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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 光 寺 进 香

清早起来,刘邬氏的左眼皮就跳个不停,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就像是有什么祸息要在顷刻间发生。六神无主的刘邬氏,让丫头桂香叫来了儿媳伍秀玲。

刘邬氏说:“秀玲,从早起来,不知怎的这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

“是哪只眼皮跳?”

“左眼皮。”

“听人讲,男左女右,女跳右主财,若是跳左,那就是主祸了。”伍秀玲说着,安慰婆母:“虽有这种预兆,可也是不要紧的,只是要求得个化解。不知婆婆往天遇着这样的事,是如何化解的?”

刘邬氏说:“往天若遇着这事,都是去浦光寺,请正俨法师点化。”

伍秀玲问:“灵不灵?”

刘邬氏说:“怎么不灵?!有时候是很灵的。”

“那秀玲就陪婆婆上浦光寺,求个化解。”

“你陪我上浦光寺,达儿怎么办?你在家带达儿,让金莲陪我去就是。”

刘邬氏要女儿刘金莲同她一道去浦光寺,是因为自从张复礼出了那档子事情以后,女儿的情绪就一直不好,常常无缘无故地发火气。佛门是个清净所在,到那里去上香,或许能使她的心境平静下来。

浦溪上“扯扯渡”的老渡子叫做普佬,是个老鳏夫,住在浦溪边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浦溪渡口是个义渡,它所有的开支,包括做船、修船的费用,渡子的工钱,都由镇上的各个会馆分摊。万寿宫负担其中的一半。普佬晓得,元隆木行的刘老板,是渡口的财神菩萨。每当刘邬氏过渡时,他总是非常客气。刘邬氏前去浦光寺进香,带着女儿金莲和丫头桂香,又一次来到了浦溪义渡。

渡口人来人往,渡船上最好摆龙门阵,也就成了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镇上矮子雕匠和刘家小姐的传闻,三天前就成了渡船上的话题。为这事,普佬还纳闷了好一阵。他原本是不相信什么身身身身迷药的。可刘家偏生出了怪事。仙女般的刘家小姐,硬是被又矮又丑的麻家小雕匠搞到了手。不是身身身身迷药作怪,那又是哪样呢?按照常理,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做娘的是不会有闲心带着女儿去进香的。除非是外面的传闻,还没传进这位老板娘的耳朵里。

“刘家太太,去浦光寺进香呀!你小心。”普佬伺候着刘邬氏上船。他继而告诉刘邬氏:“早晌正俨法师去了一趟梵净山,前几天才回来。”

“啊!是这样吗?”刘邬氏显得很高兴,对身边的刘金莲说:“莲儿!这是我们娘儿俩的缘法。”

刘金莲没做声,只是笑了笑。普佬看得真着,小姐笑得勉强。

“太太有缘法,小姐有缘法,刘家行善积德,肯定是有缘法的。”普佬得体地奉承着刘邬氏。

桂香的心里嘀咕着,还有缘法呢!镇上都把刘家说得一钱不值了。要是往天,她早就插上嘴了。这当口,她没得那么大的胆子。

“不是初一,不是十五,又不是菩萨的生日,太太今天怎么想起去进香?”普佬想探个究竟,试着发问。

刘邬氏说:“嗨!这两天,左眼皮总是跳,也不晓得有哪样祸事临门?这才想起去浦光寺,求正俨法师化解。”

普佬的估计没错,太太果真还不晓得镇上的传言。说着,扯扯渡船已经拢边。普佬目送刘家上香的妇人们上了岸。

浦阳山上的浦光寺,因后山有一片石林,又名石林精舍。贞观二年由唐太宗敕建。唐人诗句“石林精舍五溪东”,便是指的这座寺院。历经一千多年的风雨沧桑,浦光寺依然在浦阳山上屹立。浦光寺的山门为金刚殿,前殿为大雄宝殿,后殿为佛寿殿。大雄宝殿的大楠木柱上,挂着一副对联:

木鱼敲落山边月,觉!觉!觉!觉先觉,觉后觉,无非觉觉;

