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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有条麻阳街

宝儿溺水以后,刘金莲到娘家走得格外勤。丧偶的乖妹,终日闷闷恹恹,失魂落魄,成了伍秀玲和刘金莲共同的心病。伍秀玲总觉得对不住苦命的儿媳,娶她进刘家和宝儿配对,本来就委屈了她,没想到又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对乖妹日后的安排,就更让她犯愁。女伢儿黄瓜才起蒂,就要在刘家一世守寡,命也实在是太苦了。刘金莲则更是内疚,原日对麻家的亏欠没能赎回,却又增加了新的亏欠。她没法向麻家人交待,不敢把乖妹丧夫的消息,告诉她远在常德的生母。直到不久以前,她才让钰龙写信,把这一噩耗告诉给田阿彩。

傍晚,刘金莲接到三条船上带来的三封信,写信人都是阿彩。阿彩言辞恳切,希望刘金莲和娘家人商量,把乖妹送到她那里去,可以在那里住一段时间,也可以长期住在那里。刘金莲寻思,把乖妹送到常德去,让她在那里长住,应该是她最好的归宿。既可以让阿彩和乖妹母女团圆,又可以解决娘家哥嫂面临的难题。同时,她对麻家也有了个最好的交待。当年,哥嫂曾在张家窨子见过阿彩一面。对乖妹那位“干娘”的真实身份却是并不知情的,他们会同意乖妹去常德吗?

刘金莲匆匆吃过早饭,又回到了娘家。刘金山带着士达,先天刚从托口打了转身。采办到的木材,几天之后便能到达。刘金莲进到窨子屋,在前面的天井里遇到了哥哥。

“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刘金莲问。

“昨天断黑才到家。”刘金山告诉妹妹。

“这是要到哪里去?”刘金莲接着问。

刘金山说:“托口采办来的木排过两天就要到,我去给米家滩的排古佬搭个信去,让他们做好来拼排的准备。”

“要不是急得很,我想和哥嫂说个事。”刘金莲说。

“那件事情迟点不要紧。”刘金山说:“走吧!你嫂子在后堂。”

在后堂,刘金莲跟哥嫂说:“宝儿的事情,我们一直没敢跟乖妹的干娘说。直到前不久,钰龙才给他去了一封信。昨天的天黑时分,你们猜怎么着?”

两公婆反问:“怎么着?!”

刘金莲告诉哥嫂:“她托三条船,带来了三封完全一样的信。”

“乖妹的这位干娘,对乖妹还真的是上心。”刘金山说着问妹妹:“信上都讲了些哪样?”

“你看吧!”刘金莲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哥哥。

伍秀玲悄声问小姑:“告诉我,信了讲的哪样?”

刘金莲说:“要我们把乖妹送到常德她那里去。”

刘金山看完信,说话了:“把乖妹送到她那里去,这事只怕不太好办啊!”

“是吗?这还有哪样不好办?!”刘金莲没想到,哥哥会是这样的态度。

刘金山摆出理由:“乖妹一个寡妇人家,这样老远巴天地到处走,外面是会有闲话的。”

“可那是她的干娘呀!”刘金莲这样说。

刘金山听得出,妹妹是同意让乖妹去常德的。乖妹虽然是她的女儿,可她嫁到了刘家就是刘家的人,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由刘家作主的。他说:“我都听说了,乖妹的那位干娘,只不过是和你在麻阳萍水相逢,她匆匆来了一趟浦阳镇,就认了这个干女儿。你们相识在麻阳,她如今却去了常德,我们和她还算不上知根知底。把一个守寡的儿媳送到她那里,能让人放心吗?”

刘金莲哑嘴了。哥哥的想法合情合理。可哥哥并不知道这位“干娘”的真实身份啊!刘金莲想把真象告诉哥嫂,可她没得勇气和胆量。

刘金山又说话了:“让钰龙给乖妹这位干娘回封信吧!以你的口气写,委婉一点,多谢她的美意,只说是乖妹眼下心情不好,哪里也不想去,我们也不能勉强。这样,她也就没话说了。”

刘金莲心中叫苦不迭。若是告诉阿彩,乖妹的情绪不好,她还不晓得会急成什么样子。刘金莲再次向哥哥请求:“哥,乖妹心情不好,还是让她到干娘那里散散心吧!”

