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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水,谜一样的河流

宣统三年,万寿宫一年一度上会的值年,又轮到了张钰龙。

七月二十九日,张钰龙忙活了一天。从他记事起,上会先天参加议事的人,早先是十八人,后来减少到十二人,再后来就只剩下八人了。去年,又有两户原日参加议事的商家搬迁去了常德。只有六个人的议事,实在是太冷清。尽管如此,张钰龙仍然尽心尽力。浦阳镇的西帮虽然一天天衰败,老祖宗许真人还是要祭拜,高腔戏《许真人降孽龙》还是要唱的。只是由于经济拮据,从这年起,不能再给邀请来的各路宾客派发利市了。

五年前,龙永久在经过数年疯癫之后,终于不治身亡。在贵州教堂子的康喜春带着婆娘和一双儿女回到了康家洲。康喜春得知麻阳高村的一个戏班办垮了,要卖旧行头,他便用这些年来的一点积蓄,又东拼西凑,把旧行头买下,办了一个戏班,取名“天喜”。康喜春的天喜班初建,价码喊得低,张钰龙便和他的班子签了合约。原日唱旦角的康喜春,年纪大了以后,已经改唱生角,开台戏里的许真人将由他扮演。今年的万寿宫上会,虽说是少了利市,就单凭康喜春的复出亮相,也是不会冷清的。

康喜春的戏班早早进了万寿宫。张钰龙到那里和他商量戏码,被留在戏班吃了夜饭。天黑了好大一阵,张钰龙才回到张家窨子。前厅八仙桌上的饭菜,已经盖上了篾罩罩。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饭都凉了,我叫他们热热去。”印蕙娇说。

“不啦,我在戏班吃过了。”

“康喜春的班子,见着筱碧玉了吗?那可真是个美人儿!”

张钰龙说:“没见着。她回到康家洲以后,一直蹲在屋里不出门。”

这时,刘金山风风火火来到了张家窨子。

“舅舅,您来了,快请坐。”张钰龙连忙起身。

印蕙娇向后堂吩咐:“舅爷来了,快上茶来。”

刘金山环顾左右,而后压低嗓门说:“不必了,有紧急事情告诉你们。”

“不必了,舅爷不喝茶。”印蕙娇又吩咐下去。

“重要事情,找个避静地方去说。”刘金山的神情显得紧张。

张钰龙、印蕙娇的情绪也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事情,值得舅舅这么紧张呢?在印蕙娇的带领下,他们一同去阁楼上的书房里。印蕙娇看了看门外,关上门。张钰龙随即摸索着从书桌抽屉里取出火镰、火石和纸煝子,三敲两打,点燃了桌上的桐油灯。

刘金山进得书房,呆呆地坐在了书桌前的板凳上,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张钰龙急切地问:“舅,出了哪样事情,弄得你那么紧张。”

刘金山说:“昨天,唐志兴回到了镇上。”

“唐志兴?!他回浦阳做哪样?”俩公婆几乎同时说。

“不晓得。”刘金山说:“只是刚才有人告诉我,他在背后搞你的路子,唆起人明天你主持祭祖时,当众起你的拱子,说你不是江西人,要把你们张家从万寿宫开革。”

舅舅带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打得夫妻二人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过了好一阵,印蕙娇才喃喃地问:“舅,是哪个把的信?消息可靠吗?”

刘金山说:“把信的人就莫问了,消息是绝对可靠的。”

张钰龙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该怎么办?”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事不宜迟,你们要赶紧拿主意。”刘金山说。

“舅,你说,我该怎么办?”张钰龙没了主意,向舅舅求助。

刘金山为难了。他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便把目光投向了印蕙娇。印蕙娇眉头一皱,立机立断地说:“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管他什么江西人不江西人。你赶紧走,离开浦阳镇。”

“不行!我走了,娘怎么办?你怎么办?”张钰龙说。

印蕙娇凝神须臾,含着眼泪说:“从嫁到张家的那天起,我便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嫁到张家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命。婆婆的昨天,就是我的今天。不管丈夫出走的原因是哪样,反正都是男人和女人天各一方。这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你不认,也得认。钰龙,你就放心去吧!老娘由我来照顾,生意由我来打点,若是遇着为难的事情,娘屋和舅家都会帮我。舅舅刚才说,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就搭船离开浦阳镇。”

