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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 水 行 舟

满装着绸布的麻阳船,离开鹦鹉洲码头,从波涛滚滚的长江,航行到湖南境内岳阳府属的城陵矶,便进入了洞庭湖。傍晚,滕运隆吩咐大船下锚。一路航行,张复礼不顾船舱的闷热,一直在昏昏大睡。吃夜饭了,滕运隆喊醒他用餐。他三扒两咽吃完饭,又呼呼地睡着了。滕运隆奇怪,这少老板怎么有这多的瞌睡?他怎么知道,昨夜少老板就一直没有合过眼。

第二天清早,麻阳船从城陵矶启锚开航,穿越洞庭湖,一路到达常德,湾在南门外麻阳码头。当年,是一位叫滕黑子的沅水大侠,带领麻阳水手靠拳头打出了这个码头。后来,麻阳水手许多人在常德落户,久而久之,西堤外便形成了一条麻阳街。夜里,船把佬有的去麻阳街会亲友,有的则去寻找可以发泄的地方,张复礼陪伴着押船的伙计,留在船上过夜。第二天清早,水手们回船起锚,又开始了一天的逆水行舟。揽头工满延长手执抵篙,撑落水底,随着大船的启航,在船头上唱起了沅水行船的《路途记》:

常德开船望德山,脚穿草鞋娘娘滩。娘娘滩上射三箭,箭箭射到河洑山。桃源有个桃源洞,盐船停靠窑河潭。牵牛过河白马渡,张古老力大穿石山。仙鹅抱蛋姨望溪,界岩立在毛栗湾。瓮子洞边寡妇链,鲤鱼跳山明月庵。江边猛虎来跳干,前头就是缆子湾。雷回风篷走夹板,伏波庙修在青浪滩……

麻阳船从常德逆水而上,经过四天行程,于六月十七傍晚,准时到达了青浪滩边伏波庙下的庙角码头。闻讯而至的人们,云集码头围观。两岸树林中成群的乌鸦,凭着它们固有的灵性,也向着伏波庙上空飞来,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盘旋,像是在迎接同类的神驾。老庙祝神采奕奕。手捧着两道红色彩布,步下石阶,迎接金神鸦的到来。当张复礼手捧金神鸦踏上码头时,老庙祝将一道红披在金神鸦的头上,将另一道红掸在了张复礼的脖颈。围观的人们立刻发出欢呼。在众人的簇拥下,他们一同登上一级级石阶,进到了伏波庙。

六月十八日,天还没大亮,青浪滩两岸四乡八里的乡民,就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伏波庙。金神鸦的出现,给伏波庙又增添了一道神圣的光环。闻讯而来乡民们把大殿挤了个水泄不通。大殿里的神坛,成了众人目光的聚集的焦点。今天,伏波王爷、耿氏娘娘,陪王伴驾的千里眼、顺风耳身上,都披上了喜庆的红绸。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即将接受开光点像的金神鸦。披红挂彩的金神鸦,高昂起尊贵的头颅,雄踞在王爷驾前的神案之上,那微微展开的翅膀,闪烁着金灿灿的光环,蕴含着无穷尽的神力。仿佛青浪滩上的行江人,都可以在这一双翅膀的庇佑之下,追波逐浪,平安无虞。只见那老庙祝用朱笔在金神鸦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点,大殿里随即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庙门外燃起了经久不息的鞭炮声。欢呼雀跃的人们一拥而上将张复礼高高抬起,一次又一次抛向空中,仿佛这位浦阳镇上的少老板,就是金神鸦的化身……

下午,张复礼乘坐的麻阳船在鞭炮声中,继续逆水而行。这天,麻阳船将在垭角洄下锚。打死神鸦的滩师尹长久就家住这里。张复礼老丈人的木排,就是在这里被人砍了缆子,落得个排毁人亡。尹长久伤害神鸦,冒犯神灵,再也不能在青浪滩驾船飚滩了。前番分手时,张复礼曾给了一点散碎银两,让他另谋生路,也不晓得他的近况如何?张复礼希望到了垭角洄能见上他一面。一来了解他近来的情形;二来向他打听刘家的木排在这里被砍断缆子的情形。听浦阳到汉口的人说,案子一直悬着破不了,找个当地可靠的人打听,或许能够问出一点儿破案的线索来。

黄昏时分,逆水而上的麻阳船,结束了青浪滩凶险的航程,进入到垭角洄的平缓河段。拉纤的纤夫,不再步履艰难;摇橹的船把佬,也松气了许多。张复礼迎着晚风,站立在船头,望着垭角洄寨子里飘起的袅袅炊烟。突然,他发现码头上站着一个汉子。那汉子便是他一直惦念着的尹长久。麻阳船进入泊位,停靠稳当时,尹长久“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哭喊着:“少老板!大恩人!”