金钟撞破岭头云,空!空!空!空色空,空相空,总是空空。

大雄宝殿的左边,建有地藏殿,供有地藏菩萨木雕佛像。大殿的正中,建有一幢木雕的“转轮藏”,上有佛龛八百座。每座佛龛中,都供有一尊木雕佛像。“转轮藏”是活动的,只需一个人便可缓缓推动,发出“隆、隆、隆”的响声,整个浦阳镇都可以听到。大雄宝殿的右边,建有观音殿,供有观音菩萨的金身。每次刘邬氏来到浦光寺进香,都是到大雄宝殿的如来佛前上香之后,便来到观音殿。湘西的妇人们,不论老少,对观音菩萨的敬奉,是至为虔诚的。刘邬氏母女又来到了观音殿,在正俨法师的引领下,拈香跪拜。当刘金莲跪拜起身,仰望观音菩萨金身时,特别注意到菩萨的那双眼睛,还真和自己的眼睛有点儿相似。小雕匠曾对她说,观音菩萨有一双丹凤眼,她也有一双丹凤眼。有机会为观音菩萨雕像时,眼睛就照着她的眼睛雕。

浦光寺的方丈正俨法师,三十五年前从南岳衡山来到浦光寺。法师禅法精深,一部《坛经》讲得头头是道。刘昌杰的父亲,是一位持斋把素的佛门居士。早年,刘昌杰常跟着父亲,前来聆听正俨法师开示。如今,刘昌杰渐渐年岁大了。他虽然未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佛门居士,只是想从惮悟中求得个清静,便一部《坛经》不离手,试图从中明心见性。他常到浦光寺晋见正俨法师,清茶一杯,谈禅论佛。富甲一方的刘昌杰,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浦光寺最大的施主。刘邬氏每次来到浦光寺,都会得到特殊的礼遇。母女在观香殿上香过后,便由正俨法师请引客堂。刚刚落座,小沙弥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香茶。

“女施主今日光临小刹,不知有何见教?”正俨问道。

“小女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刘邬氏说:“这几日左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小女子为此心神不安,特来请大师点化。”

正俨颌首说道:“啊!原来如此。看来,女菩萨是有心结难解。然解开心结,要靠女菩萨自身的悟性,贫僧是只能点而不能化。”

刘邬氏说:“请大师明示。”

“既然如此,贫僧就让二位女菩萨见笑了。”正俨开头的一句话,似乎就在特别强调其中的“二位”两字,还有意无意地看了刘金莲一眼。他说:“贫僧今日只说这‘忏悔’、‘宽容’四字。先说这‘忏悔’:‘忏’,就是改过以前的罪业。以前所作的恶业、邪迷、骄诳、嫉妒等等罪过,全都忏悔,永不复起,这就叫‘忏’;‘悔’,就是悔却将来的过错。从今天开始,所有的恶业、邪迷、骄诳、嫉妒等等罪过,都明白了,且永远将其割断,再不去做错事了,这就叫‘悔’。凡夫俗子,因为太愚笨,太痴呆,做错了事以后才知道改过,不知道要改过自新,以后永远不要再犯,就是因为他不悔过,以前所造成的罪业也就没有灭,过后,过错又会萌生。如果说,前罪既没有灭,后过又继续增加,过错就会愈生愈多,愈积愈深,这怎么能说是‘忏悔’呢?”

听了正俨的话,刘金莲禁不住“砰、砰”地心跳起来。这和尚一口一个“邪迷”,莫非讲的就是自己?!尽管如此,她表面上仍然显得平静。在一旁侍立着的桂香,心里却在暗暗地叫绝。天哪!这和尚讲的莫非就是那天晚上小雕匠和小姐的事情?!只有静心听讲的刘邬氏,被正俨和尚的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她不明白正俨和尚这番话的意思。是谁人要忏悔?为哪样要忏悔?