“怎么?你要我明天就走……”张钰龙一时还接受不了。

刘金山也说:“是的,明天一早你必须走。我会到万寿宫去放话,说是汉口庄上出了紧急事情,你来不及打招呼,一早就坐船走了,要那里换一个人主持祭祖。那想要发难的人,见不到你这个对头,也就不了了之了。你若是明早不走,作为轮当值年,就必须去万寿宫担任主祭,就正给了别人可乘之机,那麻烦可就大了。”

“舅舅讲的在理,明早就动身,赶快去做准备吧!”印蕙娇说着就要动身。

张钰龙连忙说;“慢着,明早走,娘那里怎么交待?”

“是呀!你这一走,不晓得哪天回来?还能不能回来?你娘那里怎么交待?”刘金山说。

印蕙娇犯愁了。丈夫躲祸息,祸根在婆婆。这屋里的许多事情,婆婆和儿子、儿媳,都只能是心照不宣,绝对不可明言。若是将这件事情和盘托出,对于婆婆来说也未免太残忍了。印蕙娇实在不忍心这样做。她想了想说:“这件事情太伤人,娘若是晓得了,一定会很伤心,说不定还会出大事。这样吧!你明天先走。其余的事情,以后我找机会慢慢跟婆婆说。”

“蕙娇,这只怕不大好吧!”张钰龙是孝子,不忍心这样做。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去对娘说,有人明天万寿宫上会时要发难,说你不是江西人,要把你从万寿宫开革。你是在浦阳镇呆不下去了,才决定离开浦阳镇的吧!”印蕙娇说。

张钰龙为难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金山说话了:“这样吧!这层窗户纸,迟早是要捅破的。长痛不如短痛,我带你们跟她去说。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这种情形,也应该在她的预料之中。就去跟她明星见星,把事情讲过清楚。我想她是不会出事的。”

正在这时,书房门被“吱吜”一声推开了,门外站着的,正是刘金莲。

“娘,您怎么在这里?”张钰龙和印蕙娇几乎同时说。

“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刘金莲说着,便拖着脚步进了书房。

印蕙娇连忙端过一张凳子,让婆婆坐下。张钰龙叫了一声“娘!”便双膝跪在了母亲的跟前,泣不成声地:“娘!孩儿不孝……”

刘金莲叹息一声,用手轻轻儿摸着儿子的脑壳,禁不住潸然泪下。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伢儿,是娘对不住你,更对不住蕙娇。是娘让你们受委屈了,要怪,你们就怪娘吧……”

印蕙娇说:“娘!我们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娘!您把孩儿盘养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孩儿怎么还会怪你呢?孩儿这一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就只有托付蕙娇为孩儿尽孝了……”钰龙哭成了泪人儿。

“伢儿,你放心去吧!不必为娘挂心。娘和蕙娇,还有仪芳,会好好过日子的。莫哭了,莫跪了,快起来!”刘金莲掏出手绢为儿子揩着眼泪,并将儿子从地上扶起。她转而对刘金山说:“哥!不争气的老妹让你**几十年的心,如今兄妹都老了,还要让你为老妹的一屋人费心劳神。老妹真是过意不去啊!”

刘金山说:“金莲你快莫这样讲。这几十年,你为娘屋人操心难道还操得少吗?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三灾八难少不了,磕磕绊绊的事情,是想躲也躲不脱的。可这日子总还是要过。钰龙离开浦阳镇,比留在浦阳镇要好,那就让他去吧!世界大得很,何必硬要把他留在这块吊死的木排上,那三个伢儿,不是在外面都过得蛮好吗?”

刘金莲擦干泪水,感慨万千地说:“龙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让他为娘吃点苦,谅他也不会埋怨娘,只是苦了我的蕙娇,实在是对不住啊!”

印蕙娇连忙说:“娘!您快莫这样讲。蕙娇刚才讲的话,想必您都听到了。嫁到张家窨子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命。爹娘把蕙娇许配给钰龙,给您做儿媳,是命中排就了的,蕙娇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婆婆请放心,钰龙不在家,蕙娇会替钰龙尽孝,会像您当年一样,把这个家支撑起来的。”

“多谢你,好蕙娇,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就是不一样。”刘金莲夸赞着儿媳。又转而对钰龙说:“龙儿,你明早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去向你老丈人和丈母娘辞个行吧!”

