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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指鹿为马(二)

二、不战而降

不出三天工夫,香宝又活蹦乱跳起来了。此时整个会稽山都森严戒备,每个人都因为困守会稽山而忧心忡忡,独独香宝一人仍然没心没肺。

好不容易得了莫离的特赦,可以起身走动了,香宝一大早起来洗漱,一溜烟儿地出了营帐。

随手拉了一个越兵问到范蠡的住处,香宝颠颠地去找他。被莫离勒令躺在帐中哪里都去不得的三天里,香宝百无聊赖间想了许多,她如何能够忍受自己那样糊里糊涂地爱上一个人,却又如此不明不白地失去他……

“范蠡范蠡,我想起来怎么证明你的记忆里有我了,我会写字,你教我的字啊,我写给你看……”

香宝兴冲冲地揭开帐帘,却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是夷光。

香宝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走。

“香宝姑娘。”夷光忽然开口叫住她。

香宝回头看她,忽然嫣然一笑:“谢谢你救了范蠡。”

闻言,夷光面色更显得苍白起来。

“救下范大哥,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半晌,夷光温婉地开口,脸上因为这一句话而添了几许色彩。

“范蠡答应过会娶我的。”香宝道。

夷光微怔,抬头看她。

“他只是一时不记得而已,等他恢复了记忆,他就会知道我是谁。”香宝一脸的笃定。看着夷光孱弱的身子微微摇晃着,香宝感觉自己此刻像极了保护着肉骨头的阿旺。

说着,咬了咬唇,香宝抬腿便走。

“香宝姑娘。”纤细的手柔柔地扯住她的衣袖,香宝只得再次站定。

“吴国的兵马此时就在会稽山外,范大哥为了抵御吴军之事早已疲惫不堪,这种时候,香宝姑娘执着于这样的问题,是否不合时宜呢?”夷光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而且范大哥自从伤愈之后便落下头疼的毛病,每回试图忆起前事,便是一场疼痛,姑娘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呢?”

香宝张了张口,竟然无法反驳。

“香宝?”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香宝猛地转身,看到一袭白衣的范蠡。

“范大哥。”夷光上前,笑得温婉,随即诧异,“范大哥,你的衣服破了呢。”

“无碍的。”范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微微有些裂开的衣袖。

“勤俭是美德嘛。”香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口。

闻言,范蠡皱了一下眉,有些怔怔地看向她。

两两相望,四目相对,范蠡啊,你能看出我眼中的哀伤,你能读懂我心里不能割舍的眷恋吗?

“范大哥,你脱下来让夷光帮你缝上吧。”夷光忽然轻声道。

范蠡回过神,微微皱起眉:“你身体不适,不宜过度操劳。”

“没有关系,只是缝补衣服而已嘛。”夷光温柔却坚持。

范蠡只得笑着摇头脱下外袍递给她。

香宝呆呆地看着,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温柔……原本都是只属于她的。

“香宝,你大病初愈,不宜久站。”范蠡忽然道。

香宝怔怔地随他到帐内坐下。

夷光坐在榻上开始穿针引线,细细地缝补起来。

那样熟悉的场景,那样熟悉的对白,刚刚有一瞬间,香宝差点以为他就要想起她了。

可是,而今替他补衣的女子,已不再是她。

“好了。”在香宝发愣的时候,夷光已经张口轻轻咬断那线,将衣服递还给范蠡。

那细密的针脚几乎看不出来是缝补过的,果然比她好太多了,香宝涩涩地一笑:“果然缝得比我好。”

范蠡又是一怔。

香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拿不定主意,只是微微抬头时,她的目光却凝住了——那榻旁挂着的,竟是那一日她缝补过的那一件惨不忍睹的破衣!

顺着她的目光,范蠡也看向那一件衣服:“怎么了?”

他不解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这样一件破袍,还留着干什么?”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低颤,从范府到出征到一路被打退到会稽山,他竟然一直都带着那件破衣?

“嗯。”范蠡轻应了一声,“不知为何,总舍不得丢掉。”

范蠡的表情有些温柔。

“舍不得……丢掉啊……”香宝憨憨地笑,“可是补得很丑啊。”

“嗯,的确有点丑。”范蠡也轻轻地笑了起来,一脸的温和。

“范大哥……”一双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儿轻轻覆在范蠡略显粗糙的手上,夷光怯怯地开口,“我心口疼。”

范蠡立刻起身仔细扶着她:“怎么了?吃药了吗?”

