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等待，漫长而枯燥的等待。
陆天宇似乎早已习惯于等待，并且更善于在枯燥无聊中等待，他很安于等待中的无所事事，他最有效的打发时间的办法就是躺在床上，半眯着眼，或者把眼睛合起，这时，他的整个人似乎就与他所处的这个世界隔绝了，他隔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应是非常丰富多彩而令人神驰的，那些被隔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是无法知道的。
项世敏无法进入陆天宇隔绝出的世界，他并不善于应付枯燥无聊的等待，更何况这是在小桂的家，小桂的家无法和阿旺家相比，阿旺家的房子宽大，房间又多，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正冲着黄浦江窗口，他可以趴在窗上，望着江上的来来往往的船，可以看整整一天，可是小桂家的窗呢？开得很高，而且很小，从窗口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在这里等待，无异于在牢狱里度日。
然而即使枯燥难熬，他们也熬过了两天，熬到了阿旺的再次出现。
阿旺是那天下午出现的，他的脸被沸腾的血顶得发着紫红，他进屋里后的第一句话是说，“阿莲有消息了。”
屋里的三个人都紧盯着他。
“她还活着。”阿旺又补充了一句。
她本就应该活着，屋里的三个人似乎都很一致地这样认为，但是在阿旺说出这话之前，他们并没有如这般一致地坚信，所以，小桂还是哭了，放声地哭，积了满腔的痛的确需要用哭来释放，也没有比哭更好的方法了。
阿旺扶着桌子坐下，让急促跳动的心稍稍平静下来，然后才说，“她活着，不过受了伤。挺重，现在还在医院里。”
“什么医院？”项世敏紧问道。
“公济医院。”阿旺答道。
“公济医院？”项世敏歪头想了想，“名子挺耳熟的，那是所什么医院？日本人开的吗？”
“公济医院原本是上海有名的老医院，两年前，医院院长因为通敌罪被日本人抓了，新换的院长是个日本人，医院就成了名附其实的日本医院了，在这之后，凡是日本监狱和集中营里有伤病的犯人，都会带到在这个医院里治疗，这个医院差不多成了日本人的监狱医院了，不过，它也对外接收病人，去得最多的是日侨，也有中国人，一般都是伪政府的官员和家属，普通老百姓去得少。”
“守备呢？严不严？”项世敏问。
“不严，门口的守卫大都是中国人，每班只有一个日本领班。”
项世敏侧过脸去看陆天宇，陆天宇正抱着双臂在思索，脚下慢慢踱着步，一步一步，迈得很轻，仿佛很怕踩压了地上的蚂蚁。
项世敏扭回脸，对阿旺说，“知不知道阿莲姐的病房在哪个位置？”
“知道，就在二楼特护病房。”
“看守的人呢？”
“不多，我看到门口只有两个人。”
“你去过？”项世敏有些惊讶。
“是的，我打听出消息就去了一趟，但是没有办法进病房。”
“你确信阿莲姐就在那间病房里？”
“就在那里，我当时在病房门口转，趁着护士开门进去的时候，我往里瞅了一眼，我看得很清楚，阿莲就躺在床上。”
“你在病房门口转，特务没有怀疑你？”
“没有，我敢肯定。门口的两个特务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当时有一间病房里住进了一个财势不小的人，有许多亲友来看他，进去出来的人站了一走廊，我就混在那些人里面，一点也不起眼。”
项世敏又侧过脸去看陆天宇，陆天宇仍在慢慢地踱步，现在他踱得更轻，更加缓慢了。
项世敏突然问阿旺，“你们的组织是不是也正在计划营救阿莲姐？”
“组织？”阿旺苦笑地摇了摇头。
“怎么？他们不肯营救？”
阿旺叹了口气说，“别说营救，现在连找他们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就是和组织失去了联系，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联系的人。”
“转移了？”
“转移得太彻底了，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切断了。”
“难道，组织把你们给抛弃了？”
阿旺把双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使劲地理了理，说，“我不敢抱有幻想了。现在的军统上海站有一个规定，哪个小组出现了问题，组织就会把同这个小组的联系完全切断，这个小组其实就不存在了。”
项世敏咬着嘴唇，低头沉思了一会，说，“所以，要营救阿莲姐，只能靠我们三个人？”
阿旺的两眼闪着光，他说，“你们不会拒绝吧？”
项世敏微微一笑，说，“怎么会呢，任何事都可以拒绝，唯有这件事是不可能拒绝的。”转脸又看向陆天宇，他很需要陆天宇的表态。