伍秀玲也跟着打起了边鼓:“人家是一番好意,不能扫了人家的兴。依我看,就让乖妹去常德住一段吧!”

刘金山想了想,最后作出决断:“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行。我们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不能让别人说闲话。这件事就讲到这里,你们不要再费口舌了,金莲你多坐一会,吃了中饭再走。我还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刘家窨子所有的重要事情,刘金山不会轻易作出决定,决定了之后就不容更改。刘金莲见哥哥抽身外出,她急了,一句话下意识地出了口:“哥哥慢走,我还有事情要说。”

“金莲,你这是怎么了?”刘金山回转身子说:“我都已经讲得明明白白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乖妹是你张家的女儿,可她是刘家的儿媳,就要听刘家的安排。哥晓得你心疼乖妹,我和你嫂子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我们遇事总要尽量想周全些为好。你说呢?”

哥哥讲的句句在理,可他就是不晓得内中的隐情。刘金莲心想,此事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她说:“哥,你讲的都有道理,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是吗?还有我不晓得的内情吗?”刘金山说:“要把乖妹接走,那人除非是她的亲娘。”

刘金莲立刻跟进,说:“哥,你说对了。那人就是乖妹的亲娘。”

“哪样?你说哪样?!”刘金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伍秀玲也说:“不会吧!她怎么会是乖妹的亲娘?”

刘金莲环顾左右,而后压低嗓门说:“她确实是乖妹的亲娘。”

“那妇人是乖妹的亲娘?!”刘金山问:“你不是说,她是你收桐籽时,在麻阳认得的吗?”

“那是就地滚龙捏的一个白。她不是麻阳人。”刘金莲横下一条心,索性把事情讲个明白。

“不是麻阳人,那他是哪里人?”问话的是伍秀玲。

刘金莲鼓起勇气说:“她是麻家寨的人。”

刘金山和伍秀玲顿时目瞪口呆。妹妹和麻家雕匠的绊扯,风风雨雨几十年,把她弄得个五痨七伤,俩公婆万万没想到,她的身边居然还一直带着一个麻家的女伢儿。这件事情传了开去,浦阳镇的口水不把她淹死才怪。

“金莲,你怎么能这样?你想到过这事的后果吗?”刘金山的话语中,带着责备的口吻。

“我当初也并不晓得是麻家人,只是看着女伢儿遭孽,才收留了她的。”刘金莲没奈何,只得说起了假话。如果说,当时晓得女伢儿是麻家人,还有意收留,那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她接着说:“直到那年她找上门来认亲,我才正晓得乖妹是麻家人。事情到了那样的地步,总不能把她赶出门去吧!我不想那样的事情张扬出去,就一直没让她们母女认亲,又想到不能让她太伤心,便让乖妹认她做了干娘。”

刘金山听了妹妹的解释,许久都没有说话。多事的妹妹就是这个命,从做女的时候开始,便一直受到乌七八糟事情的困扰,如今她已是儿孙满堂,还依然时不时有这样的事情冒出来,真是拿她没办法。追根溯源,是那桩孽缘给她带来了一世人生的痛苦。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说事情真像她说的那样,她又是无可指责的。这样的巧合,足可以把她推向万劫不复。刘金山思量再三,说话了:“事情既然是这样,乖妹去就去吧!去了以后,就让她留在那妇人身边,由那妇人作主,就在常德嫁人也可以,平时也不要再回来,免得给金莲添麻烦。”

听了哥哥的话,刘金莲落泪了。她从小把乖妹养大,视为亲生。她舍不得乖妹这样一走,就再也不回来。

刘金山又说;“乖妹是麻家人的事情,就讲到这里打止,不能再向任何人说。对乖妹本人也不要说,到了常德以后,再由她的亲娘告诉她。”

“还是哥哥想得周到。”刘金莲说:“就跟乖妹说,干娘心里惦着她,让她去常德散散心。正好,伯儿去汉口已经两年了,钰龙正要去看看伢儿。就让他带上乖妹一路去吧!”