正俨接着说:“贫僧说罢‘忏悔’,再说‘容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个人的过错,就像是在草莽之中行走,一不小心,就会被荆棘剌破衣裳。剌破了衣裳怎么办?若是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口子就会越扯越大。只有那被剌破衣裳的人,停下步子,把剌拉开,才能避免扯破更大的口子。荆棘扯破衣裳的事,和人世间所有的事一样,旁人不能急躁,也不能代替他去做哪样,要给他时间,相信他自己可以把衣裳上的剌拉开。这就是内调心性,外敬他人;远离邪迷,智慧常明。也就是贫僧所要说的‘容过’。”

刘邬氏忍不住了。她问道:“请问大师,大师说了那么多的‘过’。小女子家道忠厚,慈善为本,但不知犯下了哪样过错?还要请法师明示。”

正俨哈哈大笑,说道:“贫僧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生在世,不论有没有过错,不论旁人如何说道,也不论眼皮跳与不跳,都要保持心平如水。若能做到受非议如饮甘露,遭横逆如获至宝,那贫僧就要恭喜女菩萨了。”

刘昌杰和刘邬氏一行,几乎是同时回到刘家窨子的。夫妻会面,刘昌杰便将婆娘一把拉到内室,诉说外面的流言蜚语和他遇到的尴尬与羞辱。他后悔不该把那个小雕匠请到屋里,招惹出无端的是非。所幸亲家张恒泰,在最危难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当他把张家接亲帖子给婆娘过目时,手竟不住地颤抖。

“老爷,看你的手在发抖。不要急,你要心平如水。这样,你才能内调心性,外敬他人。”这时,刘邬氏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婆娘的寥寥数语,竟蕴含着禅佛之理。她顷刻之间的长进,让刘昌杰刮目相看。眼前发生的令人懊恼的一切,容不得细嚼慢咽,必须要当机立断。他急切地对婆娘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火烧眉毛,我还能心平如水吗?!”

听了丈夫无奈的诉说,看见丈夫着急的模样,刘邬氏立刻想到了浦光寺的进香。正俨和尚的一番话,仿佛又重新在她的耳边响起。原本那些她听不明白的道理,顷刻间竟变得一清二楚了。她既感到茫然,又觉得蹊跷。她将因为眼皮跳,带着女儿去浦光寺进香,请求正俨法师化解的事情,向丈夫说了个详细。

听了刘邬氏的诉说,刘昌杰诧异,惊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金莲和我一道去的,还有桂香也去了。”刘邬氏回答。

“正俨和尚向你和金莲开示了‘忏悔’、‘容过’四个字?!”刘昌杰问。

“是的,他说的就是这四个字。”

“他是怎样说的,你再给我说一遍。”

刘邬氏有极好的记性。她再次把正俨和尚的开示,对丈夫复述了一遍。

刘昌杰不再说话。他呆呆地坐了许久,细细地咀嚼着正俨法师的每一句话。

“怎么啦?!你说话呀!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总得拿个主意嘛!”刘邬氏轻轻地说。

刘昌杰说:“我会拿主意的。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刘邬氏悄然离开了内房。刘昌杰先是在房中踱步,接着便倒卧在床上。他双目微闭,思绪万端。刘昌杰向来对正俨和尚极为敬重。而今,除敬重之外又增加了叹服。是正俨和尚开示的佛理浇灭了心头的火气。心如止水的心态竟奇迹般地出现了。他特别想到亲家张恒泰的大度与宽容,或许就是他的“内调心性,外敬他人”。刘昌杰原打算要查明事件的真假,要追究流言的根源,再决定对事件的处置。这一切,都在须臾之间产生了变化,得到了遏制。他意识到,对于家中的事态,外界的流言,必须以平和的心态,进行重新的审视。平心而论,那个小雕匠麻大喜,虽然出身寒微,其貌不扬,却有着聪慧的头脑,精湛的手艺,求上进的心性,曾给他留下过极好的印象。女儿金莲由于张复礼的放荡不羁,心中必然产生痛苦和怨尤。一来二往,金莲与小雕匠的相爱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外面的流言,不可能说没得一点依据。说到那身身身身迷药,通过他对小雕匠的观察与了解,是不可能存在的。大红帖子已经送到,八天之后,女儿金莲便要过门到张家,成为公婆的儿媳,丈夫的妻子了。时间推移,一切都将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忘,直至烟消云散。刘昌杰决定不再责怪、为难和惊动女儿了。正俨法师的说法,金莲也是亲耳聆听了的。她应该领悟正俨所示“忏悔”的真谛,更应该理解父母“容过”的苦衷。解铃还需系铃人,让她自己把扯破衣裳的荆棘拉开,求得心灵的解脱吧!

