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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 拜 “ 星 辰 ”

石老黑得到同行的帮助,进到一块大木排的野鸡棚。河水的浸泡,冷雨的浇淋,突如其来的惊吓,石老黑病倒了。他头痛发烧,唇干舌燥,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子。排头工给他化了一碗符水,又作了浑身的推掐。天亮时才略有好转,可烧还没有全退。清早,在开排之前,排头工为石老黑找到一条上水船,让他回家。找到的正是一条“顺庆”返程的运油船,元子号就是滕运隆。麻阳船湾在上游,又下着雨,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们一点都不晓得。听了诉说,滕运隆惊讶不已。“元隆”与“顺庆”世代交好,又是儿女亲家。“元隆”出了大事,滕运隆自要作一番了解。他在石老黑的陪同下,到砍缆子的现场实地察看,还解下了那节砍断的缆子,石老黑带回去好向主人禀报。

石老黑躺卧在麻阳船后舱,只要一合上眼,那些被大水冲走的同伴,便立刻出现在眼前。他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萌发出深深的负罪感。他后悔那天一时疏忽,没把蜈蚣旗捆吊好。是那个不祥的先兆,带来了可怕的灾难。可他又想到,“元隆”的仇家起心要做手脚,缆子今天不砍,明天还是要砍。砍缆子的人在暗处,大排在明处,防不胜防。一场富人之间的争斗,到头来死的是穷人。

洪水渐渐消退,三天逆水而行。鼓起篷帆的麻阳船过了球岔,浦阳镇就在眼前。滕运隆进到后舱,对石老黑说:“弟兄,浦阳就要到了,你准备下船吧!”

石老黑说:“多谢一路关照。要是遇着麻烦,还要请滕大哥为我讲句话。”

“这个自然,你就放心好了。”

石老黑躬着身子走出船舱。他站立船头,手里拿着那截被砍断的缆子,眯起眼睛,望着不远处的万寿宫码头。他在盘算着该如何向少老板禀报垭角洄发生的一切?他不晓得少老板是不是会发给他一点工钱?因为他毕竟为刘家付出了辛劳,还险些儿搭上了性命。他实在是太需要钱了。

石老黑下了船,迫不及待地上了码头。他一溜小跑直奔刘家窨子。这浦阳镇上最气派的豪宅大院,石老黑高喊着“少老板!”,直奔窨子屋的大堂。

刘金山应声而出,看见石老黑,一眼就认出他是那天没捆好蜈蚣旗的汉子。他手里怎么拿着一截缆子?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忙问:“你怎么回来了?”

“少老板,不好了……”石老黑一急,竟然说不出话来。

“出了什么事?你快说!”

石老黑禀报:“少老板,大排湾在垭角洄,夜里被人砍断了缆子……”

刘金山闻听此言,两眼顿时浑黑,两脚顿时瘫软。他急切地问:“那大排上的人呢?易总管呢?”

石老黑哭丧着脸说:“所有的人都被大水冲走,只有我逃脱了……”

刘金山愣住了。他立刻就起了疑心。排上的人都被冲走,这人为哪样又能活了下来?他问道;“你是怎么逃脱的?”

石老黑说:“半夜过后,我听见有人在砍缆子,第一个起了身。这时候大排已经被冲走,我跳到水里,游到了岸上。其余的人也想跳,可都来不及了。”

刘金山懵了,没有再做声。刘家窨子里,大排失事的消息迅速被传开,人们乱做了一团。碰巧山麻雀来送磨芋豆腐。刘家的大排在垭角洄出事的消息。随着磨芋豆腐的叫卖声,立刻传遍了浦阳镇的街头弄尾。

刘金山呆呆地站着,一直没说话。石老黑心想,要刘家给工钱是不可能的了,还是赶快回家吧!他问刘金山:“少老板,还有哪样事吗?我可以走了吗?”

突然间,刘金山两眼直逼石老黑。他手一挥,吩咐佣工:“把他捆起来!”

几个佣工立刻一涌而来,七手八脚,把石老黑捆了个严严实实。石老黑挣扎着,大声地喊叫:“冤枉!少老板,那缆子不是我砍的!”

“哼!不是你砍的?!那你说又是谁砍的?从在大排上见到你第一眼,就看出了你不是个好人!”刘金山充满自信地说。

“少老板,反正不是我砍的,我是好人!”石老黑乱了方寸,他竟忘了说出运油船上的滕大哥可以为他作证。

“铁门槛出来的,有什么好人!”刘金山说着,吩咐佣工:“你们先把这人送到三府衙门,禀报汪通判,说我随后就到。”

