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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一夜大雪刚停。但天依然阴沉,像去年的最后一天。所以,新学期有了末世的味道。

第一次看到落雪的情人节。我又像往年每一个情人节一样不自觉地想起上一年的今天。那时候,我还在纠缠于江书墨的电话,左珏的误会和邱城的暧昧。而现在,这三个人似乎离我的生命有三亿光年远。

时间真的会让人生成为笑话。

比如此刻我的身后。王烁鑫正和林奚沉迷于雪球大战,有节奏没节奏地狂笑。劳动委员姚丹漪叉着腰翘着兰花指,女王般呼喝大家用板凳腿儿铲雪。光膀正与一干憋了一个假期的动物抠着鼻屎寻觅只能看不能吃的猎物。他们不知道,一年半后,或者三年后,十年后,我们原以为比生命都重要的一切只是一场雪。再美再大,也会被蒸发到无影无踪。甚至,没有人记得。

“啊!”

“啊!”

一声尖叫。紧接着,是第二声。我的思绪被切断。很明显,如此尖腻的声调只能来自于一个人,不过第二声远比第一声更显出她的惊讶和惊恐。转头,姚丹漪正翘着小指用挖金矿的神态捏出一封污渍斑斑的信,手微微颤抖。她缓缓举起,带着炫耀宣布,“哇哦!……写给周泰的哎!”

全班瞬间凝固。包括周泰。所有的眼神都瞬间聚焦到他身上,在发现他依然不动声色地趴在试卷上后,立马转向了姚丹漪。这让她非常得意,于是又用力翘了翘小拇指。一群姑娘挥着扫帚立马纷涌而至,姚丹漪像女王一样挥挥胳膊,“没见识,没出息,没文化。不就是封信嘛。不过……”她顿了顿,扫了扫全班,又看了看周泰,“估计我们班也没人给他写……”

有人怂恿,“周泰,快打开看看!”

周泰纹丝不动。姚丹漪却着急了。正要撕开,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老师来了。”姑娘们立刻作鸟兽散,回到一分钟前的位置,若无其事。姚丹漪翻了个白眼,自语,“不看拉倒,我……”

突然,一只手像闪电般夺走了信封和垃圾桶,姚丹漪空荡荡的手一下就没了着落,在空气中乱抖着。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捏着嗓子叫道,“王晓红,你干嘛?”

“我……我是值日生,倒垃圾。”王晓红平静,却凝重地答,未抬头。

八字胡踏着矫健的步伐,容光焕发。学校对数学的重视似乎让他的自信达到新高度。浓重的油墨伴随着哗啦啦的讲义拥堵了密不透风的教室。背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让我的眼睛灼痛。耳朵烘热,八字胡的演算和他的身体都已经拐了三个弯道。王晓红和周泰记笔记的样子忽然很像卓别林的《螺丝风波》。想笑,但一下就被哀伤覆盖。我瞥向窗外时,冰棱滴答在窗台上正溅起一朵鲜艳的水花。对面高三教室静如坟墓,我突然有种想嘶吼却被扯住喉咙的感觉。

直到魏兮兮的大脸忽然出现,“哎呀,你不会还没忘记左……”

“干嘛?吓我一跳!”

铃声伴随人群像洪水一拥而散。魏兮兮抱着双臂,“请假呀大姐!今天是情人节!”

她的表情像看到活死人。

“你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是和那个……”

“你最近怎么这么啰嗦”,魏兮兮看着手机很不耐烦,“放一个万个心吧,我去的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跟你说了,反正帮我请假就对了!”

“可我一会儿要奖学金考试……”

门重重地截断我飘零的话语。魏兮兮听到不听到都不重要了。她眼里带着喜悦和期待,这时候与爱情无关的一切都无关紧要。这感觉我也曾拥有。那是一种发芽的萌动。

但是现在,那颗种子已经枯烂在心底。

窗外又一阵窸窸窣窣的笑。我头都未转就对着空气大喊,“文阮音在第三排第五桌靠右的座位。”

声音戛然而止。愣了愣,一个稚嫩的男声忧心地问,“可是还有一封信呀……”

“随便你”,我脸都未转,指着斜后方塞满信封礼物与鲜花的座位,“反正她也不会看。”

安静后,我突然有点怅然若失。我用力嗅了嗅,但那些混合玫瑰的味道很酸涩。我从来不嫉妒文阮音,因为她就是那种看过就无法忘怀的女子。但是童话再假,但又有谁不羡慕呢?

如果一年只有一天可以做梦,我希望是今天。

王晓红忽然重重地喘了口气。她的脸色一下午都很糟糕,像过期的奶酪。我想她因为连续两次大考失误太紧张,所以故作镇定地拍拍她,对正要起身的周泰道,“一起走吧。”

王晓红就触电一样甩掉我的手。

监考老师进门时火气大到能点燃教室,我猜她应该和我们一样愤懑和压抑。她甩着试卷喊道,把手机都给我关了送到讲台上来。于是,我又把所有短信都翻了一遍,就像之前上百遍一样,执着而耐心。踱步到讲台的五米中我甚至还在期待什么。但手机依旧安静地像一口枯井。

监考老师用喷火的双眼说,送上来。

当视线被密密麻麻的数字占据时,落寞感开始纠缠出一种可怕而强大的想法。我飞快地在试卷上书写,流畅地像倾泻而下的瀑布。越是如此,那想法越像蛇一样盘踞在心头。或许我终归和她们不同。

忽然,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两声尖叫。只见监考老师一个箭步冲下来,大喊,“这是哪个班的学生?快送医务室!”

我从未这样看过王晓红。她的脸饱满圆润和潮红,像小学课本上戴红领巾的女孩。手心紧攥着钢笔,送进救护车时指节已青白。监考老师呼喊时,我站在离她两米的地方。眼神里不是恐惧和慌张,却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当监考老师第三次呼喊时,我看了看王晓红身后的周泰,他面无表情地在考卷上书写,气定神闲地彷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

我于是举手,“她是我们班的。”

很快,老薛来了,医生来了,围观群众都来了。考场瞬间聒噪,学生们伺机就试题交头接耳,监考老师已经忙乱于和各种人比划。医生跪在地上掐人中又听心脏,后来又掐人中又喊叫,最终摇头摆手,老薛就开始打各种电话。最后,他对着电话喊“家长从农村来要一个多小时,我一个大男人不方便,你快来帮忙”。这让我一下想起了唐静云和她粗糙的母亲。但现在的我却激荡不起那份波澜。

当救护车呼啸而至时,我望着王晓红像一只瘦弱的小野猫任凭摆弄,一句话都没说。要松手时,王晓红忽然紧紧攥住我,就像攥住那只钢笔一样。刹那间,老薛看着我,医生也看着我,所有人都看着我。连周泰都抬起头。老薛张了张口,但始终没说他想说的那句话,但是我知道。于是,我用尽全力掰开了王晓红发白的手指,转身走回了考场。

老薛意味深长拍拍我肩膀时,我似乎看到人群中一双眼睛。凉凉的,相识又陌生。随后,在教务处主任和监考老师赶羊一样的吆喝声里,我们都回到了考位。但那双眼睛还是停在我面前。我感觉脊梁骨渗透寒气,但脑袋又像在火上烤。数字开始在眼前漂浮,唯独那双眼睛一动不动。

等到铃声四起,试题卡上还有两道空白。它们变成一道白光,从监考老师的手中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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