连日来,刘金莲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她明白,浦阳镇上关于她和小雕匠的种种议论,迟早会传进刘家窨子,传到父母和兄嫂的耳中。她不敢想像,那时需要面对的将是怎样的情境。是唾骂?是责打?张家的态度怎样?大喜将如何应对这个局面?这一切,她都必须默默地承受。她的神经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浦光寺进香,她隐约地体察到,正俨法师的开示仿佛每一句言语都是针对着自己来的。母亲是因为眼皮跳和她一起去的浦光寺,不可能事先与正俨法师串通。为什么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老和尚的掌握之中?是街弄子闲言传进了浦光寺?还是老和尚未卜先知?正俨法师那一声声沉厚的“忏悔”和“容过”,几乎使得她乱了方寸。她不禁感叹,若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永无忏悔,那该多好!她更觉得自己的所为,没有过错,无需忏悔,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当她听到父母的传唤时,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了心头。她仿佛是一个临刑的死囚,那即将去到的厅堂就是刑场。令她感到悲哀的是,那宣判“死罪”的人,竟然是生她、养她、疼她、爱她的父亲和母亲!

厅堂的正中,是刘氏的祖先牌位。一盏长明的神灯,发出闪烁的光亮。神案前,刘昌杰和刘邬氏端坐在那里,显得既威严,又慈祥。金莲低着头来到厅堂,她的身后跟着桂香。

“你下去吧!”刘邬氏吩示桂香退场,继而和颜悦色地对女儿说:“莲儿,你坐下。”

金莲在厅堂侧边的椅子上落座。她缓缓抬起头,观察父亲和母亲的神情。令她感到诧异的是,父母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愠怒。难道镇上铺天盖地的传言,还没有传进二位老人的耳朵?!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父母的心理无法揣摸。她非但没有因此而松了一口气,反而显得更紧张了。

“莲儿,今天你跟母亲一同去浦光寺上香了?!”父亲终于说话了。

“是的。”金莲回答。

“那正俨法师的开示,讲了些哪样?”刘昌杰问女儿。

金莲轻声回答:“法师讲了四个字:‘忏悔’和‘容过’”

“讲得如何呀?”父亲又问。

“讲得好。”金莲的声音更小了。

“是啊!你母亲都告诉我了。正俨法师的开示,真是教人茅塞顿开啊!很可惜,我有事去了下黔王宫,没机会亲耳聆听。”说着,刘昌杰称赞起正俨法师来:“这位正俨法师是一位禅学精深的高僧。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也喜欢钻研禅学。我就常跟着他去浦光寺,向法师求教。”

刘金莲是个极聪颖的女子,她一听,就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没有责备她,而是大谈她和母亲进香的事。这分明是在以“容过”的方式,来促使她的“忏悔”。她只得耐住性子,聆听着父亲的教诲。

刘昌杰接着说道:“莲儿呀!正俨法师对你母女开示的‘忏悔’和‘容过’,是佛祖在给众生指点迷津。他所开示的‘忏悔’,原本是六祖慧能大师在《坛经》中的教诲;他所开示的‘容过’,则是法师自己对佛法的领悟。你应该知道,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的磨难。磨难就象是无边的苦海。芸芸众生,在数不清的磨难中挣扎,就如同在茫茫的苦海中挣扎。佛经上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也就是只要‘忏悔’,只要迷途知返,便能从磨难中得到解脱。一个挣扎在苦海中的人,只要领悟佛法,便终能回到岸边,回到阳关大道之上。他过去的痴迷与混沌,就没有人再会去追究。莲儿,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刘金莲装模作样地点着头,心里乱得像一锅粥。

“明白了就好,我和你娘也就放心了。”刘昌杰说着,便郑重其事地向女儿通报了他的决定:“莲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复礼也已经长大成人。张家送来了喜帖。你和复礼的婚期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四,也就是八天之后。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母亲会带领家里的人,为你做好一切准备的。”

父亲的决定为刘金莲所始料不及。她无法招架,阵脚大乱。刘金莲曾预料会有一场轩然大波。她将进行申辩和反抗。父亲先发制人的决定,使她连申辩和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顶撞起父亲的决定来。她说:“爹爹!怎么就这样决定了?是不是太仓促了一点?!”

“莲儿,婚姻大事,依从父母之言,古来如此。做女儿的,只能依从,不可异议!”刘昌杰告诉女儿,这个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刘金莲急了,显得毫无顾忌:“不!我还有话说!”