家丁解押着石老黑,去了三府衙门。刘金山这才能稍微静下心来,考虑如何处置这眼前的这场灾难。他首先想到,这等卑鄙无耻的事情,除了那龙家窨子的鸦片商,旁人是干不出来的。可“捉贼拿赃,捉奸拿双”,空口无凭是不行的。那来自铁门槛的黑汉,肯定是受到龙家的雇请,混到了大排上,寻找时机砍断缆子的。要不然,排上的人都死了,为什么只他一人没死呢?只要得到黑汉的口供,事情就能水落石出。能不能得到黑汉的口供,就要看汪通判肯不肯下功夫了。他立刻想到,那通判大人烟枪里的每一口“宫保烟”①,都是龙永久奉送的。他能做不利于龙家的事吗?刘金山将母亲、妻子找来,一同商量对策。出了这样的大事,刘邬氏被吓得魂不附体。刘金山安慰母亲说:“娘!不要紧的。这事明摆着是龙家指使那铁门槛的强人干的。强人已经扭送到衙门。只要得了他的口供,往龙家一推,我们什么事情也不会有。”

石老黑被送到三府衙门。汪通判听了来人的诉说,他犯难了。那刘家的来人虽不明说,言下之意,是把矛头指向了龙家。刘龙两家由阴沉木而起的过节,在浦阳镇上路人皆知。这事十有八九是那人干的。可说是他干的,得要有证据呀!刘家送来了这个石老黑,无非是想找到真凭实据。刘家是浦阳的大户,平时待自己不薄。刘金山的岳丈,是辰州厘金局的总办,是当今湖南省藩台的得意门生,那更是得罪不起的。可这些年来,龙家的东西他没少要。单只是那“枪”里烧掉的,就不是个小数目。若是把那龙永久惹急了,他是会把老底都掀出来的。汪通判顿时麻了脑壳。然而,汪通判毕竟是官场老手,决定在刘金山到来之前,先在后堂审问刘家送来的汉子。

石老黑被押到后堂,连声大叫冤枉。汪通判却一口咬定,说石老黑是受人指使,砍断排缆,造成了“元隆”的排毁人亡。即不管是不是他,先打一个冒诈探个虚实。

石老黑自被解送三府衙门以后,才猛然想起,运油船上的滕大哥可以为他作证。在后堂,他向汪通判说了个明白:“大老爷,冤枉呀!小的是刘老板大排上的放排伙计。那夜,也不晓得何人与刘家结了冤仇,把大排的缆子砍断。大排被大水打了,排上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死里逃生。我是坐顺庆油号的运油船回来的。船上的元子号滕大哥,那天夜里正在垭角洄,他可以为我作证。”

汪通判听了石老黑的回话,立刻断定刘家是冤枉了这黑汉。“顺庆”与“元隆”结有儿女亲,船把佬回到浦阳以后,一定会将实情禀报张家。只要张家把信息传过来,石老黑的罪名会立马得到洗雪。一目了然的案子,他却并不想就此了结,而是一声令下,又把石老黑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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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宫保烟,一种质量上乘的鸦片。

不多久,刘金山便来到三府衙门的后堂。汪通判早把衙役支开,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做成一副读书的样子。

“汪大人,想我刘家平日里忠义传家,慈善为本,不料今天竟遭此毒手,还要请大人为我作主啊!”说着,刘金山朝着汪通判递过一个布包。

“金山,你这是做哪样?你这样就见外了。”汪通判半推半就,把那个布包放进了抽屉。他闭口不提刚才对石老黑的审理,而是煞有介事地说:“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很生气。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好在还有一个活口,只要得了他的口供,一切便都水落石出了。”

“大人高见,望大人明断。”汪通判所说正中刘金山下怀。

“我是在想啊!铁门槛的人,都是坐坳、吊羊、做强盗的,怎么突然放起排来了?”汪通判做出一副很奇怪的样子。

刘金山立刻跟着说:“大人英明,案子的蹊跷就出在这里。”

“金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每次我到辰州,都要去拜会你的泰山大人。”汪通判借机会跟刘金山套起近乎来:“伍总办可是藩台大人的得意门生呀!”

刘金山心想,不怕你龙永久送“宫保烟”,到头来汪通判还是一样把你卖了。他接过汪通判的话说:“我那岳老子,常跟我讲起大人在浦阳的政绩,他对大人赞赏有加。前不久,他去了趟长沙,还在藩台大人面前说起过你哩!”

汪通判被说得心花怒放了。他凑近刘金山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说:“这汉子受人指使在垭角洄砍排缆,是明摆着的事情。只要动大刑,不怕他不招!”

汪通判的话说得刘金山心花怒放。他心想,龙家窨子的无赖这回死定了。

汪通判升堂了。几个衙役推推搡搡,把石老黑押到大堂。石老黑一声“冤枉”还没出口,汪通判便从签筒中抽出一支排签,丢到地下,命令衙役打石老黑的杀威棍:“大胆刁民,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先与我重打四十棍!”

石老黑就这样被摁倒在地上,屁股上被重重地责打了四十棍。石老黑一边挨打,一边叫着冤枉。他的声音越喊越高,把三府衙门闹得个天翻地复。

“大胆狂徒,谁指使你砍刘家的排缆,还不从实招来!”汪通判厉声喝道。

“说!说!是谁指使你干的?!”刘金山急不可耐地在一旁吼叫着。

石老黑被打得皮开肉绽,躺在地上,只是一个劲地喊着冤枉。

那汪通判朝着刘金山使了个眼色,又丢下一支排签,喝令:“还不招来!再与我重打四十棍!”

