运隆不再说什么了。码头上,三个厘金局的帮办,正朝着麻阳船走来。

这时,辰州城的石板街道上,正走着这条麻阳船上的船把佬。他们从中南门走到了上南门。时近黄昏,店铺大都关门打烊。只有卖吃的摊店,说书的茶馆,依然敞开大门接纳四方来客。这些在街上游逛的人,不是船把佬,就是排古佬。他们在经过一天辛劳之后,来寻求排解与发泄。走到西关的一条弄子口时,张青发突然发问:“呃!伙计们,今天是什么日子?”

满益成说:“是二月初二呀!”

满延长立刻说:“二月初二,土地菩萨的生日,这条弄子的火神庙里,要唱木脑壳戏。”

“我讲的正是这码事。走!我们到火神庙看木脑壳戏去!”张青发提议。

“这时候就去?只怕戏子连夜饭都还没吃哩!”滕运祥不同意立刻就去。他说:“依我说,还是先去一品香喝杯茶,等火神庙里闹台响了再去不迟。”

滕运祥的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他们继续西行,前头的茶馆一品香,是他们常坐的地方。在那里泡上一杯茶,可以坐到深更半夜。一品香里养着个叫喜佬的渔鼓老人。他每夜在茶馆唱渔鼓,唱的都是前朝古人。一边喝茶,一边听渔鼓,对于辛劳了一天的船把佬来说,无疑是一件惬意的事情。突然,这伙麻阳水手发现,一品香的门前正呵喝喧天围着一大堆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街上的癞子在和一个汉子对打。尽管对方人多势众,那汉子一点也不示弱,大声喊叫道:“狗日咯!是脚色,同老子个对个!”

船把佬一伙人老远就听见,那喊叫的汉子是麻阳口音。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说出了三个字:“麻阳人!”

在湘西,家乡观念最强的莫过麻阳人。麻阳人在任何地方,只要见到乡亲同人打斗,不管是相识与否,也不问缘由,都一定会舍死碰命上前相助。在千里沅水,直至常德、汉口大码头,抱成团、不怕死的麻阳人常叫人望而生畏。麻阳人则以此为骄傲。这种莽撞的行动曾经惹了不少的祸,让麻阳人吃过不少的亏,但麻阳人从不后悔。眼下,这伙麻阳佬少不得又要表现一番了。

大街上,麻阳汉子虽有好拳脚,他毕竟寡不敌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他边打边退,嘴里吼着那句现话:“狗日咯!是脚色,同老子个对个!”

癞子头儿在一边大声吼叫:“打!做死的打!打死这个狗日的麻阳佬!”

一听说要打死麻阳佬,老乡们便怒从胆边生。满延长心想,擒贼先擒王,先给那头儿来一个下马威。他一个扫堂腿,便将那头儿打了个“猪娘坐泥”嗷嗷叫。接着,又朝着他的胸口狠狠地脚,踢得他四脚朝天,全无还手之力。与此同时,其余三人高喊一声“弟兄,麻阳人来了!”便上前协同麻阳老乡跟癞子们对打起来。癞子们的花架子,挡不住船把佬的真拳脚。那头儿见势不妙,便领着喽啰们落荒而逃了。麻阳佬身手不凡,令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人们对这党癞子早就恨之入骨,却又奈何不得。想不到今天由麻阳佬来替他们出了气。

满延长走到那麻阳汉子跟前,说:“弟兄,赶紧走!赶紧离开这辰州城!”

那汉子说:“请问各位乡亲尊姓大名,日后也好报答。”

满延长厉声道:“有什么问的!你只要记住,我们都是麻阳人就行了!”

滕运祥也对那汉子说:“不要多问了,赶快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天色已经刹黑。汉子一拱手,说了声:“多谢各位乡亲!我叫谭子英,麻阳谭家寨的人,后会有期!”说着,便飞也似地消逝在夜色之中。

麻阳船把佬目送乡亲远去。滕运祥和夥计们商量对策。他说:“那党癞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肯定是去搬救兵了。我们得想个对付的办法。”

满延长满不在乎地说:“怕卵!先去火神庙看戏,要打就打,哪个怕哪个!”

满益成附和着:“对!管他娘,老子们看了戏再说!”

张青发连忙说:“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跑去看戏。进了火神庙里,人家关起门来打你。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搞不赢人家。依我看,不如赶紧回到船上,把船湾到黄草尾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

滕运祥说:“青发兄弟说得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人家的地盘上,你再厉害也搞不赢别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走!我们回船!”