张钰龙和印蕙娇带着悲戚的神情,进到了印秀才的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印秀才躺在竹躺椅上乘凉,似睡非睡。观音堂的窗户,透出光亮,木鱼声从那里面传出,这是吉秀华每天必做的功课。

“爹!”钰龙和蕙娇轻轻儿叫了一声。声音微微颤抖。

印秀才被不对劲的声音惊醒,见是女儿、女婿,料定张家又出了哪样事,连忙从竹躺椅上坐起,问道:“怎么,又出哪样事了?!”

印秀才话音未落,蕙娇便起了哭腔:“张家出事了,出大事了……”

“快进屋说。”印秀才说着起身,进了堂屋,吉秀华也掌着桐油灯,从观音堂来到堂屋里。

“怎么?又出什么事了?”问话的是吉秀华。

张钰龙栽着脑壳说:“今年万寿宫上会,又轮到钰龙值年……”

印秀才说:“是呀!你不是把明天祭祖、唱戏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还会出哪样事?!”

印蕙娇哭诉:“明天祭祖的时候,有人要起拱子,说钰龙不是江西人,要把张家从万寿宫开革……”

印秀才俩公婆懵了,如同挨了一记闷棍。印秀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消息可靠吗?”

“消息可靠,是刘家舅舅来透的信。听说是到洪江去了的唐志兴回到浦阳镇,他在唆起人这样做。”张钰龙说。

“唐志兴?!那年,你就是到他的油坊里弄到的乖方?!”印秀才问。

张钰龙回答:“是的。”

印秀才感叹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印蕙娇泣不成声地告诉父母:“浦阳镇钰龙是呆不下去了,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浦阳镇。钰龙是来向爹娘辞行的。”

印蕙娇的话,说出了母亲的眼泪。二十多年来,吉秀华对这门当初她并不赞成的亲事,没少对丈夫埋怨。钰龙不光彩的出身,虽然风波迭起,而嫁到张家的女儿却并不在意。火儿放弃认祖归宗,吉秀华认为事情就此了结,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麻纱了。万没想到,又冒出这样这一档子事,把钰龙逼上了绝路。她一肚子的气没处撒。她不对女儿说,也不对女婿说,而是向丈夫逼问:“你说,钰龙这一走,蕙娇怎么办?”

印秀才无言以对,翻着白眼。

倒是蕙娇说话了:“娘!您莫替女儿挂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蕙娇会有办法的。”

“有办法!你有哪样办法?!”吉秀华说:“你在张家屋里守活寡。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印蕙娇说:“娘,看你说的,事情没得那么严重。”

“蕙儿啊!信不信由你,到时候,会比娘说的还要更严重得多。”吉秀华这样给女儿警示。

“娘!都是钰龙不好,都是钰龙对不住蕙娇。如果娘的意思是钰龙不能这样一走了之,那钰龙就留下来,明天不走就是。”张钰龙没办法,只能顺着丈母娘的意思说话。

“不行!钰龙明天必须走!”说话的是印秀才。他转面对婆娘说:“你也不想想,让钰龙留下来,他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蕙娇也说:“娘!女儿嫁到了张家,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丈夫大过天,婆娘草一根。为了丈夫,女儿什么样的苦都愿意吃,什么样的罪都愿意受。您就成全了钰龙吧!”

吉秀华没办法,只得嘟着嘴巴说:“我又没说不让钰龙走。”

“多谢爹!多谢娘!”张钰龙跪到在岳父母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吉秀华连忙将女婿扶起,说了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这样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印秀才眨巴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这是怎么了?秦始皇都可以一统天下,浦阳镇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张钰龙?!”

吉秀华不以为然地白了丈夫一眼,轻轻儿骂了一声:“书呆子!”

