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小说 > 次元 > 湘西秘史 > 古 道 虫 帮

古 道 虫 帮

浦阳镇西北十五里,有一片连绵的山丘地。青翠欲滴的白蜡树,如同起伏的绿色波涛,一望无际。山丘间洼地上的村子蜡树湾,三十多户人家都姓杜。张恒泰的小妹妹张荷香,嫁给了这里最富庶的人家,妹夫名叫杜昌平。

蜡树湾杜姓人家的祖上,颇有一番来历。万历年间,河南信阳人杜长林从军戍边,来到了湘西五寨司。这时候,朝廷为了扼制腊尔山的苗民起事,修筑了一条长有三百余里“边墙”,派有七千八百名兵丁驻守。杜长林在一个叫司坪的哨所,日夜传签巡墙。杜长林身高六尺,臂力过人。他手持一把铁铸大刀,重有六十八斤,能舞动自如。一次,从腊尔山来的上千苗人,聚集边墙之下,扬言要捣毁边墙,踏平五寨司。面对着剽悍的苗人,驻司坪的把总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只见那杜长林不慌不忙,走到边墙之上,舞起了手中的铁铸大刀。大刀的光影绕着他的身子,形成了银色的光环。苗人的无数弓箭齐向杜长林射去。所有的箭矢都被杜长林舞动的大刀挡住,或散落在墙头,或斩断成两截。苗人见有这等高人出现,只得悄悄儿收兵。没几年,杜长林便由一名戍卒一路擢升为百户、把总,后来在得胜营当了一名千总。杜长林虽是武艺过人,却无心久恋军旅。在朝廷撤拼屯军时,他离开了营伍,并得到优奖。蜡树湾一带原日由屯军耕种的五十亩良田,以及附近的山上的白蜡树林,全都归在了这位卸任千总的名下。中州汉子得以在湘西安身立命。杜长林的子孙们,一代代在这里繁衍,形成了这个杜姓人的村落。杜姓族人虽告别军旅,却禀承先人遗风,个个都习得一身武艺。“蜡树湾的拳脚”,在浦阳一带无人不晓。蜡树湾的杜家祠堂里,至今仍存放着老祖宗留下的那把六十八斤重的铁铸大刀。

杜姓人的经济进项,主要来源于山上的白蜡树,其次才是田里出产的稻谷。白蜡不但可以作为药用,而且由于它的熔点较蜂蜡、石蜡为高,是制作蜡烛的最佳原料。历代宫廷照明的蜡烛,便大多是用白蜡和乌桕油制成。宋代以来,湘西辰州和沅州出产的白蜡,一直是解送京城的贡品。白蜡使蜡树湾成为浦阳一带最富庶的村寨。杜昌平是蜡树湾首富。他的父亲,曾是杜姓人的族长。父亲过世以后,他继承了族长的位置。杜昌平一家,令人刮目相看。不是这样,浦阳镇头牌油商的女儿,是不会嫁到这里来的。

白蜡的生产过程特殊。蜡农有谚:“云南出子不出花,湖南出花不出子。”“子”即白蜡虫,“花”即如同银花簇簇的白蜡。白蜡虫是一种很小的蚧壳虫:雌虫专司生育儿女,繁殖后代;雄虫寄生在白蜡树上,它的分泌物便是白蜡。湖南有白蜡树而无蜡虫,蜡虫的产地却远在三千里外的云南昭通一带。每年,湘西辰州和沅州的蜡农,都要组成庞大的“虫帮”,沿着古老的驿道,去到滇黔边境的乌蒙山区,采办蜡虫。世代以白蜡为业的杜姓族人,不知从何时起,立下了这样的家规:凡杜姓男丁,无论你的家庭多么富有,都必须跟着虫帮作一次西行。通过这种蜡农沿袭的艰苦行程,使子孙的意志得到磨砺。

张荷香嫁到蜡树湾,为杜昌平生了两个儿子:英忠和英孝,兄弟相隔两岁。英忠从小就壮实得像头水牯,英孝却是个只怀了七个月不到便降生的伢儿,自幼儿瘦弱得像根豆芽菜。杜昌平继承行武家风,亲自教两个伢儿习武。身体孱弱的英孝,自然比不上壮实的哥哥。杜昌平请了一位名叫粟鹤龄的秀才,来教两个伢儿的私塾。英忠迷恋习武,不思书本;英孝迷恋书本,疏于习武。有人说,杜昌平生的两个伢儿,老大长得壮,天生是习武的坯子,来日必定高中武科;老满生得文弱,正是读书的好材料,考个把文秀才十拿九稳。合起来,杜家正好是文武双全。听到这些话,杜昌平颇为得意。

杜英孝是个心高气傲的伢儿。单薄的身体,滞碍了他武功的长进。说起读书,也不过是天份平平。从十四岁开始,他一连三届被父亲送去辰州府参加童子试,每次都是名落孙山。父亲非常丧气,儿子却不以为然。杜英孝觉得自己的文章并不比那些榜上有名的酸秀才差。他没能榜上有名,是考官有眼无珠。

