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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 得 肥 羊 婆

张秀山前番去贵州松桃为刘昌杰取药路过腊尔山时,发现那一路新栽了不少的油桐树,而且都到了挂果期。腊尔山是纯苗区,原日没有油桐树,见别处人种油桐发财,便也栽起油桐树来。张秀山向张恒泰提议,到腊尔山建一座油榨坊,收购当地的桐籽榨成桐油,得到认可。去那里建油榨坊,张秀山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怎奈张秀山十二岁的独生子,前不久到沅水里洗冷水澡不幸溺水身亡。他家里已是三天不见烟火,婆娘更是气得几成疯癫。张秀山遇上这样的情形,是不宜离家远行的。派谁去腊尔山呢?张恒泰犯了难。

“爹!就让我去腊尔山吧!我保证把油榨坊建起来,让你老人家满意。”刘金莲主动向公公请缨。

张恒泰摇着头说:“不行。那里是生苗地界,你一个妇人家去,我不放心。”

刘金莲说:“有什么不放心的。苗人的心头也都是肉做的。我是去为他们做好事,帮他们开财路,他们感激都来不及,还会把我怎么样?!况且我还要带一帮木匠、油匠去那里。那么多的大男人,难道还保护不了一个妇人?!”

“不行!说了不行就不行!”张恒泰没有余地。

“爹!让我去,没事的。”刘金莲恳求着。

刘金莲好说歹说,张恒泰就是不松口。儿媳前番去过麻阳西晃山,那里是熟苗地界。腊尔山不同,是一色的生苗。张恒泰想,要是儿子在跟前就好了。前次去麻阳采办桐籽,就是征得他的同意儿媳才动身的。无奈之下,张恒泰决定自己出马,去那里把油榨坊建起来。张王氏听说老者要去腊尔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刘金莲想了个法子,和木匠、油匠串通好,阻止公公成行。这天,张恒泰召来木匠和油匠,和他们商量去腊尔山建油榨坊的事。木匠和油匠竟然没一个人愿意与他一同前往,同时又都提出,要和少老板娘一起去,还声称愿意具结,保证少老板娘的安全。张恒泰一听,便晓得这是儿媳做了手脚。他很生气,但一想回来,又觉得这是儿媳难得的孝心。既然有那么多的男子汉,声称愿意保证她的安全,张恒泰也就同意她去腊尔山了。

从秋到冬,刘金莲都是在腊尔山度过的。她在那里建起了油榨坊,收购桐籽,榨成桐油,雇挑夫源源不断地运到浦阳镇。腊尔山收购桐籽价格便宜。榨成的桐油连同运费,成本不到浦阳价格的四分之三。桐油运到汉口,保证了“顺庆”与英商的合约兑现。苗人因桐油增加了收入,刘金莲受到苗人拥戴,还和头人的婆娘结拜了姊妹。她有为难事,头人都会出面为她摆平。这着实让张恒泰兴奋不已,有这样一个既孝顺又能干的儿媳,是张家的福气。

刘金莲去了腊尔山,龙儿由奶奶张王氏关照。天气渐凉,龙儿个头长高,旧棉衣短了,必须缝制新棉衣。她去到河街的怡和绸庄扯布。不久前,老板娘瞿唐氏的丈夫坐“顺庆”的油船去汉口办货,采办到的货物又经油船运回。丈夫向瞿唐氏说了他的汉口所见。瞿唐氏觉得有必要告诉这位结拜的姐姐。

“老姐姐!你来得好,我正想去找你呢!”快言快语的瞿唐氏说。

“老妹呀!有哪样好事?”张王氏问。

“当然是好事!老姐姐,你又要做奶奶了!”瞿唐氏话语中带有几分神秘。

张王氏摸不着头脑,不解地说:“老妹呀!你讲哪门子的天话。金莲现时是在腊尔山收桐籽榨油,我怎么做奶奶?!”

瞿唐氏说:“老姐姐,我不是说金莲。你在汉口又有了个新媳妇!”

“怎么?那鬼崽在汉口又讨了个婆娘?!”张王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瞿唐氏说。

张王氏急切地问:“你怎么晓得?”

瞿唐氏说:“千真万确。你妹夫刚从汉口回来,他亲眼所见。”

“这个鬼崽呀!”张王氏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问瞿唐氏:“你说那鬼崽新讨的婆娘快生崽了?!”

“是哇!”瞿唐氏说:“听你妹夫回来讲,大少爷一到汉口,就请了一个做饭洗衣的老妈子,那老妈子有个姨侄女,是个女戏子,长得光鲜,少爷和她好上了。女戏子如今不唱戏了,就和少爷住在一起,已经有了身孕。”

张王氏懵懵地坐着,回过神来,她说:“老妹,这事你没在外头说吧!”

“没有!这些事情我怎会在外头说。”瞿唐氏说:“本来呀!你妹夫是不让我对任何人说的。可我想到,你和我老姐妹间任何事都不该瞒着。这是你张家窨子的大事,你早晓得比迟晓得要好。”

“老妹呀!多谢你给我把信!”张王氏说:“其实,我早就料到这鬼崽去了汉口大码头,会生出点名堂来的,就是没想到有这么快。”

瞿唐氏说:“嗨!这也不是哪样了不起的事。你复礼都这么大的人了,只要他生意做得好,这点事就随他去吧!”

