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穿过群山，车轮在铁轨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摩擦声，弥漫的蒸汽自锅炉安全阀中汹涌而出，被呼啸而过的强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车厢中一片寂静，少年与青年相对而坐，时间在这一刻都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停顿。
“格温。”
他最终选择打破沉默，“格温·兰斯，这是我的名字。”
“葛温德林才是您的姓氏，格温殿下。”
艾斯礼貌地纠正他，“这是您回到王都后必须要接受的改变。”
“王都？”
“自然是索多玛列岛的首都，沃顿城，”青年望向北方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才是您真正的家，家族和独角鲸都在等待殿下的归来——届时您将在拥趸的支持下登上王座，成为北地与群岛的新王。”
“我也不会欺瞒殿下，这辆列车此时正在前往巴雷安，预计会在黎明时抵达车站，巴雷安的航空港那里已经有提前预定好的浮空艇在等我们，等经过两天的航程后，您就能回家了。”
他看了看手表，“还有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您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等等，我还没弄明白——”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格温便觉得周遭的声音与光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景象似乎被雾气笼罩，意识也陷入了怪异的迟滞，“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小管高浓度的镇静剂。”
艾斯的声音渐渐遥远，“只是为了防止您做出过激举动的一点小措施。”
“祝您今晚做个好梦，格温殿下。”
——————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她睁开眼，下意识摸到枕头下的短刀。
“谁？”
“诺文先生让我来叫你，小姐，联合会议还有两个小时开始。”体态婀娜的女侍推开房门，将手提箱放在客房的桌子上，“这是先生提供的装备，您有十分钟的时间来准备，他会在楼下等您。”
“他不会等太久。”
女侍礼貌地对云梦笑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当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接着就看到了从被子里钻出来的安，少女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我们真要去参加联合会议？”
“当然，”云梦打开手提箱，里面放着一套纯黑色的男式正装，一双血红色的手套，还有一把做工精致的小型手枪和一柄七英寸的黑色匕首。
“想要接近拉德利，这是最安全快捷的方法。”
她穿上长裤，在地上踩了踩那双质地柔韧的皮鞋，“况且‘狼妇’安德莉亚也有很大的嫌疑。”
“我们当时看到的那顶皇冠会不会就是诺文要找的东西？”
安从床上爬下来，有些费力地穿上小裙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第一，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想，毕竟除了诺文以外没人知道皇冠长什么样。”
云梦打开手枪弹匣，检查了装在里面的黄铜子弹，随后将手枪和匕首分别插进腰后左右的贴身腰包中。
“第二，在这场合作中我们是被动的一方。”她在镜子前紧了紧领带，披上漆黑的外套，“不能这么快就把筹码给交出去，否则诺文随时都有可能撕毁约定，自个儿去找安德莉亚。”
“我明白了，不过····”
安抬头看着云梦，目光中多了几分怪异。“云梦小姐，知道吗？”
“怎么？”
她戴上那双血红色的手套，把短刀塞进袖里，转头看向矮熊人少女。
“你看起来就像个杀手。”
当马车上的诺文看到走出门厅的云梦时，他不由摸了摸络腮胡，有些玩味地说道。
“只是衣服的原因罢了。”
云梦瞥了眼身旁神色异样的安，俯身把她抱了上去，接着也进了马车车厢。
车门被关上后，车夫挥舞马鞭，驾着马车向上城区的方向驶去。
“听着，计划是这样的。”
车厢中，诺文对面前的安和云梦两人开口，“联合会议允许每个帮派大佬带两人入场，所以云梦小姐就负责充当我最近聘请的保镖，等进入会议大厅后就去调查皇冠的线索，至于你——”
他打量了一下安的身高，稍加思索后点点头，“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最近才找到的私生女，血手党未来的继承人，参加会议是为了预备接手我的事业。”
“私生女？”
“是啊，我亲爱的女儿，到爸爸这儿来。”
男人一把将安揽进怀里，大笑着用刺人的络腮胡去扎她的脸蛋。