刘昌杰“嚯”地站立了起来,两眼直瞪着女儿。刘邬氏赶紧打圆场:“莲儿,听爹爹的话,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刘金莲也站了起来,大声地说。

“说哪样?有哪样好说的?!”刘昌杰扳着的脸上,透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接着,他大声向后堂吩咐:“桂香,伺候小姐回房歇息!”

望着父母离去的背影,刘金莲独自站立在厅堂之中。她目光凝滞,神情木然,几近僵硬的双脚,竟迈不开回房的脚步。

“小姐,回房歇息吧!”这是桂香的声音。这些天来,每当这丫头出现在面前时,金莲的心情,总是极度复杂的。那天晚上她的隐秘被这丫头发觉之后,一方面,担心她的那张快嘴四处传扬。另一方面,又希望通过她的快嘴,向全浦阳人宣布,刘家的小姐不愿意嫁到张家去,而是和麻家的小雕匠相好了。如今,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不论是浦阳镇上的传闻,还是她与小雕匠的私情,都挡不住八天后张家迎亲的花轿。

闺房里,桂香轻声地说:“小姐,洗脚吧!水倒在这里了。”

刘金莲回过神,见面前摆着一盆热水,便解开裹脚布,把那双不大不小的脚,泡在了热水之中。桂香蹲下,为刘金莲洗起脚来。

“小姐,张家要来接亲了,日子就定在二十四,是吗?”桂香问道。

“你问这个做哪样?”刘金莲没好气地说:“这与你有哪样相干?”

“小姐,你在生我的气?!”

“生你的气,我犯得着吗?”

“小姐,我发誓,那晚的事,我从来没对外人说过。”

“鬼才相信你的话!”

“我只对一个人说过,他不是外人,是我房族的哥哥。”

“谁?”

“向老三。”

“你说是那卖魔芋豆腐的山麻雀?!”

“是的,他向我发过誓,不会在外面乱说的。”

刘金莲面对着这个哈宝样的多嘴婆娘,哭笑不得。浦阳镇的街弄子闲言,流言蜚语,哪样不是那些卖魔芋豆腐的小贩传开来的?!何况这丫头传话的人,是顶顶有名的“话贩子”山麻雀。她禁不住骂道:“你真蠢得象猪!山麻雀晓得的事,四门不用贴告示,不要一时三刻,就会传遍浦阳镇。”

桂香吓坏了。她颤颤巍巍地为刘金莲揩着洗过的脚,喃喃地说:“小姐,都怪我,你打我吧!骂我吧!”

刘金莲说:“怪你做哪样?我既然做了就敢做敢当,就不怕别人说长道短。”

桂香为金莲着急了。她说:“小姐,你和小雕匠相好,可张家眼看就要来接亲了,这该如何是好呀!”

“这我自有主意。”刘金莲接着问道:“桂香,到时候小姐若是用得着你,你会怎样?”

桂香一边搓洗着裹脚布,一边回答:“是桂香给小姐惹了祸。桂香当着这灯火发誓,到时候小姐若是用得着桂香,桂香愿意做牛做马。”

桂香去了。刘金莲躺在床上,一直没合眼。她明白,张、刘两家闪电般的接亲,为的是平息镇上的流言蜚语,挽回镇上两家大户的脸面。唯独没有人为她的终身幸福着想。每当想起张家少爷,她便不自主地感到厌恶。不敢想象她将怎样和那花花公子共度一生。小时候,家里办私塾,请了一位老秀才教哥哥读书。一天,老先生给哥哥开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典故,她也在一旁听讲。当时,她对这两句话还不能完全理解。如今,她才悟出了其中的道理。正俨法师开示的"忏悔",是要她成为完整无缺的瓦,她却甘愿成为支离破碎的玉。大胆的决定在心中萌生。她翻身下床,摸着黑朝着后院走去。

挑灯夜读,是多年来麻大喜养成的习惯。外界的传言,使他不得安神。他试图以读书来平抑心神。一部《坛经》放在他的案头。刘老爷知道他喜欢读书,便将这部书推荐给他。今晩不知怎的,他硬是读不进去,只是对着油灯发呆。

突然,刘金莲出现在麻大喜的面前。她脸色苍白,神情黯然。

“金莲,怎么啦?”麻大喜问道:“是你爹娘听到了外头的传言,晓得了我们的事情?”