宝儿溺水以后,乖妹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她每日里以泪洗面,嗟叹着自己的命苦。她不晓得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甚至想过一死了之,又觉得对不住含辛茹苦把她盘养大的母亲。有好几回,她曾经起意要往铁门槛跑,那里有她平生惟一倾慕过的人——火儿,可她没有跨出这一步的勇气。她顾虑重重。一是婆家和娘屋绝对不允许这样做;二是火儿是黄花崽,自己是残花败柳,配不上人家。公公婆婆很怜惜她,什么事都不要她做。整天无所事事,日子就更难过了。当她听说常德的干娘写信来,要她去住些日子时,她感到分外温暖。这位干娘她虽然只见过两次面,却不知怎的,总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婆家的婆婆和娘屋的母亲,对她的这次常德之行都非常重视。母亲还亲自为她清理行装。

“衣服多带点,不碍事的。冬天的衣服也带去。”母亲说。

“带冬天的衣服?!要去住那么久吗?”乖妹问。

婆婆说:“多带点,不打紧的。你干娘信上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乖妹端出首饰盒,里面放着她的首饰和那块护身桃符。她说:“首饰带几样就够了,不要带那么多吧!”

婆婆说:“不!全带上。常德是大地方,莫让别人看轻了。”

母亲指着护身桃符说:“这道桃符是干娘送给你的,你随时都要带在身边。一定要带上。”

乖妹发出感慨:“也真是,干娘和我就只见过两次面,她怎么对我这么好?就好象我是她的亲生女儿一样。”

“只怕你真是她的亲生女儿哩!”母亲笑着说。

乖妹神情戚然地说:“要真的是那样就好了。娘,讲句您莫多心的话。虽说是娘费尽千辛万苦,把乖妹养大成人,乖妹永世不忘娘的大恩大德。可总还是想晓得自己的亲娘是个什么样子?”

婆婆说:“什么样子?!还不就是你干娘那个样子。”

母亲说:“不是说干娘和你有‘娘女相’吗?想必你的亲娘就是干娘的那个样子。”

“唉!”乖妹叹息着说:“这都是想象中的事情。要是干娘就是我的亲娘,那该多好啊!”

母亲说:“嗨!你把她当成亲娘,她就是你的亲娘!”

乖妹笑了:“娘,您怎么也讲起笑话来了?!”

钰龙和乖妹乘船到达常德时,南门外的麻阳码头已经是桅杆林立。船家见缝插针,找到个泊位下锚。钰龙便带着乖妹上了码头,来到了麻阳街。这是一条背靠城墙,面临沅水的狭长街道。街道上的店铺,有卖船上用的绳缆、活车的小店,有锻打铁钉、铁锚的铁匠铺,还有船把佬、排古佬光顾的剃头铺、杂货铺、饭店、茶馆、烟馆和堂班。老板和顾客,大多都是麻阳人。在沅水里闯荡的麻阳船把佬,常常将这里作为人生的归宿,年长月久,这里便成了麻阳人的世界。阿彩第二次离家以后,来到这麻阳街上,嫁给了一个鳏居的茶馆老板。那家茶馆叫做“谭记”,老板是麻阳谭家寨的人。两年前,钰龙送伯儿去汉口时,就曾到那里看望过姨娘。钰龙带着乖妹来到谭记茶馆的门前,阿彩正在铺子里招待茶客。乖妹站在店门口,轻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干娘”,那阿彩立刻拥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乖妹,顿时泪如泉涌。

“快叫干爹。”阿彩指着旁边的一个汉子说。

“干爹!”阿彩腼腆地叫了一声。

钰龙也随之叫了一声“姨爹。”

“路上辛苦了。”店老板说着,吩咐婆娘:“你们到里屋去吧!这里有我。”

阿彩带着兄妹二人来到了茶馆的后间。这时已经天黑。阿彩点燃桐油灯。乖妹打量起干娘的房间来,虽是简陋,却显得井井有条。一落座,乖妹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说:“干娘,这是妈妈和公公、婆婆让我带给您的信。”

阿彩接过信,对钰龙说:“钰龙,姨娘认不得字,你给念念吧!”

