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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楼,娄听雨

清早,小芸还闭着眼睛睡在床上,张复礼就起了身。今天,张复礼将要去祝贺瑞风船行老板、“江汉船王”娄汉祥的六十大寿,心情极好。他推开临江的窗户,阔了阔胸,作了个深呼吸,俯看长江上来往穿梭的船只。一道道风帆下,此起彼伏的摇橹号子,透过缕缕薄雾,在江面上悠然自得地飘荡着。娄汉祥作为长江航运业的霸主之一,拥有的木船在三千艘以上,在汉口、九江、芜湖和镇江都开得有船厂。最近,听说还要从英国购进火轮。江上木船上的字号,“瑞风”二字比比皆是。长江里的航运业,不论是造船,还是修船,桐油都不可或缺。到汉口以后,张复礼便闻听“瑞风”的大名。那时,“瑞风”吹不到他的小油号。大笔大笔的生意,都是“洪油”字号的进账。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与“瑞风”接触的机会。如今,机缘终于在不意中出现。他将带上礼物,去给娄大老板祝寿,不由得轻轻地哼唱起汉调:“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厅堂空无一人。大姨早已起床,在厨房里烧水。在张复礼的脚步声中,厨房里响起了舀水声,继而是大姨的说话声:“少老板,洗脸水给您倒好了。”

张复礼进到盥洗间洗漱,小芸也趿着鞋子下了楼。她来门边,倚着门枋,怯生生地对张复礼说:“今天大姨想去一趟洪湖。”

“去做哪样?”正在洗脸的张复礼问。

小芸栽着脑壳,轻言细语地回答:“听说那里的一个老郎中,有祖传下来的秘方,好多人吃了都管用,我也想试试。”

“那就辛苦大姨一趟。记住把钱带够。”张复礼答应得极爽快。两年了,凡是小芸说捡药看病,他从来没说一个“不”字。

张复礼料理完父亲丧事回到汉口快一年了。老娘三番五次搭信催他回浦阳,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敷衍、搪塞。老娘明白,鬼崽是叫女戏子迷住了。唤得回他的人,收不回他的心。老娘奈何他不得,也就不再搭信催他回浦阳了。

张复礼赖在汉口,不愿回浦阳镇。其实,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两个男婴的夭折,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小芸的再也不能生育,使得他更心灰意冷。原日千娇百媚的小芸,如今变得可怜兮兮的了。成天惦记着看郎中,治她的不孕症。生意上的事情有复万叔照料就足够了。得闲空的张复礼,整日沉浸在郁闷之中。百无聊赖中,他重新拾起旧时的喜好,以唱戏来排解愁烦。在浦阳,张复礼的高腔唱得好。到了汉口,他入乡随俗学唱起汉调来。唱汉调是小芸的本行,他可以跟着小芸学。可他一见到小芸,就怎么也提不起唱戏的兴致。当着小芸的面,他从来不提唱戏的事。他不声不响,每日里独自过江去到汉口,进出戏馆茶园,结交梨园菊友,参加了一班票友组成的“霓裳社”。

霓裳社的社址在织机街的梨园会馆老郎庙。霓裳社里的票友们,都是汉口码头上有头有脸的商贾。他们不惜花费高价,请来汉口伶界的名师。为首的教席名叫桂凤生,是驰名江汉的汉调大师余三胜的传人。张复礼的生意在汉口虽不算大,在霓裳社里,却是个出众的票友,他有唱辰河高腔的基础,学唱西皮二簧,简直是小菜一碟。他有扮相,有个头,更有一副好喉嗓。师傅桂凤生说,他天生是一块唱须生的料。他跟桂师傅学了一出《武家坡》,就是芳草第唱堂会时,他点小芸唱的那出戏。他把剧中的薛平贵唱得溜活,就缺一个王宝钏来跟他配戏。张复礼本可以花点银子,从戏班里请一个,他却不愿意这样。他总觉得跟角儿配戏不自在,找个票友做搭档,唱起来才不胆怯。熟知他内情的人,便偷偷儿打趣他,说是要让坤角筱玉仙和他来配戏。张复礼只是笑了笑,因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小芸压根儿不晓得他在这里票戏。桂师父一直在为张复礼寻找着合适的票友做搭档。突然有一天,桂师傅对张复礼说:“张老板,好事来了。有位坤票,想找人同她配一出《武家坡》,不晓得你敢不敢?”

“这有哪样不敢的,难道她还会把我吃了不成?!”张复礼笑着说。

“虽然不会把你吃了,讲出来也会把你吓一跳。”桂凤生说:“这坤票不是别个,是瑞风船行大老板娄汉祥的小姐娄听雨!”

一听娄听雨的大名,张复礼的心里,还真的“咯噔”了一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天哪,怎么会是她呢?

娄听雨在汉口码头上,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她的母亲小桃红,曾是汉口红极一时的名妓,后来被江汉船王娄汉祥纳为了小妾。小桃红出身卑微,娄汉祥没能把她接进府中,而是在汉江边上的紫云巷里,买了一座叫做“听雨楼”的院子,来了个金屋藏娇。小楼精巧,庭院雅致。铺着青石板的庭院里,竖立着一幢青瓦复盖的小木楼。沿着院墙花坛里,栽种着一排扇叶舒展的芭蕉树。每当春雨淅沥之时,雨水打在瓦背上、打在岩板上,特别是打在芭蕉的扇叶上,“嘀嘀嗒嗒”,响声不绝。小楼听雨,别有一番情趣,便有了“听雨楼”这个雅号。这小桃红从小在妓院长成,天生丽质,善解人意。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娄汉祥既是一代船王,也是一位有幽情雅趣的儒商。每逢春雨飘洒之时,他便常常来到听雨楼,和小桃红相拥而坐,侧耳静听那芭蕉叶上错落有致的雨声。由小桃红用古琴弹奏一曲《雨打芭蕉》。终日为生意操劳的船王,躲进小庭深院,尽情享受着人生的乐趣。最让娄汉祥高兴的是,小桃红在听雨楼里为他生了一个女儿。那妇人还别出心裁,依着娄汉祥的姓氏,把“听雨楼”三个字倒了个个儿,为女儿取名“娄听雨”,倒也博得了娄汉祥的欢心。

