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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飘零

诸天骥,字子凯,是湖郡官学生员。

诸天骥从小机警敏慧,七岁就能作诗。等长大了一些,博览群书,富有才学,人又生得俊美,闺阁女子见了,都像见到潘安一样,向他扔果子了。诸天骥清介自持,从来不搭理她们,他的父母十分欢喜,认为:我家儿必成大器,便改字为大器。

诸天骥十四岁进郡学学习,第二年就成了廪膳生,享受官府补助,在当地很有名气。

然而,诸天骥性情耿介,文坛上很得意,下笔如泉涌,不知道收敛,让其他的人很是嫉妒,因此,众人都不太喜欢他,只有和好有方拱乾比较要好。

可是,诸天骥在考场中却屡屡考不中,已是壮年了,就娶了妻子吴氏,吴氏美貌贤淑,生了一个女儿。

诸天骥的生计日渐紧蹙,就到别家坐馆,获得一点米粮来养活家人,可是所到的人家中,大多又和他不相投合。

他的父亲常常训诫他说:“像你这样,哪里是功名中人?你为何就不能屈就一点,解决眼下的贫苦呢?”

诸天骥哭泣着回答道:“这些世事道理我都知道。然而,玉可碎,不可毁其白,要是想屈从世道,以求得他人接纳,我就是死,也不屑于去做,我想也是阿父所不愿见到的吧!”

诸天骥虽然常因为没有米而无法生火做饭,但他仍然一样,安然自如。

没多久,父母都相继死了。

父亲临死的时候,叫诸天骥到跟前,嘱咐道:“开始我家虽然贫苦,然而,认为你获取功名,犹如拾起草芥,是轻而易举的事,就以此来安慰自己。今天等不到了,要是他日你能够进士及第,我在九泉之下也还能有所慰藉。不然,虽然已成鬼,就是饿了,也不回来向你讨吃。”

诸天骥伤心恸哭,连连点头,表示答应父亲。

等葬好父亲之后,没多久,妻子也死了。女儿刚有十五岁,诸天骥于是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朋友的儿子做妻室。

自己就辞别亲属,整顿行装,以拔贡生的资格,应考京兆试,发誓考不中,就不回来了。

榜文放出来,他又是榜上无名,信步走出门,到陶然亭闲游。有一个占卜算卦的人,看了他好久,说道:“我看的人够多了,今天看到你,鼻子上有柱骨,腹中具有六壬,论寿命可以至老耋之年;然而,从发际以下,只有清气而没有一点庸气,只是看你的背,他日一定会有奇遇。然而,一定要到海外去,要是在这里,恐怕就没有你的缘分了。”

诸天骥心里郁郁不快地回到住处,想京师又没有一个好友,哪里容易居留,方拱乾正在宁古塔戍守,何不去找找他,就去了。

等到了那里,方拱乾已得召还回去了。宁古一地,民俗淳厚,来往百里,随意投宿,那里的人都像是招待老朋友一样,慷慨大方。

诸天骥就写了一张名帖,想拜望一个京章官,名帖刚送进去,京章大怒起来,拔出刀来,准备要杀了他。

原来,那里的风俗崇尚白色,红色则是送终的时候才用,诸天骥刚好触犯了人家的忌讳。

诸天骥转身就跑,到东京,才稍稍松了口气,向四周一看,到处都是城墙,一轮夕阳,快要落山了,余晖洒在城头,显得十分孤寂。

诸天骥拉着缰绳,踌躇犹豫,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忽然,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马从东边奔来,诸天骥以为是来追赶自己的,又向前奔跑。

听到马上的人大声呼喊道:“子凯何不等我一下?

诸天骥回头过来看,认得是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吴某,才停下马来,询问他从哪里来?

吴某道:“刚从宁古贩人参回来。我的住处就在不远处,请到我那里暂时休息一下。”

诸天骥跟着他一起到石佛寺,住下来,诉说自己末路穷途,所遭遇到的种种苦处。

吴某道:“明天我将到柬埔寨去,他们称读书人为班诘,入朝廷做官的,又称为清贯,以你一身的才学,到了那里还担心什么富贵呢??

诸天骥心想自己一身落魄,没有一个去处,跟着到海外去,也不错。

等到天亮起来,一起到了海边,上到商船上,风顺帆扬,两天两夜就已到达柬埔寨了。

刚上岸,见到他们的人都吃惊地四处躲避,有的站在远处观看。诸天骥感到很惊讶,向吴某询问是什么原因。

吴某道:“这里的风俗向来都是已黑为美,你一副冰肌玉骨,因此,不免让人感到奇怪了。”

诸天骥懊悔得要死!