这天夜里,张钰龙和印蕙娇一夜都没合眼。婆娘为丈夫收拾行囊;丈夫把所有应该向婆娘交待的事情,都作了详细的交待。婆娘两眼哭得又红又肿。她听着丈夫的交待,不住地点着头。

“蕙娇啊!娘这一世人生活得不容易。拜托你了,好生替我伺候她老人家,让她能多活些时日。你要常陪她去浦光寺拜观音菩萨,那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老人家百年归世那天,恐怕我也难得回来,拜托你替我把她老人家送上山。到那时,我会着人来接你离开浦阳镇。”张钰龙这样对婆娘交待。

蕙娇说:“我都记下了,还有哪样要说的吗?”

“没得了。”张钰龙又想了想,说:“我想再看仪芳一眼。”

“她已经闩门睡觉了。”

“唉!”张钰龙叹息一声,不无遗憾地说:“那三个男伢,以后还有机会见着;这个女伢,要再见到只怕就难了。她的年纪也不小了,有合适的,给她放一个婆家,最好是离浦阳镇远点。”

“我听你的。”在此之前,蕙娇是很少这样说的。

第二天,五更早朝,人们都还在睡梦里,刘金莲就起了床。她来到了前厅,点燃了家先坛上的蜡烛和神香。窨子屋里还没得一点动静。她自个儿坐在神龛下的雕花椅子上,闭目凝神,思绪万千。儿子的远行,无奈的逃遁,偌大的浦阳镇,就这样容不下她的儿孙。三个孙儿都天各一方,早早地离开了她。如今,唯一的儿子也将离她而去。刘金莲的心比刀剜还要难受,苦苦挣扎几十年,到头来,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思来想去,这并不是那汉子的一句“阴错阳差”,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她总觉得天地之间有那么一张大网,也就人们常说的“天罗地网”,自始至终都将她罩在网里。她越是挣扎,筋绊就越多。她一生都在寻找一把快刀,能把大网斩断。她始终也没能找到。她永远也无法逃脱这一袭大网的束缚,甚至还累及到了儿孙。她感到深深的歉疚。她能给予儿孙的竟是那么少,亏欠儿孙的却是那么多,而她又没有任何办法给予弥补。让儿孙们一个个都远远地走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她作为这一切罪孽的根源,将永远留在这幢窨子屋里,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最严酷的惩罚。

“娘,你怎么就起来了。”轻声说话的是蕙娇。

“钰龙要走,起来送送他。”刘金莲的声音,充满着凄惶。

张钰龙上前,深深一揖:“娘,孩儿让您受累了。”

“伢儿,莫这样讲,是娘让你受罪了。”刘金莲对钰龙说:“你就先去芳草第安身吧!那里毕竟有你的儿孙。”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张钰龙说:“不知娘还有哪样吩咐?”

刘金莲叹息着说:“别的,也没得哪样说的了。你放心去吧!走得远远的。浦阳镇容不下你,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三个伢儿也不要回来。就是到了我的那一天,你们也都不要回来。”

“不——”张钰龙已是泣不成声:“儿孙……不孝……“

“不!是娘连累了你们……娘要说声‘对不住’。其实,我也应该和你一起走。可我是这张家窨子明媒正娶的媳妇啊!我嫁到张家,和你爹爹做了一世的夫妻,聚少离多,只盼望有朝一日,在九泉之下能和他永远相聚。就为了这,我丢不落这浦阳镇,放不下这张家窨子,那就只有苦了我的蕙娇了。”

“娘!快莫这样说。蕙娇在您身边伺候,是天经地仪的。”蕙娇说着,又叮嘱丈夫:“去了以后,要记得多给屋里写信。”

“我会的。”张钰龙说着,问母亲:“娘!还有哪样要交待的吗?”

刘金莲说:“别的没得哪样。到了汉口,见到那位露娜洋阿姨,问她的好,说我在浦阳镇想她……”

临行前,张钰龙先是去到家先坛前,跪着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又跪在母亲的跟前,同样磕了三个响头。

刘金莲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郑重地交给儿子。她含着眼泪说:“龙儿,娘这一世人生,什么东西都不稀罕,唯一贵重的物件,就装在这盒子里了。我今天把它交给你,也总算是有了个交待。你不要急着看,到了船上再看不迟。”

天刚蒙蒙亮,东方现出鱼肚白。张钰龙背着包袱雨伞,来到万寿宫码头。没有人为他送行,更没有人陪伴。他悄然登上了一条麻阳船。这是一条从洪江下来的过路船。伏销过后,一年的桐油都已运完,下水船主要运的是山货。这条船上,装的是做染料的五倍子和洪江加工的丝烟。

“老板,行个方便,搭你的便船下常德。”张钰龙上得船来,打着招呼。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张老板。”船上的元子号一眼就认出了张钰龙。

“怎么?老板认得我?!”