去年春天,十八岁的杜英忠跟着虫帮西行云南。多少年来,跟帮的少爷们大多是空手撂脚跟着走一趟。杜英忠自幼儿习武,炼得一身筋骨。他在回程时,也和雇请的脚力们一样,三斤二两一包的棕包蜡虫,挑着四十包上路飞跑。像他这样能吃苦耐劳的伢儿,在蜡树湾绝无仅有。回来以后,杜英忠就和张家溜的一位张姓女子成了亲;秋天,辰州府开武科,英忠中了武秀才;冬天,那位张氏女子又身怀有孕了。短短一年时间,杜英忠跟帮西行,红鸾添喜,金榜题名,妻子又有了妊娠。喜事接踵而来,令杜昌平夫妇整天喜得嘴巴合不拢。他们鼓励英孝,一定要以哥哥为榜样,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光宗耀祖的杜氏子孙。自恃才高的英孝,觉得自己不会比哥哥差。眼下,又到了虫帮上路的季节,杜英孝决心以一次出色的跟帮西行,证明自己也是真正的男子汉,甚至比哥哥还做得更好。这天,他经过上房的壁脚,意外地听到了父母的一场争论。

“英孝的身体差,跟帮去云南的事,是不是先缓一缓,等到来日他身体好些,再去也不迟。”这是母亲的声音。

“不行!绝对不行!”父亲说得铁定:“我们不能因为英孝的身体差,就坏了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再说那邬家的月娥比英孝大两岁,都已经十九岁了,亲家几次催着早点接亲。伢儿若是没跟过虫帮就忙着成亲,是要被笑话的!”

“英孝不足月就出生,从小体子弱,这来回六千多里……”母亲说话时,声音在颤抖。

“嗨!你怎么把事情看得这样严重。杜家的一代代男儿,在这条路上走了几百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嘛!去年,忠儿不但跟帮押运,肩上还挑着四十个虫包。孝儿好歹也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汉,要他肩不挑,手不提,空手撂脚走一趟云南,应该也是可以的。”父亲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孝儿跟忠儿没法比啊……”上房里,传出了母亲的啜泣声。

英孝忍不住了。他的猛地推开房门,突然站在了父母的跟前。那白皙而瘦削的脸膛,此刻变得绯红。他气呼呼地说:“爹!娘!你们莫争了。若被外面听见,是要被笑话的。我不是篾扎纸糊的,不是草编泥捏的。我是个大男人。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坏在我手里。老祖宗走过的路,我是一定要走的。娘!您就放心让我去吧!孝儿不会出事,也不会给爹娘丢丑的。”

听了儿子的话,杜昌平异常兴奋。他走上前去,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好!这才是杜家的子孙。你去跟虫帮上云南,屋里给你准备办喜事。到了秋天,再去辰州府考上个秀才,我们这个家也就称得上文武双全了!”

四年前,杜英孝同船溪驿一位叫邬月娥的女子订了亲。这邬月娥的父亲,是刘金莲母亲刘邬氏的隔房哥哥,叫邬世顺。模样儿光鲜的邬月娥,从小跟着哥哥一起读书,识文断字,是个才貌双全的女伢儿。早些年,刘金莲常到船溪驿看望外公、外婆,看着小表妹出落成大姑娘,便逗她说:“小表妹你实在是太光鲜了,表姐一定要给你做个媒。”邬月娥晓得表姐的婆家和娘家,都是浦阳镇上的头牌大户。她做媒的人家,也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经意的玩笑话,撩动了小表妹的春心。她含笑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嫩皮细肉的双颊,顿时红得像三月的桃花。碰巧,刘金莲到蜡树湾给荷香姑姑拜寿时,得知小表弟英孝还没有订亲,便立刻想到了船溪驿的小表妹邬月娥。平生第一次做媒人的刘金莲,为这门亲事,走了两趟船溪驿。对于蜡树湾的大户杜昌平,邬世顺是有所耳闻的,与这样的人家结亲,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然而,邬世顺是个老成的人,尽管碍着外甥女刘金莲的面子,他也没有立刻答应亲事。杜家的家境,虽然是没得说的,但男伢儿本身究竟如何,还必须细查细访。这种事情的查访并不难。不费功夫,他便了解到,英孝聪明在行,模样也不丑,就是身体单薄了点。单薄的身子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儿会变得壮实的,不能成为结亲的障碍。刘金莲第二次登门时,邬世顺便应允了这门亲事。邬月娥年长杜英孝两岁,如今已是十九岁的大姑娘,早到了嫁人的年龄。为此,邬世顺几次催促过媒人刘金莲,希望早把喜事办了。奈何蜡树湾的杜姓人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男人如果没有跟过虫帮,便不算是男子汉,是没有资格做新郎的。让英孝走一趟云南,回来就把婚事办了,不但是父母的愿望,也是岳家极力赞同的事。

每年的春分节后三天,是浦阳虫帮铁定动身的日子。光绪八年的春分节是二月初三。二月初六这天,杜英孝跟着虫帮开始了西行的漫漫程途。杜昌平家的两个管事,龙宝和石成,每年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参与虫帮采办回一年所需的蜡虫。这年,他们除了采办蜡这外,还要照顾好与他们同行的小少爷英孝。