吴某道:“不用担心。”随即解开口袋,拿出砚台,磨了一些淡墨,均匀地涂抹在脸上。

接着,该到诸天骥涂抹了,诸天骥道:“为何要涂抹成鬼脸来取媚人?”

吴某再三强求,说不装扮成那里,将难以通行,诸天骥没有办法,才蘸了墨水,勉强涂抹上去。

两人在城市中遨游,走到哪里,没有人不向他们热情地招呼。吴某又到处向人称赞诸天骥的才学。

过了一些时间,国王听说了,就特意下诏召见诸天骥进宫面试。诸天骥十分欢喜,带着笔墨进宫去了。

国王坐在七宝床上,大臣引着诸天骥拜伏在台阶下。国王看了看丞相,说:“就以面貌而论,也足以称为国中才人了。”

于是,赐给鹿皮粉笔,按当地的习惯,把麋鹿的皮染成黑色,用白色的泥土做成的粉笔,在鹿皮上面写画,所写的字都是从后面往前面写,不是从上面写到下面。

国王叫诸天骥作《庵罗树赋》,诸天骥旁征博引,援引《隋书》、《本草纲目》等,内容充实,顷刻之间就脱稿了,急忙呈上去。

国王翻阅了几遍,都不明白,丞相在一旁说:“中国向来都是这样书写的。”

国王恼怒起来,说:“既然愿意来应试,怎么敢不遵从本国的程式?撕碎了鹿皮,掷到地上,呵斥臣下,把诸天骥送出去。

诸天骥惭愧地回到船上,想忍受着耻辱,毁弃自己的容貌,真是奇耻大辱,不觉痛苦起来。

当时,船上的货物已经卖完了,听说了他的遭遇的人,也都很怜悯同情他,就带着他一起回去了。

在路上遇到了飓风,船翻了,吴某和同伴们都落到水里,不知去向了。

诸天骥幸好附在桅杆上,漂到了一个岛上,匍匐着登上岸,向人询问,知道已经到达日本了。

一个人踽踽前行,走了几里,已渐渐地看见人家了,再远望城南,一座座山峰,直插入云霄,山下一带的地方,是红色的墙壁,在丛丛竹林中,隐约显露出来,诸天骥心想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园林。

等走近了,见园门大开,有几个婢女,穿着华美的服饰,站立在门外,看见了诸天骥,都一起上来逐赶他,其中有一个婢女,长得娟丽美好,说话是江浙口音,看见了诸天骥的状貌,惊讶地询问他从哪里来?

诸天骥哭泣着诉说自己的经历,婢女同情的说:“你刚到这里,言语不通,况且天已快黑了,到哪里投诉?岂不是要饥寒而死吗?幸好你是个风雅的文士,而且国王还没有到来,不妨暂时住在这里。”

那婢女也和其她的婢女商量一下,就带着诸天骥进去了,经历了几条涧泉,几重小山,蜿蜒曲折,真让人记不得路径。

几个弯折之后,进入一间房舍,竹子编制的床榻,糊纸的窗户,显得雅洁无比。

众婢女都纷纷散去了,诸天骥独自坐着,愁绪满怀。

忽然,前面那婢女提着灯到来,给他送来饭菜。诸天骥取来吃,觉得异常香美。

婢女见他全身因寒冷而在发颤,就又去拿来被褥和火笼,笑着说:“找不到男子的衣服,你睡下之后,你可以自己把身上的衣服取下来烘干。”

诸天骥心里对她万分感激,又流下泪来,说道:“蒙受你的大恩,让我又捡回了一条命,他日一定好好报答。”

婢女又笑起来,说:“大丈夫不能自立,以至于此。我看在同乡人的份上,冒死可怜你。明天国王到了这里,就难再留你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报答?”

诸天骥才知道那里是国王的离宫,这天晚上,虽然躺在床上,也难以入眠。早早起来,走进园子中,想去和婢女商量,只见层层的山峦之外,宫殿壮丽,装饰着珍珠金箔;渐渐地觉得天已亮了,片片竹林已看得清楚了,翠色的鸟儿也啁啾地鸣叫起来,可是,仍不见有人影。

想起家来,已相隔万里,不觉悲从中来,就抽出毛笔蘸了桐木间的露水,在墙壁上题写了一首诗,道:

“湖海飘零气商豪,撑肠文字剩青袍。

劳薪欲驻难生角,名纸空怀但长毛。

岛国涛声穿棘竹,故园春色认缃桃。

题诗敢拟香山集,怅望乡关首重搔。”

刚写好,远远地听到墙外有传呼声,没一会儿,前面那婢女仓皇地跑进来,见到了诸天骥题诗在墙上,惊骇地说:“国王要来,要是问起这诗,叫我怎么说?”