听雨楼里多了一个娄听雨,娄汉祥来走动的时间就更多了。听雨的出生,如同一场春雨注入泥土,一个花蕾绽放枝头,给娄汉祥增添了乐趣。听雨自幼儿跟着母亲,耳濡目染,小小年纪,便成了父亲心目中的才女。她遗传了母亲的聪颖,也继承了母亲的才艺。她弹奏古琴的技艺,甚至还超过了母亲。不幸的是,红颜薄命的小桃红,不知怎的染上了肺痨病,医治无效,在听雨十七岁的那年,便撒手人寰。临终之时,她再三嘱咐娄汉祥,一定要照看好听雨。一年后,娄汉祥为听雨招赘了一个女婿。新姑爷是一位徽州破落盐商的公子,名叫峁世堂。峁世堂风流倜傥,聪明过人,在生活上也极有情趣。平时,他帮着岳父料理些生意上的事情。闲暇时,夫妻二人或是写诗作画,或是下棋弹琴,或是到戏院看汉调楚腔,回到家里,夫妻二人再对唱一番。然而,结婚未满百日,一场大祸降临到娄听雨的头上。峁世堂一位武昌的朋友结婚,夫妻二人过江祝贺。回转时,渡船倾覆。娄听雨得救,峁世堂却葬身鱼腹。沉重的打击,简直要了娄听雨的命。她整整五年闭门不出。娄汉祥想尽了法子,也无法让女儿告别痛苦的过去。娄听雨每日里坐在古琴边,弹奏着悲怨的乐曲,哀叹自己比母亲还要凄苦的命运。每到下雨时,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便想到母亲别出心裁为她取的名字,总是禁不住大哭一场。娄听雨既是船王之女,也是名妓之女。她在社交场合的消失,少不了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她这份对亡夫感天动地的情感,感动了许多人,也吸引了许多人。向往者趋至若鹜,求见者纷至沓来,其中不乏汉口码头的名士显贵。娄听雨拒绝会见任何人。五年间,与她见面的唯一男人,只有疼她爱她的父亲。

娄听雨闭门听雨楼,夫人娄许氏,老夫人娄任氏至为关切。当初,迫于礼教与家规,出身卑微的儿媳小桃红未能入住娄公馆。而今,小桃红香魂早逝,留下了孤女听雨。小桃红出身青楼,听雨毕竟是娄家的骨肉。婆媳二人几番着人前去,要将听雨接进府中,都为听雨所婉言谢绝。听雨说,她思念母亲,住在听雨楼里,就好像仍然住在母亲身边。娄许氏向婆婆提出,要去听雨楼探望听雨,婆婆也正有此意。听雨楼是蓄妓之地,是一个青楼女子住过的地方,如此贸然前去有失体面,只好作罢了。一晃就是五年,市井闲言迭出。一个重礼义的豪门,怎么能把一个孤女弃于一旁而不闻不问!左右为难的娄家婆媳,只得置尊严于不顾,放下架子来到听雨楼,看望沉溺于痛苦之中的听雨。看到听雨面容憔悴,神情恍惚的模样,婆媳二人伤心地哭了。听雨也跟着哭了起来。这女伢心虽倔傲,却依然有着与生俱来的自卑。母亲去世以后,她想祖母,也想大娘,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她不敢想象,她们会到这听雨楼来,看望一个青楼女子留下的孤女。老祖母心里明白,孙女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是应该能得到解脱的。时间过去五年,也应该有个新的面貌出现了。她进得听雨楼,哪样话也不说,哪样事也不问,只说是五年不见孙女了,心里闷得慌,想要孙女陪着去火官庙去看一回汉调。娄听雨虽说并不情愿,却也无法推辞。

娄听雨在丧夫五年之后,终于迈出了听雨楼的门槛。娄听雨出门看戏,刹时间成为码头上的一大新闻。有了第一回,自然就有第二回。火官庙成了娄听雨常常光顾的地方。娄家的亲朋戚友,冲着老夫人的面子,都纷纷前来作陪。一些馋猫似的男人们,都以能在火官庙里一睹听雨楼小寡妇的芳容为快事。火官庙戏班的生意,一时间竟好了许多。

老祖母的这一招,使娄听雨在痛苦的泥潭里挣扎五年之后,终于得以抽身。此后,娄汉祥只要稍有闲暇,便陪着女儿进火官庙看戏。戏场成了娄听雨打发时光的最好场所。心情好转,娄听雨过于白皙的脸庞,开始增添红润;过于清瘦的身段,开始变得丰腴。二十三岁的孀妇,焕发出了少女般的容光。原日,每当父亲生日,娄公馆寿筵过后,母亲还要在听雨楼为父亲唱一个堂会。堂会上,母亲还必定要粉墨登场,亲自为父亲唱上一曲。娄听雨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学唱过汉调,不论西皮、二簧,都能哼几句。戏场的一来二往,勾起了娄听雨学唱汉调的兴趣。娄汉祥为了让女儿高兴,自然求之不得。娄听雨提出要参加霓裳社,娄汉祥觉得不妥。霓裳社里,是一色的男票友,孀居的年轻寡妇,是不宜在那种场合里出现的。娄汉祥不惜花费高价,把老一代的江汉名旦余凤娇请进了听雨楼,让娄听雨拜师学艺。余凤娇告别舞台多年,专以授艺为生。年过古稀的老者,身子骨倒也结实,教起戏来,手眼身法步,一点也不含糊。娄听雨哪天想学戏了,知会一声,余凤娇便会坐着马车,带着一班文武场面,来到听雨楼教娄听雨唱戏。