二月初六这天麻麻亮,蜡树湾及其附近村寨的虫客们,头上裹着大包头,腰间系着草鞋摞,陆续向浦阳镇进发。白蜡是贡品,虫客当皇差,手里都举着一面小黄旗。长途跋涉的虫帮出行之前,要在三府衙门前集结,由文武官员送行,以示隆重。这天,汪通判起了个大早,他身着官服,前护后拥,站立在衙门前的石阶上。举着黄旗的虫客们,来向他领取《通关文牒》。汪通判每发放一张文牒,便道一声“一路平安,多多保重!”显得神圣而悲壮。当汪通判把《通关文牒》发给杜英孝时,除了重复那句话以外,还特意在英孝的肩膀上摁了摁,似乎在说,你这伢儿能吃得了这份苦吗?三年前,段千总卸任。黎明时分,继任的胡千总亲自率一队绿营军,也赶到了三府衙门前。他将兵丁悉数交给汪通判。为了保证虫帮的出行安全,将由这支全副武装的营伍递送到凤凰。这种递送的营伍由沿途的大小衙门发派,直到云南昭通一带的虫山。

在三府衙门壮行的鞭炮声中,在威武雄壮的绿营军护送下,虫帮上路了。杜英孝举着小黄旗,走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显得异常兴奋。黄昏时分,虫帮一行四百多人,连同护送的绿营军,进到了山中小镇踏虎桥。入夜,虫客们聚集在桥头的天王庙,烤着霸王火,摆着龙门阵,烤吃着带来的糯米糍粑。半夜过后,他们便围着火堆打起顿顿眼闭来。杜英孝是第一次跟虫帮,也是平生的第一次走长路外出。龙宝和石成觉得不能让小少爷跟着虫客们受苦,给他在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歇店里开了个房间。一天长路走下来,杜英孝的两只脚板都打起了血泡。店家听说客人是蜡树湾大户杜昌平的公子,格外的照顾,飞快打来了烫脚水。起泡的双脚,浸泡在热水里,疼痛钻心。杜英孝不叫不哼,咬着牙,硬挺着。烫过脚,他便去到客房,钻进了冰冷的印花布铺盖里。路途劳累,使得他浑身如同散了架子,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睡到半夜,杜英孝被那满床乱爬的臭虫咬醒了。杜英孝点亮了桌子上的桐油灯,掀开被窝一看,天哪,那上面的臭虫,就如同河滩上的湖鸭,成群结队地奔跑着,散发出难闻的臭气。再看自己的身上,到处都是臭虫咬起的泛红的坨坨,又辣又痒。杜英孝不敢再睡了。他想穿衣下床,屋里没有生火,山里春寒难挨。他只得背靠着板壁坐在床上。没想到那板壁缝隙里也藏着臭虫。他靠壁的身子散发出的温热,使得臭虫纷纷爬了出来,有的竟然爬进了他的颈根。没办法,杜英孝起身下床了在房间里踱着步。他真想叫醒店家,发一通脾气。可谁都晓得,小歇店里有臭虫,并不是了不起的事,值不得大惊小怪,也就只好作罢了。天哪!这还只是个开头呀!虫帮去云南,来回六千里。这才刚刚走了八十里。往后,天晓得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忽然,他想起在动身之前,哥哥交给他一张虫帮西行的《路途记》,上面记载着他将要经过的地方。英孝解开包袱,拿出《路途记》,拨亮桐油灯,细细地看将起来,只见那上面写着:

虫帮路途记

浦阳──踏虎桥──凤凰──松桃──玉屏──三穗──镇远──施秉──新洲──横水塘──马场坪──贵定──贵阳──清潭──安年──安顺──小隆场──岩脚──剌冲──水城沙湾庙──威宁──得胜坡──昭通黄羊山──纯田坝──遮海──金河

杜英孝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面对着漫漫程途,心高气傲的杜家小公子,居然哭了起来。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要做个男子汉真不容易啊!他默默地坐在桐油灯下,任泪水在瘦削的脸颊上簌簌地流淌。第二天,天还没大亮,踏虎桥便开始喧闹起来。杜英孝从床上拿起昨夜解下的家机布包头,生怕上面有臭虫,抖了又抖,而后一圈一圈往头上缠裹。裹到最后时,他用还剩下的一截包头布,揩去了脸上的泪痕。老祖宗规定让所有杜家男人都必须跟一次虫帮,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从此以后,杜英孝谢绝龙宝和石成给他的一切照顾。他们睡哪里,他也睡哪里;他们吃哪样,他也吃哪样。小少爷有这等表现,让杜家的管事惊讶和感动。