刘金莲点着头。

“他们骂你了?打你了?”

刘金莲摇着头。

“那你是怎么啦?”

“张家就要来接人了,时间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四,只有八天了。”刘金莲道出原委,然后问道:“大喜,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麻大喜原想,流言导致的必然结果,是张家的悔婚。若是这样,他就有可能面临着机会。事态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手足无措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你说话呀!”刘金莲说:“大喜,你为难了。好好想想,或许是会有主意的。”

麻大喜能有什么主意呢?两行滚烫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淌下了腮边。

“大喜,你哭了!”刘金莲为麻大喜擦拭着泪水。

麻大喜呜咽着:“金莲,我对不住你。”

“大喜,你不要这样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刘金莲也落泪了。

麻大喜竭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他对刘金莲说:“金莲,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在天上,我在地下。地下的人,是摘不到天上的星星的。”

刘金莲摇着头,流着泪,充满着凄怆与怨艾。她说:“大喜,我既然作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地变更。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你有没有胆量?”

“什么主意?”麻大喜问道。

刘金莲说:“走!我和你一同逃出这幢窨子屋,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会跟着你!一生一世跟着你!”

“你说是逃婚?!”

“是的。汉族人总说它是大逆不道。在你们苗家,可是司空见惯的事。苗家的汉子,你有这个胆量吗?”刘金莲在等待着麻大喜的回答。

“四门紧锁,怎么逃得出去?”麻大喜问。

“后门的钥匙在桂香那里,我已经同她说好了。”刘金莲说着,再一次问麻大喜:“我只等你一句话,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你让我想想。”事情来得太突然,小雕匠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好吧!还是这盏桐油灯,我们再来看着它,一生一世怎么过?就在这时候定了!”刘金莲说着,给昏暗的桐油灯盏里添上了一根灯草。

点着两根灯草的桐油灯,比点一根灯草时明亮了许多。刘金莲望着灯光,灯盏中的两根灯草,仿佛就是大喜和她。麻大喜也望着灯光。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纹丝不动的火苗变得晃动,如同光怪陆离的梦幻……

“大喜,那天晚上我就对你说过,我认定你是个靠得住的人。跟着你比跟着那人要强。你是生得矮,长得丑。可那生得高,长得乖的又怎么样?你不会让我受气,这比哪样都强。我刘金莲不图荣华富贵。凭你的一份手艺,我们就可以维持生计。粗茶淡饭里面,才有我真正的欢乐。我把这些话再给你说一遍,不知你以为如何?也不知你有没有勇气,带着我远走高飞?”

麻大喜泪水横流。他凝视着的桐油灯光亮,越来越变得模糊不清了。刘金莲出的这道难题,真叫他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大喜,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为哪样总是哭?”刘金莲说。

麻大喜回答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只因未到伤心处。如今是大喜有生以来最伤心的时刻。泪水便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刘金莲说:“大喜,你怎么也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变得这样优柔寡断了。只要你点头,我就马上到桂香那里取钥匙。”

麻大喜沉吟了一会,说:“金莲,事关重大,我们是不是再仔细想想。”

“怎么?你不敢带我一起走?!”刘金莲瞪大两眼,陌生人般地看着麻大喜。然后指着他的鼻子,伤心地呵斥道:“原来你是个胆小鬼!”

“金莲,你听我说。”刘大喜希望以自己的想法说服刘金莲。他说:“不是我胆小。我们远走高飞了,你的家庭,你的父母怎么办?你的家庭,不是平常的家庭;你的父母,不是平常的父母。他们有名望,受人尊重,也尊重别人。对我这个做工的人,他们也从不轻慢。特别他们是那样的爱你……”

“他们既然爱我,为哪样要这样急着把我嫁到张家去?”刘金莲哭着,抢过话头忿忿地说。

麻大喜说道:“那天晚上,你和张复礼争吵的事,你的父母并不知道。你也从来没有向父母表白过,你不愿意嫁给张复礼。”

“那还用说吗?”刘金莲依然流着泪。

“你不说,父母怎么晓得?”麻大喜说。

“再说也迟了。如今是铁板钉钉,不能变更了。”刘金莲哭着对麻大喜说:“大喜,和我一起走吧!走了走了,一了百了。走了一个女儿,元隆木行照样做生意,刘家窨子照样是镇上的头牌大户。外面的人会说,他们养了我的身,养不了我的心。一切罪过,都在我这个不守妇道的女儿身上。大喜,你如果是一个男子汉,你就快下决心,带着我走吧!”