“诺文先生，其实我们完全不必带上她的···”
“不，别这么说，云梦小姐。”
诺文微笑着，轻轻揉捏安小巧的手指，“我能看出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所以为了保证你会尽心尽力地帮我找皇冠，就得为我们的合作加一层保险。你说是吧——安？”
矮熊人少女端坐在男人怀里没有说话，她脸颊涨得通红，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云梦不知道她是在为被看轻年纪而生气，还是因为被一个男子如此轻率地对待而生气。
于是她明智地没有再开口说话，将注意力放在了车窗外的沿途街景上。
凌晨时分的阿卡纳被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就连街上的煤气路灯都已熄灭，唯一的光源便是马车上挂着的玻璃风灯。四周的房屋只在黑暗中显出大致的轮廓，好似森林中漆黑的巨树。
直到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高墙，才看到了大教堂中长明不灭的烛光。
“联合会议不是在这儿开的。”
诺文看向教堂中的亮光，“我们要去的地方在上城区的中心。”
云梦没有说话，她只是询问地看向诺文。
“在市政厅。”
诺文面无表情地说道，安软乎乎的脸蛋在他手掌间变换成各种形状，“最高的那座钟塔就是会议的举办地点。”
“市政厅？”
“很惊讶吧。”
马车向前行驶，他从渐渐远去的教堂上收回视线，“市政厅的议会由阿卡纳的下议院和上议院组成，其余部门——包括下议院，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神秘的上议院居然是由七个帮派首领组成。”
“你们这些帮派在本地的势力之大····”云梦斟酌着用词，“令人感到意外。”
“这不正常，”诺文嘟囔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姐，我他妈也觉得这不正常，让一群帮派首领来修订本地法案，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阿卡纳病了。”
他顿了顿，神色越发沉郁，“或者说，这个王国病了。我有事也会想，如果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没有发生，这座城市是否会有不一样的光景。”
“我们到了。”
云梦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她起身推开车门下去，诺文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只能听到少女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响起，“下来吧，先生。”
诺文抱着安跳下马车，眼前伫立着一座高大的群岛式建筑，在黯淡的灯光下如同匍匐在夜色中的巨兽，它中部的大楼分成四层，每一层的高度都有十多米高，外部装饰有华丽的大玻璃窗和石刻雕像，左右的塔楼两侧悬挂着象征王家的双花旗帜。
市政厅大门前已经有人等在那里，诺文抬手示意云梦跟上自己，他抱着四处张望的安大步走进大门，云梦沉默着跟在身后，好似一道漆黑的幽影。
大厅的吊灯下站着许多人，其中有男有女，服饰各异，但大致可以分为七种，除了血手党和跟云梦她们打过交道的银线会，剩下的应该就是阿卡纳另外的五个帮派了。
他们站在四周的角落里，静静地望着走进大厅的诺文三人，如同一群蹲在树枝上的乌鸦，用意义不明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诺文安慰性地拍拍怀中的安，径直来到长厅最深处的一扇大门前。
“诺文议员。”
门前的守卫者对男人点头致意，祂戴着令人分辨不出性别的金属面具，声音中带着一种怪异的哨音，“另外六位议员已经到了，他们都在钟楼上等你。”
“这个是我的贴身护卫。”诺文指向旁边的云梦，随后又把安抱在肩头，“她是我的女儿，留在家里不放心，带她来见见世面。”
守卫者点点头，祂将手放在了沉重的大门上。
“咔哒。”
推开大门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样式独特的会议室。本应是天花板的位置悬挂着无数精密复杂的齿轮和条轴，四面立着巨大的彩色玻璃窗，能看到其中一面玻璃窗外固定有粗大的时钟指针，随着齿轮运作的咔哒声缓缓转动。
在机械零件下摆放有一张石头质地的圆桌，四周围绕着七把长椅，已经有六人坐在椅子上，他们在诺文三人走进会议室时不约而同地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我不知道你现在掌握多少情报，小姐，但我还是要把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云梦跟在诺文身后，眼看着他在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下，脑海中又响起男人在楼梯上对自己说的话，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圆桌旁的六人来。
