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巨大的无底深渊，呼啸的风声自其中席卷而出，好似某种庞然大物正在有规律的吞吐着气流，令大门四周火把上的火苗也随之跃动。
站在边缘向下眺望，俘虏们可以看到一圈青色的石阶盘旋向下，深入那片最底层的黑暗之中。
石阶边缘的墙壁上修建有许多巨大牢房，这些房间被足有五六米高的铁栅栏隔离开来，透过粗大的铁柱缝隙，云梦等人可以看到房间里巨大的锁链和镣铐——天晓得这里是用来关押什么东西的，那些镣铐比诺文的腰都要整整粗上两圈！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安在云梦身旁小声问道，“这些人是要把我们关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安。”
云梦低头打量着那些高大的牢房，当她注意到一些刻在牢房上的奇特符号时，目光中不由渐渐地多了几分凝重，“但至少我能看出这里是一座监狱，一座很久以前就被建造出来的地下监狱。”
安还想再问，一名鸦人扬起了手中的皮鞭，猛地抽在队伍中的一名俘虏身上。
“快走！别在这儿磨蹭！”
漆黑的怪物们大声呵斥着，用利爪、咒骂和皮鞭迫使不情愿的俘虏们穿过大门，沿着那些冷硬的石阶向下，每经过一座牢房，鸦人都会将两三名俘虏关进去。
等踏上石阶后，云梦发现每一层台阶之间的距离都差得很大，需要他们极力迈步才能前行，这其中最难受的就是安，因为腿短，她几乎是一路跳着蹦下来的——而且还要紧靠着右手边的墙壁，免得自己坠入左侧漆黑的深渊中。
队伍就这样一路向下。
每经过两间牢房，就会有一名戴着兜帽的看守举着火把来回巡视，等轮到云梦、诺文，还有安三人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相当深入地下的位置，空气中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腐朽气息，就连巡逻的守卫也不见了踪影。
“进去！”
将三人推进牢房后，两名鸦人有些费力地关上铁闸们，等上了锁，它们才赶着剩下的其他俘虏继续沿着台阶向下前进。
牢房外只有一盏用于照明的烛灯，当其他俘虏被押送着离开后，牢房中渐渐变得昏暗，只能看到高处的那些守卫在来回移动，他们手中的火把向四周释放出微弱的光芒，仿佛随时都会被周遭的黑暗吞没一般。
“云梦小姐····”
进入空旷的牢房中后，安突然皱起了鼻子，她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味道？”
云梦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也察觉到空气中混杂着一丝怪异的气息，那是一股极具刺激性的咸腥味儿，在幽暗冰冷的牢房中徘徊不散，莫名的有些熟悉。
“这是海水的味道。”
诺文突然开口说道，他望着牢房外漆黑的深渊，脸色不怎么好看，“气味是从下面被风带上来的，这座地牢或许连通着大海。”
云梦理解诺文的心情，据传在破晓女神所制造的大结界还未出现之前，常会有海洋怪物袭击王国港口与城市的事情发生，因此在诺曼人的认知中大海一向是危险且致命的，它是孕育无数恐怖怪物的温床，而且变幻莫测、难以揣摩，前一秒还风平浪静，下一刻就会掀起可怕的风暴与海啸。
一般来说，除了一些靠海吃饭的水手和渔夫之外，常人对海洋的态度一向是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旅行外才会乘船前往其他岛屿——也难怪人们对曙光教团如此推崇，毕竟女神此举保障了无数人的生计和出行安全。
“我们得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诺文望着更深处的那些牢房，黑暗中仿佛藏着某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怪异生物，正在那里静静地凝视他，这念头让男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离铁栅栏远了几分，“这座地牢让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嗯，这里确实有些古怪的地方····”
诺文回头看向两人，却发现云梦正站在牢房深处，打量着墙壁上的那些奇特符号。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惊奇地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就解开了手腕上绑着的绳索，还有安，她正蹲在一旁研究那些巨大的铁链和镣铐。
“只是一点小技巧。”
云梦取出一把匕首帮诺文割断绳子，“我在它们搜身时把武器藏了起来。”
诺文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只是活动着有些酸胀的手腕。
“从来的路上开始，你就一直在看这些东西，”他抬头看向墙壁上的奇特符号，“你知道它们的含义？”
“略有研究。”
听到云梦的话后，蹲在一旁的安也支起了耳朵。
“这是古斯密语，诺曼语的起源。”少女抚摸着墙壁上的符号，指尖传来石块的冰凉。“这种文字出现在至少两个纪元之前，最初生活在北地的巨人们创造了它，而这个符号是古斯密语中的数字，‘13’——这是它代表的含义，也是这间牢房的编号。”
“等等，”诺文有些茫然的举起手，“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巨人’这个词儿？”
