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最后一门期中考试铃声响起，整栋楼都淹没在嚎叫声中，伴随着跺脚、拍桌以及杂乱的书本声。监考老师还在大喊，坐下，都坐下，还没有清点好试卷。陈依霖和魏兮兮大摇大摆地从监考老师面前闯到我眼前，四只胳膊水蛇一样缠绕到我脖子上。
“爱死你了爱死你了！”陈依霖大喊，“天啊，所有选择题，我觉得……我觉得，天啊，估计都能上一本线了！你们说，会不会把老薛吓死？！”
魏兮兮则直接在我左右面颊狠亲两口，“你太牛逼了，我还没做完第一页，你答案就发过来了。这次题是简单，但是你也太夸张了，简直非人类！”
而此刻的我，满脸涨红，喉头发紧。直到她俩发现我突出的双眼和乱舞的手臂才放开我。我狂吸两口大气后一把按下她俩的脑袋，“他妈的，你俩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吗？”
话还没说完，王烁鑫的大脑袋猛然出现在我们仨中间。就在大家愣住三秒钟后，就在他差一点就要喊出半条街的时候，魏兮兮抓起一把草稿纸就塞进他的嘴巴里。陈依霖立刻把食指放在嘴边。就在小胖闹着“为什么不给他分享”的时候，文阮音拍拍我的肩膀，指指窗外。我一眼看到背着单肩书包，歪着脑袋的祁骁禹。
还未等他开口，我就明白来意。“还没写完呢，我这三天都在期中考试……”
“还没写完？！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明天就要交啊！明天！明天一早！”
祁骁禹根本没有等我说完就跳了起来，像个吵着喝奶的婴儿。
这把我惊到了。
“可是，我跟你说过了。我这几天在期中考试……喂！你知道我在读高三吗？高，三！”我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有点无奈，也有生气。
祁骁禹回转身，一拳头砸在了栏杆上。不过在喧闹的校园里毫无涟漪。他崛起嘴巴，眉头竖起，跺着脚说，“那你让我怎么办！这学期我一篇作文都没交过，本来以为没事的！结果弄什么留校察看，连那老太太都敢跟我大呼小叫，说什么这次再不交，直接上报给教务处！”他一转身，“你想让我回家吗？你就不想天天见到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我急得也跺起脚来，“我又没有说不给你写！”
可是你这时候不给我，下午放假，你又回家了！你让我明天早上拿什么交？！我看我干脆退学得了！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几乎脱口而出，“我写。”
突然，魏兮兮从身后勾着我脖子大喊，“喂，打情骂俏的小两口，换个地方浪呗！”说着，一行人就背着书包往外走。我和祁骁禹正楞在原地，文阮音突然附耳上来，“我用你手机约了夏至。别见色忘友。”
说着，她把手机塞进我口袋，把我的书包推进我怀里，拉上我就走。直到走出两三米，我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把抓住祁骁禹。
他一边企图挣脱一边大喊，“去哪啊去哪啊，你还帮不帮我写作文了？”
魏兮兮在所有人的浪笑中吃力地从栏杆上翻过。她骂地更厉害了。“你们这群见色忘友的混蛋！贱人！有男朋友了不起呀！你们也就是挑我最近单身欺负我吧！等回头，老娘找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看你们……”，话还没说完，魏兮兮脚下一滑，陈依霖和我赶紧过去奋力地托住，结果三个人却都一股脑地滚到了地上。我的肋骨被魏兮兮一屁股压了上来。祁骁禹赶紧冲上来，一把抱起我。
“哎哟喂，不就是压你家姐姐胸了吗？”魏兮兮起身拍拍屁股，翻了个白眼，“飞机场嘛，反正也不能再平了。”
还没说完，林奚就哈哈大笑起来，“八婆，你知道个屁。人家李林立现在有人滋润，说不定早就不是飞机场了呢？哈哈哈哈。”说着他顺势搂住了旁边捂嘴笑的陈依霖。
魏兮兮赶忙佯装惊恐，回头就对着祁骁禹一鞠躬。
“对不起啊，大兄弟。你看看我，都把你忘了。一屁股毁了你几个月的业绩，真是抱歉，又要您日夜操劳了。”
我抬起左腿就给魏兮兮一脚。
这一天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甚至有一些夏日的炙热。满地的落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我们背着太阳，并肩站在铁轨上，眺望远方。魏兮兮变戏法似的递过两罐啤酒。文阮音立刻抢走一罐，扑哧打开。她熟练地仰头，怒气冲冲地喝下一大口。看到我的眼神，她毫无顾忌地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事的。”说着，又是一大口。
魏兮兮和文阮音一人抱着一罐啤酒看着远方。陈依霖和林奚缠绵在一起，如胶似漆。我和祁骁禹并肩贴身，心脏乱跳。海风让我浑身都变得黏糊糊，湿哒哒，好像一万只蚂蚁从脚底爬到膝盖再缠绕着大腿、腰肢和胸脯。魏兮兮突然指着远方大喊，看，那是海，我看到大海了。