娄听雨学戏,有着天生的灵性。没几个月,她便学会了不少的戏。通过学戏,娄听雨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精神力量的世界。戏文里的一个个女性角色,有着不同的命运,悲欢离合,无不牵动着娄听雨的心;荣辱沉浮,无不对娄听雨产生震撼。娄听雨最为欣赏的人物,便是贫贱不移,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她常想,自己若有个薛郎,也会在寒窑苦等他十八年的。可叹的是,自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一出《武家坡》,她学得格外尽心。她对这出戏深刻独到的领悟,得到了师父余凤娇的赞许。娄听雨起心要像母亲一样,在听雨楼里为父亲唱一个生日堂会。到时候她要粉墨登场,唱一回《武家坡》。

娄听雨学戏时,戏中的薛平贵由师父余凤娇替代。到粉墨登场时,就必须有一个须生与她配戏了。往常,母亲为父亲唱堂会,都是到坤班里去请女戏子来作搭档。于是,娄听雨也请师父余凤娇到码头上的坤班里,去物色一个唱须生的坤角来和她配戏。出乎意料的是,余凤娇一连找了几个坤班,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些年来,坤角们出科以后,不到三五年,便长大成人,接着便是嫁人、生子。多数人就此告别舞台,坤班也就散了架子。找个能与娄听雨配戏的女须生,并不是那么容易。坤班畅春园里,余凤娇认识一个叫唐醉春的须生,唱功做功都不错。让她来和娄听雨配戏,是最理想不过的了。余凤娇找到畅春园,班主告诉她,三天前,唐醉春跟着一个富商去了上海。余凤娇还认识一个叫吕顺龄的女须生。她是在坤班遐龄班学的戏,后来嫁给了江湖班的一个戏子。余凤娇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在鹦鹉洲上的龙王庙里,找到了吕顺龄唱戏的的丈夫。不巧的是,吕顺龄正身怀有孕,即将临产,不能来和娄听雨配戏。为此,娄听雨好不晦气。合适的坤角找不到,若是要唱这出戏,就只有和男角配对了。一个年轻的孀妇,尤其是娄听雨这样的孀妇,是绝不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配对唱戏的。娄听雨泄气了。为父亲唱生日堂会的打算,也就这样落空了。

说来奇巧。霓裳社里,张复礼跟师父杜凤生学的戏文也正是《武家坡》。他坚持要找票友同台,正找不到合适的角儿配对。桂凤生和余凤娇同出于道光年间的凤翔科班,师兄弟常有联系。当桂凤生向余凤娇说起此事时,余凤娇便也将娄听雨的情形告诉了他。

一日,余凤娇在教戏闲暇,无意中向娄听雨讲起他的师弟桂凤生,在霓裳社里教了一位票友,是鹦鹉洲上一家湘西油号的老板,也在票《武家坡》这出戏,学得不错。他也跟娄小姐一样,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角儿配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娄听雨不知怎的,顿时出现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明、道不白的感觉。她打破砂锅问(纹)到底,想把张复礼的情况问个详细,余凤娇却是说得不明不白。于是,娄听雨着人暗中进行查访,轻而易举地获知了张复礼的所有情况。娄听雨是船王的女儿,大船离不开桐油。她对桐油并不陌生。来自湘西的油商怎会迷上汉调?娄听雨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油商的汉调唱得怎么样?扮相好不好?嗓音如何?他有个唱戏的小妾,怎么不让小妾同他配戏?她在琢磨着,要想法子去见他一面,特别是去看看他的排演……

敢作敢为的娄听雨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去对张复礼进行近距离的观察。一个寒冷的冬日。娄听雨女扮男装,独自一人,坐着马车,去到了霓裳社活动的场所──织机街的梨园会馆。她头戴一顶水獭皮的帽子,两边罩住了耳跟。一副墨镜将眉毛眼睛罩得严实。身上穿的是海蓝色软缎丝棉长袍,套着件绛红色团花马褂,双脚则蹬一双真料牛皮大马靴。下得马车,娄听雨抬头望了望老郎庙的门额,便听得庙里传来的阵阵锣鼓声。她从直入大殿。大殿内的神龛上,供着老郎菩萨──唐明皇的神像。娄听雨去到神像之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往一旁功德箱里信手投放了些散碎银子。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这位小爷,您是──”

“来霓裳社看看。”

“啊!小爷是来玩票的。花厅里锣鼓正响着,霓裳社正在那里排戏哩!”

踏着锣鼓点,娄听雨来到花厅门前。花厅一头正在排戏。另一头,摆了四个炭火圆盆,等待排戏的教席和票友,围坐圆盆烤着炭火。娄听雨不声不响,沿粉墙走到圆盆背后的角落里,不显山,不露水,悄悄儿站立着,透过墨镜,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满屋子的票友们,竟然没得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曲终了,排戏的票友下场。圆盆边站立起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娄听雨只看见他的背影,见不到面容。他对身旁的老者说:“桂师父,该轮到我们上了。”

“上吧!今天总算为你找到配戏的王宝钏了。”

