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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 灵 的 伢 儿

刘金莲带着钰龙,从蜡树湾连忙火急回到了张家窨子。弥留中的张恒泰久久没有咽气,当见到龙儿泣不成声地跌跪在他床前时,老者才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张恒泰归天是在六月二十三日,两天后立秋,接下来是炎热异常的“秋老虎”。这样的季节死了人,遗体绝对不能久停。孝子张复礼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汉口,即或以最快的速度,也要十天半月才能赶回来,到那时遗体早已腐烂发臭了。等不等张复礼回来,刘金莲拿不定主意。她和秀山到后堂请老夫人张王氏决断。哭得两眼红肿的张王氏坐在竹椅子上,钰龙正在为她捶背。爷爷归天以后,钰龙投入丧事的料理,还尽量抽出时间安慰奶奶。张王氏听了禀报,感到很为难。遇上这样的季节,人怎么拗得过老天。她只得作出决断,不等复礼回转,择日先行发丧。

刘金莲和张秀山抽脚离开时,小钰龙说话了:“娘!秀山伯!慢点走。”

“龙儿,你有哪样事?”刘金莲问。

钰龙说:“爷爷过世了,爹爹便是张家的主人。爹爹不到场,是决不能发丧的。应该等爹爹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尽他的孝道。”

小钰龙的这番话,给了张王氏莫大的欣慰。伢儿小小年纪,能这样懂事实属难得。可毕竟还年小,缺乏全面的考虑。她叹了一口气,充满慈爱地说:“难得龙儿一片孝心啊!怪只怪你爷爷无缘,选了这样的季节归天,婆婆的决断也是出于无奈啊!”

刘金莲也说:“龙儿,你还小,许多事情你想不到。这样的天气,灵柩是不能久停久放的。”

“哪个讲不能?!就是放十天半月,也不会有事,你们老辈人是应该晓得的。”钰龙说着,眨巴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听了钰龙的话,众人立刻想到湘西古老的巫术“封臭”。人死在大热天,只要请老司“封臭”,尸体即使停放个十天半月,不会腐烂,也不会发臭。只是懂得这种巫术的老司已经十分难找了。

“龙儿,你是说请老司来‘封臭’。你说,哪里还有这样的老司?”张王氏问。

“怎么没有?!前次屋里还大傩愿时,老庚就对我说过,他的师父法力高,会‘封臭’。”张钰龙说的老庚是火儿。

“火儿跟你说过龙法胜会‘封臭’?!”张王氏问道。孙儿的懂事,令她在悲痛之中感到兴奋。

钰龙说:“是的呀!前年也是六月天,焦溪山里死了一个老者,要等他儿子从常德回来,就是请他封的臭。放了十二天,棺木里的老者一点事也没得。”

众人这才晓得,伢儿要等父亲回来才发丧的话,并不是随便说的。刚满十四岁的钰龙,就有如此城府,连做母亲的刘金莲也不曾料到。钰龙的想法得到了张王氏的首肯。刘金莲当即决定,火速派轿子去接龙法胜。

人们盼望着龙法胜的到来,都想亲眼见识这神奇的巫术。张恒泰的过世,惊动了浦阳镇。前来吊唁的人们络绎不绝。一天到晚,流水席开个不断。最忙活地方是伙房。劈柴、烧火的,淘米、煮饭的,洗菜、炒菜的厨倌们,一个个忙得汗扒水流,他们的嘴巴却还是呱个不停。“封臭”成了他们绕不开的话题。烧火的岩佬见多识广,人们纷纷向他提问。

“岩佬,你得见过‘封臭’?!”

“见得多了。咸丰十一年,六月三伏天,麻阳岩门滕三老爷过世,为了等一个黄道吉日,请的镇竿老司‘封臭’,寿枋摆了三七二十一天。打开棺木一看,那滕三爷还是桃红花色,就跟睡着了一样。镇竿老司,好法力呀!”

“听说‘封臭’靠的就是一碗水?!”

“靠的一碗‘雪山水’。‘雪山水’一掸,五百里火焰山,便都化作了冰雪。那死尸放在‘冰雪’里,是不得发臭的嘛!”

“怎么又听人说‘封臭’靠的是药呢?”

“是啊!只怕靠药的**,还要靠得住些。有的说,药是放在死尸的鼻孔里;有的说,药是塞在死尸的pi眼里。”

“那你说,这龙家垴老司的法力如何?”