“怎么认不得?张老板,你在洪江可是顶顶有名的人物呀!”

“老板见笑了。张某人何德何能,怎么会在洪江顶顶有名?”

“请问张老板,光绪十九年,到‘鼎裕昌’搞去唐老板洪油乖方的,是不是你?”

“啊!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还讲它做哪样!”

“张老板,你装成个又聋又哑的叫化子,混进唐老板的油坊,不但搞到了洪油的乖方,还把他的头铲师傅也挖到了浦阳镇。这件事情一传开,洪江码头上,个个夸你张老板是脚色①,个个笑那唐老板是空子②。”

“就那么点事情,都过了那多年,难为老板还记得。”张钰龙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叫苦不迭。就是因为当年结下的怨,唐老板才跑到浦阳镇来,唆起人向他发难,他才不得已而离开浦阳镇,远走他乡。

起锚了。麻阳船缓缓儿离开万寿宫码头,船把佬们便扯起喉咙,喊起了摇撸号子。这时,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不肯露脸。挠子划动的江面,也变得毫无亮色。张钰龙来到船头,迎风屹立,映入他眼帘的,是晨霭笼罩着的球岔白塔巍然高耸。他心头一震,不由得回转身子,皱起眉头,眯起眼睛,遥望浦阳镇朦胧的身影。一百年前,凤凰兵备道的傅鼐大人说它是一块大木排,生怕它被大水冲走,便在它对岸的球岔修了这座白塔,让这根拴排桩将大木排牢牢地拴住。浦阳镇就这样被拴了一百年。曾几何时,他的父亲张复礼(确切地说,应该是养父)踌躇满志,傲视江湖。说什么浦阳镇是被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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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脚色:湘西方言,意为称得上好汉的人。

②空子:湘西方言,意为不中用的蠢人。

死了,而唯独吊不住的就只有他——顺庆油号的老板。那时候,张钰龙默默地坚守在木排上,和远在汉口、镇江那个吊不住的人遥相呼应,造就了“顺庆”的辉煌。从“顺庆”看浦阳镇,浦阳镇似乎还有一线希望。然而,这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昙花一现。接二连三的变故,使得张家窨子分崩离析。张家人死的死,走的走,一枝独秀的“顺庆”,从此黯然失色。吊死的大木排,无法乘风破浪。浦阳镇的衰败,已经无法逆转。时到今日,偌大的浦阳镇,竟然连他这样一个大木排上的坚守者,也容纳不下了。他这一去,将成为守排人对浦阳镇的诀别,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回到这块伤心地了。张钰龙站立船头,任凭河风吹拂着。他不忍心再目睹这一切,便缓缓地闭上眼睛。麻阳船在号子声中顺流而下。当他睁开眼睛时,一滴滚烫的泪水,不由自主地跌落到了腮边。

“张老板,你怎么哭了?”元子号问。

“这河风真厉害,把眼泪都吹出来了。”张钰龙这样回答。

“进官舱歇着吧!我的床铺空着哩!吃早饭时,我会来叫你的。”元子号这样说。他对张钰龙态度十分友好。

张钰龙弯腰进得船棚,来到官舱。他坐在元子号的铺盖上,闭上眼睛,背靠着船舷,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平抑悲切的心情。事与愿违,他越是不去想,摆不脱的人和事越是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老母;娇妻;幼女。浦溪上的石拱桥;浦光寺的观世音。芳草第里的老大绪伯,还有他的妻儿;去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老二绪仲;在长沙明德学堂读书的老三绪季。最令他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位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的苦行僧。有人在南岳山上的磨镜台见到过他;有人说他去了韶州宝林寺;还有人说他去了蕲州东禅寺……今生今世,只怕是难得见到他了。张钰龙的思绪,随着亲人的踪迹,在天地之间漫游。他倚着船舷,处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直到船上的小伙计来喊他去吃早饭。