三天以后,虫帮到达贵州玉屏县城,走上了京城通往云贵的古驿道。这时,来自芷江罗旧一带的沅州虫帮,已布满了这里的街弄子。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春分过后一天,湘西的两支虫帮必须在这里相会。这样的安排,是为的是减少沿途递送营伍的压力。这年,沅州虫帮较辰州虫帮更为庞大,有一千二百人之多。两支虫帮的同时到来,使得这贵州边境的小县城,重现着一年一度的喧闹。县城里可以遮风挡雨的会馆、祠堂、庙宇,都已为先期抵达的沅州虫帮所占据。辰州虫帮便只能露宿在街头了。入夜,蜡树湾的虫客们,聚拢在一条小街的街檐之下,围着一堆堆篝火席地而坐。杜英孝吃过用火炭烤熟的糍粑之后,便沿着小街信步而行。几天下来,他那起泡的脚板,已渐渐变得硬朗了。玉屏是个出箫笛的地方。前年哥哥跟虫帮时,便曾在玉屏买过一支笛子回家。杜英孝不喜欢笛子,喜欢洞箫。他的私塾先生粟老师,便有一管玉屏出的洞箫。每当夜深人静,粟老师吹箫抒怀时,杜英孝常常守在他的身边,听得入迷。粟老师见英孝有此喜好,便教他吹箫。杜英孝吹箫蛮有长进,很快便学会许多乐曲,其中他最为喜欢,也吹得最好的一支乐曲,叫做《苏武牧羊》,表现的是苏武北海牧羊时的苍凉心境。这晚,玉屏街上一个卖箫笛的铺子,因为虫帮的到来,破例开了夜市。杜英孝进得店铺,买了一管洞箫。洞箫做得很精致,扁形的竹管上,雕着一幅山水画,还有杜甫的诗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虫帮继续前行,来到滇黔门户镇远城,小憩一天。蜡树湾的虫客们,住在府城头牌的火神庙里。杜英孝爱走动。吃过早饭,他便带着玉屏买的那管洞箫,出了火神庙,沿着古驿道的石板路西行,迎面是一座石拱桥,桥头立着一块石碑。碑文记述,大桥由里民为康熙皇帝六十圣寿而建,名叫祝圣桥。那高大的桥亭上,挂着的一副对联,描述这条西南古驿道上的情景:

扫尽五溪烟,汉使浮槎撑斗去;

劈开重驿路,缅人骑象过桥来。

杜英孝在祝圣桥上久久地徘徊。他仿佛看到了古驿道上缅甸贡使骑着大象,从这座桥上经过时的情景。古驿道不经过蜡树湾,他更没见到过大象。只听说贡象的队伍,必须在船溪驿歇脚。船溪驿是他的岳家。完成虫帮的随行,他便要到那里去做新郎。他坐在桥亭里,用洞箫吹了一曲《苏武牧羊》。

杜英孝跟随着虫帮,在滇黔古驿道上风餐露宿,艰难跋涉。渐渐地,他有点力不从心了。每上一座山,他都要出一身汗。湿漉漉的汗水,在他身上一次次被沤干。风寒入体,埋下病根。虫帮在贵阳小憩一天,虫客们在湖南会馆歇脚。贵阳市面繁华,虫客们上街看热闹。杜英孝虽也想到街上走走,却连步子都迈不开了。他那儿也没去,就在会馆里的一条长板凳上睡了一整天。

虫帮是在安顺过的清明节。四天之后,到达水城的沙湾庙。夜里,杜英孝突发高烧,不省人事。小少爷的突然病倒,令龙宝和石成焦急万分。他们请来了当地的郎中,为杜英孝把脉看病。郎中说,病起风寒淤积,需要药物调养,更需要得到休息。经过商量,决定石成留在沙湾庙照看小少爷,由龙宝随虫帮继续前进,到虫山采办蜡虫。递送虫帮的绿营军知道了此事,不同意杜英孝留在当地。掉队的虫客,常常成为盗匪打劫的对象。沙湾庙就曾经发生过几起这样的事。虫客即使是在沿途病倒,也必须随队伍前行。没奈何,龙宝和石成只得连夜在当地雇请脚力。找遍了沙湾庙,居然无人受雇。一位军爷提醒说,越是雇请不到人,病人就越是要随着队伍走。说不定已经有人渺上了这位少东家。他们在串通一气,编着法子把财神菩萨留下来。龙宝和石成听了军爷的话,被吓出一身冷汗。无奈,他们决定由自己抬着小少爷,跟着虫帮,一路前行。

从沙湾庙到威宁城一带,属于乌蒙山脉。一百多里山路,在万仞高峰中盘旋。虽然过了清明,在云贵高原的脊背之上,却依然覆盖着皑皑白雪。逶迤的盘山路上,艰难跋涉的湘西虫帮队伍,步履悲壮而苍凉。他们一年一度地出现在这里,谁也记不清已经延续了多少年。细雨濛濛,阴晦的乌蒙山,白日像黑夜一样昏暗。人流中,一面面迎风飘拂的小黄旗,也在昏暗的天宇间变得朦胧。谁也不及细想,这昏暗中的辛劳,将换来皇家宫苑的灯火通明!他们谁也顾不上说话,只有“沙沙”的草鞋着地声,在山路上响过不停。为了抵御寒风的侵袭,虫客们纷纷解下包头,把一张张脸膛缠了个严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龙宝和石成用担架抬着患病的杜英孝,吃力地行进在山路上。杜英孝高烧还未消退。他张着干裂的嘴唇,在冰冷的寒风中不停地喘息。蜡树湾杜姓人家所有的虫客们,都挂着小少爷的安危。当龙宝和石成累得不行时,他们或是帮着推拉一把,或是替上一肩。中午过后,天上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湘西,“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乌蒙山区过了清明节,却依然还在下雪。猛然间,担架上的杜英孝抽起筋来。龙宝回身,摸了摸他那罩着布单的额头,烧得如同火炭一般。龙宝和石成放下了担架,面对着奄奄一息的小少爷,放声大哭起来。这时,一个送帮的军爷走了过来,掀开布单,摸了摸杜英孝的额头,又问了问情由。他说:“没得事。这种情形我们见多了。他心上火气太旺,让乌蒙山的雪花把心火浇灭,他就没得事了。等到了威宁城,你们再想法给他调理。”