“唉!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张王氏叹息着。

张王氏匆匆为龙儿买好衣料,心急火燎地回到家里,她将瞿唐氏那里听到的信息禀报给丈夫。张恒泰听了禀报,靠在椅子上半天没做声,老脸气得通红,浑身竟不住地颤抖起来。见老者生气,她便劝慰起丈夫来:“老者,不就那么大点事吗?你莫生气了。生意场上的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礼儿在汉口讨个婆娘,由在他好了。他孤身在外也不容易,有个女人照看着,也省得你我为他担心。倘若生得一男半女,还是你张家的骨血嘛!”

听了张王氏的话,张恒泰的气消了些。嘴里却还骂着:“真不是个东西,讨婆娘这么大的事,连娘老子也不把个信!”

张王氏说:“嗨!要是把信给你,你会答应吗?他是想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不认账也不行。”

“那倒也是。”张恒泰说着,叹了一口气:“唉!对不住金莲啊!这些日子,金莲为了这个家,也真够操心的了。她要是晓得这件事,又会怎样想啊!”

“礼儿不过是讨了个偏房。金莲的正室位子是谁也夺不走的。”张王氏说。

“金莲的脾性我晓得。她是个苦得,累得,气不得的人,遇到这种事情,只怕她想不开啊!”张恒泰在为儿媳妇担着心。

张王氏说:“妇人都一样,听说丈夫讨了小,谁个都会不高兴,可等到日子一长,还不也就认可了。”

张恒泰想了想,交待妻子:“记住了,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金莲。”

刘金莲是光绪二年的冬至节,十一月初六这天回到浦阳的。冬至祭家先是客寓浦阳的江西人的习俗。刘金莲一则是回来祭奠张氏的家先,二则是十一月初七是婆婆的生日,她赶回家中给婆婆拜寿。途中,刘金莲路过一个叫猴子坪的地方,这里出的朱砂远近闻名。她特意下轿,找到一家砂户,花大价钱买了一颗品质上乘的朱砂。红色的朱砂足有鸡蛋大,晶莹剔透,奇美无比。拿到太阳光下,那朱砂便闪灼出五彩祥光。朱砂古来就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又是祛邪镇妖之物。刘金莲将这颗朱砂作为献给婆婆的寿礼。张王氏得到礼物,一是高兴,二是不安。想起那鬼崽在汉口的所为,张王氏就觉得对不住眼前的儿媳。

为了犒劳刘金莲,张恒泰吩咐王氏带儿媳去选几身衣料。刘金莲起初不愿意去。她说,又不是没有衣服穿,要那么多的衣服做哪样。油号里收桐籽要的是银钱,要做衣服,也要等到桐油春销过后。她越是这样说,公公就越要婆婆去给她买。刘金莲拗不过,只好跟着婆婆去了河街上的怡兴绸庄。

瞿唐氏见张王氏带着刘金莲来选衣料,自是热情接待。瞿唐氏指着五彩斑烂的各色绸布,对刘金莲说:“金莲哪!你可是女中豪杰,能文能武呀!前回麻阳采办桐籽,解了张家的燃眉之急;这回又到腊尔山,又为张家开了大大的财路。公公、婆婆是在论功行赏啊!这店铺里的绫罗绸缎,任你选,任你挑!”

“瞿姨!”刘金莲清甜地叫了一声。她说:“我是张家的儿媳妇,家里的一切事都是我的份内。本不该赏的小事,公婆要赏,是公婆疼爱我。”

刘金莲站在琳琅满目的店堂里,没有选,也没有挑。她实在不想买什么衣料。她之所以埋头做事,一是要寻求寄托,二是要树立形象。这种犒赏,抚平不了她伤痛的心。瞿唐氏着急了,指着货架上五彩缤纷的衣料说:“金莲哪!难道你都看不上?这些货都是你姨爹刚从汉口采办来的哩!”

刘金莲听说姨爹从汉口回来,立刻想到,姨爹必定了解张复礼在那幢小楼上的情形。姨爹每次去办货,都是住在“顺庆”的庄上,他必然会去那幢小楼,也必然会见到那个女戏子。她开问了:“姨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几天才回来。”瞿唐氏后悔了,她不该讲丈夫去汉口的事情。

刘金莲说:“那姨爹一定去了复礼的芳草第咯!”

“哎呀!他没跟我讲,不晓得他去了没有。”瞿唐氏在装糊涂。

刘金莲想,那鬼东西讨了个女戏子,也算是个大新闻,姨爹去了汉口,肯定会去芳草第看个究竟,回来以后,不会不对小姨讲。小姨和婆婆是无话不说的结拜姊妹,肯定早就告诉了婆婆。小姨显然是在装糊涂。她笑着对瞿氏说:“听说复礼在芳草第里常常唱堂会。姨爹最爱戏,他一定会请姨爹去看的。汉口唱戏和我们辰河不一样,有年轻女子唱旦角,唱得比男旦真切。不知道姨爹在复礼那里,看过女戏子唱戏没有?”