“嗯哼？”
“恕我直言，那些大高个儿不是冒险小说里杜撰出来的吗？”
“你见过精灵吗？”
“呃，”诺文被云梦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了一下，“没见过，但我知道精灵确实存在，他们生活在西方的森林和群山之中，我的藏品室里还有不少从安里尔德弄来的艺术品。”
“巨人是和精灵一样古老的种族，只不过他们运气不好，没能幸存下来，但他们的文明和血统还是保留了一部分。”
云梦仿佛忽然变成了一名博闻多识的学者，她向诺文耐心地解释道：“事实上在数个纪元前，诺曼人的先祖就是与巨人共同生活的眷族，其中有些人甚至得到了巨人赋予的血脉，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诺曼人就是巨人们幸存的后裔，从文字到生活习惯，其中都能看到巨人的影子。”
安突然意识到了云梦话里的含义。
“如果云梦小姐说的是真的，那这里就是一座巨人们建造的监狱？”
“是的。”
云梦对安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这座监狱的制造者就是巨人，而其中被关押的囚犯嘛，显然也是那些巨人的同胞了。”
“拉德利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进这座巨人监狱？”
诺文有些不安，他烦躁地抓着下巴上的胡子，“那个疯子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作用，他到底想做什么，突然在议会上做出这种事，还有那些怪物——”
诺文突然闭上嘴。
那些鸦人回来了。
它们手提风灯，伛偻着身子在台阶上缓缓前行，好似监狱中飘荡的游魂，其他的俘虏则不见踪影，显然已经被关进了更深处的牢房。
当鸦人们从牢房前经过时，安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等这些奇诡的身影在上方渐渐变小后，她才轻轻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云梦。
“我们该怎么办，云梦小姐？”
安脸上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经过几天的相处后，她已经对云梦产生了一种谜一样的信心——就连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每当她看到云梦平静的神情后，内心的紧张也会随之消散。
少女没有说话，她向安和诺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靠近了铁栅栏。
有巡逻的守卫过来了。
“哒，哒，哒···”
来人举着火把一路向下，皮靴踏在石阶上，清脆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曲折回荡，显得四周越发空寂。
安从缝隙中偷偷向外望去，只见那名守卫大半张脸都藏在破旧的兜帽下，但从下巴上的胡茬和体形来看，还能辨别出他是一名人类男性，而非那些可怖诡异的鸦人。
牢房中的光线很暗，当守卫经过时，他只是敷衍性地扫了两眼，并未细看。毕竟，只要确定俘虏还在牢房中，谁又会在意具体的数量呢？
还未等他继续向前，一滩仿佛墨水般浓稠的阴影出现在守卫身后，云梦从阴影中浮现而出，又轻又快地捂住男人的嘴巴，箍住了他的脖子。
当冰凉的手掌捂住嘴巴时，守卫浑身一颤，松开了手中的火把，用力想要挣开云梦的束缚。
“唔——！唔——！”
他才刚发出两声急促的闷哼，云梦就骤然发力，“咔哒”一声掰断了男人的脖子，同时一脚把快要掉进深渊的火把踢了起来，稳稳接在手中。
等做完这一切，她先是抬头向上看看，确定上方的其他守卫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情况时，云梦单手将尸体轻轻放下，从他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在对照锁眼后找到了正确的钥匙，轻轻将牢门推开。
“你原先真没干过杀手这一行？”
当云梦将尸体拖进牢房时，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诺文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看向云梦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慎重和小心，“还有那种变成影子的能力，你是超凡者？从首都来的皇家密探？”
“现在不是操心这个问题的时候。”
少女麻利地拔掉尸体身上的衣服，“我们接下来要到监狱更深处去看看，你快换上这个来伪装成守卫，免得被其他俘虏看到后惊动敌人。”
“那她怎么办？”
诺文指指站在一旁捂着眼睛偷看的安。
“这你就别管了，赶快换上，别浪费时间！”
“好好，我穿，我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诺文还指望云梦带自己从这鬼地方逃出去呢，他自然不敢违背对方的意思，只好换上了守卫的那身破皮甲，举着火把走出牢房。
“就这样向下走。”
云梦拉住安的手，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两人就同时融化成了一滩漆黑的阴影，融入到诺文脚下的影子中，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于是他们沿着石阶一路向下，朝监狱更深处探索。