“快莫这样!快莫这样!”张复礼连忙走下跳板,将尹长久扶起。

尹长久说:“为了我,你打造金神鸦,花费了那么多的钱财……”

“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张复礼拍着尹长久的肩头说:“‘顺庆’所赚的每一文钱,都是王爷的恩赐。能够给王爷敬献一只金神鸦,是复礼的造化。”

尹长久对船上的伙计们连连拱手:“长久对不住弟兄们,给各位陪罪了!”

滕运隆说:“长久说哪里话!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人生一世,谁没有个闪失。事情过去了,少老板替你向王爷陪了罪,你就想开些吧!快上船!”

张复礼也说:“长久,快上船,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尹长久没有上船。他站在岸边叹息着说:“多谢了!长久祖祖辈辈驾船飚滩。青浪滩上的船,就是长久的衣食所靠。可叹得罪了神灵,也断了和船的缘份。长久是有罪之人,若是上船,神灵是会怪罪的,还是不上船的为好,免得连累了各位弟兄。”

尹长久一番话,道出了他的酸楚,更引起了众人的同情。水上人对于神灵,都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尹长久说他不能上船,也就没人再向他发出邀请了。

尹长久对张复礼说:“少老板,我有点事想跟你讲。去屋里坐坐,可以吗?”

“可以。”张复礼点头答应。

在路上,尹长久告诉张复礼,闯祸以后,他再也不能飚滩,可另找生活的门径并不那么容易。起初,他打算买些竹子来编缆子。垭角洄过往船排多,缆子是有销路的。却有人对他说,你是河下闯过大祸的人,你编的缆子只怕没人敢用啊!没奈何,尹长久打消了这个念头。没奈何,他用张复礼送他的散碎银两,置办了一套家什,办了一间豆腐作坊。眼下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一家的生计。

尹长久带着张复礼,沿着寨子里的石板路,回到自家的吊脚楼时,天已经刹黑了。一进屋,尹长久便立即回身,将大门关上了。

“大热的天,关门做哪样?”张复礼问道。

尹长久压低嗓门说:“少老板,我有重要事情对你讲。”

“什么事?”

“元隆木行,可是你老丈人开的?”

“是的。”

“他的大排,在这垭角洄被砍了缆子,你晓得不?”

“晓得。”张复礼说着,问尹长久:“怎么?你晓得那缆子是哪个砍的?!”

尹长久点着头,说:“是的。我晓得。”

张复礼急切地说:“我正想找你打听此事,告诉我,缆子是哪个砍的?”

“砍缆子的人,这里有一道疤子。”尹长久说着,在右额眉尖处比划。

“是长疤子?!”张复礼大吃一惊,连忙问尹长久:“你是怎么晓得的?”

尹长久说:“这个额门上有疤子的人,在大排到垭角洄的前两天,说是等一个常德来的朋友,住进了我屋里。我心里犯疑,等朋友该去烧纸铺呀!那里有歇店,比这里方便得多,他却偏来垭角洄。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他从沅陵来。可我听得出他沅陵话里夹杂着浦阳腔。我多问了几句,他就不耐烦,把二两银子往桌上一撂,让我收下,说不该问的不要问。那些日子,天下大雨,涨着‘磨刀水’。一连三天,他都蹲在屋里不出门。夜饭过后,都要到河边打个转身。第三个晚上,他从河边回来后就进房里睡觉了。他的房间和我的睡房隔壁。小半夜,我听见他起床的声音。接着,我又听见房门响,大门响,大雨打着纸斗篷的声响。深更半夜,狂风暴雨,这人出去做哪样呢?我不禁犯了猜疑。约摸一袋烟的工夫,我听见他回来了,接着是‘咣当’一声响,那是在丢我家的那把砍刀。大雨天,他拿着砍刀去做哪样呢?鸡叫时,雨停了,我起床磨豆腐。那人已经悄悄儿走了。他戴过的纸斗篷,用过的砍刀,还都还是湿的。天亮过后,寨子里起吼,说浦阳镇元隆木行的大排,昨晚被人砍了缆子,木排被大水打了,排古佬除了一人逃脱以外,全都淹死了。不用说,这事就是那右额门上有一绺疤子的人干的!”