刘金莲的话让张王氏和瞿唐氏吃惊不少。张王氏背对刘金莲朝瞿唐氏使了个眼色,瞿唐氏立马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女戏子唱戏?!你姨爹没跟我讲过。嗨!讲那些做哪样!婆婆带你来选衣料,你就利利索索选几样。”

瞿唐氏把话岔开,刘金莲却依然想着女戏子的事。她没有心思选衣料,始终没选中一样。瞿唐氏说:“怎么?这么多的绫罗绸缎,你就没有看中一样?!”

“是啊!金莲,你可不能扫爹娘的兴啊!”张王氏说。

刘金莲不愧是个乖巧人,立刻说:“娘!这点道理金莲还是懂的,爹娘给面子,金莲怎能不知趣?小姨见多识广。劳小姨的驾,给金莲选一样吧!”

“好!信得过小姨,小姨就给你选一样。”瞿唐氏说着走到货架前,拿下一疋香云纱,对刘金莲说:“这布叫香云纱,汉口的时兴货,热天穿的。穿在身上不沾肉,舒爽凉快。给你剪一段,如何?”

“好吧!就依小姨的,买一段香云纱。”刘金莲说着,看看了布扣,说:“一件衣服,六尺够了,就剪六尺吧!”

店伙计量过布料,拿起剪刀要剪时,刘金莲忙说:“不忙,请等一下。”

张王氏说:“金莲,你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了?”

刘金莲说:“娘!我是想,您身子胖,夏天最怕热,何不也用这香云纱做一件褂子。两婆媳一路做,还可以省点布,一丈一尺也就够了。您看如何?”

张王氏还没回话,瞿唐氏说:“老姐姐,难得金莲的孝心,你就做一件吧!”

“那好,就依金莲的,我也做一件时兴的香云纱!”张王氏说着,喜喜孜地吩咐店伙计:“你就给扯一丈一吧!”

回家路上,婆媳俩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刘金莲从瞿唐氏的言语中,听出她晓得张复礼的那本经,而且已经告诉了婆婆。婆婆又告诉了公公。兴许就是因为觉得对不住她这个儿媳,公公才想出了买衣料犒赏的这一招。张王氏则一直在琢磨着,刚才儿媳妇对瞿唐氏又是芳草第,又女戏子,分明是话里有话。莫非她晓得礼儿讨小的事了?这事得马上禀报老爷。

张恒泰听了禀报,连声说:“不可能!她不可能晓得礼儿在汉口的事情。”

张王氏说:“你讲不可能,那她口口声声提起女戏子,又是为哪样?”

张恒泰说:“那只不过是碰巧。依我看,礼儿在汉口讨小的这件事,不会永远瞒着你我,总有一天会向你我通报;金莲也总有一天会晓得这件事。只是眼前还不能捅破这张纸。到了适当的时候再捅破,也就是无妨的了。”

张家窨子里,公婆和儿媳,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刘金莲参与油号的经营,组织货源进行加工。“顺庆”的桐油,源源不断地装上麻阳船,运送到鹦鹉洲,发售给长江的船主,英国的商人。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灌注到张家窨子的仓廒。腊月间,张复礼搭信来,说事情忙不能回来过年。张恒泰夫妇立刻明白,那个妇人快要生产了,儿子自然是抽不开身的。

石老黑做了一回排古佬,险些儿丢了性命,还挨了一顿冤枉板子,实在晦气。刘家大少爷还算通情达理,给他补了五两银子。一两银子换制钱九百文,用来买咸盐,一年可以免受淡食之苦。垭角洄的惊吓,断了他外出谋生的念头。跟婆娘一起过日子,就是苦一点,也比担惊受怕强。他有师父传下来的道艺,听说哪里有老虫,他还是要去打的。阿春这婆娘,肚子里的伢儿怎会有这多,只要一碰她,伢儿就会上身。不久前,阿春又生了一男伢。伢儿捡不起,她却得了“月家痨”,成天咳喘,骨瘦如柴,往日红扑扑的脸,变得像张白纸。吃了几多的草药都不应对。有人劝老黑,这病耽误不得,赶快到浦阳镇上去看老郎中杨锡焘,他开的“月家痨”单方最灵验的、。石老黑扎了副滑竿把阿春抬到镇上,请杨锡焘把了脉,开了单方。吃了五剂,病情好转,又跟着吃了十剂,阿春的病好了,那五两银子全都脱了手,还借了人家二两银子。借钱给他的,又是本家大哥石老雄。

石老黑没得叶子烟吃了,到老雄大哥屋里去讨要。二人摆了一趟龙门阵,石老雄少不了又劝他入伙。饱暖思**,饥寒起盗心。石老黑穷得落了底,经不起雄大哥东劝西劝,似乎有点儿心动了。

“唉!为什么我老黑总是这样悖时?”回到屋里,石老黑叹息着对婆娘说。

阿春说:“看!你又来了,又在后悔那天晚上不该用左手乱摸。”

老黑说:“是有点!”