不过没有人搭话。
我们于是听到了回声。
时间就那样静止了。全宇宙都在聆听十七岁的呼吸，心跳，以及躁动。
我感觉到祁骁禹的手掌握得更紧，心于是在荷尔蒙和酒精的驱使下砰砰乱跳。喉咙里有什么要喷薄而出。我看了一眼祁骁禹上下滚动的喉结，他应该也是如此。
可是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天空有鸟飞过。一阵风拂起片片落叶。
“那不是海。”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说道。
文阮音是第一个转头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惊讶和惊喜。她几乎一把扔掉手里的啤酒罐，僵硬苍白的面颊几乎在一秒钟恢复了红润，脱口而出，“你来了！”
然而，夏至却只是礼貌地冲她扬了扬嘴角，之后便突然一把拉过我的胳膊。
“为什么他在这？”
夏至背对着所有人，弯下腰轻声问道。
我赶紧解释，“音音知道，她约你，你不一定来，所以拿我的手机给你发短信……”我越过夏至的肩膀，望了一眼满眼期待的文阮音。“但是拜托你，拜托你不要走。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是说他！”
我还没说完，夏至头也未回，右手指向身后的祁骁禹。他眉头紧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声音依旧很低沉但却极其严肃。“你不是答应我最近不和他在一起的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祁骁禹冲上来就一把扭住了夏至那只指向他的胳膊。
然而，用力一个反转，夏至又把祁骁禹甩了出去。
林奚赶紧冲将上来。就在祁骁禹要弹地而起时，他用瘦弱的身躯楞是挤进了两块胸肌之间。
“两位大哥好汉，咱是出来玩的，不是打架的！”
“他居然当着我的面拉着我女人的手，还他妈的用手指我！”祁骁禹又要冲过来，却被林奚再次推出去。于是，他转过身对我喊道，“你为什么叫他来？你是不是觉得同时带两个男人出去玩很爽？”
“我的个乖乖”，魏兮兮含着棒棒糖，拍着手走到我面前，“班长，你太牛掰了。和两个男人约会，还敢一起带出来！佩服，佩服哇！”
大概借着酒劲儿，祁骁禹几乎在同一瞬间冲到我面前，一把抢过我的手机。当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看到那条文阮音给夏至发的短信。
于是，我看着祁骁禹的脸，从红色变成了绿色，最后惨白。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要说点什么，可是却不能说。我望着文阮音，又望向祁骁禹，心里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撕扯。
曾经我是一个叛徒，是一个告密者，是一个走狗。
甚至于，现在都是，一直都是。
那时候，魏兮兮没有打我，没有骂我，但是却离开了我。恐怕，苏御是我和魏兮兮这一生都绕不开的结。
所以，我不要和文阮音重蹈覆辙。
在高中的最后半年，我不要。
“你没有时间给我写作文，倒有时间和他约会！”祁骁禹怒吼。然后，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气急败坏地举起手机，像投掷铅球一样，像一个被抢夺奶嘴的孩子一样，把它向我的脸上扔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夏至如风一般冲到我面前。手机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膛，然后弹到了文阮音脚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夏至和文阮音脱口而出。
“不是李林立！”
文阮音歇斯底里地喊道，“是我约的夏至，是我，喜欢夏至！是我！我真的好喜欢他，不，不对，是爱！夏至，你根本不知道，高二文艺汇演，我在后台第一次见到你，就彻头彻尾地爱上了你！一直到现在，不管是以前那样傻x兮兮的你，还是现在，现在，这样的你，我都没有停止过爱你，甚至我，更爱你。呵呵，你们谁又会知道呢？你们觉得像我这样的女生，怎么可能用得着去爱一个人？在你们眼里，我就应该挑三拣四，把男人玩弄在手心里，然后还装出一副高冷样，做一个彻头彻尾的贱人，供你们八卦，嘲笑，讽刺。甚至你们觉得我不需要爱！呵，我就不该爱一个人吗？我不该吗？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能喜欢你喜欢他，喜欢得死去活来，我就只配当你们说的那个活死人！连你，夏至，你他妈就是个孬种，他们都说，你不敢爱我！都听听，听听，不敢爱我！呵，太可笑了。就因为我是文阮音？！就因为我他妈是个什么狗屎冷面女王？我去他妈的，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在笑吗？哈哈哈哈！还有，夏至，你居然和张婷那个贱人在一起了。我文阮音在你心里是连她都不如吗？哦，不对，我也是个贱人。哈哈，我也是个不要脸的贱人！但是夏至，我告诉你，我他妈和李忠泽睡觉，是因为爱你啊！