听着简短的对话,娄听雨便立刻意识到,那站立起请师父排戏的汉子,就是她想要见到的湘西油商。他所请的桂师父,正是余凤娇的师兄弟桂凤生。娄听雨的两眼,一直紧紧盯着那魁梧的背影。她多么希望他扭转身来,显露出他的面容。他一路走向花厅的另一头,却都是用背脊对着娄听雨。娄听雨神情专注地观察、品味起他的背影来。这是一个真正男人的背影:高大的身躯,宽厚的肩膀。他走到了花厅的另一头,终于扭转了身子。他的面容呈现在娄听雨的面前:宽阔的额头,撑开一头乌黑的长发;挺直的鼻梁,挑起一双凝重的眼睛;宽厚的嘴唇,包容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娄听雨禁不住两眼为之一亮。她眼前乌墨的镜片,遮掩不了湘西汉子的光彩。年轻的孀妇被怔住了,冬眠了五个年头的情感,仿佛在刹那之间被唤醒。她恨不得立刻走上前去,向他表白,同他倾诉。又正是在这刹那间,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同时也责备起自己的荒唐来。湘西汉子已经有了两房妻妾,一双儿女。自己作为船王的爱女,纵然再喜欢他,总不能委屈自己,去做第三房吧!她到这霓裳社来,不过是想寻找一个配戏的搭档而已。环视花厅里形形色色的票友,再回首自己的一身男装打扮,她又立刻恢复了矜持。她回到观众的位置,审视起排练场上的三个人来。除了排演薛平贵的张复礼,教戏师父桂凤生之外,还有一个排演王宝钏的汉子。汉子粗看至少也有五十岁,眉目倒也清秀,只是身子有点儿发福了。他是桂师父费了好大的劲,才为张老板物色到的搭档。圆盆边烤火的票友们,少不了要议论一番:

“哟!这是哪里来的票友呀,怎么没见过?”

“怎么?凌老板你都不认识?!江汉关对过,有他开的绸缎庄。名票呀!他的师父是哪个,你是猜想不到的。”

“哪个?”

“汉河路子旦行的头块牌──天双喜班的董瑶阶,牡丹花呀!凌老板的这出戏,是年轻时跟牡丹花学的。”

娄听雨听说了凌老板学戏的来历,便立刻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娄听雨从小便听母亲说起过,汉调旦行里的好佬,首推天双喜班的董瑶阶。董瑶阶艺名牡丹花,他扮出戏来就如同牡丹花一样光彩照人。名师出高徒,想必这位凌老板也是有几把刷子的。娄听雨瞪大两眼,仔细观看着排练场上的一切。随着一声导板,湘西汉子上了场,嘹亮而沉稳的行腔走板,真个是荡气回肠,在花厅里久久回响。他把十八年后重归故园的激动和伤感,都蕴含在那光彩照人的帅气之中。接着,轮到王宝钏出场了。尽管这凌老板师出名门,他的表现却让娄听雨大失所望。或许是久不演唱导致的荒疏,或许是年龄增长而产生的笨拙,或许是身子发福失去了旦脚的灵活,凌老板达不到与对手应有的默契。即或是在桂师父的指导下,重来一遍、两遍、三遍,也依然是驴唇对不上马嘴。排演场上,桂师父耐烦教,凌老板耐烦学,张复礼耐烦配,站在角落里观看排戏的娄听雨,却显得不耐烦了。这出戏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她真想冲上前去,把那凌老板的脚色顶替下来,和那湘西汉子配对排演一番。然而,她不能这样做。只能耐住性子,看一场撇脚的、不般配的排演。她看见精疲力竭的凌老板摆了摆手,气喘吁吁地说:“打住!打住!”

“凌老板累了。桂师父,我们歇口气再排。”张复礼说。

桂凤生跟着说:“好吧!歇口气,歇口气。”

“对不住了。桂师父,张老板!”凌老板摇了摇头说:“凌某人实在是力不从心,奈不何这个王宝钏了。”

“凌老板,您隔久了不唱,有点儿生疏,多排几次就找回来了。”桂凤生说。

张复礼说:“桂师父说得对,多排几次不要紧,你是找得回来的。”

“唉!”凌老板叹着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拱了拱手说:“时间过了这多年,找不回来了。辜负了桂师父,得罪了张老板!凌某人只好告退。”

张复礼好不容易找到的搭档,就这样黄了,烤火的票友们一片哗然。

“这张老板也真是,去戏班里找个旦脚来做搭档,不是上好的?!何必硬要打起灯笼火把,找个票友来同他配戏。真是自找麻烦啊!”有人悄声嘀咕着。

有人笑着接了腔:“你不晓得,这张老板是个拗脾气,他还真非从票友里找到个搭档不可!”

霓裳社上午的排演结束。票友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去。这时,张复礼扬起双手说话了:“各位请留步。复礼今日多感凌老板抬举。凌老板的这出戏找不回来不关紧要,紧要的是得与凌老板幸会。复礼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在醉仙楼做东,一杯薄酒,请凌老板赏光!也请在场的各位赏光!”

张复礼的话一落音,花厅里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票友们随之动身,娄听雨也跟着人群,一同缓步走出花厅,来到了老郎庙的大殿。娄听雨不知怎的,边走边移,竟来到了桂凤生、张复礼和凌老板的身边,与之同行。

桂凤生压低嗓门对张复礼说:“张老板,不怪别的,只怪你把这出戏唱得太好了,比戏班的角儿还要地道,你却偏生要寻个票友跟你配戏。如今,连凌老板都打了退堂鼓,你的这个搭档呀,只怕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了!”

“那也不一定,有时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说话的人是娄听雨。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会对人生面不熟的人,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位小爷说得好!”桂凤生叫好的同时,两眼在娄听雨的身上停住了。梨园耆宿一眼看出,眼前的是位翩翩少年,是块唱旦脚的好料。便问道:“小爷也喜欢玩票?敢莫也工旦行?”