杜英孝的担架随虫帮抵达威宁城。正如送帮军爷所说,他身上的火气,果真被乌蒙山的冰雪浇灭了许多。他高烧开始消退。两个管事把他安顿在正街上的招远客栈,随即为他请来了把脉诊病的郎中。诊断的结果,与沙湾庙郎中所说如出一辙。无非风寒淤积,需要调养一类的话。夜里,两个管事熬药、喂药,几乎没有合过眼。到天亮时,昏迷的杜英孝在呻吟声中苏醒了。

第二天,虫帮换由威宁州衙派出的营伍递送,继续前行。前面站口叫得胜坡。过了得胜坡,便是云南昭通地界了。两个管事经过商量,决定石成留在威宁,照看小少爷。等小少爷病情好转,再一同赶往昭通虫山。

黔西小城威宁,汉人和彝人、回人、苗人杂处。荒蛮之地,交通闭塞。只有来自湘西的虫帮,年复一年,都要在这里出现。咸丰七年,青年时代的杜昌平,按照家族的规矩,也曾有过一次跟帮西行的经历。立夏过后,虫帮从虫山返回,抵达威宁。旅途劳顿的杜昌平,住进了一家客栈的阁楼上。睡到半夜,大雨倾盆,狂风肆虐。突然,他被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惊醒。接着便是房屋不住地上下颤抖。他迅速从床上一跃而起,浑身上下的一根根汗毛,顿时紧张得全都竖了起来。小客栈里,人们惊恐万状,哭喊声一片。杜昌平摸着黑,三脚两步便下楼。楼下的客堂里,聚集着惊魂未定的店家和歇客们,谁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次日清晨,大雨停歇,惊人的消息在小城传开:昨夜一场暴雨,引起山洪爆发,城西的大片山洼地,出现了一个方圆几十里的高山湖泊。这就是后来人们所称的“草海”。杜昌平和虫客们前去打望。站在水天相连的湖泊边,杜昌平感到了世事的沧桑,更感到了人的渺小与卑微。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跟过虫帮,对于这段经历,却是刻骨铭心,感慨万千。年复一年,在中国大西南的土地上,为了皇家宫苑灯火通明,一支举着小黄旗的人流在这里涌动。一茬又一茬的湘西蜡农,从少小走到老大,从阳世走到阴间。直到乌蒙山雨骤风狂,地裂山崩,茵茵草山变成了茫茫沧海,湘西人艰辛的程途,还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何日!杜英孝从记事时起,曾听过父亲的无数次诉说,无数回感慨。神秘的草海,记录着父辈的经历,蕴含着人世的沧桑,是他心驰神往的地方。他终于到达了威宁城,梦中的草海近在咫尺,他却只能躺在病榻之上,无法前去一睹那里的万顷碧波。杜英孝晶莹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滚落了下来。

“小少爷,你哭哪样?”石成问。

“石成哥,我想去看草海。”杜英孝说话很吃力。

石成说:“嗨!到了威宁,要看草海那还不容易,你忙哪样!要等到病好了些,我们一起去看就是。你安心躺着,我再去给你捡几副药来。”

杜英孝说:“你先到州府衙门去禀报一声,说虫帮还有人留在威宁没走,要请他们多多关照。”

威宁地处黔西边陲,千山万壑之中,住着桀骜不驯的山民,朝廷难以进行有效统治。清末,威宁一带的“袍哥”把持一方,或欺行霸市,或打家劫舍,或绑架勒索。连官府对于他们也奈何不得。湘西虫帮年复一年从这里过往。他们运送蜡虫返回时,都要在威宁一带雇请数以千计的脚力,递送蜡虫担子到安顺。湘西虫帮的内中情形,威宁人了如指掌。辰州和沅州虫帮中的大户,是他们涉猎的对象。当他们发现虫帮队伍里抬着一副担架时,立刻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他们毫不费力,就打听到那躺在担架上,住进招远客栈的后生,是辰州府浦阳镇蜡树湾大户杜昌平家的小少爷。他是按照杜姓人的规矩,来跟着虫帮西行磨炼筋骨的。袍哥们都晓得,杜昌平是浦阳蜡户中的头块牌,白花花的银子有的是,把这小少爷弄到手里,油水肯定是重重的。当杜家主仆还蒙在鼓里时,针对他们的阴谋就已经形成,一张大网在向着他们撒开。石成前脚离开客栈,袍哥后脚便进到店中,对店家说了声:“杜公子病了,我们来接他去看病。”说话间,一伙人便进到了杜英孝的客房。威宁城里的客栈里发生这种事情,并不是头一回。店家要在当地立足,是绝对不敢声张的。躺在床上的杜英孝,见那么多的莽汉突然进到他的房间,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神经顿时紧张,周身冷汗涌冒,脑壳嗡嗡作响,身子瘫软得如同一堆烂泥,便重又进入了昏昏沉沉的境地。他隐约地听见有人在说话:“来呀!浦阳的杜公子病在了我们威宁城,怎能就这样放在这客栈里呢?快把他接去看郎中。”

袍哥头儿的话音刚落,莽汉们便七手八脚,将杜英孝从床上抬起。杜英孝完全失去反抗的意识与能力,只能任其摆布。他被抬上一顶事先停放在客栈前的篷轿。紧接着,四个莽汉抬起轿子,飞也似地朝着草海的方向走去……

当石成捡了一摞中药回到招远客栈时,杜英孝的客房里,已是人去房空。那客房的木柱上,用尖刀插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两行大字:

一月内,千两银赎人;

若报官,杜公子没命!