钰龙拆开信,借凭着桐油灯光细看。从字迹看得出,信是由舅爷写的。他放眼审视信的内容,正准备开口念信时,他愣住了。只是说了声:“乖妹,快,快给你的亲娘磕头。”

乖妹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她大叫了一声“娘”!使跌跪在地上,叩头不止。阿彩立刻一拥而上前,和女儿抱头痛哭。

“姨娘,我娘和舅爷、舅娘在信上说,你的亲生女儿,他们就这样还给你了。这些年来照顾不周,要请你多多原谅。”

“他们怎么说这样的颠倒话。我感激都还来不及呢!”阿彩含着泪说。她问乖妹:“怎么?在家时他们什么也没跟你说?!”

“说好象是说了,可我当时没在意,还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哩!”乖妹这才想起临别时母亲说的那些话,才明白为什么要她带上那么多的东西。

阿彩去厨房给俩兄妹弄吃的去了,屋里就只剩下钰龙和乖妹。

“哥!真像是做梦一样,干娘一下子就变成亲娘了。”乖妹说。

“可不是吗?”钰龙说:“当时呀!你亲娘就是跑到浦阳镇去认亲的。结果又没认亲,认了你这个干女儿。”

乖妹好生奇怪。是啊!当年亲娘既然是去认亲,怎么又不认了呢?她迫不及待,跑到厨房去问亲娘:“娘,那年你回浦阳,本来就是去认亲的,后来怎么又不认了,只认了个干女儿呢?”

钰龙也说:“是啊!姨娘,你怎么当时不认亲呢?”

阿彩被问住了,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这其中许多事情,除了金莲姐和她,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也包括这眼前的兄妹。

“许多的事情,一句话两句话是讲不清楚的,以后再慢慢儿告诉你们吧!”阿彩这样搪塞着。

钰龙和乖妹很失望。

吃饭的时候,乖妹又问阿彩:“娘,你快告诉我,我真的是麻阳人吗?我到底姓哪样?我爹爹就是刚才的那个店老板吗?”

阿彩想了想,回答说:“你是麻……麻阳人。刚才的那个店老板,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已经不在人世了,其余的事情,等以后慢慢儿告诉你。”

乖妹由失望到伤心,她止不住潸然泪下,哭兮兮地问道:“娘,您这是怎么啦?女儿问您的话,您总是说等以后慢慢儿告诉我。女儿都等了二十多年了,您到底还要女儿等多久?”

阿彩为难了。对于乖妹的来历,浦阳方面守口如瓶,却把难题丢给了她。金莲姐和麻家的瓜葛,是不能向下一辈人透露的。她决不能当着钰龙的面,说出乖妹是来自麻家寨。没办法,她只得捏起了白:“好!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的老家在麻阳。你爹爹是个船把佬,他姓马,你出生不久,他在常德得了急病。我得信以后,便带着你下常德去探望。我坐船到了浦阳镇,遇到常德来的熟人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那天夜里,镇上正在草船送瘟,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我一个妇人家,带着一个嫩伢伢出门在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办法,只得把你丢在了张家窨子的大门口……”

阿彩将事实作了些改动,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把乖妹说得泣不成声。钰龙也为妹妹不幸的遭遇唏嘘不已。

“乖妹,娘对不住你……”阿彩充满着愧疚。

“娘,乖妹不怪你。”乖妹说:“您惦记着女儿,后来又去找女儿了,女儿怎么能怪你呢?”

钰龙说:“乖妹,也算你们母女有缘,失散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回到了亲娘的身边。”

“是啊!”乖妹想了想,从带的包袱里取出首饰盒,又打开首饰盒,取出放在里面的护身桃符,对阿彩说:“娘,您是就是凭这护身桃符才能认我的,我猜得对吗?”

“是的。这护身桃符是你们家的传家宝,你伯伯和你爹爹每人一道……”阿彩说着,发现自己漏了嘴。

钰龙拿过护身桃符,仔细端详着。桃符的一面是一个阳刻的吞口,另一面是一道阴刻的紫微讳,精细的雕工令钰龙赞叹:“雕得真好!”