“不!不!不!我只是喜欢看戏,听说霓裳社在排戏,便来看个热闹。”娄听雨谨慎地回着桂凤生的话。接着又把话说到了张复礼身上:“张老板的这出《武家坡》唱得这样好,是应该有个好搭档同他来配戏。”

桂凤生不知怎的来了神,把娄听雨拉到一边,悄声儿说:“合适的搭档倒是有一个,怕的是这张老板请她不动。”

“哦!既然有合适的搭档,又怎么会请不动呢?”娄听雨问。

桂凤生环顾四周,神秘兮兮地说:“搭档的来头太大,而且还是个坤票。”

“是个坤票吗?!这坤票是谁?”娄听雨立刻猜想到这桂师父说的坤票就是自己,但她还是这样问了一句。

桂凤生说话依旧是那样神乎乎的:“讲出来小爷你要吓一跳。这坤票不是别人,就是瑞风船行的娄大老板和小桃红在听雨楼生下的女儿,名叫娄听雨!”

娄听雨忽然听桂师父说起自己的名字,心里不免有点儿紧张。她踢着地面上一块翘起的砖头,一个趔趄,险些儿跌倒。那桂凤生一步上前,将她扶住。

“小爷,当心。”

“这叫娄听雨的坤票,张老板可曾去请过?”娄听雨明知故问。

“还没有。”

“张老板还没去请,怎见得请她不动?”

“这小爷,你晓得这娄听雨是什么样的人物吗?”

“什么样的人?!她不就是个票戏的女子吗!”

桂凤生说:“她岂止是个票戏的女子,还是个小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大户人家的寡妇,是绝对不能同男人配戏的。可这娄听雨的戏瘾重,想来想去,只有坤票对坤角,便着人到坤班里去找女须生。”

“找着了吗?”娄听雨又一次明知故问。

“说也奇怪,平时,女须生到处有,轮到娄听雨去找人配戏,合适的一个也没找着。”桂凤生说:“那娄听雨就再也不提找人配戏的事情了。”

“啊!原来是这样……”娄听雨迟疑了片刻,而后说:“既然如此,何不叫张老板着人前去试试,那娄听雨戏瘾重,能请得动,也未可知。”

张复礼就走在桂凤生和娄听雨的身后,两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听说让他前去试试,便岔上前去说道:“这位弟兄说得轻巧。那听雨楼就是这样好进去的?!谁敢去谁去,我张某人失不起那个面子。”

听了张复礼的话,娄听雨大笑。她的话语充满着调侃意味:“张老板若是怕失面子,那就永远也找不到娄听雨那样的搭档了。”

“这位弟兄真会说笑。”张复礼说:“话说了半日,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哩!”

娄听雨听张复礼问她的姓名,那墨镜后面的眼珠子一转,便说道:"小弟姓项名杏。《霸王别姬》里楚霸王项羽的项,《二度梅》里陈杏元的杏。项杏!”

“好个项杏!都合着戏中角色的名讳,不愧是爱戏的人。”张复礼笑着说。

“笑话而已,让张兄见笑了。”娄听雨说。

张复礼朝马路对过的醉仙楼把手一摊,说:“项贤弟若不嫌弃,请赏光!”

娄听雨说:“真不凑巧,小弟还有点急事等着去办,请仁兄见谅。你我一回生,二回熟,后会有期!”

“既是如此,愚兄不便强留。霓裳社欢迎你常来,你我后会有期!”张复礼说着,向娄听雨拱手施礼。

娄听雨上了辆等候在那里的马车,紧接着马路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张复礼没敢去听雨楼请娄听雨。三天后,娄听雨却着人把他请到了听雨楼。面对秀色可餐的小寡妇,张复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老郎庙里那戴着墨镜的项杏,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张复礼立刻明白了一切,这件事却是绝对不能道破的。娄听雨对前来配戏的搭档,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任何话语。一切安排,都是由师父余凤娇传达的。花厅里,《武家坡》的排练开始了。娄听雨与张复礼,各人有各人的师父。把戏路子一对,竟是出奇的默契,就连两位教戏的师父也感到惊讶。离别十八载今又重逢的夫妻,被这一对票戏的男女表现得淋漓尽致。娄听雨没上场时,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一旦进入排演,她便倾注出全部的热情。眼前这一表堂堂的男人,便是她十八年来朝思暮想的丈夫。在忍受了十八年爱情的饥渴之后,她尽情地品尝着重新获得的欢愉。她哪里是在扮演王宝钏,分明是在演绎她娄听雨自己。听雨楼里五年的痛苦、忧伤和孤寂,她听够了凄风苦雨的哀嚎。如今,她走进了一个虚幻的,却又是实在的世界。汉调的锣鼓,将她从沉沦与失望中惊醒。如同在寒冬的尽头,一场春雨带着温情,带着暖意,洒向她的心中……

张复礼是接到邀请,跟随着师父桂凤生来到听雨楼的。看得出,妇人选择他做搭档,经过了周密的安排。妇人冷冰冰的态度,仿佛霓裳社的邂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个年轻的寡妇,必须这样,也只能这样。排演时,她就变了一个人,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与其说是假戏真做,倒不如说是真情流露。一场排演下来,张复礼隐约地发现,这妇人是在通过演艺,将自己深埋在心底的情感,进行最彻底的渲泄,最强烈的爆发。张复礼为此感到惊讶,也陷入深深的思索。娄听雨的这种表现,不会无缘无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曾几何时,娄听雨的大名如雷贯耳。她如同天上的颗星星,使得张复礼望尘莫及。如今,他意外地感受到了她送来的秋波。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张复礼既感到惶恐,也感到幸运。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湘西油商,如同听到新戏中的一声导板。寒冬的听雨楼里,正下着一场淅沥的春雨……

“张老板辛苦了。戏排到这里我想差不多了。过几天,我打算在这听雨楼唱个堂会,唱这出《武家坡》。等日子定下来,还要劳动张老板的大驾。”戏排完了,娄听雨说了这些话。说话时,脸上没得一点表情。