“哎呀!这就不好说了。”

一顶篷轿把老司龙法胜接了来。天气炎热,一刻也不能耽搁。他急匆匆进得灵堂,便开始做“封臭”法事。果然,他是通过念《雪山咒》,敕“雪山水”,来保证尸身的不腐臭。他手端一杯清水,口里念念有词:

……须弥山上去观雪,峨嵋山上去观霜。一更下大雪,二更下浓霜,三更金鸡来报晓,四更雪上又加霜。一阵狂风一阵雨,冻得弟郎冷清清,冻得山中树木不生叶,冻得百草不发芽。龙来龙退爪,虎来虎脱皮,大山百鸟脱毛衣。奉请三界雪山龙树王急急如律令。

诵念过咒语,龙法胜将一张画在黄裱纸上的“雪山符”焚化,又将焚化后的灰烬掸入杯中的符水,而后郑重其事地将这杯水放在了家先坛的神龛上。接着,他在灵柩前竖起一根竹竿,并将一块猪的后腿肉,挂在了竹竿上。

法事作过,几天下来,虽是烈日炎炎,那挂在竹竿上的猪肉竟然不烂不臭,变成了一块风干肉。

川流不息的吊丧客,从四面八方朝着张家窨子涌来。张恒泰的弟弟张恒兴带着儿子张复光、张复亮,从洪江赶到;张王氏娘屋的哥哥王悠然、带着的儿子王志超、王志文从白沙赶到。张恒泰的妹妹、妹夫和女儿、女婿:康家洲的康家来人了,球岔的熊家来人了,孝坪的粟家来人了,柳树湾的聂家也来人了。只有蜡树湾杜家,因为料理英孝的丧事,直到丧事的第四天,才带上丰厚的祭礼,来到张家窨子吊丧。杜家人的到来,更增添了悲切,丧家哭做一团。

“孝儿他没能尽孝,反把舅爷送上了黄泉不归路……”张荷香泣不成声。

张王氏泪流满面地说:“小妹,你快莫这样说了。是舅爷去迟了一步,没能把那三年阳寿退还给外甥……”

“大家都莫哭了,也都莫讲了,世上的事,是老天爷排定了的。舅爷和外甥,都是这一劫的人。这样也好,黄泉路上两舅甥也好有个照应。”说这话的,是张王氏的哥哥王悠然。

在一片痛哭声中,老司龙法胜也在悄然落泪。五年前的“打保福”,两月前的“傩娘探病”,三天前的“封臭”……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位沟通阳世与阴间,沟通凡人与神鬼的老司。如今,他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尽管得到十八阳寿捐奉的张恒泰,只活了五年;尽管傩娘那鼓舞人心的昭示,得不到任何应验。人们对于他,并没有丝毫的责怪。此刻,龙法胜是不负众望的。是他法力高超的“封臭”,使得张家窨子的丧事,能够有条不紊地进行;使得丧家的孝男,能够回家奔丧,恪尽人子之道。

在痛哭的人群中,最哭得伤心的,莫过是张恒泰的孙儿张钰龙。由于父亲远在汉口经商,他成了祖父唯一的精神寄托。原以为祖父拥有表叔、姑父们捐奉的十八年阳寿,爷爷便拥有了健康与生命。他盼望早早长大成人,能作为张家的长孙恪尽孝道。谁知还只过了五年,祖父便匆匆离他而去。难道众人捐给他的阳寿就不作数了吗?他问龙法胜:“龙师傅,我公公得到的捐奉,明明是十八年阳寿,怎么变成了五年呢?”

“缘法啊!一切都是缘法。”龙法胜痛心疾首地说:“张公是得了十八年阳寿的捐奉,能不能够消受,还要看他的缘法。常言说,缘法缘法,阴阳得法。若无缘法,阴错阳差。小外甥的舍身捐奉,本是一片孝顺心,只因为少了缘法,反倒为舅爷设下一道迈不过的门坎;舅爷的退还捐奉,本是一片慈爱之心,只因为少了缘法,最终也没能够挽回外甥的生命。”

龙法胜的“缘法”二字,如同巧夺天工的针线,把支离破碎的世事缝补得天衣无缝。人们的一切疑惑,都从“缘法”二字中找到了答案。在小钰龙的心目中,他老庚的这位师父变得更神秘了。