刘金莲动情的诉说使得麻大喜无言以对。小雕匠又何尝愿意将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让她终生蒙受屈辱,听任宰割?当刘金莲提出与他比翼双飞时,却又犹豫不决了。

“大喜,你说话呀!”心急火燎的刘金莲,等待着麻大喜的表态。

泪眼迷离的麻大喜,仍是一言不发。

刘金莲与麻大喜泪眼对泪眼。她奈不住性子了,“卟嗵”一声,双膝跪在了麻大喜的跟前,双手抱着麻大喜的大腿,呜咽着,叫人生怜地哀求道:“大喜,求求你了,带着我走吧!我会一辈子跟着你,心甘情愿服侍你,为你生儿育女,替你服侍老人。你听见了我的话吗?你说话呀!说话呀!”

“起来吧!金莲。”麻大喜终于说话了。他将刘金莲扶起,用粗糙的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他再一次陷入久久的沉默,无望诞生,濒临死亡的沉默。

刘金莲自小到大,从没哀求过别人。当她第一次向人哀求,向一个自己心爱的人哀求时,却遭到了如此冷漠。她那一双凤眼,猛地圆圆睁开,直逼麻大喜。眼神里充满着愤怒与鄙弃。麻大喜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刘金莲一咬牙,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她指着麻大喜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刘金莲哪点配不上你?!配不上你这个丑八怪!”

打过,骂过之后,刘金莲似乎消了心头的恶气。闪念之中,她在问自己:真好笑!怎么就这样离不开他?莫非真的中了这鬼东西的身身身身迷药?!哼!哪有什么身身身身迷药!刘金莲是永远也迷不住的。走吧!一场恶梦也该醒了。她一扭头,便要离开小屋。她被麻大喜拦住了。麻大喜捂着被扇过耳光的脸,对刘金莲说:“金莲,你骂得好!打得好!只要你能消气,可以再狠狠地骂我,打我!”

“让开,放我走!”刘金莲感到恶心,她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停留。

“不!你莫走,先听我说。”麻大喜闪念之间作出决定:“金莲,我和你的事情,只有得你父母的认可,往后才过得顺心遂意。就这样跑出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要去求你的父母开恩。他们通情达理,是会被真情打动的!”

麻大喜的想法,着实令刘金莲吃惊。她莫名的恼怒,顷刻之间消失殆尽。她不敢相信,这个矮小而畏葸的男人,怎会有这大的胆量,敢去面见自己的父母!她明白,这样的会见,必然是凶多吉少,希望渺茫。然而,哪怕是一丝希望,她也不愿放过。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去见?”

麻大喜回答:“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见。”

这时,小屋的门“嚯”地一声被推开,门外站着刘邬氏和伍秀玲婆媳二人。

“不要明天见,我亲自来了!”刘邬氏怒气生嗔:“听着!你不要白日做梦,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明天一早收拾你的家什,回你的麻家寨!”

“娘!你不能这样对他!”母亲的举动,引起了刘金莲的忿忿不平。

刘金莲还要往下说时,母亲抢过话头:“秀玲,快和你妹妹一同回房歇息!”

“金莲,听妈的,我们走吧!”伍秀玲进到屋里,轻声地对小姑说。

刘邬氏瞪了女儿一眼,恶狠狠地说:“还不赶快回去!”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一个佣工敲开了麻大喜的房门,向他宣布:“老爷吩示下来,要你清理好家什,马上回家,一刻也不能停留。”

麻大喜说:“请转告刘老爷,我要见他。”

“老爷说,他是不会见你的。”佣工说:“老爷吩示,要你的父亲明天来到府中结账。”

麻大喜拿起桌上摆着的《坛经》,说:“我要亲自把这本书还给刘老爷。”

佣工说:“刘老爷吩示,刘家的东西,你一丝一毫都要归还,唯独这本经书,刘老爷说送给你,你可以带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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