阿春说:“你呀!亏你还是个男子汉。既然做了,就没得哪样后悔的!”

“事情总是这样不顺,日子怎么过,我都心里没有底了!”

“昨天,你不是去了老雄大哥屋里吗?”

“去了。讨了点叶子烟来。”

“他没跟你说别的?”

“没说别的。”

“你就莫瞒我了。老雄大哥跟你讲哪样,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阿春有点生气了。她说:“老雄大哥早就想拉你入夥,你也动了心。早在老表来给火儿烧胎那天,你就瞒着我,同他到坳上去了一回。老表没发现你,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这样说来,你全都晓得了。”老黑说着栽下了脑壳,问阿春:“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跟老雄大哥做一路干!”阿春回答得极爽快。

石老黑听了婆娘的话,好久都没有做声。这位强盗窝里的苗家汉子,把“清白”二字很是看得重。他没料到千良百善的婆娘,竟然也鼓励他去干那样的勾当。原因没有别的,就是日子过得太艰难了。

石老黑没吭声。阿春说开了:“你想清清白白过日子,是吧?可这日子没法过了呀!四乡八里谁都晓得,铁门槛是个强盗窝,这里的人能保住清白吗?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前回你大难不死回到浦阳镇,通判老爷不就因为你是铁门槛的人,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你四十大板吗?难得雄大哥的好意相劝,你就跟着他干吧!若是惹了祸,你坐牢我送饭,要剁脑壳我陪着你一起挨刀!”

婆娘这一说,石老黑动心了。夜里,阿春为他剪了一块长长的包头帕。从不戴大包头的石老黑,第一次戴着磨盘大的包头去到石老雄的屋里。石老雄扳着石老黑的肩头盯着他看了许久,朝他胸口打了一拳,如同闷雷似地说了声:“好兄弟!往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阳春三月。腊尔山来人到张家窨子报信,说是油榨坊失了火,损失惨重,必须着人去作善后处理。张恒泰自从得知儿子在汉口金屋藏娇,总觉对不住儿媳妇。腊尔山油榨坊失火,着刘金莲去处理善后,是再恰当不过了。可他实在不忍心再让儿媳妇去奔波劳碌。他同妻子商量,张王氏有同感,都觉得儿媳妇怪可怜的,应该善待她,莫让她太劳累了。张恒泰找来大管事张秀山,要他即刻去腊尔山一趟。这时,刘金莲找到了公公,说:“爹!腊尔山的事情,应该让我去。”

张恒泰说:“你已经到腊尔山去过那久了,这回就让秀山去吧,他已经答应了,他会把事情处理得很好的。”

“爹!还是让我去吧!”刘金莲说:“我在那里,熟人熟事,事情好办。若是秀山哥去,他还要从头开始,麻烦事会要多许多。何况她堂客的疯癫病还常常发作,根本就脱不开身。是你开的口,他不好推辞,才答应你的。”

刘金莲越是争着要去,张恒泰就越发心疼她、怜惜她,感到对不住她。儿媳妇的话有道理。与其说让管事张秀山去,倒不如让刘金莲去更合适。她会干净利索地把事情处理好。张恒泰依了刘金莲,让她再去一趟腊尔山。

刘金莲要去腊尔山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铁门槛。石老雄决定,吊下这只肥羊婆,交给石老黑。让他过上几年好日子。

“先把你个信,羊要上套了。”石老雄找到老黑说。

石老黑问:“哪路的羊?”

石老雄说:“这个先莫问。头回带着你去‘坐坳’,差点儿闹了笑话。这回老哥亲自陪你去,不是‘坐坳’,是‘吊羊’。吊得的‘肥羊婆’,全都归你受用,就算是给你的进门礼。”

吃过早饭,刘金莲的轿子上了路。两个轿夫抬着一幢篷轿,走在官马大道上。轿子的后面,跟着一个汉子,他是腊尔山油榨坊的管事,名叫吉八斤。临行前,张恒泰曾经提出,要找几个武艺高强的保镖同行。刘金莲说用不着。往常,铁门槛的棒棒客,隔三岔五不是“坐坳”就是“吊羊”,商客提心吊胆。官军进山,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过后,棒棒客便悄无声息了。刘金莲腊尔山办油榨坊,来回经过铁门槛都没得一点挂碍。去趟腊尔山,兴师动众,轿子后面跟着那么多的人,实在是没得必要。张恒泰又亲自找到刘金莲,说明了其中厉害。特别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出了事情那就更不得了。刘金莲对公公的劝告不以为然。张恒泰无奈,也就听之任之了。

刘金莲的轿子走在官马大道上。轿夫的草鞋踩在麻石路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临近铁门槛了,一色的上坡路,两外轿夫直累得气喘吁吁,汗扒水流。

“看你们累的,我下来走几脚吧!”轿子里的刘金莲,向来怜惜穷苦人。

“少奶奶,莫下来,放下帘子,前头就是铁门槛了。”吉八斤提醒刘金莲,转而又对轿夫说:“加把劲,辛苦点,平平安安过了这铁门槛,我们再歇气。”

