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看不得女孩子凄楚失望的眼神，看到了，我简直就想哭，我真想哭，为冷梅哭。”这是项世敏对陆天宇说的话，他说这话没有说教或埋怨的目的，他只是想把堵在喉咙里的闷气倾吐出来。
陆天宇默然无语，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她是个好姑娘，美丽清纯，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所以更容不得半分伤害，守在她的身边的应该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能专心地呵护她一生。”
“可我看得出，在她的心中，你就是那个男人。”项世敏说。
“我？”陆天宇不知所以地一笑，说，“我不是，我配不上她。”
“你一向是很自信的，无论什么事，”项世敏用一双不解眼睛扫着陆天宇的脸，“难道……还是因为梦蝶？”
陆天宇便合紧了嘴陷入沉默，沉默是拒绝，拒绝别人的疑问，也拒绝别人的关心，是隔断出一个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坚守着，这是一个容不得他人窥伺的世界，这个世界很窄小，因为只需容得下两个人即可，这个世界也很宽广，因为那里面只有两个人。
刚过了中午吃饭的高峰，小吃店里的人稀稀拉拉已剩得不多。云嫂经过那阵忙碌，略显得有些疲惫，她一手搭着腰，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抹布擦着锅灶，盘在头上的发髻，显然有些松动了，随便垂下来几绺，搭在脸上和耳畔，并随着手臂的摆动而轻轻地晃。蒸屉里喷出来的雾气扑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便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水润透了皮肤，嫩白得像奶。她的腰间勒着个青布围裙，把一件碎花粉底的上衣贴身束裹起来，呈现出两道美妙的诱人心跳的曲线，她的腰身随着擦拭灶台的动作而轻轻扭摆，就像在雾里摇曳的花，楚楚动人。
一个食客走到灶前，略一迟疑，便带着一丝怯意低低地说，“能……能来一屉包子吗？”
“哦，好。”云嫂仿佛是被这声音唤醒，忙丢了手里的抹布，去揭灶上的笼屉。突然，她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一松，笼屉又落了回去。她急忙抬起头，于是就愣住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刚刚还在她脑海里认真看着她的人，一个男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男孩，一个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男孩。
“你？是你？”云嫂惊讶地瞪大了眼。
“嗯，是我，云嫂。”项世敏回答，他的声音在颤抖，因为他的心在颤抖。
冷梅远去的背影在项世敏的眼里渐渐模糊，而在他的脑海中却越发清晰，背景拖出一路凄楚的凉意，孤弱地晃动，像一颗要落下腮颊的泪。项世敏几乎要伸手去接，但是那颗泪却不是冷梅，而是云嫂。这时候，他便坚定了一个决心，不能让云嫂成为这样一个背影。
项世敏很直白地向陆天宇说了他的决心，他想看陆天宇的反应。陆天宇果然有些犹豫，他反复看了项世敏几遍，问了一句，“你不是一时冲动吧？”
“不是，这件事我考虑许久了。”项世敏认真地回答。
“多久？”陆天宇继续问。
“差不多……在见到她不久之后。”
“并不久嘛。”
“我想我已经考虑充分了。”
“最终决定？”陆天宇盯着项世敏的眼睛问。
“是的。”项世敏回答。
陆天宇挠了一下头，这个动作几乎从来没有人看到他做过。陆天宇说，“你是留过洋的人，思想开放，什么事都能接受得了，可是，我想问你，你考虑过你父母能接受得了吗？”
“从入伍的那天起开始，我就把我的性命从家里抽出来给了国家，这个国家就是我的父母，难道他们不能接受吗？况且，我认为我的决定并非难以启齿，你认为呢？”
陆天宇禁不住又挠了一下头，良久才说，“好象是我陈腐了，好，去吧，快去，去找她。”
看到项世敏走到门口，陆天宇又追上一句，“回来时，捎几个包子。”
包子就摆在项世敏面前，云嫂就坐在项世敏的对面，项世敏的目光在包子和云嫂之间不断地往来，他不敢久看云嫂，看久了，他的心就跳得慌乱，脸也跟着涨，所以，他要把目光收到包子上，可是，心还是跳得慌，脸仍是涨得热。云嫂却暗暗地笑了，她轻声地说，“我以为，你们早就离开上海了呢。”
“没有，”有了可以讲的话题，项世敏的慌乱也就减轻了些，“一直都在上海，也一直……想来看你。”
“我知道。”云嫂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项世敏很诧异。