傍晚时分,张钰龙乘坐的麻阳船,湾靠在辰州城的中南门码头。他在船上吃过晚饭后,辰州城已是万家灯火。码头上的船把佬,排古佬,纷纷从码头的岩石阶基拾级而上,去寻找各自的欢乐。张钰龙也随着人流上了码头。他想在辰州城里作一次告别之行,此一去,他只怕是很难再回到这里了。他从中南门那条沿河的街一直往上走,不一会就到了上南门。上南门的“一品香”茶馆,原日是他常常光顾的地方。这家茶馆的茶厅,凭栏可见沅水江流,在那里喝上一杯界亭茶,别有一番情趣。他进得茶厅,放眼望去,已是宾客满座。每张茶桌上,都点着一盏带着玻璃罩的时兴美孚灯。他用眼睛四处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个空档。他发现凭栏的一张茶桌上,只坐着两个茶客,便信步走了过去。

“二位兄弟,可以搭个伴吗?”

“当然可以,大哥请坐。”回应的是下江口音。

张钰龙一落座,堂倌随即为他泡茶。他端起茶杯,泯了一口茶,凭借美孚灯的光亮,把分坐在两边的茶客睨了一眼。他认定这是一对双胞胎。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二人的相貌,怎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环顾左右,再次看了看二位同桌,笑着说:“二位是——”

“双胞胎。”两个同桌的汉子笑着说。

就在这一刹那,张钰龙惊奇地发现,这一对双胞胎,和他的老庚火儿,竟然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他立刻想到,三娘在镇江生的是一对双胞胎,这二人说的又是下江口音,莫非这同座的茶客就是他远在上海的双胞胎弟兄?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他居然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以这样的方式,遇到这两位张家的弟兄。

“请问大哥,敢莫就是湘西本地人?”左手边的弟兄发问。

“是的。”

“去过浦阳镇吧?”

“我就是浦阳人。”

“哦!你是浦阳人,应该晓得镇上有一家顺庆油号吧!”说话的是右手边的弟兄。

那位弟兄提起同顺油号,显然是他们与“同顺”有关联。张钰龙的猜想就这样得到了证实。他回答说:“怎么不晓得!‘顺庆’是浦阳镇的头牌油号,赫赫有名。”

“是吗?‘顺庆’就是我们家开的。”左手边的弟兄得意地说。

“啊!那你们是——”张钰龙他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样明知故问。

左手边的弟兄说:“我们就是顺庆油号老板张复礼的双胞胎儿子,我叫张玉麒,这是我弟弟,叫张玉麟。”

“啊!我是听人说过,张老板在外面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二位。他老人家已经过世多年了。”张钰龙说。

张玉麟说:“是啊!父亲是在青浪滩上为了救我们的姐姐遇的难。前天,船从青浪滩经过时,我们兄弟二人都哭了。”

张玉麒说:“我在浦阳老家还有一个哥哥,我们都是‘玉’字辈。他命里五行缺金,取名字时,在玉字边加了金旁,叫做张钰龙,想必你也是认得的。”

“认得!认得!”张钰龙连连说。真没想到,老爹连这样的细节,也告诉了这两个弟弟。

“哎呀!说了半天,还没问大哥你贵姓?”问话的是张玉麟。

“免贵,姓麻。”张钰龙脱口而出。他第一次人前承认自己姓麻,而且是对张家的嫡亲这样说。他一想,不如就汤下面,把三娘去上海的事情打听个明白。他说:“听说张老板原日安家在镇江。他过世以后,又听说你们一屋人去了上海,是这样的吗?”

“哈哈!”张玉麒笑着说:“麻大哥,你对我们张家的事,真是清楚得很哩!”