两个轿夫换了换肩,继续前行。山势拔地而起,麻石铺成的官马大道,依着险峻的山崖,变得狭窄了起来。刘金莲乘坐的轿子,在山崖之间缓慢地前行着。山崖之间的狭路,一直延伸到山坳之上。那里有一道乌黑色石头横过的山梁,俨然是一道铁打的门槛,“铁门槛”之名便由此而来。

轿子里的刘金莲,听说前头就是铁门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刘金莲平日里笃信观音菩萨,每每遇到危难之时,她总是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菩萨的真容就仿佛在她的眼前闪现。如今又到了关键时刻,刘金莲相信,观音菩萨是定然会保佑她的。就在这时,“哈哈!”一声炸雷般的狂笑,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立刻明白,铁门槛的盗匪又在造次了。她后悔没听公公劝告,派几个精壮护送。事到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呢?

“打住!”声音是那样粗蛮。

刘金莲的轿子已放在了路上。她掀开轿子的门帘,只见四个彪形大汉,脑壳上缠裹着茶盘大的头帕,脸膛上涂抹着锅墨黑,手里拿着磨得雪亮的砍刀,站立在眼前的那道“铁门槛”上,凶神恶煞,挡住了轿子的去路。

“‘顺庆’的少奶奶,请吧!”石老雄以极威严的口吻,给轿子里的刘金莲下达着命令。他要做出个样子,让石老黑见识一下场伙。

“这位大哥,都是乡里乡亲的,有话好说!”刘金莲边说话边下轿,脸上不自在地堆着笑。

站在石老雄身旁的石老黑,打量着从轿子里下来的妇人,只觉得好生面熟,又记不清到底在哪里见过。雄大哥称她是“顺庆”的少奶奶。顺庆油号,石老黑垭角洄遇险,回浦阳镇就是坐的‘顺庆’的船。真是一只肥羊婆啊!石老黑那涂黑的脸膛上,只有一双硕大的眼睛里,呈现出忽闪忽闪的白色。他细细地体察着,雄大哥将怎样处置这只羊婆。

吉八斤惊恐万状,裤脚筛糠,好久才回过了神来。他绕过轿子,来到石老雄的跟前,高高地拱了拱手,拖起江湖腔笑着说:“嘻嘻!大哥,都是自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嘛!望大哥高抬贵手放弟兄一马,好让老弟回去有个交待。”

“老子会让你回去有交待,听着!”石老黑没拿正眼看吉八斤,只是昂着脑壳宣示:“回去同你们老爷讲,这位张家少奶奶,铁门槛的弟兄把她留下了。三日以内,拿一百两银子来赎人。这三日,我们不会动她一个指头。‘顺庆’出了这一百两银子,三年以内,铁门槛上任你走来任你行。铁板钉钉,说话算数。三天之后不见银子送来,告诉你们老爷,银子在他手里,羊婆在我手里。铁门槛上的岩石,刀也过了,火也过了。千总衙门的段屠夫,老子的卵戳他的下牙巴。去不去禀报段屠夫,你们老爷自己掂量!”

吉八斤的裤脚,继续筛着糠。吉八斤惊魂未定时,刘金莲说话了:“八斤,你同轿夫赶紧回浦阳镇,把事情向屋里人禀报。传我的话,请屋里人放心,铁门槛的兄弟都是江湖上的仁义大哥,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去跟老爷说明我的意思:第一,不能报官;第二,不要声张;第三,赶紧拿银两来赎人。”

“少奶奶多多保重!”吉八斤说。

石老雄发话:“走吧!”

“走吧!记住,等天黑了再进镇上。”刘金莲吩咐吉八斤。接着,她问石老雄说:“这位大哥,银子怎么个交法,还要请明示。”

石老雄笑了笑,觉得刘金莲还是懂味的人。他将吉八斤拉到一边,在耳旁“叽咕”了几句。吉八斤点了点头,便转身和两个轿夫一同下山。

毕竟是青天白日在官马大道上“吊羊”,石老雄一伙不敢久留。大虎和二虎,将一块黑布蒙在了刘金莲的头上。石老雄嘴巴一呶,在石老黑的耳边轻声说:“一百两银子交给你,这回就看你的了!”

大虎、二虎将羊婆带到石老黑后山的窝棚。只等石老黑去到屋里,把婆娘邀来接手,俩兄弟的使命就算完成。这羊婆便交由石老黑处理了。俩兄弟进得窝棚,取下羊婆脑壳上的黑布。一路上罩着黑布,刘金莲昏头转向。黑布取脱,刘金莲眨了眨眼睛,渐渐稳住了神,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一个用杉木树撑起的窝棚,棚子上复盖着杉树皮,棚子里结满了蜘蛛网,看来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这时候,大虎、二虎的眼光,一齐投向刘金莲。大山里刚开叫的骚鸡公,被市镇上婆娘的美丽惊呆了。娘的,有钱人家的少爷真有福气!别的不讲,单单是那双眼睛,就足能把天下所有男人的魂魄钩走。他俩站在窝棚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羊婆。那羊婆凤眼之上的一弯眉头,紧紧地皱着,只见她操起一把竹扫帚,扫起窝棚里的蜘蛛网来。刘金莲发现,窝棚的一侧,有一张杉木崽支起的床架。看来,这里便是她今晚的下榻之所了。她又发现窝棚挡头安有神位,供着一把钢叉。落满了尘土的钢叉上,缠有褪色的黄裱纸,黄裱纸上有一道朱笔画的神符。香筒里的香棍已陈旧,表明香烟已断了多时。刘金莲百思不得其解,窝棚的主人为什么要供奉这样一把钢叉呢?刘金莲觉得有点累,想坐下休息一会儿。窝棚里有几个做凳坐的木桩。她用手拍了拍,又用口吹了吹,都达不到她认为可以坐的程度。她猛然想起,自己是盗匪手里的“羊婆”,怎么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便坐在了那个木桩上。累极了的少奶奶,顿时觉得周身松快了许多。