张恒泰入殓的棺木,搁放在丧堂平摆着的两条长凳之上。刘金莲端来一把椅子,放在棺木的旁边。

“叔公,您请坐。”刘金莲依着龙儿的辈份,哭丧着脸,请张恒兴就座。

张恒兴在众人的簇拥下,神情肃穆地端坐在棺木旁边的椅子上。作为亡者的胞弟,在场所有的人都必须听命于他。

张王氏对身旁的钰龙说:“龙儿,快去给叔公磕头,听叔公吩示。”

钰龙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地叫了一声“叔公!”连磕了三个响头。

张恒兴发话了:“龙儿,你是爷爷嫡亲的长孙,眼目下,也是爷爷唯一的孙儿。如今爷爷驾鹤西去,你的爹爹,现时还远在千里之外。在他没有回来之前,必须由你在爷爷身边陪灵尽孝。”

从此以后,十四岁的龙儿便遵照叔公的吩示,每夜在丧堂陪灵尽孝。半夜过后,围鼓堂停锣歇鼓,吊丧的人们纷纷散去。刘金莲往棺木下的“地府灯”里,添了满满一盏清油。她剔了剔灯草,油灯更亮了。她取来一床水竹篾席子,平铺在棺木旁边打着三合土的地上。

“龙儿,爹爹还没有回来,你就是张家的男子汉。娘给你把铺开好了,你就睡在这里陪爷爷。你是爷爷的长孙,也是眼下他老人家唯一的孙儿。爷爷在生时最疼爱你,到了阴间,也时刻都在保佑着你。睡吧!”每天晚上,刘金莲都要向儿子交待这几句话。

人们纷纷离去,偌大的一个丧堂,就只剩下龙儿一个人。在经过一天的喧闹之后,丧堂显得格外寂静。那黑漆的棺木,水竹篾的席子,一高一矮,并排摆放在丧堂。龙儿睡在竹席上。他的脑壳,正对着高处棺木里爷爷的脑壳。平时龙儿是最怕死人的。如今他就睡在死人的身边,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安歇在棺木里的老人,是最疼爱他的爷爷。爹爹若在家,在这里陪伴爷爷的应该是爹爹。爹爹不在家,爷爷理所当然由他来陪伴。他与爷爷之间,再也不可能有语言的交流。在无言的情境中,他感到与爷爷心灵的沟通。

平日里,张钰龙有睡不够的瞌睡。这些天来,他每夜躺卧在陪灵的竹席上,总是无法入睡。这些年来,一个个难解的疑团,常常使他坠入雾里云中。那年元宵观灯,母亲遇到的那个妇人究竟是谁?母亲和她谈起的那个人又是谁?对于母亲同那妇人的会面的情形,父亲为什么打听得那样详细?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梳妆台上两条雕工精美的鲤鱼,被神情戚然的父亲用刀子剜掉了眼珠。父亲说,他自己便是“有眼无珠的鲤鱼”。为这事父母发生了争吵。争吵时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体察到父母之间,有着难以填补的裂痕。按照常理,大人们的事情,与儿女是无关的。而事实是,父母的裂痕,已经殃及到了他。从记事起,父亲对于他的态度,就一直是不冷不热,压根儿也体味不出相互间的骨肉之情。平日里,父子二人形同陌路。只有在需要应付的公众场合,为了遮个外面光,他们的父子关系才会得到短暂的体现。这个十四岁的伢儿,从爷爷奶奶那里得到慈爱,从母亲那里得到母爱。他所渴望的父爱,就这样迟迟没有降临到他的身边。父亲去了汉口以后,他这种感觉变得尤为强烈。后来,他得知在汉口他又多了一个妈妈,还有了一个妹妹。他彻底失望了。他的陪灵,便是在代替远游的父亲恪尽孝道。通常的丧家,陪灵只是一、两晚,至多也不过三、五晚,且有多个孝子轮替。而这次陪灵,时间要长达十天半月。陪灵的夜晚,他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他时刻挂惦着爷爷脚头的那盏地府灯。他常常从竹席上爬起,在灯盏里添上清油,加上灯草,而后把灯剔亮。疲惫的小脸,在灯光映照下,显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龙儿的陪灵尽孝,使得沉溺于悲痛中的老祖母得到慰藉;使得为情感困扰的刘金莲看到希望。浦阳镇上闲不住的嘴巴,也开始了议论。在公众场合,人们少不了称颂这伢儿的孝心。在私下里,人们图嘴巴快活,翻出陈谷子烂芝麻,说张家窨子死了老鸡公,为他陪灵尽孝的,却是一只小鸭崽。这些议论,是绝不会传到龙儿耳朵的。他听到的只是一片褒奖与赞扬。他并不得意,而是显得异常平静。他盼望是父亲回家后,了解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希望自己的表现,能够感动父亲那颗冷漠的心。