“复礼恭候!张某人恭候!”倒是张复礼笑容满面地对娄听雨点着头。

“请二位师父陪张老板这里吃顿便饭,我就不奉陪了。”娄听雨说话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安排过后,她便自个儿上楼去了。

排戏过后,娄听雨就一直在筹划着为父亲唱生日堂会的事。这样的堂会,已经有六年没唱了。如今,她爱上汉调,成为一名坤票,就是想要为父亲唱上一出。为了这一天,她费尽心思学了一出《武家坡》。而今最大的问题,是她没能找到适当的坤角配戏,找的却是一位男票作搭档。还特意把人家请到听雨楼来排演了一盘。一个年轻的寡妇,和素不相识的男人合演一出夫妻对子戏,父亲能够接受吗?若传到了祖母和大娘的耳朵里,她们又会怎样?娄听雨后悔了。找不到配戏的坤角,应该继续找,怎么把一个大男人请来排戏。到头来,把自己推向了为难的境地。事情若不了了之,她就要在那湘西油商面前食言。更难以启齿的是,她对于那个湘西汉子,总有一种莫名的牵挂。见着这汉子,心里就觉得舒坦。这汉子离去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这种状态,在丧偶的五年间,她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娄听雨感到惶恐,更感到一丝隐约的幸福。她在反复思考,与那位湘西汉子在这听雨楼里共襄丝竹,父亲能同意吗?

这天,娄汉祥来到听雨楼,见了女儿问道:“雨儿!戏学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学了戏,女儿要为您唱个堂会。”娄听雨说。

“哈!雨儿怎么想起要为爹爹唱堂会?!”娄汉祥问。

娄听雨说:“爹爹六十大寿,娄公馆里摆寿筵,听雨楼里唱堂会。”

“好!难得雨儿的孝心,爹爹高兴。”娄汉祥高兴地说。

娄听雨的眉尖却掠过了一片阴云,她低声说:“女儿是想替妈妈表示一点她的心意。”

娄听雨的一句话,使娄汉祥的眼圈顿时发红。他立刻陷入痛苦的沉思,好半天才喃喃地说出一句话:“要是你妈还在,那该多好!”

娄家父女泪眼对泪眼,许久都没有说话。对亲人的思念,对往事的回忆,都闪灼在迷离的泪光之中。父亲的慈爱深了一层,女儿的依恋增了一分。过了好久,娄汉祥才眨了眨泛红的双眼,对女儿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问道:“这些日子学的什么戏?”

“《武家坡》。”娄听雨轻声说。

“《武家坡》,好戏嘛!学得怎么样了?”娄汉祥是很懂戏的。

“比起牡丹花来,还差那么一点点。”娄听雨悄皮地说。

“不错,票了几天戏,晓得牡丹花了。只有你爹爹小时候见过他唱 戏,你是见不到喽!”娄汉祥问女儿:“说说看,比起那个牡丹花来,你还差哪一点?”

娄听雨嘟着嘴巴说:“女儿是说着玩的。一个不起眼的坤票,哪能和牡丹花比呀!只是学了戏,又没得个配戏的人,堂会就唱不成,觉得有点儿丧气。”

娄汉祥说:“那还不容易,请余师父出马,到坤班帮你找个女须生,再排一排,对对场口,然后在听雨楼为我祝寿,为我唱堂会。”

“女须生余师父去找过了,没找着合适的。”娄听雨丧气地对父亲说。

“不会吧!应该是找得到的呀!”娄汉祥说着,便安慰起女儿来:“嗨!一时找不到不要紧,再慢慢找,汉口的坤班那么多,总会找得到的。等找到了搭档,请余师父好好给你把戏排一排,再唱堂会也不迟嘛!”

娄听雨揣摸着父亲的话。按照父亲的意思,与她配戏的搭档,只能是坤角。而她找来的,偏生是一个男角。纸是包不住火的。不如把事情挑明,倒要看父亲是个什么态度。

“爹!有件事情我事先没有跟你说,说出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娄听雨麻起胆子轻声说。

“鬼搞鬼搞什么事,你说,我不生气就是。”娄汉祥说。

娄听雨怯生生地对父亲说:“我找了个男角跟我配戏。”

听了女儿的话,娄汉祥像吃了封喉没药。这鬼崽的胆子真比天大!好半天,才蹦出一句问话:“那男角是个什么人?”

娄听雨回答:“一个湘西来的油商,在鹦鹉洲上开了一家顺庆油号。”

“顺庆油号?!是不是跟一个叫詹姆斯的英国人做生意的那家湘西油号?”娄汉祥问。

“对!就是这家油号,老板叫张复礼,也是个票友,戏唱得蛮好的。爹爹你认识他?!”娄听雨趁机将张复礼向父亲介绍一番。

娄汉祥生气了,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雨儿,你好糊涂啊!一个寡妇家,怎么能随便跟一个男人配戏呢?事情若是传了开去,叫你爹爹的脸面往哪儿放!”

娄听雨长到二十三岁,第一次受到父亲的责备。她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严重,连忙解释:“其实,女儿也晓得,按照自己的身份,和一个男人唱戏是不妥当的。只是想到,要是没人配戏,就唱不成爹爹的生日堂会了。正好那位张老板也学了一出《武家坡》,女儿也就糊里糊涂,把他请到家里来排了这出戏。”

娄汉祥没有再责备女儿,只是在屋里缓缓地踱步。很明显,他是在思索着处置这件事情的办法。过了好一阵,他才以平缓的口气说:“不要再和这位张老板来往了。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坤角,堂会就不要唱了。”

“张老板那里,怎么向人家交待?”娄听雨问。她放心不下那个湘西汉子。

娄汉祥说:“这个你不用管,爹爹会作安排的。”

第二天大清早,瑞风船行的一位管事便到了顺庆油号,指名道姓要找张复礼老板。张复礼已经好些天没到庄上来了。张复万听说是“瑞风”的人,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去芳草第找人。张复礼吃过早饭,正准备过江去霓裳社。听说是瑞风船行有人找,便急忙到了庄上。管事见了张复礼,显得十分客气。在油号的里间,那管事说明来意:“敝人前来约见张老板,是受我家老爷的指派。”

娄汉祥派人来约见,简直是喜从天降。张复礼受宠若惊地说:“多谢关照!多谢娄老爷关照!”