时间再一次静止。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文阮音。这个我们几乎不认识的文阮音。
我尝试过安抚她，但是被她拒绝后倒觉得，这也未尝不可。
我大概是最早知道这份爱的人。然而，在听到她说第一次遇见时，还是震惊了。她小心翼翼地隐藏，闪躲了那么久，终究避不过自己的心。
夏至一次又一次伤透了她，她甚至为他伤透了自己的身体。
难道，还不能让她肆意妄为一次吗？
祁骁禹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脑门，大概被酒精和怒气以及突如其来的剧情搞晕了。至于魏兮兮，嘴巴就没有合上过，啤酒罐子就那样举在半空中，只剩下蓝色的头发在风中飘逸，像个稻草人。陈依霖和林奚是最一无所知的，他们站在原地，来来回回看着所有人，就差发疯了。
而我居然笑了，非常不合时宜、莫名其妙地笑了。
“我，知道。”
夏至这句平静的话，比我的笑，来得更尴尬。
我刚准备打开一罐啤酒的手，就停住了。
“你说什么？”文阮音，几乎在瞬间站到了夏至面前。
她一把揪起夏至的衣领，逼迫他的鼻尖快要触碰她的睫毛。“你他妈说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且从最开始我就知道了。
所以，你是故意的？
是，夏至垂下大眼睛，有点愧疚但是却很坚定地说，以前我姐在的时候，我是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但是，不代表我傻，喜欢，我还是能感觉地到的。所以，我才能故意躲开你。
音音姐姐，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不值得你这样。
所以，请你放弃吧。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而且以后，我也不会。
最后这句话，夏至是对着文阮音的眼睛说的。但是我看到他却悄悄看了我和祁骁禹一眼。这一眼让我非常不安。
文阮音松开了夏至。
地面轰隆起来。所有人都站起了身，醍醐灌顶似的，张望着铁轨尽头。
不多久，一盏红色的光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耳边也奏响了清晰的鸣笛。
然而，就在我们所有人的视线转移的时候，文阮音突然像一只上发条的玩具娃娃，朝那盏红色的光飞奔而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文阮音跑的最快的一次。
好像用尽了生命所有的力量。
乌黑的头发，飞舞。她的身体和大地一起跳跃。
我又听见鸟飞过的扑棱声。很奇怪，似乎比轰鸣与汽笛声还要清楚。
那种扑棱，既是翅膀的震颤，又像挣扎。
陈依霖失声惊叫起来，魏兮兮跑到一半直接瘫在铁轨旁。
一声细微但是刺耳的尖叫，然后所有声音都湮没在面前飞驰而过的轰隆声中。
文阮音跑出去的时候闭着双眼，眼泪从睫毛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渗出。
她只知道，对着尽头那束光跑，对着那个声音跑。拼命跑，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耳鸣了，所以无论我们如何呼喊，她都听不见。
直到一双手把她拦腰截断。
文阮音看都不看，反手就是一巴掌。夏至一个趔趄，文阮音便再次挣脱。
夏至冲了过去，在我们看来，他和她都是正对着那个铁皮怪物冲了过去。
它咆哮着，张牙舞爪地冲我们所有人跑来，幸灾乐祸着要吞没整个世界。
文阮音，再一次闭上了双眼。
甚至，她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
夏至几乎看到了那束红光在文阮音脸上闪烁。于是，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纵身一跃。
就在火车碾压过他们身下那一截铁轨时，他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抽出了铁皮怪物的血盆大口。
就在火车碾压过他们身下那一截铁轨时，文阮音放声痛哭，撕心裂肺。
就在火车碾压过他们身下那一截铁轨时，夏至喊道，我喜欢的人是祁骁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