张复礼接到由麻阳船上传来的噩耗,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天。为了尽快赶回家中为父亲发丧,张复礼选择了最快捷的方式,即取道陆路,沿途以高价雇请轿夫递送。他日夜兼程,除了吃饭便是坐轿,每天行程都在两百里以上。七月初五傍晚,张复礼乘坐的轿子到达船溪驿。这里距离浦阳三十里。为了及早赶回家中,他弃轿步行,借新月繁星的光亮,沿驿道的石板路走到田湾,找了一个火把,抄小路翻过田湾屋背的山坡。山坡下,便是浦阳对河的方田。岂料天气陡变。转瞬间,乌云遮住天边星月,瓢泼大雨骤然而下。道道闪电,阵阵雷声,伴着密集的雨点,轮番出现。张复礼的火把被打熄,浑身上下也全都湿透。张复礼摸着黑,顶风冒雨,高一脚,矮一脚,不顾一切往山下奔。待他一路下到沅水河边时,已经迈不开脚步了。他一看,渡船湾在了对河浦阳的码头上。风狂雨骤,雷声隆隆,任张复礼怎样扯起喉咙叫喊,对河的渡船老板根本听不见。他决定泅水过河。

张复礼从小是在沅水里泡大的,有一身好水性。眼前的沅水河,他不知横渡过多少回。雷雨之夜泅水过河,却还是第一次。他抹了抹头上、脸上的雨水,稳了稳神,将发辫在头顶上盘结牢靠,望了望对岸浦阳镇依稀可辨的轮廓,拖着疲乏的脚步,从满是卵石的河滩走下河中。他脱光衣裳,只穿一条短裤。双手高举脱下的衣裤,冒着下过不停的流子雨,朝着河中心走去。河水没过头顶,他以踩水的方式朝对岸游去。雨中踩水体力消耗极大。他渐渐力不从心,只得顺着水流,斜面渡江。幸好是枯水季节,河面比丰水时要窄许多。张复礼原打算在万寿宫码头拢岸。上岸一看,已是下游的下湾老码头。这时,瓢泼大雨依然下过不停。泅水过河使得他精疲力竭。阵阵寒意又随着暴雨狂风向他袭来。他不顾一切地在风雨中奔跑,回到自家门前时,已是筋疲力竭了。

张复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大门叫开。值班守门的岩佬,手提马灯,照见了少老板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

“少老板,您──”

张复礼没有回岩佬的话。他含着泪,把手里揪做一团的衣裳往地上一撂,赤膊短裤,飞快地奔向丧堂。这时,伴随着闪电的光亮,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似乎就在他的眼前落了地。张复礼被吓懵了。他走到大门边,他看见棺木前跪着一个伢儿。伢儿一边磕头,一边高声哭喊:“爷爷!打雷了,您莫怕,龙儿在给您做伴。”

龙儿的凄凉的哭喊,在丧堂回荡着。张复礼突然停止了脚步。他为父亲的故去悲痛,为龙儿的哭声感染。他愣住了。紧接着又一声炸雷,龙儿磕头不止,哭喊不断。张复礼一个箭步便进了丧堂,在龙儿的身后跪了下来,参与了龙儿的哭喊:“爹爹!打雷了,您莫怕,礼儿回来了,给你来做伴。”

龙儿突然听见父亲同他一道哭喊。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在做梦。他回过头来,把父亲看了个真着。

“爹爹,礼儿回来晚了,礼儿不孝!”张复礼扶着父亲的灵柩号啕大哭。

当龙儿确信灵前痛哭的汉子是他的父亲时,顿时泪如雨下。他高叫一声“爹爹”!便一头扑进了张复礼的怀中。

“龙儿!好伢儿,爹爹回来了,同你一道给爷爷做伴。”张复礼唏嘘着,轻轻抚摸着龙儿的头,深情地说。十四年了,这是他对儿子最为亲昵的举动。

张复礼的这一举动,使龙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依偎在父亲宽阔的胸膛里,尽情地享受这迟到的父爱。懂事的伢儿,发现父亲是赤膊短裤进的丧堂,便抽出了身子,问道:“爹爹,你这是──”