“张老板早些天可曾去过听雨楼?”

“去过呀!去过。”

“是去和娄小姐排戏?!”

“是的。是娄小姐请鄙人前去排了一出《武家坡》。”

娄家管事说:“我家老爷得知此事,很是生气。当然,这件事是小姐考虑不周。她只想为老爷唱生日堂会,就顾此失彼了。事情虽有不妥,老爷丝毫也不怪罪张老板。老爷的意思是,事情到此打止,生日堂会不唱了。张老板费力劳神,得到这样的结果,实属无奈。老爷特意着在下前来,向张老板表示歉意。”

张复礼意识到听雨楼的排演,也确实有点儿荒唐。自己怎能和一个江汉名门的小寡妇搭档演唱夫妻对子戏呢?管事此行的本意,无非是不想让此事声张出去。他对管事说:“先生言重了。事情虽由小姐所起,鄙人也有欠妥之处。请先生转告娄老爷但放宽心,这件事就到这里打止,以后决不会节外生枝。”

管事说:“如此就多谢张老板了。我家老爷让我知会张老板,自明年春销开始,‘瑞风’每年在宝号订货五百桶,请择日前往签订合约。签约之后,‘瑞风’就是宝号的客户了。”

“瑞风”每年五百桶油的订货,对于“顺庆”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张复礼却高兴不起来。订货是附加了条件的,他再不能和娄听雨同台演出,甚至再也见不到她了。霓裳社的初会,听雨楼的排演,给张复礼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年轻寡妇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仿佛都在传递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如此美好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一份合约而倏然逝去。获得一点蝇头小利,失去的却是他正在渴求的感情。五百桶桐油合约算个哪样!能与那女子合演一出《武家坡》,他愿以五千桶桐油作为代价。然而,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

送走“瑞风”的管事,张复礼没精打采地对张复万说:“请万叔明天到瑞风船行去一趟,已经讲好了,同他们签一个五百桶油的合约。”

“怎么?‘瑞风’找上门来要我们的油?!”张复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

“你是用的哪样法子,让‘瑞风’上门来要货?”张复万眨巴着眼睛问。

“你莫问,只管去签合约就是了。”张复礼冷冷地说。

突然,张复万发现少老板的脸色难看,感到很诧异,这样的大好事,少老板怎么高兴不起来呢?便问道:“复礼,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张复礼摇着头,说道:“你准备一下明天去签合约的事吧!我回芳草第去了。”

没多久,由于顺庆油号和瑞风船行的购销关系,张复礼得到了娄汉祥生日寿筵的请柬。他喜不自禁。这张请柬,远比那五百桶桐油合约的份量要重得多。有了这份请柬,他就可以在娄公馆里再一次见到娄听雨了。

按照常理,张复礼参加这样隆重的寿筵,是应该携内眷同行的。今天,他不但没有带上小芸,就连去娄公馆参加寿筵的事,也没有向小芸透露半点。吃过早饭,张复礼便匆匆赶到庄上,将备办好的礼物──一块巨大的浦阳菊花石打包装箱。张复礼去年返乡奔丧时,正遇上浦阳高山坪的崖洞里,发现了菊花石。那洞中开掘出的乌黑锃亮的石头上,镶嵌着一朵朵白色的菊花,妙趣横生,别有风采。张复礼得知此情,即着人前往,经过精心挑选,开采了一块重达三百余斤的巨型菊花石,运到了鹦鹉洲的庄上,作为店堂里的摆设。这湘西山中奇石,倒也博得了不少客人的赞赏。张复礼自从接到“瑞风”的请柬之后,便盘算着送什么样的贺寿礼品,既贵重,又得体。最后,他想到了这块菊花石。他惊讶地发现,那黑石头上的天生菊花,不多不少,正好是六簇,这不正合着娄汉祥的六十大寿吗?张复礼喜出望外,连忙请来工匠对菊花石进行修饰,又合着娄汉祥的名讳,在菊花石的显眼处请工匠镌刻了“祥开寿域”四个字。并按照石头底部形状,做了一个精美的紫檀木雕花底座。张复礼将这偌大的物件,从鹦鹉洲运到汉口四马路的娄公馆,颇费了一番周折。先是由四名扛夫将箱子抬到码头,装船运抵汉口,再用马车装运,到达娄公馆。这时,娄公馆里已经是宾客盈门。贴有大红“寿”字的木箱从马车上卸下,向门前的礼生递过名帖和礼单。礼生睨了名帖和礼单一眼,便扯起喉咙喊道:“顺庆油号张复礼老板贺寿,湘西浦阳菊花石雕寿屏一具呀!”