石成懵了,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客官!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对不住。他们势力太大,小店奈何不得啊!”店家这样说。

石成没有和店家搭腔,只是哭丧着脸,喃喃地自言自语:“千两银赎人……哪里去弄千两银子啊?!”

“客官,总得想法子呀!救人要紧,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店家的话语充满着同情。

杜英孝隐隐约约醒过来时,首先听到的,是一声声划船的水响。他微微睁开双眼,头顶上是竹篾编织的船篷。他断定自己被吊了羊,眼下是躺在一条小船里。这条小船,正是行进在他曾经心驰神往的草海之上。

“五爷!他醒过来了。”杜英孝的身边有人说。

“醒过来了就好!”那被称作五爷的人问道:“看看!他的病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五爷你放心好了。”说话的人,是袍哥请来的郎中。

杜英孝听了袍哥和郎中的对话,对于自己的处境,已经完全清楚了。他不想开口说话。对这些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五爷和郎中也不再说话。杜英孝耳边回荡的,只是划桨行船的“哗哗”水响,偶而还能听见几声湖面上水鸟的啼鸣。不久,他感觉到小船拢岸,那五爷吩咐手下的喽啰:“到了,背他上岸!”

杜英孝仍然闭着双眼,任其摆布。他被背上一个宽阔的脊背,上到岸边。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小岛上有一座低矮的茅草屋。

“丁先生,费心,这位财神菩萨就托咐给你了。他的病没治好之前,你就将就着在这里过吧!”五爷在对姓丁的郎中交待。

杜英孝被背进了茅草屋,放在一张木棍搭成的床上。

“你们这是做哪样?放我回去!”杜英孝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尽管他明白这是多余的。

“杜公子,你有病,莫动气。我晓得你醒了过来,只是没有说话。现在你终于说话了。”那被叫做五爷的人说:“杜公子老远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得了病也没得整治。弟兄们打了个商量,就把你接到这里来养病。”

“接我来养病,说得好听!你们这是打劫!是吊羊!”杜英孝气愤地说。

“莫讲得那么难听。安心养病。你看,郎中都给你请好了。一个月以内,家里人一定会来接你。”五爷说。

“你们开了多少价?”杜英孝问。

五爷笑了笑,说:“嗨!我说了,安心养病,你问这个做哪样!”

招远客栈里,石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刚才还去州衙作过禀报。官员告诉他,威宁城里“圈子”的势力大得恶,要他多加提防,没想到打个转的功夫就出了事。若去报官,那纸条上写得明白,带给小少爷的将是杀身之祸。况且官家对袍哥们也根本奈何不得。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在人地生疏的威宁,他是没法筹措的。人命关天,只有立即动身,日夜兼程赶回蜡树湾,向杜老爷禀报实情,赶紧送银子来赎人。

草海小岛上的茅草屋里,杜英孝吃了郎中的药,高烧开始消退,干裂的嘴唇也渐渐变得湿润。他由于几天没吃东西,浑身上下,没得一点儿气力。茅草屋外,便是父亲常挂嘴边的草海。此刻,这草海纵有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却已然变成了他的伤心之地。虽是近在咫尺,他却无心起身去到门外,站立湖边,一睹草海的芳容。

三天以后,杜英孝的病症脱体。郎中乘船离开了小岛。杜英孝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便是在坐在床沿上吹箫。《苏武牧羊》的乐曲,在茅草屋里凄怆地回荡。杜英孝此时的心境,和北海边牧羊的苏武,似乎存在某些着不谋而合。他全神贯注地吹奏着,完全融入了古老乐曲的情境之中,禁不住潸然泪下……

“杜公子,哭啥子?我们对你咋个了嘛!”一个叫老布的喽啰,把一碗煮好的鱼放在杜英孝面前,说:“吃吧!这是我们在草海抓的“鱼包虾”,小鱼的肚子里,有它吃下去还没化掉的虾。在你们湘西可是吃不到哟!”

见杜英孝无动于衷,另一个叫老扎的喽啰跟着说:“吃点吧!味道蛮不错的。初吃有鱼味,细嚼又有虾味。试一点嘛!”

若是平常,喜欢新鲜玩艺的杜英孝,对这样的“鱼包虾”一定会立刻品尝。眼下,他心里烦透了,即或是龙肉,也提不起兴致。他把脸扭过了一边。

转眼间,杜英孝来到这小岛上,已经二十四天了。上岛那天,袍哥头目五爷告诉他,一个月以内,家里会来人接他。一个月,显然是盗匪立下的期限。也不晓得家里人究竟要花多少钱,才能把他赎回去。他几番向老布、老扎两个喽啰打听,他们都只是笑着摇头,说是不知道。杜英孝除了吃三餐饭之外,一天到晚几乎都是睡在床上,却又从来没有睡落过。吃过晚饭,杜英孝又一头倒在了床上。他微微闭上双眼,曲蜷着的身子,一动不动,俨然是睡着了。

“这杜公子,瞌睡也真是多,睡了一整天,刚刚起来吃过饭,倒下去又睡着了。”老布一边洗碗一边说。

杜英孝就地滚龙,假装打起鼾来。他想听这两个喽啰到底还会说些哪样。

老扎证实杜英孝确实是睡着了时,轻声对老布说:“今天是第二十四天了,说是一个月的期限,那一千两银子怎么还不送来?”