“喊不应渡船,爹爹是泅水过的河。”

张复礼的形象,在儿子的心中刹时间变得无比高大。

“爹爹,你赶紧去洗澡穿衣,这样会着凉的。你去吧!爷爷这里有我哩!”龙儿关切地说。

这时候,雨渐渐小了。儿子的话,张复礼听得真着。可他不想马上就离开丧堂,仍然泪流满面地跪在父亲的灵前,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弥补自己迟到的过失。通过岩佬报信,张复礼回家的消息,立刻在张家窨子传开了。葬礼等候的就是他。他的归来,葬礼不再遥遥无期。人们纷纷向着丧堂涌来。最先来到丧堂的,是刘金莲。刘金莲看着丈夫的模样,惊愕之余,产生了敬佩与怜悯。

“复礼,赶紧去洗澡换衣,这样会着凉的。这里有龙儿。这些日子,都是他一个人在这里陪灵尽孝。”刘金莲哽噎着喉咙说。

张复礼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依然在灵柩前跪着,哭着。这时候,他的舅舅、舅娘来了;姑姑、姑爷来了;姐姐、姐夫来了。最后,母亲也来了。在众人的劝慰下,张复礼才极不情愿地离开了丧堂。

这时已是拂晓时分。

张复礼的冒雨奔丧,也像龙儿的陪灵尽孝一样,很快就传遍了浦阳镇。随着主丧孝子到堂,张家发布,发丧的日子定在七月初八。葬礼只剩下最后两天,前来张家窨子吊丧的人,又开始多了起来。

入夜,围鼓堂陆续进入张家窨子。张复礼在大门口迎候。最先到来的,是印茂佳带领的集贤堂。十多天来,集贤堂夜夜来丧堂演唱,挚友的情谊着实让张复礼感动。两老庚泪眼对泪眼,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印秀才不知怎的,蹦出的是这样一句话:“钰龙真不错,你养了个好崽!”

接着,刘金山带领合义堂也来了。白天,两郎舅见了面。夜里,他回到刘家弄邀来了围鼓堂。就像刚才印秀才夸奖龙儿一样,两郎舅见面时,舅爷也三番五次地夸奖钰龙。刘金山走到张复礼跟前说:“龙儿呢?让他早点儿睡,这些日子伢儿确实辛苦了。”

段千总带领着连升堂,来到了张家窨子大门前。这位千总大人三年前便卸任了。他舍不得浦阳的高腔戏,在总爷弄子买了一幢房子安了家。继任的胡千总不喜欢戏,他不能老是拽着营伍里的绿林兵唱戏了。他重新组建了一个围鼓堂,沿用了千总衙门“连升堂”的名字。张恒泰与段千总是故交。张恒泰归天,段千总的连升堂夜夜在场。张复礼自是感激不尽。

一声“总爷叔叔!”张复礼流着泪,跪迎浦阳镇卸任的千总大人。

段千总赶紧把张复礼扶起。他起着一如既往的官腔,大声说:“快起来!莫悲伤。恒泰兄是登仙了,像傅员外一样登仙。他有你这样的孝子,有龙儿这样的贤孙,便走得放心。龙儿小小年纪,有如此孝心,实在难得呀!”

张复礼听得最多的,就是对人们龙儿的夸奖。总爷叔叔夸奖的又是这伢儿。偌大一桩丧事,怎么除了这伢儿,怎么就没有别的话说了呢?听到一句两句,张复礼不在意,听得多了,就越来越不是味了。十五年来,他一直在吃着哑巴亏,心里有苦没处说。这伢儿在张家窨子的地位,通过陪灵尽孝,就嵌上铜板册了。伢儿的表现,足可以让任何人感动,接踵而来的夸奖,也是理所当然的。伢儿的表现越好,受到的夸奖越多,张复礼心中解不开的情结,也就更加紧锁了一重。围鼓堂的高腔戏唱得非常热闹。把白喜事推上了高潮。孝子张复礼没有参与演唱。他只是穿梭似地打着招扶。他来到刘金山主持的合义堂。那里正在唱《百花亭》中的《赠剑》一折。唱小生的便是刘金山。刘金山唱的,正是他在芳草第给小芸唱的那曲[一江风]。就是这曲[一江风],改变了他这些年的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并不尽如人意,总比成天憋在张家窨子里,面对那套障眼的雕花嫁妆要强得多。刘金山有板有眼地唱着,张复礼站在一旁,做着静心倾听的样子。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复礼回头一看,是龙永久。

“龙老板!永久兄!”