刘金莲明白,两个涂脸后生,只是在看守着她,跟着就会来人,为她安排这窝棚里的一切。刘金莲发现两个后生在窝棚外面,唧唧咕咕说着些什么。

与此同时,头回上路,就吊得“肥羊婆”的石老黑,兴冲冲地回到家中。阿春在门前择掐菜苔,见丈夫一脸的锅墨黑,便晓得丈夫刚才是做哪样去了。

“快到水圳里洗洗,那一脸的黑,当心吓着了伢儿。”阿春说。

“怎么?你就不想晓得,吊得了肥羊没有?”石老黑这样说。

阿春不在意地说:“吊得肥羊又如何?你初次入伙,也分不得多少财喜。”

石老黑笑着告诉婆娘:“哈哈!肥羊婆就在我们家的窝棚里!雄大哥把她交给我处置。现时正由大虎、二虎替我在那里看守着。”

阿春问:“是哪里的肥羊婆?”

石老黑得意地说:“讲出来,你会吓一跳。肥羊婆不是别人,是浦阳镇上顺庆油号的少奶奶!”

阿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什么?你再讲一遍!”

石老黑又重复了一遍:“是浦阳镇上顺庆油号的少奶奶!”

“是她……”阿春自言自语地说。

石老黑问:“怎么?你认得她?”

“不认得。”阿春连连摇头。她问:“这少奶奶一个人坐着轿子去哪里?”

石老黑说:“听说是去腊尔山,顺庆油号在那里开了一个油榨坊。油榨坊失了火,少奶奶去那里打理。”

“这样的事情,怎么让一个妇人去?!”阿春自言自语地说着,而后问老黑:“开了多少银子的票?”

“一百两。”石老黑回答。他接着说:“雄大哥说全都给我,我不能吞独食。要那么多银子做哪样,粗茶淡饭,可以过日子就行了。”

“那倒也是。”阿春心不在焉地说着,心里却在念叨,世上的事情也真是蹊跷,这吊得的羊婆,怎么偏生会是她!

老黑兴致勃勃地说:“走吧!你也去涂点锅墨黑,我们一起去后山。”

阿春想事去了,没听清老黑的话,问道:“你讲哪样?”

老黑不得已重复一遍:“我要你也去涂点锅墨黑,我们一起去后山。”

阿春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当上强盗婆了。她赶忙去到火塘屋,用手在锅底抹了一下,便跟着老黑上路去后山。为了不让伢儿们看见,她一边走路,一边在脸上抹着黑。她明白,即将要见到的这个妇人,便是那没良心的东西现时的婆娘。记得有一次他们做那事时,她问那人:“有千金小姐在等着你,为哪样偏生要找一个苗姑娘?”那人回答:“你样样都比她强,就是投胎的地方比她差。”说着,那家伙拼命用舌子狂舔她脸上的酒窝,说是可以从那里舔出醉人的酒来。直到如今,阿春的脸上,仿佛还有那种被狂舔的感觉。当初有几分甜蜜,如今感到恶心。那年的四月十二,刘家太太的生日,夫人曾带她去给亲家母做寿。那女子给她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一双丹凤眼。阿春嫁到铁门槛不久,来了一个串乡的荒货客,天黑了,就在他们家住下了。吃过夜饭,荒货客摆龙门阵,讲浦阳镇上的新闻。说是镇上元隆木行刘老板的千金小姐,和一个替她打嫁妆的雕花木匠相好,浦阳镇上闹得沸沸扬扬。阿春心想,若真有其事,便是那人应得的报应。后来,尽管有那些风言风语,她还是嫁进了张家窨子,当上了那里的少奶奶。如今过门已经多年了,也不知道她在张家窨子里日子过得怎么样?那没良心的东西待她好不好?眼前的事情,就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张家窨子里有那么多的大男人,怎么偏生派一个妇人过铁门槛,去腊尔山?难道老爷、夫人,还有那没良心的东西,就不知道这条路上的凶险吗?她甚至想到,是不是那没良心的东西,又吃上新鲜菜了,故意设下这样一个圈套,让这妇人自己来钻。阿春对刘金莲的同情之心,禁不住油然而生。