“雕匠世家的传家宝,能雕得不好吗?”阿彩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口。

到达鹦鹉洲的第二天,张钰龙就带着伯儿,坐渡船过汉江去拜望詹姆斯。张钰龙以提升产品质量而化解危机,使双方交易得以持续,詹姆斯和夫人露娜对他有着极好的印象。进得客厅,张钰龙便对伯儿说:“快叫人,叫詹爷、**。”

“詹爷、**,伯儿给二位请安了。”伯儿说着,落落大方地对两位洋人深深一揖。

“哈!这就是钰龙的公子罗!”詹姆斯笑着说。

“这是我的老大。”张钰龙说。

“多大了?”露娜问。

“十五岁。”伯儿回答。

张钰龙说:“想学做生意,前年我把他送到了鹦鹉洲。”

“哎呀!还是个孩子呀!”詹姆斯说:“怎么不过江到家里来玩呢?”

“这不是来了吗?”张钰龙说着,把几包礼物放到桌上:“这是我娘让我带来的礼物。娘说,她常常想着露娜阿姨。”

“你母亲好吗?我也很想念她。她每年都给我们送来礼物,我们非常感谢她。”露娜说。

张钰龙说:“都是些山里不值钱的东西,值不得感谢。”

“千万不要说不值钱,玉兰片、魔芋、茶叶,还有晒栏,在伦敦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詹姆斯说。

这时,露娜突然问:“钰龙,你和镇江的三娘有联络吗?”

“没有。”钰龙说:“三娘让我发了几船桐油过去,没汇回货款,以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听说是去了上海。”

露娜称赞道:“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是中国的娜拉!”

“我听不懂露姨的话。”张钰龙摇着头说。

“哈!”詹姆斯笑着说:“你露姨是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她在说她喜欢的一出戏,这出戏这些年在欧洲风行一时。她说你的三娘,像戏里的一个角色。只是她的比喻并不贴切。”

张钰龙说:“洋人的戏,钰龙不懂。钰龙只希望三娘带着弟弟妹妹回到浦阳镇,那里的所有家产他们都有份。”

露娜摇着头说:“你的三娘既然选择这了条路,她是不可能回头的。”

詹姆斯问钰龙:“桐油的伏销都结束了,你怎么还跑到汉口来?”

张钰龙说:“这次钰龙来汉口,一是来看看伯儿在这里的情形,二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件事情与我有关吗?”詹姆斯问。

张钰龙回答:“有。”

“你莫忙说,让我猜猜看。”詹姆斯说。

“这件事情一拖再拖,已经拖了二十多年了。”张钰龙提示说。

詹姆斯瞪大两眼问道:“你是来接我们去湘西?!”

张钰龙说:“是的。不晓得詹伯和露姨有没有时间?能不能赏光?”

“有时间,一定去。”詹姆斯感慨万千地说:“我和你父亲相识是光绪二年。那时候,他就对我发出了邀请。今年是光绪二十八年。二十六年之后,你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如果我再不走这一趟的话,以后就走不动了。他当年的承诺将由你来实现,这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露娜说:“二十多年,你詹伯在家里,不知念叨过多少遍,说是要去湘西,去看神鸦送船……”

詹姆斯神情戚然地说:“不幸的是,如今去青浪滩看神鸦送船,又增加了一个内容:对着滔滔江水凭吊你父亲的亡灵……”

“还有小芸的女儿,你的妹妹,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露娜同样心情沉重。她话锋一转,说:“其实,我最想见的,还是你的母亲,一个典型的东方女性。她为了你们的那个家,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却能够百折不挠,从容应对。她那种忍辱负重,坚强不屈的品格,是任何西方女性所望尘莫及的。”

“多谢露姨对我娘的夸奖。”钰龙说。

露娜接着问道:“如今,生意上的事情都由你处理了,她每天做些什么?”