“复礼贤弟!”龙永久哭丧着脸,上前紧紧握住张复礼的双手,沉痛地说:“张公百年,永久同悲。一点薄礼,祭奠张公在天之灵,不成敬意。”

张复礼着真一看,龙永久瘦了许多,他身后跟着的长疤子,也瘦得只剩下几根筋。三个脚力挑着的祭礼担子跟在身后。长疤子哭丧着脸叫了声“张哥”,张复礼点了点头,没有应声,而是转身对龙永久说话:“永久兄,多谢了!”

龙永久说:“你我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来迟了,要请你多多见谅。”

浦阳镇上到张府祭悼的人,早就来过了。龙永久是等着张复礼回转,才来送祭礼的。原因不言自明。他把三根担子里的祭品,一件件摆上祭台。龙家来的祭品丰盛。茶点、水果,应有尽有。祭品的中央,摆放着一只大公鸡,鸡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鸡爪上抓着一根钓竿,那直着的鱼钩上,居然也钓得一条糯米捏做的大鲤鱼。原来,这用大公鸡做成的故事是“姜太公钓鱼”。龙永久送祭礼的这一幕,被刘金莲看得清清楚楚。丈夫怎么同这样的无赖称兄道弟呢?常言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的丈夫就正是愿意上钩的鱼。看那“姜太公”不正是用直钩钓着这一条“鲤鱼”了吗?

三更过后,八个围鼓堂一同停锣歇鼓。吊丧的的人们也各自散去,喧闹的丧堂,又变得寂静起来。发丧定在后天。明晚半夜过后,便要做发丧的准备。今夜是孝子陪灵的最后一晚。偌大的丧堂里,就只剩下张复礼、刘金莲和钰龙。

“龙儿,爹爹回来了,今夜由他陪爷爷,你就回房里去睡吧!”刘金莲说。

“不!我要和爹爹一起在这里陪爷爷。”龙儿说。

“不行!你快回房里去睡,由爹爹在这里陪爷爷。”张复礼的话,不知怎的,显得有些拗口。他称自己是龙儿的爹爹,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龙儿急了,“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眼泪巴巴地哀求着:“爹!娘!今夜是陪灵的最后一晚。以后龙儿再也不能陪伴爷爷了。你们就让我再陪一晚吧!”

刘金莲看着伢儿的样子心都要碎了。她等丈夫发话,丈夫就是闷着不做声。

“听着!龙儿孝心难得,就让他同爹爹一道,再最后陪爷爷一晚。”发话的人是张王氏,不知什么时候,她松英的陪伴下,也来到了丧堂。

“娘!您劳累了一天,还在挂惦着爹爹。让大姐陪你去睡吧!这里有我和龙儿,您尽可以放心。”张复礼说。

“这就对了,让龙儿和你一同陪灵。”张王氏老泪纵横地说:“这些日子,只有我的龙儿遭了孽。有龙儿这样孝顺的伢儿,是张家的家门有幸啊!”

松英说也羡慕地说:“复礼!金莲!你们养了个好崽,真是前世修啊!”

张复礼说:“娘!大姐!这些事情复礼都已经晓得。龙儿小小年纪,代父陪灵尽孝,大家都在夸奖他。我这做爹的怎能不感动。我是看他实在太累了,才要他回房去歇息。他有孝心,奶奶又发了话,就让他再陪爷爷这最后一晚吧!”