夷光轻轻摇头。

“怎么能不吃药呢?你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这般马虎。”范蠡扶她躺下,仿佛完全忘记了香宝的存在一般。

香宝看着夷光。

越过范蠡的肩,夷光也看着她。

她是明白的吧,明白范蠡丢失的那一段记忆里有着什么。

香宝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营帐。

她走得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一般,以至于出了营帐没走多远便迎面撞到了人。

因为走得太急,香宝一时收不住脚,有些狼狈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对不起,你没事吧?”那人急急地道歉。

香宝摇头,看向那个也跌坐在地上的人,原来是个年轻的越兵,眉清目秀的样子,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见他试了几回都爬不起来,香宝才注意到他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的,原来竟是缺了一只手臂。

“打仗嘛,很正常的……”见香宝盯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看,他干脆坐在地上,抬起完好的那只手臂挠了挠脑袋,笑得有些羞涩。

香宝注意到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上渗出些许的殷红,刚刚一定是撞到他的伤口了,忙上前去扶他。

借着香宝的手站起身,年轻的越兵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谢谢啊。”

“很痛吧?”香宝冷不丁地开口。

“嗯……”年轻的越兵笑了笑,见香宝皱起眉头,又道,“一点点。”

香宝看着他,他真的很年轻,和卫琴一般大小的样子,看着他,香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自从上回她对他发了脾气,负气分别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你,你是莫离姑娘的妹妹吧?”年轻的越兵笑着道。

“你见过我?”

“因为我受了伤不能上战场,范大夫便吩咐我帮你煎药。”

“范蠡?”香宝有些讶异。

“嗯,你看,这是范大夫给的方子。”年轻的越兵从怀里掏出写了字的竹简。

香宝瞪了半天,一个字都不认识:“你会认字?”

“嗯,读过几年书。”那越兵笑着,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又想挠头,却发现自己手中拿着竹简,独臂……果然还是不太习惯呢。

香宝看着他,有些难受。

“没关系,没关系的……”那越兵想摆手,还是发现手不得空,只得笑着道,“也许这是老天爷的保佑呢,让我缺了一条手臂,却可以活着回家。虽然这样想不好……可是我真的挺想活着回家的。”说着,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香宝也笑了起来,“你一定可以活着回家的。”

“嗯,我娘天天盼着呢。”

“小六!还缺一味药呢,你快来看看……”远远地,有人喊道。

那越兵回头应了一声,跑了过去。

看着那个叫小六的越兵跑远,香宝寻了一个荫凉之处坐下,托着下巴发呆,一列列士兵从她眼前走过,每个人脸上都是战争后的疲惫。

被围困在这里,粮草不足,根本撑不了多久吧。

正在发呆的香宝没有意识到她坐在这里是很不合时宜的,正如她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可以带来怎样的灾难。

“哪里来的小姑娘?”一个大噪门冷不丁地响起,把香宝吓了好大一跳。

香宝愣愣地抬起脑袋,看到一个面色阴寒、稍带疲惫的大个子男人。

看清楚了香宝的模样后,那男人稍稍愣了一下,眼光胶着在她的脸上,竟然一时回不过神。

香宝虽然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但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却令她脊背一阵发寒,忙匆匆起身,转身就跑。

但那男人只是一伸手,轻易便将她拉入怀中。

香宝闻到他身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显然刚从战场回来。

“放开我。”香宝挣扎。

“好久没有碰过女人了……”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那个男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火热,“何况是这么漂亮的。”

“放开我!”香宝挣扎着却脱不了身,大叫起来,引来旁人的侧目。

“将军,使不得!她是莫离姑娘的妹妹……”终于有人上前拉住那男人。

香宝侧头一看,是刚刚撞到的小六。

那男人回头看了小六一眼,忽然松开香宝,冷不丁地从腰间拔出佩剑,一剑刺向小六。

小六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胸口被戳开了一个血窟窿,还没有回过神来。

“哼,你就是上回战场上的那个逃兵吧。”那男人冷哼,猛地收回剑,“越国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小六胸前涌出血来,没了剑的支撑,他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香宝尖叫起来,那男人回头,不耐烦地捂住她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很多人围了上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六,都窃窃私语着露出惊惧的神情。

香宝隐隐听到他们说“史将军”,他就是上回范蠡堕崖之后,代替范蠡出征的史焦吗?香宝记起那一日去夫椒山找范蠡时遇到的小三和图叔,他们也曾提到过这个名字,从他们的对话中不难听出他是一个刚愎自用且十分暴戾的将军。

香宝狠狠一口咬上他的手,那男人忙不迭地甩开她,有些恼怒地瞪她。

“为什么要杀他?”香宝后退几步,挪到小六身边抱住他,回头瞪向那个男人。

“一个受伤的废物,一个战场上的逃兵,要来何用?”那男人嗤笑。

围观的越兵开始骚动,唇亡齿寒。

“小六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吴人手里,那才算死得其所,可是现在,他居然死在自己的将军手中!”香宝红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吼,“你这般所作所为,岂不令人心寒!战场之上,还有谁敢为你卖命?难道你们那些士兵在和吴人作战时还要时刻提防着背后刺来的剑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越兵再也按捺不住了,有人已经握剑在手,有些蠢蠢欲动。

“你们要干什么?造反吗?!”