麻阳船把佬刚要动身,远处响起了一片喊杀声。在那癞子头儿的带领下,百十个癞子,舞着大刀,拖着家什,一路叫着,喊着,朝麻阳船把佬奔来。

大街的两侧,立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走!分开走!不要回船,哪里黑往哪里走!”滕运祥当机立断,吩示伙伴。刹时间,四个麻阳船把佬,便在茫茫的夜色中各奔西东。

癞子们赶到“一品香”门前时,麻阳船把佬正好离开。那癞子头儿高声喊叫着:“追!给我分开追!抓到一个,赏一两银子!”

四个麻阳船把佬,跑掉了三个,唯独只有那帮篙满益成,没来得及逃脱,和癞子们遭遇上了。经过一场恶斗,寡不敌众,只得束手就擒。

癞子头儿为泄心头之愤,先抽了满益成两个封门耳光,鲜血顿时从嘴角流出。癞子头儿一阵狂笑,厉声问道:“说!是哪条船上的狗杂种?”

满益成把头扭过一边,拒不回答。

癞子头儿没好气地吩示手下:“打!给我朝死里打!”

癞子们一涌而上,对着满益成拳打脚踢。满益成躺在大街上,成了个血人儿。他咬紧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慑于癞子们的淫威,看热闹的人们,谁都不敢站出来说话。只有一个身穿马褂的老者,看样子也不是个平常的人物,走到癞子头儿的面前轻声儿说:“二少爷!再打,只怕就要出人命了!”

癞子头儿似乎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嘴巴一撇,手一扬说:“好吧!晚辈听润公的话,就莫打了!把他押走,叫麻阳佬到老子手里领人!”

癞子们收手了。那被称为二少爷的癞子头儿走上前去,将血肉模糊的满益成从地上拖起。这时,满益成仍然在咬着牙,没有半句呻吟。麻阳汉子的气慨,令围观者都无不感到惊讶。这时,癞子头儿得意地调侃起麻阳汉子来:“麻阳佬,现在该晓得锅耳朵是铁了吧!”

癞子们手舞足蹈,笑着,唱着,欢庆他们的胜利。趁癞子们不在意,满益成向那被称为润公的老者,使了一个眼色。

这位称为润公的老者,名叫林再润,是辰州城一家绸缎庄的老板。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林再润下常德采办过年货,大船在青浪滩上的老池触礁横头,船体折断成两截,沉没在滩上。林再润和船把佬都随沉船落水。人们各自逃生。林再润在冰冷剌骨的江水中绝望地挣扎。这时,一条麻阳船也走老池飚滩而下。船上的揽头工便是滕运隆。眼疾手快的滕运隆将抵篙递给了水中挣扎的林再润。林再润抓住抵篙被拉上了麻阳船,捡得一条性命。揽头工救人去了,大船偏离溶道,眼看就要触礁。情况火急,滕运隆一跃而跳下险滩,硬是用肩膀把船头抵归了正溶,大船才有惊无险地下了老池。为感谢滕运隆的救命之恩,林再润要把绸缎庄的一半赠送给他,滕运隆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林再润又提出给他一笔钱,让他在辰州城里开一家店子,不再从事船上辛苦的劳作,也遭到滕运隆的拒绝。滕运隆说,要是我不划船了,谁来救你?你还有命吗?从此二人成了莫逆之交。滕运隆从揽头工做到了元子号,船过辰州,常到林再润的家中喝酒,林再润也常到滕运隆的船上摆龙门阵。船把佬们也就和林再润熟识了。适才间满益成投向他的那一眼,分明是要他赶紧去船上报信,设法营救他。

当林再润摸黑上到滕运隆的麻阳船时,滕运隆和张复礼,正在送厘金局验关的帮办们下船。

“哈!润公,黑灯瞎火,你怎么来了?”滕运隆赶紧上前搀扶林再润。

“有重要事情,上船再说。”林再润说着,见张复礼,问道:“这位是──”

滕运隆说:“顺庆油号的少老板──”

“晚生张复礼见过润公!”张复礼连连拱手,说道:“辰州城大名鼎鼎的润公,晚生在虎溪书院读书的时候,就常常路过宝号,得见尊容。”

林再润说:“好!好!张家大少爷在船上,今晚的事情就好办了。”

张复礼问:“但不知润公所言何事?”

“你们船上的几个伙计出事了,我来给你们报信。”林再润边进船舱边说。

滕运隆和张复礼同声问道:“怎么?他们出了什么事?”

林再润把“一品香”门前发生的事情诉说了一遍。张复礼听完诉说,颇多感慨。他对滕运隆说:“滕老板,这等事情,只有贵家乡的弟兄才做得出呀!”