张复礼说的每一句话,刘金莲都听得真切。他这样夸奖龙儿,是从来没有过的。这其中固然有对老娘的敷衍,但也看得出,龙儿这些日子的表现,也着实让他受到了感动。这伢儿自出生以来,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父亲的怜爱。但愿这堂丧事,能成为改善他们父子关系的契机。

“金莲,我们走,陪灵是男人的事。”张王氏说着便和松英、金莲一同离开了丧堂。

三更敲过,丧堂里惨淡的烛光,在晚风中摇晃着。满堂的挽联、挽幛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显得格**森。张复礼环视着丧堂,目光移到那漆黑的灵柩时,背皮一紧,再次落下了凄楚的眼泪。

“睡吧!龙儿。”张复礼说。

“莫忙,睡之前还要给地府灯加油。”龙儿说着,便为灵柩下的地府灯,添上了满满一盏清油,又把灯拨得通亮。

“爷爷,爹爹从汉口回来了,今夜和龙儿一起来陪您。这里点了灯亮,给您照路,你放心往前走,不会摔跤的。”龙儿走到灵柩前,流着泪,对着爷爷轻声说,仿佛爷爷真的能听见。

张复礼依然流着泪。他也学着儿子的样,跟父亲说起话来:“爹!礼儿在这里陪着你,你就放心往前走吧!”

四更的梆声,飞过窨子屋的高墙,传到了张恒泰的丧堂。

“龙儿,睡吧!这些天你都没睡好,爷爷有我陪着。”

“爹,你睡吧!昨晚你淋雨走夜路,一夜没睡。”

“睡吧!我们一起睡。”

“一起睡,好。”龙儿说:“我们睡做一头,和爷爷睡做一头。”

陪灵尽孝的父子,并排躺卧在三合土上的竹凉席上面。张复礼侧转身子,仰望着父亲的灵柩。由于要等他从汉口回转,请龙法胜给父亲的尸身“封”了“臭”。棺盖现在还不能开。要等到明晚封棺时,他才能与父亲见最后一面。这龙法胜的法力还真不错,“秋老虎”天气,尸身放了半个月,竟然没有一点异味。白天,他在丧堂见到龙法胜,想起了那年的元宵节,想起了他的徒弟,那个跳《乌龟讨亲》的火儿。

“龙师傅,火儿呢?”

“有点事情,回龙家垴去了,夜里他会来。嘻!少老板,亏你还记得他。”

“几好的伢儿,怎会不记得。听说他跟龙儿认了老庚,是吗?”

“是啊!他俩个认老庚,本来是不般配的。老夫人硬要他们认,也就只好手长衣袖短──高攀了。”

花灯会上,火儿出现在他的面前,完全是鬼使神差。火儿同龙儿认老庚,更是不可思议。事实告诉他,火儿才是自己真正的亲骨血,此刻睡在身边的,是与自己并无血缘的伢儿。身边的龙儿已经香甜地睡着了。

张复礼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从竹席上爬起,坐在灵柩边的一张板凳上,一边吸着水烟,一边流着眼泪。这泪水,既是为父亲的故去而悲痛,也是为自己的不幸而伤情。一桩不该缔结的婚姻,一句不该编造的谎言,酿成了一杯苦酒,他一世人生也吞咽不尽。芳草第里的女伶,在女儿玉凤出生以后,又接连两次怀孕,而且都是他所希望的男孩。第一胎,生下来便得了三朝风,夭折了;第二胎,遇上难产,为了保全大人,落得个死胎。郎中断言,她以后再也不会有生育了。张复礼从头凉到了脚下,被那女伶唤起的生活热情,也消逝殆尽。如今,父亲撒手人寰。从此以后,婆娘在浦阳,带着一个名义属自己,实际是别人的儿子,外加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女儿;丈夫在汉口,守着一个女伶,和一个不能为张家传宗接代的女儿。这女伶纵然如花似玉,却再也生不出伢儿。顺庆油号的生意即使再红火,张家赚的银子即使再多,这种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张复礼伤心的泪水,禁不住如同串珠断线,簌簌地跌落。

“少老板,人生不能复生,伤心也是枉然。你的一片孝心,足以告慰张公的在天之灵。”

声音从背后传来。张复礼回头一看,是老司龙法胜在说着劝他的话。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伢儿。张复礼一眼就看出,这伢儿便是火儿。他虽和龙儿是同年所生,却比龙儿高出了半个脑壳。那少年老成的眉宇间,隐约地渗透着张家人的影子。从这伢儿身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黑夜里的一丝光亮。

“龙师傅,多谢你。”张复礼出自礼貌,先谢师傅,后问徒弟。他重又把面前的火儿打量一番,说:“这伢儿想必就是火儿罗!”

“我是火儿,给少东家请安!”火儿对着张复礼鞠了一躬,显得不卑不亢。

“同龙儿认老庚的是你?”