钰龙回答:“她每天敬观音菩萨。”

“好哇!观音菩萨,一位美丽的女神。我这次去到浦阳镇,要和她一起去敬观音菩萨。”露娜显得很兴奋。

钰龙介绍说:“我们家里安了一个观音堂。平时,她在观音堂里烧香,念经。每月逢初一、十五,她就要到附近的浦光寺里去敬观音菩萨。从我们家到浦光寺不很远,要过一个扯扯渡,沿途的风景都很美丽。”

“什么叫扯扯渡?”露娜不解地问。

“扯扯渡在湘西到处都是,那是一种以过河缆子拉扯着过河的渡船,”钰龙边说边比划着。

露娜似乎听懂了:“哦!那样的渡船,真浪漫。到时候,我和你母亲一起过扯扯渡,去敬观音菩萨。”

钰龙说:“露姨放心,钰龙会作好安排的。”

由于张钰龙的促成,詹姆斯夫妇的湘西之行顺利起程。他们坐的是一艘返程的洪江油船。这种船,詹姆斯见到过无数次,乘坐却还是第一次。麻阳船一路前行,连日横渡长江,进入城陵矶,经行岳州,船过洞庭湖,再溯沅水而上,由纤夫拉着长纤,上了牛鼻滩,前面不远处便是常德了。张钰龙和詹姆斯夫妇,来到了船头,一面观看两岸上景致,一面扯起了闲谈。

“詹伯,露姨,前面就是常德了,我们要在那里过夜。”张钰龙告诉詹姆斯。

“常德,常德什么地方最热闹?”詹姆斯问。

张钰龙不假思索地回答:“常德有条麻阳街。”

“麻阳街?!为什么叫做麻阳街?”詹姆斯好奇地问。

张钰龙想了想,给詹姆斯解释:“这样说吧!这沅水上的船把佬——”

露娜抢过话头:“钰龙,你慢点儿说。告诉我什么叫‘船把佬’?”

“想都想得出,船把佬就是水手的意思。钰龙,你说是吧!”詹姆斯说。

“对!你们叫做水手。”张钰龙说:“这沅水上的水手,十有八九都是麻阳人。麻阳船集中湾靠的地方,就形成了麻阳码头。后来,在麻阳水手当中,有许多人因为各种原因下了船,在常德定居下来,以各种方式在这里谋生,久而久之,就在码头上形成了这条麻阳街。”

詹姆斯惊呼:“这简直太有意思了,欧美各国的唐人街,也都是这样形成的。”

“哈!”张钰龙笑了:“詹伯,那是不能比的。”

“怎么不能比?!道理都是一样的。”詹姆斯说着,问道:“我来问你,这麻阳街上,有些什么交易。”

张钰龙想了想,说:“船把佬的任何需要,在麻阳街上都可以得到满足。”

“这就对了。”詹姆斯说:“你说得再具体点。”

“船上的任何东西坏了,都可以在麻阳街得到修理和置换。”

“还有?”

“船把佬所需的生活用品,麻阳街都可以买到。”

“还有?”

“船把佬下了锚,湾了船,可以到麻阳街上坐茶馆,听说书。”

“还有?还有一件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

张钰龙没悟出来,倒是一旁的露娜听出了门道。她斜了丈夫一眼,而后说:“按照中国人的话说,这个老家伙不正经。”

詹姆斯禁不住大笑起起来。

张钰龙这才全明白了,立刻说:“对!詹伯,您说的那件最重要的事情,在麻阳街上当然也不会少。”

“世界上所有的港口,你们叫做水码头,情况都是一样的。英国的利物浦,意大利的威尼斯,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那件最重要的事情,也和常德麻阳街一样,都是最多最多的。”詹姆斯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当年我写毕业论文时,不晓得有这样一条麻阳街。”

张钰龙说:“詹伯对麻阳街这样感兴趣,等会儿这条船就湾在麻阳码头,我会带您上岸到麻阳街,让您看个够。”

詹姆斯想了想说:“你带着我在街上走一趟,然后找一间茶馆坐下来。”