听了尹长久的诉说,张复礼震惊了。他急切地比划着问:“你说的这人,是右额门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子?!”

“是的。”尹长久回答得十分肯定。

“哦!是他!”他接着问道:“这事情,你在外面说了没有?”

“没有。”

“官府来勘查,你也没说?!”

“也没有。”

“你为什么不说?”

尹长久说:“少老板,你替我想想,我是刚刚在青浪滩上犯了事的人。此事如果说了出去,说不定会落个窝藏凶犯的罪名。我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那你为什么又把这事告诉我?”张复礼问。

尹长久说:“后来,我听说元隆木行是你老丈人开的。那砍缆子的是你老丈人的仇人,当然也就是你的仇人。我的这条性命,是少老板给的。知恩不报,还算什么人。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张复礼问:“告诉了我,难道你就不怕说你窝藏凶犯?”

尹长久说:“能为少老板的老丈人报仇,我没有什么怕的。”

“你愿意到堂作证?!”

“愿意。”

张复礼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话。他久久地沉吟着。屋里闷热,尹长久赶紧把大门敞开。尹长久的堂客做好了饭菜。新鲜河鱼和酸辣椒,黄焖活豆腐,河边人的家常菜。尹长久斟上一杯米酒,敬给张复礼:“少老板,一杯薄酒,菜也不合你的口味,实在对你不住!”

张复礼一昂脖颈,把酒喝干,说:“尹师傅,多谢你。你的心意我领了。”

“什么时候要我到堂作证,请知会一声。”尹长久说。

张复礼皱着眉头,沉吟许久,说:“尹师傅,多谢你。这件事比起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告不告官?往后该怎么办?还要从长计议。事情说到这里打止,请你不要再跟其他任何人说。有什么事情,我会再来找你。”

尹长久点着头,眨巴着眼睛。少老板的这番话让他琢磨不透。有他提供的证据,捉拿凶犯,十拿九稳。听他的口气,那个右额头上长疤的人,他还是认得的。看他的样子,却似乎没有把事情告诉岳家,为岳家报仇的意向。尹长久想,事情已经告诉了他,由他看着办。其余的事他就管不得那么多了。

麻阳船继续着它溯江而上的行程。张复礼原想通过尹长久了解岳家排缆被砍的情形,没想到此案唯一的见证人就是尹长久。更令他惊诧的是,排缆竟是长疤子砍的。长疤子与刘家无冤无仇,犯不着对刘家下此毒手,显然是受雇于人。他的背后除了龙永久,就不会有别人了。龙永久的这一手,真够阴险歹毒。张复礼该怎么办,他为难了。龙永久是个不可小觑的人。他脚踩红黑两道。汪巡检烟枪里的宫保烟都是由他提供。段千总与鸦片无缘,他就让儿子认总爷做干爹。镇上的袍哥癞子,他更是一呼百诺。尹长久提供的这点证据,不一定能将龙永久告倒。若告他不倒,事情更麻烦了。斟酌再三,他决定压下证据,不向刘家通报,避免卷入这场与自己无关的争斗。

张复礼乘坐的麻阳船,到达了浦阳镇的万寿宫码头。仅四个多月时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张复礼回家拜见了父母,草草吃过中饭,便和妻子刘金莲一道去看望岳母。临行之前,刘金莲戴上白布孝帕,也将孝帕缠在了丈夫的头上。张复礼渺了一眼离别四个多月的妻子。她面容憔悴,那一双丹凤眼里,充满着忧郁和感伤。竟有几丝浅浅的鱼尾纹,从丹凤眼的眼角向两侧延伸。张复礼对这个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女人,既感到厌倦,又产生了怜悯。

张复礼和刘金莲进到刘家窨子,便一同对着刘昌杰的灵位三跪九叩首。刘金山、伍秀玲夫妇立刻来到大堂,跟着妹夫和妹妹,一同跪拜。刘邬氏闻声而至,她失声地痛哭着,将张复礼搀扶起来:“复礼,起来吧!”