“是我。”

“少老板,高攀了!”龙法胜连忙补了一句。

“钱财归钱财,仁义归仁义。我同龙儿是好弟兄。”火儿的讲话,表示他并不认为是高攀。

“好崽!”张复礼手往火儿的肩头上一拍,不自主地叫出了声来。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的儿子。继而问火儿:“那你该怎么称呼我?”

“同年爹!”火儿脱口而出。

称呼里有个“爹”字,张复礼得到了些许的满足。

龙法胜带火儿来丧堂,是来为“封臭”加码,让“封臭”的巫术发挥长久的效力。半个月了,都一直没得事。到了最后,必须精心打理,才不会功亏一篑。龙法胜从神龛上取下那杯“雪山水”,重念了一遍《雪山咒》,又放回神龛。接着,他用一根神香在那块风干猪肉的上下点着、划着。站在一旁的火儿,聚精会神,听着师父的每一句诵念,看着师父的每一个手法。这当口,张复礼自是不便掺和的。就在这时,他看了看竹席睡熟的龙儿,一个奇想,突然在他的头脑中闪现。当师徒二人法事完毕,行将离开丧堂时,被张复礼叫住了。

“火儿,你慢点走。”

“同年爹还有哪样吩咐?”

“你既然同龙儿认了老庚,这位归天的老人,你该怎样称呼?”张复礼指着停放在丧堂的灵柩问。

“他是我的同年爷爷,就跟我自己的爷爷一样。”

火儿的一句话,说得张复礼心花怒放。他就地滚龙,追问着火儿:“既然跟你自己的爷爷一样,你该怎样表示你的孝心?”

火儿被问住了。一个学艺的小巫,他能对归天的同年爷爷表示怎样的孝心呢?这件事他真还没有想过。

“你看,龙儿睡在这里做哪样?”张复礼问。

火儿回答:“在为爷爷陪灵尽孝。”

“那你呢?”

“我?!”

“你就不应该对同年爷爷尽孝吗?”

龙法胜猛地明白了,说:“少老板,你是要火儿为同年爷爷陪灵尽孝?!”

“是啊!我听说同年爷爷在生时,也是非常喜欢火儿的。趁着天还没亮,也让他陪陪同年爷爷吧!”张复礼说。

龙法胜受宠若惊,赶紧对火儿说:“火儿,蒙少老板看得起,你快睡下去,陪一会� ��同年爷爷。他老人家在阴冥之中会保佑你的。”

火儿点了点头,便走到竹席边,挨着龙儿身边睡了下来。这时,张复礼连眼睛也不眨,直看着火儿,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这伢儿的。老父亲真正的孙儿,终于睡到了他的身边。这时候,龙儿突然醒了。他侧身一看,睡在他身边的不是爹爹而是火儿。他蹭地坐了起来,冲着火儿大声说:“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睡在这里?”

火儿也跟着坐起,说:“是同年爹爹要我睡在这里的。”

龙儿立刻对父亲说:“爹爹!你怎么啦?陪灵的人,必须是亡者嫡亲的子孙,火儿怎么能够在这里陪灵?”

张复礼说:“火儿是你的老庚,你的爷爷不就是他的爷爷吗?”

龙儿说:“爹爹!你怎么这样糊涂?你让火儿陪灵,奶奶晓得是要骂人的。”

对于龙儿的话,叫张复礼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一旁的龙法胜见这般情景,赶紧招手,叫火儿起身。火儿无所适从,嘟哝着嘴巴起了身。

“火儿,真对不住,这是有规矩的事,乱来不得。你莫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好弟兄。”龙儿只得这样对火儿说。

顷刻间发生的事情,将张复礼置于了尴尬的境地。当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时,龙法胜已经带着火儿离开了丧堂。这时,天已经大亮,龙儿也起身了。对于爹爹让火儿陪灵,龙儿实在无法理解。他一边收拾地上的竹席,一边含着泪眼对父亲说:“爹爹!只有龙儿才是您的亲骨肉……”

张复礼没有应声,只是无奈地点着头。他的心里,却在隐隐地作痛。世上的事情,竟然如此颠倒!假的变成真的,当了陪灵的孝子;真的变成假的,被赶出了丧堂。这时的张复礼,就如同一根鱼剌卡在喉咙里,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过了好一阵,他才强忍苦痛地向龙儿交待:“龙儿,爹爹一时犯糊涂,让火儿在这里陪灵。这件事,就你晓得,莫跟奶奶说,也莫跟妈妈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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