衙役再次把石老黑摁倒在地。这时,刘金莲急匆匆来到三府衙门,在刘金山的耳边轻言了句话。刘金山懵了,叫了声“慢打”!走到案台前,悄声向汪通判通报刘金莲带来的消息。汪通判故作姿态地表示惊讶。随即命令住手,大喝一声:“押了下去!等候再提再审!”

汪通判目的全都达到了,他既讨好了刘家,又没有得罪龙家,只是苦了无辜的石老黑。刘家兄妹前脚离开三府衙门,汪通判后脚就将石老黑放了。石老黑冤里冤枉挨了四十棍,心中好不晦气。他真不明白,这狗官怎么会这样,已经跟他讲得清清楚楚,怎么还让他挨了一顿饱打。

刘金山似乎有点后悔了。后悔不听父亲的话把阴沉木让给龙家。龙永久的老娘若是得了阴沉木就不会死,眼前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这如今,明明晓得事情是他干的却拿不出证据,奈他不何。当初,浦阳人在看龙家的笑话。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看刘家的笑话了。他犯愁了。对管事易桂和的家人,他不知怎样交待;米家滩的人很快就会来到,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刘金山和妹妹金莲,一同往易桂和家中走去。来到门外,屋里哭声阵阵。易桂和两泪汪汪的老母亲,正拄着拐棍,由家人搀扶着往外走。老人见到刘家兄妹,停住了脚步:“伢儿啊!易婆正要去问你们,事情是真的吗?”

刘家兄妹“卟嗵”一声,跪在易婆面前。刘金山泣不成声地说:“易婆!是真的。我们兄妹向您老人家请罪来了。爹爹有病不能来,请您原谅。事情因刘家所起。刘家人对不起易叔,对不起您老人家,对不起易婶,对不起易家的所有人。”

“丧尽天良的人哟!为哪样要砍缆子呀……”易婆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屋里更是哭声一片。

“伢儿呀!起来吧!”易婆一边哭,一边说:“易婆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刘家兄妹没有起身,只是不住地磕头,喃喃地呼唤着:“易婆!易婆……”

“伢儿呀!起来吧!”易婆再一次让刘家兄妹起身。刘金山起身了。刘金莲也起身了,与易婶哭成一团。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叫所有的人都难以接受。

刘金山泪流满面地说:“易婆!易婶!易叔为我们木行劳碌奔波几十年。爹爹常说,木行赚的每一文钱都有易叔的心血。这次押运木排本来是我要去的。因为爹爹卧病在床,易叔便代替我前去。本来死的应该是我,是易叔代替了我。往后,金山便是易家的儿孙。金山会替易叔披麻戴孝;会替易叔抚养弟妹。”

“伢儿,你莫说了,是你易叔命该如此啊!”易婆与刘金山,泪眼对泪眼。

易婶对刘金莲说:“金莲,和你哥哥回去吧!米家滩的人说不定已经来了,你爹爹还病在床上,都需要招呼!”

临走时,刘金山将一包银子,放在易家堂屋桌子上,说:“这点银两,用作易叔的超度。以后的各种用途,我会再拿来的。”

刘家兄妹从易家回到窨子屋里,准备前往米家滩时,米家滩的男女老少,一行数百人,却已经来到了浦阳街头。走在最前面的,是米姓人的族长米祖龙。大街的两侧,立刻聚集了围观的人。人们都为刘家人捏着一把汗。这么多的人涌到窨子屋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吃点拿点事情小,只怕刘家人要吃皮肉之苦。人们心里都明白,这都是那龙永久造的孽。他的这一手也实在太狠毒了。当米家滩的老少,路过龙家窨子门口时,屋里的人都涌到门口看热闹,唯有龙永久没露面。他在透过窨子屋楼上小窗,得意地窥视着大街上悲切而愤怒的米家滩人。他开心地笑了,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掌控进行。

“不好了!米家滩来人了,来了好几百人哩!”从街上回来的人禀报。

刘金莲问哥哥:“哥!怎么办?”

刘金山想了想,说:“让娘去陪着爹爹,其余的人,都到门口,一律下跪,迎接米家滩来的乡亲!祸是我们刘家惹的,人家找上门来了,我们必须要善待。”

米祖龙带着族人,气冲冲地来到刘家窨子的大门前。他没有想到的是,刘家的少老板竟会带着家人,在大门之外跪着相迎。毕竟是懂礼的大户人家,做得非常得体。他心里就是有气也不好撒了。

“金山带领家人,恭候米家滩各位乡亲。”跪在地上的刘金山,哭丧着脸,向着米家滩的来人,连连拱手。

“少老板起来吧!大家都起来吧!”米祖龙说着,招呼身后的族人:“大家听了!米家人是讲理的,事情如何处置,我会向刘家交涉。进屋之后,不可胡言乱语!不可胡作非为!”