陆天宇只“哦”了一声，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表示。
阿旺看着陆天宇的表情，隐隐地有些不安，他说，“二位是……是有本事的人，日本陆军医院戒备得那么森严，你们都能把人从里面救出来，那么，在这种几乎没有守卫的普通医院救出一个人，肯定……肯定比在陆军医院要容易得多。”
“未必。”这两个字从陆天宇的口中说出来，不仅阿旺惊呆了，连项世敏都惊讶了。
项世敏说，“阿莲姐救过我们的命啊。”
“我知道。”陆天宇沉思着说。
“难道我们见死不救？”项世敏焦躁地大声说。
陆天宇看了项世敏一眼，没有再去理采，他把目光移到了阿旺的脸上，突然问，“你是从哪里打听的消息？”
“通过……一些朋友。”阿旺答道。
“朋友？”
“嗯，这几个朋友很够意思，托人求关系四下里帮我打听，很快就打听出来消息了。”
“很快？是很快，还是很容易？”陆天宇的眼睛盯住阿旺。
这句话让阿旺感到莫明其妙，他抓了一把头发，吱唔道，“我觉得……不容易吧？”
“你的那些朋友里，有认识公济医院的人的？还是有认识特务的？”
阿旺又用力抓了一把头发，思索着说，“他们……好像没有啊。”
“他们的消息从哪里得到的？”
“就是打听出来的啊。”阿旺的额头突然沁出了一层汗，又急问道，“难道消息是假的？”
陆天宇沉思了一会，说，“我只是怀疑，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秘密的消息，怎么会被普通的民众轻易打听到，而且还打听得那么详细。”
“我的——”阿旺有些紧张，“我的那些朋友……，我相信他们，他是靠得住的。”
“我没有怀疑你的朋友。”陆天宇说。
“你怀疑——，”项世敏抢话道，“消息是特务故意散发出来的？”
陆天宇看了项世敏一眼，没有说话。
项世敏继续说，“他们散发消息的目的，就是要引我们去营救阿莲姐，而他们早在那里设下了有来无回的陷阱。”
陆天宇没有吱声，仍继续慢慢踱着步。
阿旺没有再抓头发，他的头发已经被抓得很乱，就像散倒的草垛，又被疯驴乱踩了一番。阿旺的脸只有一种表情，呆滞的表情，眼睛也是呆滞的，没有了光，甚至没有了生机，这种呆滞就是绝望，彻底的绝望。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阿莲姐死？”项世敏的声音很底，底得也近于绝望。
陆天宇止住了脚步，瞧着面前的两个人，他说，“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
阿旺的眼睛突然闪出了光，项世敏紧忙盯紧陆天宇，似乎怕陆天宇说完这句话就会突然消失。
“救，即使是陷阱，我们也要去救。”陆天宇的声音很坚决。
阿旺的脸上焕发出了光泽，生命和希望的光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项世敏不由得握紧了拳。
“什么时候可以行动？”阿旺用颤抖的声音在问，“要越快越好啊，一旦特务把她带走，再救就很困难了。”
陆天宇摆了摆手说，“不用担心，既然他们设了陷阱，没捕到猎物，就不会那么快撤掉。况且阿莲姐的伤势一定不轻，所以，三四天内，她还会在医院里，就让她在医院里多呆一些时间吧，如果马上救她出来，哪里又能有那么好的医疗条件为她治伤呢？倒不如留在医院里好一些。”
阿旺想了想，便不说话了。
陆天宇继续说，“不过，这次救人完全不同于上次的陆军医院，那一次，我们是突其不意，而这一次，对方已经设下了陷阱。所以，我们要想出一个尽量完美的救人办法，这个办法，既要能救出人，又不至于使我们落入陷阱，如果人救不出，我们也出不来，那么这次营救就失去了意义。”
项世敏点点头说，“是，是，是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而又搓手道，“可是，从哪里入手呢？”
陆天宇双臂抱在胸前，用一只手托着下额，沉思道，“我们要先了解医院的情况，它的布局，构造，它有哪些可以利用的地方。”
阿旺急忙摇了一下手，说，“这个交给我，我去过一次熟一些，我去摸清路线。”
陆天宇摇了摇头，说，“只凭你去看，去未必就能看得全面，更不会深入细致，况且，有很多地方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
“那么，就只有找医院里面的人了解了？”项世敏问。
“嗯。”陆天宇点点头。
项世敏搓着手说，“可是，时间这么紧，我们能找得到吗？”扭过头看阿旺，“你认识公济医院的人吗？”
阿旺摇了摇头。
陆天宇却笑了，说，“你怎么忘了，我们认识公济医院里的人。”
“我们认识？”项世敏瞪大眼睛，过了半晌，突然喊道，“冷医生——”（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