“娘!复礼对不住爹,路途遥远,没能回来给他老人家送行。”张复礼显得很悲痛。

刘邬氏哭着说:“难得你这份孝心。让你破费带来的皮货,我都收到了。”

张复礼说:“一点意思,也不晓得您老人家是不是喜欢。复礼晓得,爹爹过世,你心里很是悲痛。古话说,人死不能复生。人活百岁,也终归一死。这条路没有哪个能逃脱。爹爹常念佛经,这个道理他老人家是懂得最透彻的。你老人家不要过于悲痛,保重身体,是最要紧的。”

刘金莲掏出手绢,为母亲擦拭着眼泪。她说:“娘,莫哭了。您要听复礼的劝,保重身体要紧。”

刘邬氏呜咽着说:“不哭了!眼泪都已经哭干了。”

刘金莲打开礼包说:“娘!这是复礼给你带来的高丽参,出在朝鲜,给您补身子。这是带给达儿和宝儿的衣料,是在洋行里买的外国布料。”

伍秀玲看着衣料,说:“让姑爷破费了。”

张复礼说:“前次运油去汉口,在辰州城里出了点事情,没得办法,只得找到亲家爹。他老人家只消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摆平了。”

“我爹爹对于亲戚的事情,是最肯帮忙的。”伍秀玲说。

张复礼对身边的刘金山说:“哥!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屋里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在最困难的关头,复礼本该来帮你,可等我得了音讯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想到这些,我就心里感到不安。”

刘金山叹息着说:“真像是做了一场恶梦,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

刘金莲说:“真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悖时的事全让刘家遇上了。那砍缆子的事,三岁伢儿都想得到是龙家人干的,可就是拿不到人家的证据。”

刘邬氏说:“做那种绝灭事的人,是会不得好死的。”

“复礼,咽不下这口气啊!”无奈的刘金山,像是在希望得到妹夫的帮助。

张复礼点着头,表示他与刘金山有着同样的心情。刹那间,他想到了垭角洄尹长久的通报。若是把这个消息转告刘家,顷刻之间,就会改变刘金山的抑郁,刘家也就有了复仇的希望。浦阳镇上,将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然而,权衡利弊,计算得失,决定守口如瓶,把事情沤烂在肚子里。当然,面子上的话,他还是要说的:“是呀!这事情是最沤人的。这次,货船在垭角洄歇了一晚。为这事我特意上了岸,想寻找一点线索。只要把砍缆子的人查到,背后的龙家也就跑不掉了。打听来,打听去,一点头绪也没打听出来。”

“复礼,难得你的这份心意。”刘金山对妹夫表示感谢,说:“这事情,我们也算是着力了。达儿、宝儿的外公,还帮着找到了辰州知府,知府衙门也派人去了垭角洄。查了几天,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

“既然如此,那又怎么办呢?”张复礼关切地问。

刘金山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刘金莲说:“我们刘家也真是太善了,遭人家欺侮。明明晓得是龙家人干的,可就是奈人家不何,到头来,还只得忍气吞声,落得个打落牙齿和血吞。”

吃过晚饭,张复礼和刘金莲回到了张家窨子。晚上,张复礼向父亲、母亲详细禀报离家四个多月来的情形。张恒泰除了叫来了大管事张秀山以外,还把刘金莲也叫来了。许多事情,张复礼在给父亲的信札中,都已经禀报。为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更清楚,张复礼把离家之后的事情,从头至尾,又讲述了一遍。张复礼的禀报,把张恒泰说得心花怒放。曾几何时,张恒泰还担心,把这份家业交给儿子,儿子能守得住吗?看来,这个担心已经是多余的了。张恒泰特别欣赏的是,儿子能在青浪滩上当机立断,应承向伏波王爷赔偿一尊金神鸦。张恒泰以为,顺庆油号的生意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完全是倚仗着神鸦、倚仗着伏波王爷的庇佑。张恒泰甚至想,若是自己在青浪滩上,也遇着与儿子同样的情形,他就没有儿子的那种胆识,自然也就失去了发达的机会。他对儿子铸造金神鸦,购置芳草第这些先斩后奏的举动,不但不予追究,反而给予褒扬。青浪滩伏波庙里金的神鸦,将为沅水上下千万信众所敬奉,它的募化者,便是浦阳镇上大名鼎鼎的张家。过不了多久,顺庆油号便会成为浦阳镇第一个与洋人做生意的商家。再有,鹦鹉洲上的芳草第,更是浦阳人在汉口拥有的最气派的房舍。今年的万寿宫上会,又轮到张家值年。他决定把儿子留下来,主持过这次上会再去汉口。