在张复礼的带领下,四个脚力抬着沉重的木箱,进入到了寿堂,放在地上。张复礼亲自将木箱拆开,露出了里面有菊花石雕寿屏。佣工们立刻搬来了一张小方桌,而后七手八脚,把菊花石雕寿屏抬放在小方桌上。满堂宾客立刻一拥而上,欣赏起这件稀罕的寿礼来,一个个禁不住“啧啧”称道。这时候,寿星娄汉祥容光焕发地来到了寿堂,人们众星捧月似地对他拱手贺寿,他也笑容可掬地高高抬起双臂,向众人拱手致意。突然间,那小方桌上的菊花石雕寿屏,引起了娄汉祥的注意。他朝着菊花石雕寿屏走去,张复礼迎上前去,深深地拜揖:“晚生张复礼,敬祝娄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娄公星辉南极,晚生谨具微仪,不成敬意。”

“啊!菊花石,不错,它产在湖南浏阳嘛!”娄汉祥饶有兴致地说。

“晚生的家乡湘西浦阳,新近也发现了菊花石。这菊花石是从湘西运来。”

听说湘西浦阳,娄汉祥立刻意识到这眼前的汉子,就是和女儿配对排演《武家坡》的顺庆油号少老板。他那欣赏菊花石的眼睛,骤然转移到了张复礼的身上。英俊潇洒的桐油商人,谦恭地站在他的面前前,不卑不亢,十分得体。

“张老板,这么贵重的礼物,让你破费了!”娄汉祥说。

“这石头就出在我们那地方,上山采来就是,说不上贵重。”张复礼说。

“山中奇石,着实是难得!难得啊!”娄汉祥说着,又着真欣赏起眼前的菊花石来。一块高高耸立的菊花石,那乌黑的石头上,有六个不同的部位,镶嵌着一簇簇雪白的菊花,鲜活的花瓣错落有致,如飞瀑,似流云,将亘古的风霜凝固在了方寸之间。站立在它的面前,仿佛可以闻到阵阵来自远古的悠香。有着闲情逸致的江汉船王,被一块来自湘西山野的奇石陶醉了。

张复礼迎上前去,对他的礼物作进一步的阐释:“娄公请看,这石上的菊花,不多不少,正好是六簇。这块奇石,合着生成是给娄公庆贺六十华诞的。”

张复礼的一番话,把船王说得心花怒放。这时,宾客们都围着菊花石寿屏看热闹。寿星公的爱女娄听雨,也挤在人群当中。娄汉祥轻轻地抚摸着菊花石雕寿屏,爱不释手,两眼高兴得眯成了一条缝。

“这上面的‘祥开寿域’四字,也是你写的?”

“正是晚生所写,请娄公赐教。”

“写得不错,有笔力!合着以六簇绽开的石菊贺寿,这‘祥开寿域’四字,也很是贴切。”

娄汉祥除了对贺礼称道之外,对于这位湘西油商也倍加赞赏。这就是和自家女儿排戏的那个票友吗?本想以五百桶桐油的购销合约,简捷地打发了他,没想到此人倒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难怪连精明过人的英国商人詹姆斯,也成了他的客户!围观的宾客们,对于码头上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湘西油商,也不免感到惊讶。至于他和船王究竟有怎样的交情?怎样的瓜葛?人们是一概不知的。突然间,娄公馆的大门口,传来了礼生的叫喊声:“湖广总督府……”

鞭炮声湮没了礼生的叫喊,寿堂里一片哗然。真是大排场啊!大得惊动了总督府衙门里的大员。娄汉祥说声“少陪”,便立刻朝大门口走去,满堂的宾客立刻尾随,菊花石雕寿屏的四周,刹时间便没了人。张复礼正要跟在人群的后面,成为看热闹的一员,忽然,他听见一个甜甜的声音叫了一声:“张老板!”

张复礼立刻停止脚步,循着叫唤声,他发现了娄听雨:“娄小姐,是你?!”

“已经见到你多时了。你在和老爷子说话,不敢打扰。”娄听雨说着,上前一步,站到张复礼跟前,见四下无人,轻声问道:“怎么?没带夫人来?”

“没见过世面的妇人,不敢来。”张复礼信口胡诌着。

娄听雨笑着说:“张老板,你莫诳人。坤班里的角儿,世面比你要见得多。”

张复礼心想,这小寡妇真厉害,想必是作过查究,连那婆娘是坤班里的角儿都晓得。一时间,他被抵得张口结舌。倒是娄听雨系铃又解铃。她说:“张老板,你这个人,与戏有缘又无缘。说有缘,从湘西为来到汉口,找了个漂亮坤角,金屋藏娇,过得潇洒。就连今日给老爷子送寿礼,也没忘记了戏──”

张复礼不解地说:“小姐说的是──”

娄听雨说:“宋高宗时内宫有菊夫人喜欢唱戏,宫中称她为‘菊部头’。后世人把唱戏叫做‘菊部’。你给老爷子送来的寿礼,恰恰是一具菊花石雕。”

“‘菊部’称呼的来历确实是这样。至于我把菊花石雕敬献给令尊祝寿,完全是一种巧合。”张复礼说。

“巧合就是有缘。”娄听雨说:“不过,有时候,你也与戏无缘。比如说,明明排好了的一出戏,却偏生不能搬演。”

张复礼说:“这件事情,令尊的考虑是有道理的。小姐也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了。说来说去,也确实是复礼无缘。”

“有缘无缘,事在人为。石头上的菊花,尚且能盛开,偌大的听雨楼里,难道就没有一撮可以让菊花生根的泥土?!”娄听雨说着,不无伤感地抿了抿嘴巴,眼圈也顿时泛了红。

张复礼慌神了。他看了看四周,幸好没人,连忙说:“小姐,你千万莫这样想!千万莫这样想!”

鞭炮声仍然在响过不断纤。在娄汉祥的迎接,在众宾客的簇拥下,总督府的大员和抬贺礼的脚力们,正朝着寿堂走来。

娄听雨把张复礼着真地看了一眼,而后说:“你等着,你我后会有期,那出《武家坡》还是要唱的。”

寿堂里重又挤满了人群。张复礼一直在细细地咀嚼着娄听雨的每句话。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回味无穷。紧接着,丰盛的寿筵开始。娄公馆里与小寡妇的第三次会见,使得张复礼六神无主。他没得一点胃口,寿筵上的珍馐美味,进到他的嘴巴里,竟也是如同嚼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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