米祖龙身后的米姓族人一声吆喝,便涌进了窨子屋里。厅堂中,天井里,廊檐下,坐的坐,站的站,到处都是人。族长有交待,大家不敢轻举妄动。男人们强压心头愠怒,堂客们却难抑心的悲切。老妇们哭起了“伢儿!”少妇们哭起了“姊妹!”窨子屋里顿时哭声一片。刘金莲和伍秀玲带领着女眷们,又是劝慰,又是筛茶,忙做了一团。刘金山先将米祖龙等几位米家滩的长老,接进内堂派专人待茶。他去到伙房,吩咐杀猪宰羊,办好伙食,好生招待米家滩的乡亲们,不可怠慢。

张恒泰得知亲家屋里出了大事,连忙急火也赶了过来。

“亲家爹,您来了。”刘金山说。

张恒泰问道:“金山,你看,我能帮你做点哪样?”

刘金山说:“亲家爹,这屋里都哭成了一片,我爹那里,看来是瞒不住了。我娘在房里守着他,恐怕守不住,请您帮我去打个招呼,稳住他老人家。”

“好!我这就去。”张恒泰说。

刘金山又说:“把我爹稳住了,还要请你到后堂。我这就会去那里,和米家滩的长老商量善后,你和他们都是老熟人,老主顾,商量起来更方便。”

“好的!我去去就来。”

张恒泰匆匆来到刘昌杰的卧房。病中的刘昌杰,骨瘦伶仃,面容蜡黄,他正吃力地向婆娘发问:“快告诉我,屋里吵吵嚷嚷,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告诉你没事就没事。你养你的病,管那些事情做哪样?”刘邬氏无法向丈夫解释,她只能这样说。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哭?!”刘昌杰侧耳细听着,凭他的直觉,一定是出了大事。他挣扎着要起身,去看个究竟。

“亲家!”张恒泰轻轻叫了一声。

刘昌杰艰难地抬起头,发现了他的亲家。他那久病的脸上,麻木中蕴含着凄楚和无奈,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亲家,你来了....”

张恒泰一步上前,扶着刘昌杰,说:“亲家,你起来做哪样,快躺下。”

“亲家,你告诉我,屋里那么多人在哭,是出了什么事情?”刘昌杰作为一家之主,哪怕只有一口气,他也必须了解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张恒泰想,正如刘金山所说,事情到了这般地步,要将一切都瞒住他,是不可能的了。大排出事,可以告诉他,也必须告诉他。大排被人砍了缆子,是决不能告诉他的。如果他得知大排是被人砍了缆子,而导致排毁人亡,便立刻会想到由于阴沉木所发生的一切。这无异于在他的心头插上一把尖刀。再就是决不能把易桂和遇难的事情向他透露。易桂和是这家木行几十年的雇员,更是他的挚友。如果将这噩耗告诉他,他便立刻会走到生命的终点。张恒泰看了刘邬氏一眼,而后对刘昌杰说:“亲家,不瞒你,屋里是出了事。”

“什么事?”

“大排在青浪滩挂了匾,死了米家滩的放排人。”

刹时间,刘昌杰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无奈的刘邬氏,在不住地用手掌为丈夫抹着胸口。

“死了多少?”刘昌杰问。

“十二个。”张恒泰对亲家说:“事情已经出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们命中的劫难。不为你放排死,也要为旁人放排死,是躲不脱的。善后的事,金山会处理好的,等下我也去帮着他处理。”

“人命关天,人死为大。人家提出的要求,要尽量的满足。金山还年轻,不懂事。亲家,我是不行了。日后要望靠你多多教他、帮他。”刘昌杰说着,突然发问:“呃!桂和呢?桂和去跟排了没有?”

“桂和没去跟排,幸好他没去。”张恒泰没办法,只得在亲家面前撒谎。

听说易桂和没事,刘昌杰松了一口气。早年,刘昌杰的木排也出过事,死过人,处理过善后。这些年刘家的木材生意做得顺畅。常听说人家的木排出事,在青浪滩上挂匾,放排人葬身激流。刘家的木排,每次都是顺顺当当,从来没出过事。现在,轮到刘家悖时倒灶了。几十年的木材经营,刘昌杰经历过无数挫折。他没料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经受这样的煎熬。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以微弱的声音恳求着张恒泰:“亲家,金山年轻,你快去帮帮他吧!”