刘金莲听着丈夫的每一句话。丈夫说,他这次回浦阳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她的娘家出了事,要回来看望,她的心里是高兴的。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真意,起码在外面,还是给她、给她的娘家挣了面子。刘金莲最不愿意听到的,是丈夫在鹦鹉洲上,买了一个单家独院。他住在油号里,有复万哥,特别是有翠珠盯着,他或许不敢大胆妄为。他住着一个小院,天晓得他会干出些什么样的事情来。刘金莲担心,害怕,她甚至预感到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翠珠临走之前,刘金莲曾向翠珠倾诉苦衷。翠珠曾对刘金莲说,少老板在汉口若是有什么事情,凭着多年的主仆情份,翠珠是会随时设法告知她的。

张复礼的禀报,一直持续到半夜。吃过夜宵,洗过澡脚,众人回房歇息。张复礼又回到了那他极不情愿看到的房间。满房间的雕花家俱,依然在那里摆放着,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有那被剜掉的一双眼睛里,已经涂上了一层和土漆相仿佛的颜色。油灯灯光黯淡,若是不过细,看不出有什么破败。他不由得暗自叹息,自己有眼无珠,妇人咎由自取,补上一点相近颜色,是无济于事的。那门沿的墙壁上,依然挂着那次唱目连大戏时,安花脸送给他的灵官印脸布。印脸布上的图案早已褪色,可它还在坚守着岗位,为这间屋子驱赶着永远也赶不走的邪气。刘金莲和丈夫走进这间卧房,她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她明白,丈夫对于她,早就已经失去了热情,决不会因为去了汉口几月个而产生任何变化。她注意到,丈夫进到房间里,便渺了那梳妆台一眼。她的这种处理方式,丈夫一定会感到可笑。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笑的。丈夫今天到她娘家的种种表现,跟这在剜去的鲤鱼眼睛上补点颜色,不也是一样的吗?她毕竟还是张家的媳妇,就跟丈夫毕竟还是刘家的女婿一样。同样在维持着双方需要的面子。

雕花牙床上,垫着一床水竹篾的席子,小钰龙在上面睡得正香。睡着这么大个人,张复礼却似乎没有看见。刘金莲也不当回事,她明白,这睡着的这伢儿,就是他的心病。为了缓解过于紧张的气氛,刘金莲说话了:“这天真热!”

“汉口比这里还要热得多。”

“那夜里怎么睡得着。”

“汉口那么多的人,还不是一样要睡,要过日子。”

“买的那幢房子里,也一定很热吧!”

“那幢房子在河边,有风的时候好一点。”

“睡吧!时候不早了。”

张复礼看了看床上,接着便脱衣服。

“今晚对不住,遇上了好事,还没干净。”刘金莲说着,把枕头放到另一头:“伢儿都那么大了,你就睡那一头吧!”

窨子屋里闷热,睡觉时用不着盖被褥。张复礼睡在那透出了丝丝凉意的竹席上。他的颚下,是由那一头伸过来的不大不小的一双脚。他觉得不舒服,就翻了一个身,睡到了床边,与另一头睡着的妇人,避免一切躯体的接触。刘金莲也有意朝里翻了个身,还把身子往里面挪了挪,作为一种回应。一对同床异梦的男女,都在揣摸着,另一头睡着的人,正在想些什么。只是刘金莲还不曾得知,那鹦鹉洲上的芳草第里,另外一个女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了她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钰龙起身,见张复礼回家,高兴得很,“爹爹!爹爹!”叫过不停。他缠着要张复礼送他去上学,还说,印老师常常和他念叨着爹爹。张复礼也正想和印秀才去摆摆龙门阵,他就带着龙儿出了门。走到前街,张复礼老远看见一个人,正栽着脑壳朝着他走来。这人是长疤子!