张钰龙说:“你们张家是浦阳的大户。张家有什么事情发生,镇上的人很快就会知道的。”

“这也难怪,浦阳是个小地方嘛!”张玉麒接着说:“麻大哥你是浦阳人,张家的许多事情,想必你是清楚的。不瞒你说,母亲是父亲在外面讨的第三房。母亲是个性情孤傲的人,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名份,不甘心在人之下,便拒绝和浦阳老家发生任何往来。可到了父亲过世以后,如果不和老家往来,她带着我们和两个妹妹就没法过日子。这时候,老家发了几船桐油的货到镇江,母亲心想,浦阳的家产,我们兄弟二人应该有一份,就扣下了货款,没汇回浦阳,权当是我们应该分得的那份家产。就这样,母亲带着我们和两个妹妹去了上海,她用这些桐油货款,加上外公给的一笔数目不小的资助,从英国买来机器,在上海开办了一家织布厂。母亲很精明能干,工厂被她打点得非常好,我们四兄妹也就在上海长大成人了……”

听了张玉麒的诉说,张钰龙不由得对三娘肃然起敬。昔日对于三娘的抱怨,由此一扫而尽。他环顾左右,无限感慨地说:“你们的母亲真不容易,她真算得上是个女中豪杰。”

听旁人夸赞母亲,双胞胎黯然神伤,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母亲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什么?她老人家过世了?!什么时候?”张钰龙惊讶地问。

“去年八月初三,已经快一年了。”张玉麒回答。

“真不幸!”张钰龙惋惜地说:“浦阳镇上的人都还不知道。”

“到了上海以后,我们就和浦阳老家的人断了往来。母亲过世,我们也就没有告诉老家。”张玉麒说:“母亲若是在世,她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回来的。母亲过世后,我们兄弟商量,作为张家的子孙,还是应该回来看一看。到张家列祖列宗,特别是父亲的坟前磕一个头,烧一炷香。我们还很想看望大娘和钰龙大哥。父亲长年不在家,屋里都是由大娘打点。大娘很能干,很贤惠。早些年,母亲从不愿提起她,去年母亲病重时,不知怎的,她跟我们讲起了大娘。她说,大娘是个了不起的妇人,值得敬重。说起钰龙大哥,我们兄弟都非常钦佩,他十几岁就开始执掌‘顺庆’。他不惜受苦受罪,为‘顺庆’搞到‘洪油’秘方,使油号得以起死回生。这次回到老家,我们兄弟还要向他讨教哩!”

“哈!他不过是一个湘西山里的生意人,和你们上海码头开厂子的大老板,是没法比的。”张钰龙摇头笑着说。

张玉麟说话了:“麻大哥,你不能这么说。做生意的道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钰龙大哥若是到了上海,他会比我们做得肯定还要好。”

张钰龙被这一对双胞胎兄弟的情意打动。他甚至有点后悔,不该隐瞒自己的身份。难言的苦衷,他又不得不这样做。他只是说:“真难为你们这样有情有义,还记得有个浦阳老家,还记得老家过世的先辈,还记得浦阳镇上有你们的亲人。”

“这都是血缘!”张玉麟一语道破真蒂。他说:“世界上的万物,都可以击碎,都可以砸烂,惟独只有血缘,是永远也割不断的。就比方说,我们兄弟二人和钰龙大哥,身上都是流着父亲张复礼的血,只要一想起他,我们就会觉得格外的亲切,就恨不得立刻能见到他。”

张钰龙最敏感的神经在瞬间被触动,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上了心头。血缘的力量如此巨大,主宰着灵魂,掌控着躯体。因为血缘,双胞胎千里迢迢从上海回到湘西浦阳镇。因为血缘,他却要从生活了四十三年的浦阳镇出走。同样是因为血缘,双胞胎兄弟急着要见张钰龙。他们却并不知道,张钰龙就在他们的眼前。没奈何,张钰龙只得捏了一个白:“不要急,你们到了浦阳镇,自然就会见到他的。

双胞胎并不知道张钰龙的话是在捏白,信以为真。张钰龙捏过白以后,却感到后悔了,真不该对双胞胎捏这样的白!他甚至想告诉双胞胎,和他们坐在一张茶桌上的,就是他们想要见的张钰龙,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他始终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哈!麻大哥,我们不能只顾说话,喝茶,喝茶!”张玉麒笑着说。

“喝茶!喝茶!”张钰龙说着,问道:“这次二位回到浦阳镇,会在那里久住些日子吧!”