刘家窨子里,哭声依然不断。饭菜已经办好。大箩大箩的米饭,大碗大碗的菜肴,摆在窨子屋里每个有人的地方。女佣们为罹难者的家属们打好了菜,盛好了饭,他们都吃不下。这些人真遭孽,刘金莲、伍秀玲也陪着她们一道哭。那些家里没死人的米家滩人,都趁此机会大饱口福。

双方之间的交涉,在后堂进行。开饭了,人们在桌席上边吃边谈。张恒泰的参与,使交涉变得顺利了许多。米姓族人的族长米祖龙,年轻时也是一名排头工。排古佬爱的就是花花世界,米祖龙也不例外。他直到五十岁,还一直爱着那个吊吊儿。那年,米祖龙从河洑放排回来的路上,到穿崖去会一个相好,不想被妇人的老公遇见,挨了一顿饱打,肋骨断了两根,身上的钱全被抢走,被丢在了河边。碰巧,顺庆油号的油船下汉口,张恒泰押船,路过那里,救起了他。张恒泰将他带到常德,在西堤为他找了个住处养伤。从汉口回来,张恒泰又帮他付清了治伤的费用,并将他带回了浦阳。考虑到米祖龙偌大的年纪犯了这号事,外头讲起不好听,便一直为他保守着秘密。直到如今,米姓人还不晓得他们的族长有这样一档风流事。二十多年过去,二人没想到在这种场合再次会面。各人都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担任族长的米祖龙,自然是不会忘记那段旧情的。

米祖龙端起一杯酒,对张恒泰说:“张老板,祖龙今日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张恒泰说:“族长大人,您把话讲到哪里去了!论年纪,您是长辈。说缘由,金山今日让我来作陪,是要请族长大人念在你我叔侄往日的交情,高抬贵手。要敬,也只该由恒泰敬族长大人一杯。”

张恒泰说起往日的交情,米祖龙倒是爽快了起来,他说:“好!张老板,我也莫说敬你,你也莫说敬我,你我就一同干了这一杯!”

张恒泰借酒兴帮刘金山解着交。他说:“族长大人!各位米家的兄弟叔侄!这次在垭角洄,我亲家的大排被砍断排缆,酿成大祸,使得米家的十一位弟子,成了枉死的冤魂。刚才金山已经说了,人命关天,米家人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不为过,刘家都会尽力满足。我的亲家重病在身。他在病床上对我也是这么说的。米家滩的乡亲为刘家放排不是一天两天了,往后刘家的大排还要请米家乡亲放。我们不能为了这件事,把老辈结下的关系弄僵了。族长大人,您说呢?”

米祖龙说:“张老板说的话句句在理。米家滩的人放元隆木行的大排,已经有了几代人了。我的公公,就在“元隆”的排上当排头工。谁都晓得,排古佬的性命,是吊在裤腰带上的。祖龙命大,才活到了今天。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十一个米家弟子,有这一劫难,是躲不脱的。讲句本心话。若不听说是被人砍了排缆,才出了这档事情,我是不会来的。祖龙只是希望早报告官衙,查明那砍断排缆的狗杂种。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米家人再找他去算账!”

张恒泰气愤地说:“各位,那砍排缆的杂种也真是太可恼了。我亲家一屋人千良百善,从来没有挖苦过别人。他竟对刘家下这样的毒手!”

“他恨刘家,可以拿把刀来把我一刀杀了。可他害的是米家人。米家人与他无冤无仇啊!”刘金山说着,禁不住泪流满面。

桌席上的人,一个个都哭了。

刘金山含着泪说:“各位米家的长辈,家父重病在身,嘱咐金山代他向米家乡亲赔罪。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刘家也只能表示一点微薄的心意。十一位死难的弟兄,每人抚恤纹银五十两,排头工另加五十两。在坐各位,劳神费心,金山也略表心意,每人纹银十两──”

张恒泰接过话头说:“金山所说的,只是刘家的心意。刘家已经报请三府衙门在案,日后凶犯查明,定会另有赔付。”

桌席上的米家人,是受死者家属的委托来与刘家进行交涉的。纹银五十两,在米家滩人的眼里,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死难排古佬的堂客们,一世人生也得不到丈夫的五十两纹银。但是,她们失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五十两纹银买不到的。而刘家能够这样做,却也是仁至义尽了。

见众人无异议,张恒泰便问米祖龙:“族长大人,但不知意下如何?”

“我看是可以了。”米祖龙沉吟片刻而后说。接着他问在座的米家人:“你们呢?你们还有哪样话要讲吗?”

在座的米家人,都同意这样的赔付。米祖龙将十一位死者的家属都叫到了内堂。最先领取抚恤的,是排头工米仁和的婆娘阿玉。刘金山将一百两纹银交给阿玉,说:“阿婶,米叔遭了难,我们心里很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没法的事,你要宽想点。这次遭难的每人付五十两纹银,米叔是排头工,多年以来为木行辛苦劳累,我们再加五十两,总共一百两。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多谢了!”

“请问阿婶,有几个伢儿?”