“好!由我来给您安排就是。正好我有亲戚在那条街上开了一家茶馆。我们就到那里去坐坐。”张钰龙说。

张钰龙和詹姆斯夫妇在麻阳船上吃了夜饭,天还没有完全断黑。他们从麻阳码头上到了麻阳街。他们走过一间间各式各样的小店铺门前。锻打铁锚的铁匠铺才刚刚熄火,几个在街上绞棕绳的男女在收拾绞盘,而那车活车的木匠铺却还没有停车。饭店、米粉店、小吃摊,这时的生意正红火。沿途遇到最多的,便是丰乳翘臀的麻阳娘女,她们一个个油头粉面,额门上塌印着火罐疤,鼻孔梁扯得绯红,嘴里哼唱着麻阳小调,把风流媚眼抛向逛街的船把佬。有的则是连拉带拽,把船把佬拉进了她们狭窄低矮的小屋。当金发碧眼的詹姆斯夫妇从街上走过时,身后立刻跟上一群看热闹的小把戏。那些招徕生意的娘女们,胆小的,以为见到了怪物,惟恐避之不及;胆大的,居然敢冲着洋人打起了招呼。詹姆斯自然也笑着和她们招手。

“怎么样?”张钰龙轻声问。

“内容都一样,形式大不同。”詹姆斯说着,问露娜:“夫人,你看呢?”

露娜说:“我无法容忍,可我无能为力。”

“这就是女权主义者的悲哀。”詹姆斯在夫人耳边轻声说。

张钰龙带着詹姆斯夫妇一路走来,到了谭记茶馆。大堂里,已经坐了一些茶客,老板和老板娘正在忙活着筛茶倒水。张钰龙进到大堂,礼貌地叫了一声:“姨爹!姨娘!”

“钰龙打转了,还带来了客人。各位快请坐。”谭姨爹立刻给客人安排座位。

阿彩麻俐地迎上前去,给每人筛茶,问道:“钰龙,这二位洋客人是——”

“是我请到湘西去玩耍的英国客人。”钰龙说着,向詹姆斯夫妇介绍:“这是我的姨爹和姨娘。”

露娜对着阿彩看了又看,问道:“啊!姨娘,是你母亲的妹妹吗?她很美丽。”

“她是我母亲的结拜姐妹。”钰龙说着,问姨娘:“乖妹呢?怎么没见她。”

“哥!我在这里。”乖妹正在给客人续水,看得出,她生活得愉快。

露娜回过头一看,称赞道:“欧!也是一个小美人。”

张钰龙介绍:“她是我姨娘的女儿,从小在我们家长大。”

谭姨爹也插话:“钰龙和我们家关系非同一般,二位是钰龙的朋友,也就是我们家的朋友。清茶一杯,慢慢请用,不要见外。”

詹姆斯连忙说:“多谢!多谢!”

张钰龙端起茶杯,邀约着詹姆斯夫妇品茶时,忽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少老板!”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他运油船上的满延长。满延长从帮篙做起,一步步做到了元子号,他的身后,跟着他船上的一伙船把佬

张钰龙问:“满老板,你的船也下常德了,装的哪样?”

“五倍子,还有牛皮。”满延长告诉张钰龙。他的船多年为张家运桐油,晓得张家在同洋人做生意,曾经见过詹姆斯。他在向詹姆斯点头致意后,问钰龙:“少老板,你把詹老板,詹太太带到常德来,这是——”

张钰龙说:“父亲在世时,曾经答应带詹伯和露姨到湘西玩耍走动一次,一直也未能成行,这次,我是专程到汉口接二位去我们湘西做客的。”

“打转吧!莫去了。”满延长说。

张钰龙诧异地问“怎么?出哪样事了?”

满延长说:“辰州发生教案了。”

詹姆斯一听说是教案,立刻紧张起来:“这几年教案到处发生,怎么连湘西的辰州也发生了教案?”

“发生了教案,杀死了两个英国洋和尚。”满延长说得更为确切。

“天哪!杀死的是英国人吗?”露娜惊呼。她也是英国人啊!

詹姆斯忙问满延长:“先生贵姓?”

满延长说:“免贵姓满,满意的‘满’。”

詹姆斯问道:“满先生,你能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能告诉你的,都是从道听途说得来。”满延长说:“五年前,辰州城里来了两个英国洋和尚,一个姓伍,一个姓罗①。二人一面行医,一面传教。今年早些时候,辰州城里瘟疫流行,死了不少的人,有人怀疑是那两个洋和尚故意在饮用的井水里放毒,造成病害,好让百姓到他们的医院里看病,然后信奉他们的洋教。溪子口有个张寡妇,和那两个洋和尚有一腿——”

露娜不解其意,急着发问:“慢着,慢着,什么叫‘有一腿’?”