诸天骥也感到惧怕,将要离去,而国王已在众人的呼拥之下,进来了。

婢女急忙带着诸天骥,把他藏到山后面。

国王辇车刚好经过墙壁下,瞥见了诗句,停下来,吟读了一下,问是谁题词的,那人又在哪里?

婢女就上前实话禀告。

国王并没有恼怒,招婢女近前,小声地对她说:“前几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来这里游览,正在读这首诗,旁边有一个人很像观音大士,对我说:‘你两人再世之缘,该当再合了。明天那人就到了。好好记住这诗词,不要忘记了。’今天这首诗,和我梦中读到的一个字不差,你试着去问一下,要是湖州的读书人,便带他过来。”

婢女答应着就去了,过了一会,回来答复,说诸天骥惧怕国王怪罪,不敢出来。

国王沉吟了一会儿,立即起来,扶起婢女,走到山后面,看见了诸天骥,满面风霜,不再像以前那般俊秀了,不觉感到凄恻伤心,拉着他的衣袖,哽咽着说:“我因为国事繁多,来得迟了,让郎君受惊了。现今幸好还没事,你还记得再世的我吗?”

诸天骥看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大约二十多岁,亭亭玉立,明媚艳丽,犹如仙子,她的发肤眉目,没有一点不像他的妻子。

一时间又是吃惊又是疑惑,擦了两下眼睛,道:“难道是做梦吗?”

国王摇手说道:“不是梦,我生下来的时候,也还能想起前世的一些事。自从别离之后,我到了冥司那里,因为我还没有出嫁的时候,你得了病,我为了你,几天都没吃下什么东四,后来你的病虽然好了,而我因此得上了固疾,这场情意实在让人可怜,因此,让我得以重寻破镜,以补离恨之天。我之所以还没有缔结姻缘,就是因为你。”

诸天骥乍听之下,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一样,问婢女道:“这是你们国王的公主吗?”

婢女掩口笑了起来,说:“这就是国王。我国向来尊奉女子为王,现今的国王因为是神女降生,能役使百鬼,因此,被国中人奉为君主,你不见左右侍奉的人,都没有男子吗?”

诸天骥喜极而悲,追忆起从前的事,泪水涔涔而下。

女王拿出绣帕给他擦拭,带着他一起观览,又叫人两外安排宫舍,让诸天骥居住。

第二天,就下令起驾,两外用一架辇车载诸天骥一同回宫。上告了父母,授予诸天骥为驸马都尉,并成了婚。

新婚之夜,真像是初夜定情一般,情意绵绵。

早上起来,诸天骥从帘子侧面观看女王化妆,再拿起镜子来照了一下自己,心恨自己年老了,然而,女王的对诸天骥的情意越加深厚。

后来,女王生了一男一女,女孩取名为柳稊,男孩取名为龙剑。龙剑极为聪慧,诸天骥自己教他读书,经史子集,教过一遍,龙剑就明了了。诸天骥常指着龙剑对女王说:“这是奇儿。你当记得,他日要是能返回中国,必能博得封诰,让祖上有光了。那么我前面所受到的困苦,即使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诸天骥到七十九岁就死了,死的时候,叫人用桐木棺材收殓,也也不要运回去葬在祖上的坟地上,以表明自己一生的遗憾,没能光宗耀祖,没有脸向祖宗交代。

女王按诸天骥的话,把他葬好之后,就派遣使者,到中国朝廷来,上表请求回去,朝廷准许了。

女王就立柳稊为王,携带着龙剑回到中国,到朝廷觐见,并留在了京师,为龙剑求取考试的资格。

朝廷下诏准许让龙剑以监生的资格参加乡试,后面连连考中,殿试中考取了第二,得任命为翰林院编修,后面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为官清正刚廉,政绩卓著。

龙剑五十多岁的时候,母亲死了,服丧期满了之后,上表陈述,乞求去把父亲诸天骥的灵柩接回来。

朝廷嘉奖他家的事迹,就给了他六个月假,他就把父亲的灵柩运了回来和母亲葬在了一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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