此刻,后山的窝棚里正剑拔弩张。看守刘金莲的大虎、二虎,两只刚刚开叫的骚鸡公,平日里多见树木少见人,难得见到像少奶奶的好东好西,不由得邪念顿起,二人商量过后,嘻皮笑脸地走近刘金莲,动手动脚,要搞刘金莲的路子。刘金莲感觉到事情不妙,连忙往后退缩,直退到了窝棚的挡头。恰好,那里的神龛上供着一柄钢叉。她顺手拿起钢叉,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大声喝道:“不要近来!你们若是近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刘金莲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石氏二虎发了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兄弟二人,大虎是个懵懵懂,二虎是个油油滑。懵懵懂不知如何是好,油油滑却耍起油腔滑调来:“嘻嘻!少奶奶,莫这样,你若是死了,淤土不淤人,莫讲张家窨子的大少爷要哭姊妹,就连我都舍不得。少奶奶,那样的事情未必你不爱?我才不相信哩!我晓得,你是在嫌我们两弟兄。嫌我们鸡公才开叫,才开叫的鸡公有劲火;嫌我们脸上涂着黑,黑又没涂在那东西上面!”

说着,二虎嘻皮笑脸,搂起了裤脚,从裤脚筒里抽出了那黑乎乎、硬梆梆的家伙,在刘金莲的面前翘了几翘。大虎见弟弟来了这一手,觉得蛮有味,满以为这样,可以撩得少奶奶心里发痒、发慌,也跟着从裤脚筒里抽出了家伙来,照着老弟的样子翘动着。刘金莲见两个骚鸡公如此这般,受到奇耻大辱,大声骂道:“畜牲!赶紧收回去,那东西只有拿去山里喂豺狼!”

“不� �拿来喂少奶奶!”二虎说。

大虎跟着说:“对!拿来喂少奶奶!”

说着,大虎、二虎向着刘金莲步步逼进。

“打住!还不打住,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刘金莲大声喝道,做着要用钢叉剌进胸膛的样子。

大虎、二虎再不敢前行。窝棚里的两男一女就这样僵持着。两只骚鸡公似乎对自己的举动很得意,肆无忌惮的挑逗在进行,他们等待着光鲜婆娘的就范。

“畜牲!畜牲!”刘金莲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地叫骂着。

刘金莲的叫骂声,惊动了向窝棚走来的老黑、阿春夫妇。

“快走,两个小骚牯在惹事了。”阿春说。

当老黑、阿春夫妇进入窝棚里,得意忘形的大虎、二虎,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觉。那二虎更是手把着那东西,翘动着,对着手握钢叉的刘金莲又狂又跳。阿春见此情状,又好气,又好笑。她走到二虎的背后,操起一根小木棍,对着那东西冷不防轻轻抽去。

“哎哟!”二虎大叫一声,手一松,裤脚梭了下去,他回头一看,见身后站着老黑和阿春,立刻显得不自在。

“小骚牯,搞的哪样名堂!”阿春笑着骂道。

“嘿嘿!人交给你俩公婆。我们没事,回家去了!”二虎说着,对大虎嘴巴一呶,二人便溜之大吉了。

刘金莲放下了手中的钢叉,浑身如散了架子一般,一屁股坐在了木桩上。阿春连忙来到她跟前说:“少奶奶!真是对不住。我们来迟,让你受惊了。”

刘金莲打量着眼前的妇人,虽然锅黑涂面,却掩饰不住她的俊秀。特别是脸颊上的那一对酒窝,给刘金莲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加上她说起话来蛮中听,刘金莲在不经意之中,就从刚才的愠怒与惊恐之中解脱了出来。

阿春接着又说:“少奶奶,你莫放在心上,这两个山里的毛芋头,不晓得天高地厚。三百斤的猪郎公,粗野惯了。”

刘金莲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呀!如今我是砧板上的鱼,案板上的肉。要怎么样,只好由在你们了!”

“少奶奶,快莫这样讲。我们把你请到这里,是因为穷得实在活不下去了,不过是想在水牛身上拔一根毛,在大树枝头摘一片叶,还望你高抬贵手。来到这荒山野坳,让你受苦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将就点吧!”石老黑平日不善言词,这些话还是雄大哥教给他的。

阿春和老黑开始收拾窝棚。窝棚里灰尘多,阿春端了一个木桩到棚子外面,让刘金莲坐下休息。刘金莲不时望着棚子里阿春的身影,总觉得这个手脚麻利强盗婆好生熟识,那黑脸上的酒窝,那穿着土布衣衫的身段,硬是在哪里见过。可又实在想不起来。真是的,铁门槛上强盗婆,自己怎么会熟识呢?最多也不过是人有相像,货有相同而已。刘金莲不再为了强盗婆冥思苦想,开始想像今夜她将怎样度过?她注意到,通过两公婆的收拾,小窝棚清爽了许多。勉强熬过今夜,明天银两送来,就可以免得在这里受罪了。

断黑时分,阿春送来了夜饭,拿来了被褥和一些用具。老黑嘱咐要好生款待这位少奶奶。阿春把一只子鸡杀了。当年在张家窨子时,她曾经在伙房学着做过张家的家常菜──黄焖子鸡。为了让少奶奶吃得合口些,她依照张家窨子的做法,做了一道黄焖子鸡。已是饥肠漉漉刘金莲,意外地发现强盗婆还会做黄焖子鸡,味道居然和张家窨子厨倌做的一模一样。这时,阿春从窝棚的角落里,端出一块石头,放在一个木桩上。敲动火镰,在石头上点燃了枞膏。凭借着枞膏的光亮,刘金莲重新打量起强盗婆来。

“这位大嫂,这黄焖子鸡做得真好,你也一起来吃吧!”刘金莲说。

阿春说:“我在屋里吃过了。山里人不会做菜,要请少奶奶多多担待!”