“轻声点,莫让他听见了。”老布压低嗓门说:“你放心,这是救命的银子,他屋里肯定会按时送来的……”

听说盗匪的要价是一千两银子,杜英孝的脑壳“轰 ”地一下,似乎在顷刻便会炸开。这伙无赖居然开了这么高的天价。一千两银子,全家人三年还赚不回来。由于自己不争气,家里将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无地自容的感觉油然而生。杜家的小少爷,心里如同倒海翻江。他盘算着,家里送赎银的人,若要按盗匪给的期限赶到,这时至少已经过了贵阳。立夏已过,虫帮的大队伍,也应该从虫山打转了。他不敢想象,送赎银的人和虫帮相遇时,会怎样议论他这个不中用的公子哥儿。他又在想,家里来送赎银的人,肯定是他的哥哥杜英忠。一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哥哥是武秀才,有一身好武艺,派他送银子最为恰当。自惭形秽的杜英孝竟没察觉到,自己什么时候流泪了。栽了那么大的筋斗。从今往后,谁还会拿正眼看你!即便是在父母兄嫂、岳家老少,还有那未婚妻的面前,也都将抬不起头。突然,他的手触摸到枕边放着的那管洞箫。而今,一曲《苏武牧羊》,已经难以排解他心中的痛苦。要想结束这场痛苦,唯一的办法,便是快刀斩乱麻,告别这令人窒息的人生,一了百了。初到草海时,他也曾想到走这条路,却总是下不了决心。今晚是该痛下决心的时候了。对面床上两个酣睡的喽啰,正扯着此起彼伏的蒲鼾声。杜英孝轻轻下得床来,没穿衣,连鞋子也没穿。这时候没有必要再穿衣服和鞋子了。他赤脚踩在清冷的地上,蹑手蹑脚地出了茅草屋的门……

初夏草海的夜晚,显得格外宁静。稀疏的星星,点缀在锅底一样的夜空。半夜过后,弯弯的月亮一跃而浮出了水面,使暗青色的湖水泛起了粼粼波光。杜英孝出得茅草屋,在湖边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他蹙起眉头,凝望眼前的一切:夜空、湖水……细听耳边的一切:风声、涛声……这就是他曾经想见,如今又怕见的草海!他终于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领略到草海的风貌。突然间,一排涌向岸边的浪涛飞溅,打湿了他薄薄的衣衫,打湿了他落泪的脸庞。冰冷的湖水,闷骨透心。他下意识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稳了稳心神,便双膝跌跪在那块大岩石之上,面朝东方,泪水模糊的双眼遥望长天,向远方的亲人作最后的诀别。接着,他走下岩石,挪动着僵硬的双脚,一步一步,并不情愿地朝着茫茫的草海走去,任湖水没过他的膝盖,没过他的腰肢……

“杜公子!”两个喽啰尖叫着,向草海奔来。

杜英孝加快了脚步,湖水没过了他的脖颈,又眼看要没过头顶。这时,两个喽啰飞也似地跳到湖中,三步两步,便追上了向湖心走去的杜英孝。四只大手如同两把铁钳,牢牢地钳住了杜英孝,迅速地将他拖回到岸边。

“放开!让我去死!让我去死!”黑暗中,杜英孝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杜公子,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们也就没命了。”老布说着,便将浑身湿淋淋的杜英孝,撂上了自己宽阔的背脊。

冷风的吹拂,寒流的浸泡,使得杜英孝的风寒病症再一次复发。凌晨时,他又发起了高烧,再度陷入昏迷。两个喽啰吓坏了,赶紧划船去向五爷禀报。五爷再次派来了郎中。

五天以后,也就是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杜英忠和石成,带着银子来到威宁赎人。一千两银子,赎回的是一个病哀哀的弟弟。

杜英忠打听到,今年蜡虫下树迟,虫帮返程还要需些时日。威宁城不可久留。第二天清早,杜英忠找来两个脚力,用滑竿抬着弟弟,沿着乌蒙山陡峭、狭窄而弯曲的山路,走上了漫漫归途。乌蒙山上抬滑竿非常辛苦。英忠体恤穷苦人,见脚力实在累得不行了,他便替上一肩。石成见主人尚且如此,也充当了半个脚力。这时,最不是滋味的,便是滑竿上的杜英孝。来时过乌蒙山,他睡的是担架;去时过乌蒙山,他坐的是滑竿。更让他羞愧难当的是,抬滑竿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和哥哥相比,他相形见绌。而这恰恰是他心理无法承受的。杜英孝乘坐的滑竿行进到山坳的拐弯处,小路的一侧,是刀削斧砍般的深渊。一个闪念出现在他的脑海,若是纵身跳下眼前的深渊,便立刻可以得到最彻底的解脱。他一次次起意,又一次次迟疑,最终也没能横下这条心。

一路走来,杜英忠总是在寻找话茬,劝慰历经磨难的弟弟,杜英孝却总是难得搭上一两句腔。杜英忠试探着说:“镇上表嫂都来过好几趟了,张罗着为你接亲的事。回到蜡树湾,把病调养好了,就把月娥接过门来。”