张玉麒说:“住上三五日,了却我们兄弟的心愿,也就可以了。上海那边厂子里的事情忙,得早些赶回去。”

“麻某人今夜和二位贤弟能坐到一张茶桌上,也算的有缘。虽然不是血缘,却也是因缘、机缘。莫道是陌路人萍水相逢,殊不知早就是心有灵犀。麻某人本当尽地主之谊,奉陪二位回到家乡。只是因为遇到些事情,今天才离开的浦阳镇,一时半会,恐怕还回去不了。难以奉陪,实在抱歉。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各坐各的船,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了。躲避了二位贤弟,还要请多多原谅。”张钰龙说了一大通,这回说的全都是大实话。

张钰龙回到麻阳船上,已是半夜三更。他进得官舱,睡在了元子号腾出给他的床铺上,久久难以成眠。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发生,他竟然在“一品香 ”与回乡的双胞胎兄弟在无意中邂逅。他不敢想象,双胞胎这次回到浦阳镇,会有怎么样的事情发生。镇上的那些搅屎棍,会不会借此机会,利用他的出身,在双胞胎面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如果是那样,对血缘极为看重的双胞胎,会产生怎样的反映,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如果是那样,他自己倒是避免了一场尴尬,却把难堪留给了母亲和婆娘。但愿老天有眼,菩萨保佑,不要发生那样的事情。他脑壳皮一阵发麻,便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天一大早,麻阳船起锚。张钰龙起身,坐在床上。他忽然想起,临行之时,母亲曾郑重地交给他一个小木匣,说里面装着她一生中最贵重的物件。张钰龙从包袱里摸出了那个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道护身桃符。桃符的一面是阳刻的吞口,另一面是阴刻的“紫微讳”。张钰龙立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盯着桃符看了许久。突然,他想了起来,在常德麻阳街的姨娘家,得见过乖妹也有一道和这一模一样的桃符。他恍然大悟。桃符原本是雕匠人家留下的传家宝,父亲和叔叔,每人一道。他由此而断定,乖妹的生父不是姓马,而是姓麻,就是他的叔叔。姨娘原本就是婶娘;乖妹原本就是堂妹。母亲不但盘养大原本属于麻姓的儿子,还为麻家盘养大了一个侄女……难怪说,这道桃符是她一生中最贵重的物件。

“张老板,在看哪样?”问话的是元子号。

张钰龙回答:“喏!一块护身桃符。”

元子号拿过桃符细看,赞叹道:“雕得真好。”

张钰龙说:“是父亲留下的。”

“真不幸,他在青浪滩遇了难,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你的妹妹。”元子号对张家的情形了如指掌。可他并不知道,张钰龙所说的父亲,并不是他在青浪滩遇难的那位父亲。

这时,麻阳船已经过了黄草尾,过了河涨洲,前面不远处便是百曳滩。沅水有谚:“船进百曳滩,如进鬼门关”。元子号对张钰龙说了声:“船到百曳滩了,我要去打个招呼。”便躬着身子去了船头。

张钰龙每次乘船,总喜欢在大船飚滩时,到舱口看船把佬与激流险滩搏斗的情景。每到这时候,他就会感到精神振奋。船进百曳滩,只见那元子号接过揽头工手里的抵篙,一声“着力!”便眼明手快地一篙撑去,笔直的抵篙,顷刻时弯成了弓形,大船的船头便稳稳当当绕过了河下的一道岩梁。惊心动魄过后,便是如释重负的心旷神怡!张钰龙立刻联想到了自己,不也正是在绕过一道人生的岩梁吗?

麻阳船过了百曳滩,继续破浪前行。天色放晴了,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平缓江面。航道上,船排如织:有摇着橹、撑着篙的一条条下水船;有挂着帆、拉着纤的一条条上水船;有搭着野鸡棚、扳着招的一联联大木排……张钰龙伫立船头,任河风吹拂着他的面颊。他放眼望去,江流清澈如许,却又无法看透望穿,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沅水,谜一样的河流,在湘西的大山里千回百转,向着远方流去。麻阳船上的张钰龙,正沿着这条谜一样的沅水,去坦然面对谜一样的明天……

000年6月1日击键第一字

009年4月8日完成初稿

01年1月10日二稿

014年7月1日定稿于怀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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