“怎么?这晌有了两个钱,就认不得人了!”张复礼和长疤子打着招呼,这话里,显然还有话。

长疤子一抬头,见是张复礼,连忙点头哈腰,说:“张大哥!几时回来的?听说你在汉口发了大财,还同洋人做上了生意。你就莫讲风凉话了,小弟都已经穷粘了泥,能有什么钱?还要望靠大哥多多关照呀!”

张复礼弯下腰对钰龙说:“龙儿,爹爹跟疤叔有点事,不能送你了,你就自个儿去上学吧!跟老师讲,爹爹回来了,改日要去拜望他。”

钰龙应声,一个人拐弯进了瞿家弄子,上学去了。

“怎么?大哥回来了,你就不兴接风?!”张复礼说。

“走!上望江楼!”长疤子回答得极爽快。

早上,辣扎扎的太阳还没出来,晨风从沅水的河面,吹进望江楼上的一间小包房里,张复礼和长疤子对面而坐,堂倌上来一盘烧腊猪蹄,两个人喝着包谷烧,倒也是一桩惬意的事情。

“怎么?这些日子常来望江楼吗?”张复礼问。

长疤子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不瞒大哥,我都好久没上望江楼了,今天是给大哥接风,才破例到此一回。”

这时,堂倌又送来一盘烧腊猪耳朵。听了长疤子的话,他不禁卟哧一笑,说道:“哈!瞿少爷,你这是在盘张家少老板。这个把月来,你可是我们望江楼的常客啊!”

“多嘴!”长疤子不高兴地骂了一声。

张复礼对堂倌说:“这里没你的事情,去吧!”

那堂倌走了。长疤子对着张复礼,再一次举起了酒杯:“大哥!莫信他的,我们喝酒!”

张复礼没有喝酒,连杯子都没有端。他的两只眼睛,如同锥子一般,久久地盯在长疤子的脸上。

“大哥!你这是做哪样?”长疤子显然有点心虚。

张复礼单刀直入,向长疤子问话:“告诉我,他给了你多少钱?”

长疤子有点慌神了。他说:“大哥,你在讲哪样?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张复礼突然站起身来,走过去把包房的门掩好,压低嗓门问长疤子:“你不是在垭角洄等常德来的朋友吗?这朋友是哪个?你等到了没有?”

听到张复礼的问话,长疤子立刻便瘫软了。他一梭便梭到楼板上,跪着抱住了张复礼的大腿,苦苦哀求着:“大哥!你要救命!”

张复礼就势刷了长疤子一耳光,骂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起来!”

长疤子栽着脑壳,重新坐到了椅子上,两只眼睛眨巴着。这样的事情,张复礼又怎么会晓得?他怯生生地问道:“张大哥!你怎么晓得我去了垭角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长疤子自知大祸临头,两条裤腿筛着糠。他哭丧着脸发出哀鸣:“大哥!你已经把这事告诉刘家了啰!”

张复礼骂道:“真是蠢得跟猪一样!若是告诉了刘家,我还能在这望江楼陪你喝酒吗?”

听了张复礼的呵斥,长疤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心想,这位大哥真够义气,他把朋友看得比老丈人家还要重。他一直都在为刘家的小姐戴着绿帽子。他恨刘家,不帮刘家的忙,做点吃里扒外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张大哥!长疤子这世人生,愿意给你做牛做马!”长疤子站了起来,一口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含着眼泪对张复礼表明心迹:“从今以后,长疤子对你若有二心,就像这杯子一样!”说着,他将那只酒杯摔得个粉碎。

张复礼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问道:“说!是谁让你干的?”

“张大哥!你何必硬要我指名道姓,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长疤子说着,连打几呵欠,显然是鸦片烟瘾又来了。

“什么时候上的瘾?”张复礼问。

长疤子含含糊糊回答:“嘻嘻……嘻嘻……”

“听着!”张复礼板着脸,正颜厉色地说:“莫讲现时有人供你的鸦片烟,那是长久不了的,赶快戒掉。记住,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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