“接亲!有哪样接的?!莫耽误了别人的青春。”杜英孝冷冷地回应。

过了好一会,杜英忠又从另外一个角度进行试探:“回家以后,把病调养好了,爹说要送你去虎溪书院读书。对于你秋天的考试,是会有好处的。”

“考试!有哪样考的?!再考,也是去垫背。”杜英孝同样是冷冷地回应。

杜英忠再也找不出他认为更适当的话,来排解弟弟的颓丧与懊恼了。

这天,杜英孝乘坐的滑竿夜宿安顺城。日夜兼程的虫帮大队伍,也在半夜过后到达了安顺。蜡树湾的杜姓虫客们,听说病中的小少爷英孝也在安顺,便不顾旅途劳累,一齐到客栈来看望。他们说了许多关切的话。睡在床上英孝,却只是呆滞地微睁着双眼,没有搭任何人的腔。乡亲叔侄们说的每一句言语,经过他的咀嚼和品味,仿佛都变成了嘲讽与奚落。杜家小少爷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无地自容!英忠看出了弟弟的懊丧与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他替英孝向众人表示道谢,并送走了众人。

四更过后,天还没亮,杜英孝乘坐的滑竿,就跟随着龙宝带领的十五根蜡虫担子,从安顺出发了。虫帮凭着一纸《通关文牒》,让安顺城的城门提前敞开。安顺一站,是虫帮换雇脚力的地方。英孝的滑竿,也是在这里换雇的脚力。由于虫帮大队伍的到来,安顺城的脚力走俏。即使出高价,也难以雇请到精壮的脚力。英忠跟龙宝、石成商量,他们三人每人顶一根担子上路。大少爷身先士卒,两个管事便也只好跟着来。英忠年轻,又是武秀才,有气力。他选了一副重担。用棕片包裹的蜡虫,三斤二两一包。他的这副担子,共挑了四十四包。迎着夏日的朝阳,英孝的滑竿,和成千的蜡虫担子,一同走在古老的西南驿道上。那高高抬起的滑竿,在虫帮的大队伍里,显得突出而怪异。坐在滑竿上的杜英孝,放眼望去,前面的蜡虫担子,望不到尽头。那绑在担头一面面小黄旗,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如若不是生病,不是发生在威宁城的变故,他也会举着这样一面小黄旗,行走在这支队伍里。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虫客们头上的大包头都不见了。去时春寒料峭,虫客们扎上包头御寒。来时已是立夏,包头已经没了用场,当地的彝民又特别喜欢湘西的印花布,虫客们便用包头布向彝民换回了蜡虫。别人的包头布都换成了蜡虫,唯有自己的包头布,还原封不动地塞在行囊里。杜英孝不由得又暗自伤情,本该举的黄旗他不能举,不该留的包头布他却留在了身边。

这天,又是个大晴天,这是虫帮脚力们最惧怕的天气。中午时分,气温达到了最高点。虫包里的尚未羽化的蜡虫,禁不住棕包里的高温,纷纷爬了出来,爬在了脚力的周身上下粘附着。英孝看了看走在他滑竿前面的英忠。一只只蜡虫,竟爬的英忠满身都是。英忠既不打,也不拍,只是一个劲地挑着担子,往前赶着路。英孝多想也能和哥哥一样,也挑一回蜡虫担子,也让蜡虫在浑身上下爬一回,做一回蜡树湾真正的男子汉。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身体本来就单薄的杜英孝,瘦成了“一把骨头几根筋,外头包个空皮囊”。他浑身没得一点力气,只得瘫软地躺在滑竿的靠背上。“坐”滑竿,变成了“躺”滑竿。滑竿的前面和后面,都是一根根蜡虫担子,都是身上爬满蜡虫的虫客和脚力。都是一样的男人,别人可以挑着百多斤的担子赶路,还要经受蜡虫的困扰。自己却是被人抬着,连坐滑竿的力气都没有,也实在是太粪桶了。杜英孝强支着身子,在滑竿上坐了起来。突然,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个闪念:他如此这般地夹杂在这个队伍中,不正像一个被前呼后拥,绑赶刑场的死囚么?作为一个男人,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杜英孝在滑竿上如坐针毡,随之又瘫软在了滑竿上。他两眼紧闭,眼不见,心不烦。而他的耳边,“吱呀吱呀”的担子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又是那样响过不断。每一个声响,仿佛都是对他的奚落,都是对他的精神折磨。杜英孝后悔了,后悔那天在乌蒙山上,真不该那样优柔寡断。倘若是横下心,闭上眼,纵身一跳,就再也不会面临如此尴尬和狼狈的境地了。

在极度的痛苦与惶惑之中,杜英孝终于回到了蜡树湾。滑竿穿行在寨子的岩板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一支充满哀怨的歌,感叹着一个失意者悲凉的人生。寨子里,幢幢吊脚楼的栏杆上,巴满了看热闹的人。杜英孝尴尬、羞愧。若是地上有条裂缝,他会立刻跳下滑竿,钻了进去。当杜英孝的滑竿临近家门口时,鞭炮声“噼哩叭啦”地响了起来,杜家人抑或是用这种方式来驱除这伢儿一路带来的晦气。(未完待续)

已为您缓存好所有章节,下载APP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