“三个。”

“一个妇道人家,要盘养三个伢儿,难为你了。往后有什么难处,你还可以来找我。”刘金山说。

一场变故把刘家窨子搞得个呜呼哀哉,有一人还嫌不过瘾,此人便是龙永久。当他透过小窗,看见几百号米家滩人,哭着闹着,涌进刘家窨子时,便急不可耐地等着看一场好戏。他满以为初出茅庐的刘金山会招架不住,刘家窨子会闹成一锅稀粥。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米家滩人走出刘家窨子,再次路过他的门前时,没有了哭声,没有了喧闹,居然比来的时候平静了许多。一天以后,他得知了刘金山处理这场变故的若干细节,诸如刘金山的门前跪迎;张恒泰的从中介入。再有就是刘金山不惜以六百两纹银,得以息事宁人。龙永久这才明白,他过低地估计了这个刘家的少老板。要强的龙永久,决不就此罢休,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让这出戏继续演下去,直到他心满意足为止。

两天以后,喝得有七分醉的龙永久,出现在刘家窨子门前。当刘金山得到通报,龙永久求见时,气不打从一处出,却又不好拒绝。你怀疑人家砍了你的排缆,可你拿不出任何证据。刘金山没奈何,打落门牙肚里吞,只得先让他进来。倒要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龙永久虽然酒醉,却酒醉心里明,一见刘金山,他便表现出异常的关切,俨然是一个兄长的姿态,他说:“金山哪!屋里出这么大的事情,也实在难为你了。这些天,见你忙不过来,也就没来看你。”

“龙老板,有哪样事情,你就直说吧!”刘金山冷冷地说。

“别的没哪样,我只想来解释一件事。”龙永久借酒兴大话大句地说:“自从刘家的大排在垭角洄被砍断排缆以后,有人怀疑是我派人干的。这真是黑天的冤枉!我龙永久堂堂正正做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刘金山没想到龙永久来这一手,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刘金山想,这家伙是借酒发疯,故意来沤刘家的,不能用好话回他:“龙老板,你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不过,你放心,事情是一定会水落石出的。到时候,一定要那狗杂种‘吃了桐油屙生血’!”

龙永久摆出教师爷的架势,教训起刘金山来:“金山哪!你们刘元隆也是镇上的老字号了,怎么这样不会做人呢?是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句话你们难道不晓得?把人家得罪了,到头来落得个吃不了兜着走。这回舒服了吧!”

“多谢龙老板费心!应该怎么做人,刘家人心中有数。”刘金山说着,问道:“龙老板,还有哪样事吗?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先走一步。”

刘金山下逐客令,龙永久却赖着不走,缠着不放。他说:“金山!你耐烦听老哥讲完。说到做人,你们应该学龙大哥。就说那阴沉木吧!那是你们刘家的宝贝东西。老哥我为了满足老娘的心愿,到你们刘家又送元宝又下跪。可是你们就是不给面子。只有我老娘认死理,为了那狗屁的阴沉木,把性命都丢了。刘家赢了,龙家输了。镇上的人都在看龙家的笑话。小事一桩嘛!老哥我连屁都没放一个,你说是吗?金山老弟听说过算不如天算吗?龙永久不找刘家的麻烦,自有对头来找。你们刘家往后做事要仁义点,大度点,懂吗?”

龙永久纠缠刘金山,许多人都围了上来,恨不得饱打他一顿。没有主人发话,谁又敢动手呢?刘金山说:“龙老板你喝醉了,我没空同你讲这些。送客!”

刘金山说完扭头离去,龙永久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故作醉态,来到刘昌杰卧床的上房。守候在床边的刘邬氏,见龙永久的突然出现,不知如何是好!

“刘叔!小侄看你来了!”

病哀哀的刘昌杰,思维仍是清晰的。他听出了是龙永久的声音。为了阴沉木的事情,刘昌杰对龙家一直怀着愧疚。龙永久却还来看他。他挪了挪身子,准备起身。龙永久一步上前,说:“刘叔,您躺着,莫起来!”

“永久,难得你来看我,刘家对不住你啊!”

“嗨!还说那些做哪样!”龙永久大声地说:“刘叔,刘家的大排,在垭角洄被砍了缆子,淹死了易管事,淹死了排古佬。我是特意来向你老人家禀明,那缆子不是我砍的!”

刘邬氏急了,骂道:“龙永久,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龙永久再次大声说:“刘叔,我说的都是实话。那缆子是不我砍的。淹死了易管事,淹死了排古佬,与我一点也不相干!缆子是谁砍的,你该心中有数呀!”

“你胡说八道!你出去!快出去!”刘邬氏用力将龙永久往门外推。

龙永久的话,让刘昌杰明白了事情的真象。刘昌杰生气地说了声:“好哇!屋里没得一个人同我讲真话!”他便昏厥了过去。刘邬氏吓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呼叫:“来人哪!来人哪!”

刘金山听说龙永久去了上房,便立刻往上房赶来。路上,他听到母亲的呼叫。一进房里,见父亲昏厥在床上,上前大声地呼喊:“爹爹!爹!”

刘邬氏说:“金山,刚才是龙永久到这里胡说八道....”