刘金莲吃着饭。当了羊婆,在这样的场合吃饭,居然会吃得这么香,这是她从来也没想到过的。铁门槛上的惊吓,骚鸡公的非礼,使得刘金莲精疲力竭,这餐黄焖子鸡,未必能够补得上。满脸涂黑的强盗婆,在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了,她忍不住问了一声:“这位大嫂,请问你叫哪样名字?”

“你问这个做哪样?好让官军来捉我吗?”阿春低着头,这样回答着刘金莲,眼睛却盯在了她那双不大不小的脚上。以前只是听说,今天才看了个真着。

“噢!对不住,我不该问这个。”刘金莲立刻表示歉意。她接着问道:“去过浦阳没有?可以告诉我吗?”

“没去过。山里的婆娘,去浦阳做哪样?”阿春心想,这少奶奶莫非看出哪样来了。她回答得很谨慎。

天完全黑了。刘金莲一边吃饭,一边心想,强盗婆浦阳都没去过,自己又怎会在哪里见过她呢?只不过是疑心生暗鬼罢了。阿春一扭身便出了窝棚,不一会,便抱来一抱柴火。窝棚一侧的地上,有一个四方形的土坑,那里是一个火塘。煞黑之后,山里便有了凉意。阿春在火塘里生起了火。她示意请刘金莲到火塘边烤火,她又去窝棚边的山泉里,舀来了一鼎锅清水,找来三个石头,把鼎锅架在了火上。接着,她又去那床架上,打开铺盖,为刘金莲摊铺。

“给你添麻烦了。”见强盗婆在忙活,刘金莲这样说。

“麻烦哪样?为了一百两银子。”阿春回答得爽快。

刘金莲心想,这强盗婆说的也是。世间的人都在为着生活奔命。在窨子屋里,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却偏要去老远巴天的腊尔山,结果生出了这样的枝节。一百两银子,对于张家窨子不是什么大数目,对于这铁门槛上的苗人,躬着背脊劳作一世人生,只怕也赚不到这个数目。她这样忙活应该说是值得的。

岩石上架着的鼎锅里,发出了“吱吱”的响声。阿春用热水将脸盆和脚盆一遍遍洗过,对刘金莲说:“少奶奶,水已经热了,你洗洗吧!市面上的人都是这样的。你放心洗,这盆子,这水,都是干净的。”

刘金莲用热水洗脸。白皙的脸庞洗过之后,更增添了几分红润。阿春睨了她一眼,那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勾人魂魄的丹凤眼。就是这个妇人,如今在张家窨子里,同那没良心的东西朝夕相处,同床共枕。自己却早被那东西忘到了脑壳背后。更可悲的是,那东西没良心,自己却偏生为他生养了他的骨血。真是冤家路窄啊!初次当棒棒客,怎么就偏生遇上了他张家的人!

“这位大嫂,你也洗洗吧!”刘金莲说。

阿春把脸扭过一边,说:“不!我不洗!”

“你不放心?!我就是看清了你的面目,也决不会去报官的。我可以当着老天向你发誓!”面对并不怎么可憎的强盗婆,刘金莲显示着她的真诚。

“我不能洗,这是我们的规矩。”阿春说:“累了一天,你去睡吧!市面上的人爱干净。你放心睡,铺盖是干净的。”

刘金莲一看,床上的苗家印花铺盖,白是白,蓝是蓝,果然干净俐索。这同她在腊尔山的情形,显然大不相同。妇人虽是强盗婆,却口口声声说“市面上的人”怎么样。她肯定见过世面。可她偏说没去过浦阳镇,真叫人难以置信。

“少奶奶,放心睡吧!我会在这里给你做伴。”阿春一边拨弄柴火一边说。

“那好,我先睡了,等一会儿,你也来睡。”刘金莲说。她心想,这妇人虽然脸上涂着黑,衣服却是穿得干干净净,不是一个邋遢人。

阿春却说:“少奶奶,你一个人睡吧!我在这里烤火,不会走开的。”

刘金莲说:“你烤火过一夜,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有一百两银子呀!”阿春笑着说。

说大实话的强盗婆一笑,黑脸上的酒窝,变得更深了。在枞膏光亮的照耀下,这对酒窝引起刘金莲的格外注意。她将就着上床和衣而卧。躺在床上,她从这对酒窝,连同黄焖子鸡,还有她那嘴边常带着的“市面上的人”,久久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刘金莲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与这个妇人有过一面之缘。渐渐地,她睡着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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