越向下，空气中海水的味道就愈发浓郁，四周卷动的风声也越发怪异，走着走着，他们甚至听到了阵阵流水冲击石块的浪涛声。
诺文突然站住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还要再往下吗？”
他们终于在这一刻明悟了风声的本质，那是某种巨大生物所发出的喘息声，它听上去就像某种野兽嘶哑的低吼，又如同一位老人正在病榻上痛苦地呻吟，在幽深的地下空间中不断传递向上方。
而那头巨大的生物此刻就匍匐在下方的海水中。
诺文从未见过如此漆黑又邪异的海水，它像是被某种难以言述的邪恶污染了，在石阶底部形成一座不断转动的漩涡，围绕着中央的一块巨大平台。
而那头怪异的生物就在平台前方，它看上去足足有八米高，钟塔般粗大的双臂按在平台两侧，被漆黑的巨型铁链层层束缚，头皮和脊背都被淤泥般的腐烂血肉所包裹，整个面容和胸膛则是巨大的人形白骨，一团微弱的白色火苗在白骨间静静燃烧。
诺文看不清怪物的下半身，只是看到上半身那对钟塔般粗大的双臂就几乎让他心理崩溃，哪里还有胆子观察那些水面下疯狂挥动的巨大触手？
“再向前一点儿，别发出什么声音。”
云梦的声音压得极低，她抱着安出现在诺文身旁，“冷静点儿，它身上还钉着锁链和镣铐，伤害不了我们。”
“我做梦也想不到，阿卡纳底下居然还生活着这样一头怪物····”
诺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以为你已经猜到了。”
云梦仔细地望着怪物胸膛里的那一缕火焰，竭力想要掩饰语气中的震惊。
“一个巨人。”
“一个还活着的，潮汐巨人。”
······
“莫雷红茶？”
“不····我不怎么喜欢喝茶，谢谢。”
“那就来点多利森的葡萄酒吧，不论男士还是女士，都会喜欢它的味道。”
淡紫色的酒水被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馥郁的酒香弥漫在车厢中，令格温的意识恍惚了一瞬。换做十分钟之前，他决计想不到，自己此刻会坐在一辆装饰豪华的单节列车上，在铺着白布的方桌前喝葡萄酒。
就像在进行一场悠闲的下午茶。
“艾利诺牧师？”
“是我，”，格温看到面前的青年对自己点了点头。
“如假包换。”
艾利诺露出了一个有些可怖的笑容，令格温不由自主地从他脸上挪开视线。群山在车窗外飞掠向后方，格温犹豫几秒后深吸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重新转过头，直视那双暴露在空气中的紫色眼球。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格温小心地斟酌着语气，“但你刚才提到过契约，还有之前我们的交易·····你是要向我索取报酬么？”
“你可以这么理解。”
艾利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格温，好像对方是个极其罕见的稀罕事物一般，那种毫不掩饰的眼神令少年不由有些发毛，于是他向背后的皮椅上又靠了靠。
“原本我还在等你什么时候去支付报酬，但阿卡纳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不适合我继续逗留了，”青年摇晃着手中的茶杯，漆黑的不明液体在被子里旋转着，“在离开这座城市前，我本打算向你索取施洗的报酬，却没想到还会有新的发现，着实令我感到意外。”
“报酬只要一个秘密？”
格温捏着手中的玻璃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原先是，但现在不是了。”
听到这个回答后，少年的心脏陡然悬了起来，紧接着他就看到对方用手掌支住下巴，愉快地勾起嘴角。
“在我看来，每个生命的灵魂都像是一颗果实、一种酒、一件独一无二的收藏品，记忆、思维、情感的味道都让人印象深刻。而你——格温，你身上有太多的可能性了，我无法容忍自己错过这样一件珍宝，所以我决定和你签订契约，终身制的那种。”
他话说到这个分上，格温就是再迟钝，也基本上能够凭着一些在教团学到的知识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我听说过你们这···这种···”
“深渊生物也是有不同派系的。”
艾利诺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相比起那些深渊中的恶魔，魔鬼更注重秩序，我们具有恶魔所不具备的契约精神，也更喜欢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下和现世的生命做些交易。”
“代价呢？”
格温放下玻璃杯，既然对方开诚布公，那他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这份契约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或者说，我可以拒绝签订契约吗？”
“当你踏上这列返回阿卡纳的火车时，契约就已经生效了。”
艾利诺——或者说，不知名的魔鬼眼中露出几分狡黠，“不论将来你去往何方，这份契约都能让我找到你，至于代价吗，等到你迎来生命的终结时，我自会亲手取下你的灵魂。”
格温还想再说些什么，魔鬼却突然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冲格温摆摆手。
“下去吧，格温先生。”
“阿卡纳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