“哎呀!夫人,怎么这个你都不懂,‘有一腿’就是他们的关系、关系那个嘛!”詹姆斯伸出两个拇指,相对翘动着说。

詹姆斯的解释和动作,引来一阵笑声。

满延长继续说:“一天,张寡妇到烟馆吸食鸦片,从身上掉落一包药粉。问她是什么药?她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大家伙立刻联想起时下的瘟疫,便认定张寡妇是在洋和尚的指使下,用这种药粉往水井里投毒,使得全城的瘟疫蔓延。洋和尚的所作所为,惹犯了众怒。众人一声吆喝,便打死了那两个洋和尚。”

詹姆斯听完满延长的陈述,痴痴地坐着,一声也不吭,像个木头人。

张钰龙凑近詹姆斯的耳朵,轻声儿说:“詹伯,如果是这样,湘西您是不能去的了。”

“这件事情是真的吗?!”好半天,詹姆斯才这样问了一句。

满延长说:“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那两个洋和尚,确实是被打死了。眼下,事情还没有了结,辰州城里来了好多的官,也来了好多的兵,听说都是为的这件事。”

詹姆斯喃喃地说:“那两个传教士用这种拙劣的手法,让群众去信他传的教,智力未免太低下,用心未免太歹毒了吧!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一定是发生了误会。”露娜说。

张钰龙说:“詹伯!露姨!辰州城里确实发生了这样的事,外面的传言也确实是这样说的。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无风不起浪’,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为了保证安全,你们是肯定不能去湘西了。”

詹姆斯仍然在表示他前往湘西的决心:“不!我不怕。我有有湖广总督府颁的通关文牒,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可你也是英国人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詹姆斯一点也不服气:“英国人怎� ��了?我这个英国人和湘西人做了二十多年的生意,也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我把湘西的桐油运到英国,把英国白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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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时两位英国传教士的中文名为伍绍祖和罗国俞。

的银子送到湘西人手里,难道湘西人也会打死我?!”

露娜也跟着说:“是呀!我每年都吃湘西人寄给我的晒栏、魔芋、玉兰片,那里面没有毒;我每年也都给湘西人寄去咖啡、巧克力、奶粉,同样也是没有毒的。我们到湘西去,跟他们说,我们是来会朋友,不是来放毒的。他们总不至于把我们怎么样吧!”

“詹伯,露姨,你们讲的这些都有道理。只不过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们这样贸然前去,万一出了哪样事情,钰龙担待不起。”张钰龙态度诚恳地说:“这样吧!明天清早,二老就坐满老板的船回汉口,等过了这阵子,事态平息了,我再到汉口来接你们二老。”

“难为你有这份心,只不过那都是空话了。”詹姆斯神情戚然地说:“真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我翘首盼望二十六年的结果。我越来越相信中国人说的‘缘分’,我这个与神秘湘西没有缘分的人,只能把湘西永远存放在我的梦中了。”

露娜也说:“原只想有缘和你母亲相见,和她一起过扯扯渡,一起去拜观音菩萨,看来这个愿望是没有希望实现的了。”

张钰龙说:“我娘一定会向观音菩萨祈祷,保佑露姨的您全家平安吉祥。”

詹姆斯感慨万千地说:“想开点吧!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世事无常’。世间的事情,都难免会有个——”

“阴错阳差。”张钰龙接过话头说:“人生在世,最怕遇到阴错阳差。而阴错阳差却又是那样难以避免。阴错阳差,轻者,造成人生的遗憾;重者,酿成人生的苦难……”

“是啊!阴错阳差,你这话说得很精辟。”詹姆斯问。

“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只不过是拾人牙慧。”

“谁说的?”

张钰龙回答:“一位大彻大悟的禅师。”

第二天清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张钰龙冒雨把詹姆斯、露娜夫妇送上了满延长的麻阳船。船起锚了,詹姆斯突然走出船舱,站在船头,淋着雨,向张钰龙挥手告别。

“詹伯,莫淋了雨,快进船舱!”

詹姆斯任凭大雨的浇淋,仍然站在船头,不住地向着张钰龙挥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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