【在这场会议上，你需要分清楚谁是我们的盟友，谁又是我们的敌人。我这些年经营赌博和宝石加工的行当，也认识了几个朋友——包括弥尔顿、拉姆，还有巴列克。】
“伙计，你可真是让我们等了好久啊！”
诺文坐下后，他右侧的一个大汉说道。他是个努瓦泰人，嗓门极大，身上穿着沾满油污的破旧衬衫，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胸膛上描绘有许多风格奇诡的灰色刺青。“昨晚又去找女人快活了吧，那些姑娘的胸脯摸起来是不是特别带劲？”
【弥尔顿掌控着阿卡纳的船只建造行业，他是我们七个人中唯一的海民，据说和沃顿的利维坦家族有远亲关系，私底下也和四海的那些海盗们不清不楚，但这混蛋是我在阿卡纳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他看上去不像是刚和女人快活过的样子，弥尔顿。”
一名瘦高的男人插嘴道，他坐在诺文左侧，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招风耳，张嘴说话时会露出两颗闪闪发亮的大金牙。“别在这儿讲你那些下流的海盗笑话，他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拉姆是个严肃的人，阿卡纳所有的酿酒厂、面包作坊和禁药生意都归他管，我们背后都叫他“老厨子”，早些年他还是个面包师，因为做的面包难吃被流氓砸了店，也掉了两颗门牙。从那以后世上少了个蹩脚的面包师，多了个心狠手辣的“大耳朵拉姆”——别问我那些流氓后来怎样了，他们的手指头现在还泡在这老家伙办公桌上的酒瓶里。】
“她是个矮人。”
拉姆旁边还坐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遮掩不住的鱼腥味，鼻梁上留着两道骇人的刀疤。壮汉瞥了眼自己左侧的一名矮个老人，“我没说错吧，贝利。”
【巴列克，他就是个宰杀鲸鱼提炼鲸油的屠夫，一个钟情于肢解海洋生物的疯子——但至少他人不错，够仗义。和拉姆一样，他们两个都是弥尔顿介绍给我认识的，你明白的，小姐，鲸油和违禁药品需要走私渠道，这都离不开弥尔顿手下的那些航船。】
“嗯，事实上我也在疑惑，”矮个老人转头看向诺文怀里的安，他只有右眼是完好的，黑洞洞的左眼中空无一物。“我们的朋友诺文先生，他为什么要在参加会议时抱着一位年轻的矮人女士，群岛近百年已经鲜有我这些同胞的踪迹。”
“矮人女士？”
和老矮人相对而坐的女人勾起唇角，她眼中流转着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令安不由打了个寒战，“啊，一位来自异国的矮人女士····我也很好奇她怎么会和诺文先生呆在一起。”
【除了三个盟友，剩下的就都是敌人，我不确定是谁要对付我，但至少他们三个的嫌疑最大。“瞎眼贝利”，他是生产机械零件的大师，或许矮人在这方面都有种族天赋吧···因为在蒸汽机技术上存在竞争，他和弥尔顿一项不对付，自然也对我没什么好感。】
【还有纺织区的安德莉亚，那女人很危险，我不喜欢她，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漂亮的毒蜘蛛，天知道那张脸蛋后面藏着多少狠毒的心思，有传言说安德莉亚手下的女工们掌握黑魔法——最好别惹她，谁知道那些有关超自然力量的故事是真是假？】
六个人了。
云梦在心中默数着人数。
还有最后一个呢？
【至于最后一个，拉德利·塔诺拉，之前已经提过他了，我最后只有两个忠告，云梦小姐。一，不要直视他的眼睛。二，不要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永远不要！】
她对上了一双蓝色的眼睛。
那个男人像是突然出现在圆桌旁一般，他看上去很英俊，即便已经不再年轻，却仍然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的肤色很白，头发梳向一侧，露出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下留有两撇八字胡，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会生出好感。
“我很乐意听听诺文先生和那个女孩的故事，议员们。”
他像是在和所有人说话，眼睛却始终紧盯着站在诺文身后的云梦，“但我得提醒诸位，联合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希望你们能重视它，这是阿卡纳数十年来的伟大传统。”
“铛，铛，铛——”
窗外时针与分针对齐，大钟轰鸣。
此时是凌晨一点，驶向巴雷安的列车在夜色中疾驰，钟楼里的男人微笑着坐在圆桌前。
“时辰已到，议员们，请允许我宣布，第十八次联合会议——”
他的眼神令云梦心中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却又说不出那在胸腔中弥漫的事物到底是什么。
“正式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