刘金山回过头来寻找龙永久时,龙永久不见了踪影。

“把刘家弄成这般田地,这天杀的还不放手哟!”刘邬氏泣不成声地骂着,她回过神来,不住地在房间里抛撒着茶叶和稻米。

伍秀玲也匆匆来到了上房。刘金山对她说:“刚才龙永久来到这里,胡说八道了一通,爹爹生了气,又昏了过去,你赶紧着人去把金莲叫过来。”

刘邬氏不住地抛撒着稻米和茶叶,刘昌杰渐渐回过了气来。他的呼吸显得均匀平缓,脸上还现出了红晕。见此状态,众人才又放心了。唯独只有刘金山,心里反倒更加紧张起来。

没多久,刘金莲便匆匆过府来了。

“爹爹怎么了?”

“刚才昏了过去,现在回过气来了。”

刘金山见妹妹手上没拿药,问道:“怎么?秀山哥还没回来?”

“回来了!”刘金莲说:“他没捡到药!”

“怎么?出了什么事?”刘金山问。

“老郎中七天前过世了,他的药没有传下来了。”刘金莲心情极为沉重。

听了刘金莲的话,满屋人如同挨了一记闷棍。刘昌杰的病� ��子鼓胀以后,许多郎中都挂了免战牌。吃了这位苗家老郎中的药倒是应对了。人们以为,这是刘昌杰的缘分。没想到那位九十高龄的老郎中,撒手西去,竟没有一个传人!

刘邬氏不再抛撒稻米茶叶,叹息着:“眼见找到个好郎中,没想到还是无缘。

“娘!屋里还剩下几副药?”刘金山问。

“三副。”

“找个郎中看看,究竟是几样什么药?”

“看不出来的,重要的药,都碾成了粉末。”

“唉!老郎中怎么就没个传人?那么好的单方,跟着他埋在土里多可惜!”

“听秀山哥说,他没有儿子,可又不愿意传给女儿。”刘金莲说着,问刘金山:“哥,这些药吃完了以后,你说怎么办?”

刘金山沉吟着,过了好久才说:“有句话,本不该说,却又不得不跟家里人说。我们大家都要心里有数,爹的日子,只怕不长了!”

刘邬氏说:“金山,怎么你也胡说八道?”

刘金山含着眼泪说道:“娘!我怎么会胡乱说!爹爹是突然变得桃红花色。这不是病情好转,是回光返照!吃得好好的药,突然又生变故,不得不中断。这都是爹爹天命已尽的兆头啊……”

“金山,我们再想想办法吧!”伍秀玲泪眼迷离地说。

刘金山没回答,只是摇着头。

这时,刘邬氏突发奇想,要请老司来“拜星辰”。他对儿子说:“金山,你见过老司‘拜星辰’吗?我见过,重病的人,拜了星辰可以旺日庚、延寿命,很灵的。我娘屋的房族叔叔,你该叫叔外公,那年病重得很,只差没断气了。请老司拜了星辰过后,硬还活了五年哩!”

刘金莲立即回应,说:“那好!我们也请巫师进屋‘拜星辰’!”

伍秀玲接着说:“那就去请龙家垴的龙法胜吧!”

刘金山明知此举无济于事,却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旨,便满口应承了下来。

这晚更深夜静之时,老司龙法胜匆匆来到,为刘昌杰“拜星辰”。厅堂的八仙桌上,摆着香案,供着酒醴,立着星辰牌位,上写“信士刘昌杰星君主照”。牌位的旁边,摆着七盏茶杯做的茶油灯,七根灯草,燃着光亮。七盏“孔明七星灯”,按照天上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写着刘昌杰名讳的星辰牌位,恰好是北极星的位置。傩仪开始,在刘邬氏的率领下,刘氏全家老小面对着星辰牌位和七星灯,虔诚跪拜叩首。龙法胜随即宣诵《拜星辰疏》:

青玄世界,南赡部洲。今据

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浦阳镇刘家弄土地祠下居住,奉

神修供,祈禳顺星信人刘金山,右暨合家眷等,

圣造意者,伏维言念,保安信人刘昌杰,本命生于己卯年八月十二日申时,行庚五十七岁。上叨

中天星主,北斗星君,宫下主照,赐福延生言念,现患刘昌杰,在于先年以来,得沾四体之灾在身,日久未愈,无方可保,是以合家发心,卜取今月吉日,仗师于家,诚心修建

太上三清玉皇正教祈禳顺星,消灾解厄保安,因一供于内,看闻玉诰,关赞斗灯,朝礼命运,献陈酒凡供,上奉

圣真祈下清泰,专为现患名下,告禳星运顺威,缠导迓共祯祥。恭迎景贶,伏愿

三宝证盟,恩流于下,示现万象之俾星,缠之顺度,骈加五福,凶星退位,吉星照耀,来临不忘神恩。须至疏者,具疏上奉

中天星主紫微大帝

南辰北斗两曜星君

圣慈洞惠,昭格谨疏。

天运大清光绪二年五月二十二日行。

龙法胜吟诵过《拜星辰疏》,便将写有疏文的黄裱纸烧了。接着,他逐一剔亮七盏神灯,并念动神辞:

三台生我来,三台养我来,三台护我来,光明普照天尊。上台一黄,祛邪不祥;中台二白,普神正泽;下台三星,保命延生。光明普照天尊。有神须由神去断,无神无鬼落虚空。

龙法胜诵念神词时,在每个灯盏的里,撒下七粒稻米。以稻米在灯油中的浮沉,占卜患者刘昌杰的吉凶。诵念完毕,全体跪拜星辰的刘家人起身。龙法胜对众人说:“现在我们来看老爷的彩头吧!”