林再润却连声说:“麻阳人,个个都讲义气,真是难得呀!”

“这都是蹲在盐罐里,说的是闲(咸)话。润公,你说该怎么办吧!”滕运隆说。

林再润说:“抓去揽头工的二少爷,是伍总办故去胞弟的儿子,托孤于他。二少爷仗着伯伯的宠爱,在辰州城里胡作非为,成为街上癞子的头儿,劣迹斑斑,谁都奈何他不得。想救揽头工,只有少老板亲自出马了。亲亲戚戚,这点面子伍总办是会给的。”

滕运隆说:“少老板,只有劳你的大驾了。”

张复礼叹了口气,没有表示。

林再润急切地说:“要去得赶紧动身,去迟了,人家睡了觉,就不好办了。”

“少老板,你看──”滕运隆明白,张复礼并不愿去见那位亲家爹爹,可遇着这特殊情况,又有什么办法呢?

张复礼终于开口了:“好吧!我走一趟。滕老板,你也同我一道去。”

张复礼带着滕运隆,敲开了尤家弄里伍家宅院的大门。

“烦你通禀,浦阳镇顺庆油号张复礼求见亲家爹。”张复礼对门房说。

不一会,张滕二人便被引进了客厅。那伍总办和他的夫人,在那里烤着圆盆火。张复礼双手将礼物呈上,躬身拜揖:“小婿张复礼见过亲家爹,亲家娘!”

伍总办说:“复礼呀!都是自家人,你怎么这样客气!”

夫人也说:“真是让你破费了。两家人都好吧!”

张复礼说:“托二老的福,都好。小婿遵父命去汉口经管庄上的生意。临行时,同金莲去岳家辞行。秀玲嫂子让我路过辰州时,到府上代她向二老请安!”

“难得秀玲一片孝心。”夫人最挂惦女儿,她问:“她那个小伢儿叫宝儿,是吧?”

张复礼说:“是的,好像都快一岁了。”

夫人对外孙的生庚记得清楚,她说:“宝儿是三月初六生的,一岁还差一个多月哩!那宝儿长得还好吧?!”

“长得又白又胖,和他的哥哥一模一样。”张复礼挑夫人喜欢听的好话说。

张复礼的话说得亲家娘心花怒放。伍总办见张复礼夤夜拜访,料定他是为验关的事情而来,便主动提问:“装了货下汉口,是吗?”

“是的,一条六百个油的麻阳船。”张复礼说着,向伍总办介绍身边的滕运隆:“喏!这就是船上的元子号滕老板。”

滕运隆立刻向总办大人拱手:“给大人请安!”

伍总办朝滕运隆点了点头,而后对张复礼说:“我给那几个帮办打个招呼,明天让他们到船上去盖印就是。”

张复礼说:“多谢亲家爹,复礼不好意思给你老人家添麻烦,那船货已经有弟兄上船验过关了,开过单了。”

“哦──”伍总办说着,称赞起张复礼来:“好!是做大事业的气派。我的亲戚朋友,要是都像你这样,我这个总办就好当了。”

一直没有说到正题,滕运隆有点着急了。他朝张复礼使了一个眼色。张复礼这才终于开了口:“亲家爹,亲家娘,复礼有点小事,还要麻烦二老。”

伍总办说:“自家人,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夫人也说:“有事尽管说,不必客气。”

张复礼对身边的滕运隆说:“滕老板,还是由你向二老禀报吧!”

滕运隆说:“老爷!夫人!说来实在抱歉,我手下的几个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二少爷。现如今,还有一个船上的弟兄,落在了二少爷的手里。这都是在下管教不严,特意来到府上给二老陪罪,听凭二老发落。”

“唉!”伍总办摇着头说:“这个老二,又到处惹事生非,真拿他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都是你惯的!”夫人说:“一天到晚,游魂一样,这时候还不晓得回来了没有?”

“那你就到后院去看看吧!”夫人去了后院。伍总办说:“这伢儿从小没了父母,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局里公务繁忙,没得时间去经管他。他就越来越放肆了,经常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弄到了自家人的头上。二位稍坐片刻,叫他放人就是。”

本不愿去见亲家爹的张复礼,没奈何到总办府走了一趟。他总算还有点面子。那二少爷尽管不情愿,却也叫了他一声姐夫。就这样,滕运隆从那二少爷的手中领回了血肉模糊的满益成。回到船上,润公还在那里守着,见事情顺利解决,喜不自禁。滕运隆着伙计把润公送回家里,并为成伢儿取来了伤药。

直到半夜过后,其余的三个船把佬才陆续回到了船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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