“史焦!你仗着将军之名滥杀无辜,由你领军,我们不服!”有人大喊出声,引来众人附和。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史焦眼见犯了众怒,开始有些恐慌了,抬手一剑便杀了那领头开口的人。

鲜血四溅。

那四溅的鲜血烧红了越兵的眼睛,史焦的冷血作风在营中一贯不得人心,更何况如今又连着无故枉杀两人。越军一拥而上,围住史焦,欲置他于死地。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难道不怕君上杀了你们?”史焦色厉内荏地大声道。

“吴军就在山下,没有兵,要你这将军有什么用呢?”鬼使神差地,香宝幽幽开口。

香宝的话让越兵们疯狂了。

的确,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这个冷血无情、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将军也会落得如此田地!现在吴兵就在山下,君上断然不会因为一个将军就治所有士兵的罪,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耳边是史焦的咒骂和惨叫,香宝仿佛置若罔闻,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小六,眼睛一眨也不眨。

小六咳了一口血,脸色更白了,他张了张口,似乎在说什么。

香宝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唇,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娘……”

他在喊娘。

他以为他可以回家的……他甚至庆幸自己断了一条手臂,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上战场,可以活着回家了……他说他知道这样想不好,可是他真的很想活着回家……

因为娘在盼着他回家……

香宝抱着他,心口仿佛堵住了。

香宝感觉小六在她怀里一点一点变冷,年轻的脸庞渐渐覆上死灰般的颜色。

香宝没有去看身后那被砍得面目全非的史焦,当然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君夫人。

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静静抱着尸体的少女,君夫人眼中带了一抹奇异的神采。

所谓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这样的女子,留在越国是祸,会扰乱君心,但如果送往吴国……

“夫人。”身旁的侍女轻唤。

君夫人回过神,转身离开,走向越王的营帐。

越王勾践正与范蠡、文种议事,听到外头的吵闹之后,微微皱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如此吵闹?”

范蠡正要起身去看,却见君夫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忙和文种一同起身行礼。

君夫人点点头,回头看向勾践:“史焦死了。”

“什么?!”勾践大惊。

范蠡和文种也面面相觑。

“史焦杀了一个逃兵,引起众怒,被乱刀砍死了。”君夫人淡淡道。

话音刚落,便有人前来请罪。

勾践出帐一看,帐前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兵。

这种情形,他又怎能责罚,难道将自己的兵杀个干净?吴王夫差可正在山下虎视眈眈呢。

“少伯。”回到帐中,勾践抬手按额。

“在。”范蠡上前。

“你出去平息一下吧,就说……寡人不会追究此事。”勾践挥了挥手。

“是。”范蠡领命走了出去。

君夫人站在一旁,看着勾践,一言未发。

“夫人为何这样看着寡人?”勾践回头,看向君夫人。

“史焦的治军手段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士兵今日才反他?”

“你想说什么?”勾践直觉她有话要讲。

“因为香宝。”

“什么?”勾践和文种异口同声。

君夫人微微带了笑意:“史焦虽然杀了伤兵,但众兵士要反他,以下犯上,终究还是会有人犹豫的,但香宝只说了一句话,便轻易让他们疯狂了。”

“她说了什么?”勾践饶有兴致地问。

“她说……”君夫人看向自己的夫君,越国的王,缓缓开口,“吴军就在山下,没有兵,要你这将军有什么用呢?”

勾践神色不变,心里却微微一惊。

文种的面色冷凝起来。

“所谓红颜祸水,不过如此呢。”君夫人微笑。

“子禽。”勾践忽然开口。

“在。”文种上前一步。

“就按刚刚说的,由你出使吴国,求和。”

“子禽定不负君上所望。”

小六被葬在了会稽山上。

香宝安静地站在一个小小的土丘前,那个小小的土丘里埋着一个年轻的越兵,他的娘亲也许还在家中倚门眺望,可是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难过就哭吧。”莫离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香宝转身,将脑袋抵在莫离的肩上,没有吱声。

后来的几天里,大家突然都忙碌了起来,香宝只隐隐听到他们都在谈论一件事:越王勾践派使者入吴求和了!

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吗?

香宝回到营帐的时候,莫离正在补衣,补的是香宝去年常裹在身上的那件毛皮大氅。

看着她极认真地穿针引线,香宝走上前挨着她坐下:“秋天都没到,补这个干什么?”

“反正也没什么事,还差一点就补好了。我看你十分喜欢这件大氅,补过之后看不出来的。”莫离抬头看着香宝,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等入了秋,我再给我们家香宝做件新的冬衣。”

因为香宝畏寒,莫离每年几乎都是开了春就开始给香宝缝制冬衣,等入了冬,香宝的冬衣总是比谁的都厚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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