跪拜星辰的人们,围聚在八仙桌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七盏神灯。

龙法胜说:“看灯,灯火不摆不动主吉兆。”

突然,一阵风从天井吹进了厅堂,七盏灯的灯火颤抖起来,立刻引起了众人的紧张。刘邬氏差点叫出了声。须臾间,风住了,灯火不摆不动了。刘邬氏与她的儿孙辈,这才舒了一口气。

龙法胜接着说:“看米,米浮油面主吉兆。”

撒在灯油里的稻米,有的浮在油面上,有的则由于油的浸泡,沉入了油中。

尽管“拜星辰”的占卜模棱两可,却仍然给众人带来了希望。他们总是朝着好的方面去想:对刘家人来说,刘昌杰确实是一颗星星。一颗光亮短暂的流星,在划破夜空的同时,转瞬即逝。这种跪拜,又怎能阻止星星的殒落呢?

“拜星辰”傩仪结束,已经夜深了。刘金山心里惦记着一件事情。他单独和龙法胜进行了谈话。

“龙师傅,我想问你,这次垭角洄大排出事,你的连襟在排上?”刘金山问。

龙法胜说:“是的,我连襟的是这块大排的排头工,他叫米仁和。”

“我们对不起你的连襟,对不起他的一家人。”刘金山的心情沉重地说。

龙法胜说:“少老板,这是他命该如此,听说你已经赔付给他家一百两纹银,也算仁至义尽了。有了这银两,他家日后的生活会好过些。你也就不必总是把这事挂在心上了。”

刘金山又说:“再有,这次大排出事,只有一个人活着。他家住铁门槛,名叫石老黑,听说也是你的亲戚?!”

龙法胜说:“是的。他是我的表弟,让他到排上做活路,还是我向连襟介绍的。听说少老板在他的身上,还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不是误会是冤枉。”刘金山说:“当时,我得知所有的人都遭了难,唯独他保住了命,就以为他是被人雇请砍排缆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送到了三府衙门,还让他冤里冤枉受了皮肉之苦。你见到他时,请代我向他表示歉意。”

龙法胜说:“我明白,当初你是急着想找到砍排缆的人,就忙中出错了。等我见到他时,一定向他转达少老板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你也就莫在意了。”

“喏!这里是五两银子,一点意思,请你转交给他。”刘金山拿出一锭银子,对龙法胜说。

龙法胜晓得表弟需要钱,就收下了。他说:“我就替老黑多谢少老板了!”

刘家人对于“星辰”的跪拜,终究不能挽留老人的生命。湘西人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拜星辰”后的第三天,刘昌杰病情加重。属于他的那颗星,在茫茫的天宇间悄然消逝了。

刘昌杰死后的第四天,是出殡的日子。以往,每逢红白喜事,便是财东们炫耀财富的绝好时机。刘家窨子老者的故去,若在以往,隆重的葬礼,阔绰的排场,会把浦阳镇闹得天翻地复。然而,接二连三的变故,使刘家窨子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年轻掌门人刘金山,在饱尝了人世间的痛苦之后,已无争强好胜之心。他无意把丧事的排场搞大,便在窨子屋的大门口贴了一张《阻帖》,上面写着:

不孝罪重,祸延显考弃世

诚恐

戚谊赐吊,孤哀子金山泣血稽颡

预为力阻

概不敢当

刘金山的阻客,得到镇上大多数人的理解。若不是这场变故,刘家的丧事是决不会这样冷清的。这堂丧事虽没大排场。可到了出殡这天,浦阳镇仍然是万人空巷。收殓刘昌杰遗体的,是用稀世珍品阴沉木制作的棺材。正是这副阴沉木棺材,引得浦阳镇上风波迭起,刘龙两家风波不断。这副棺材究竟是什么模样?浦阳人谁都想亲眼看一看,瞧一瞧。当出殡的队伍走得刘家窨子,走弄穿街时,人们终于见到了那副棺材的模样。都说那阴沉木呈殷红色,晶莹剔透,还显现有野鸡羽毛一般的斑纹。可那棺材经过土漆的涂抹,这一切都见不到了,与普通的棺材并没有两样。就是为了这副棺材,枝节横生。睡在这口棺材里的老者,连同膏栈老板的娘亲,元隆木行的管事,米家滩的排古佬,前后有十五条性命,走上了黄泉不归路。嘴巴不饶人的浦阳好事者,在这场丧事过后,还不晓得又会说出些怎样的话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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