“嗯，”云嫂的目光扫着项世敏的脸，说，“那一次，你还差点被特务抓走。”
项世敏更尴尬了，他说，“原来，那次被你看到了。”
“那次，是来看我吗？”云嫂盯紧了项世敏的眼睛。
“嗯，是。”项世敏点头。
云嫂就没有说话，她低下去头，忽然发现自己的袖子上沾了一些白色的面粉，就急忙起身，走到灶台前，拾起抹布，随意在灶台上擦了几下，就丢下抹布，偷偷去弹袖口上的面粉，直到弹净。然后，抬起双臂，显得似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抿齐了蓬散的发髻。
这时候，她感觉到脊背上的炙热，如果有一双炽烈的眼睛舔舐自己的后背，后背又怎么不热，而且是热得发烫。云嫂就感觉到了这种烫，她有些害怕，怕得心跳已全无节奏，她知道自己的整个人已经被含在那双眼睛里，并且将要熔化进去，她恐怕自己无力抗御那种熔化，而其实，她不想去抗御。
“你们现在住在哪里？”云嫂问。
“住在一朋友家里。”项世敏回答。
“哦，”云嫂转回身，又重新坐到项世敏的对面，她说，“住朋友家好，也安全，不像我这儿，人多，鱼龙混杂什么样的都有。”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究竟是什么人呢？”项世敏试探着问。
“我为什么要问呢？”云嫂反问道。
“我们惹了那么多的麻烦事，又被特务抓，难道你对我们的身份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吗？”
云嫂眨着看了项世敏一会，说，“恰恰相反，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如果你们是生意人或者是其他什么人，那我可就真的感到奇怪了。”
“那为什么？”项世敏很不解。
“因为你们不像。”
“那我们像什么？”
“像……像当兵的。”
项世敏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云嫂，他问，“你为什么这样猜？”
云嫂一抿嘴，说，“你别忘了，我男人就是当兵的，我熟悉当兵人的气质，熟悉当兵人的举止，你们的身上就有我熟悉的那种气质和举止，所以，当兵的被汉奸特务抓，我不觉得奇怪，如果是生意人被特务抓，我倒是真的奇怪了。”
项世敏不觉笑了笑，说，“你的感觉没错，我们的确是当兵的。衢州有一个飞机场你应该知道吧？”看到云嫂点头，项世敏继续说，“那里就是我们的驻地，我们是空军第十三总站的。”
“什么？你们是……空军？”这倒是出乎云嫂的意料。
“是啊，是空军。”
“开飞机的？”云嫂像是在项世敏身上又发现了某些新奇的东西，从头到脚又扫了一遍。
“不是，”项世敏说，“我是搞地勤的，无线电维护。”
“可是，为什么会到上海？”
“这个事……怎么说呢？”项世敏有些踌躇，他说，“说来话就长了，几个月前发生在浙江和江西的战事想必你是知道的。”
云嫂点点头，说，“当然，这么大的事情，谁不知道。”
“很不幸，我和陆天宇都是在那场会战中被俘的，当时被关在一个战俘营里，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被带到一个很奇怪也很恐怖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在上海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具体在哪里，我们已经记不清了，我们就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
“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没有离开上海？”云嫂不解地问。
“因为我们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就没有离开这里。”
“什么事情？难道你们想去弄清你们逃出来的地方在哪里吗？”
项世敏一愣，俄尔点头说，“你说的对呀，我们的确应该去把那个地方查明白了才是，不过，我们要做的不是这个，”项世敏想了想，接着说，“我们是要查证一个人。”
“查证人？什么人？”云嫂很好奇地问。
“一个可疑的人，他可能是我的人，也可能是汉奸特务。”
“那么，查出来了？”
“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们已经基本确认了那个人的身份。”
“这么说，你们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是吗？”云嫂的眼垂了下去。
“是。”项世敏回答。
云嫂“哦”了一声，眼睛却没有挑起来，“是不是要走了？”
项世敏暗暗吸了几口气，将眼眸用力盯在云嫂的脸上，他说，“所以，我来找你。”
云嫂撩眉瞧了项世敏一眼，又忙垂下，说，“是来……向我辞行？其实，不用……”
项世敏看到云嫂低垂下的眼睫毛在不安地动，便狠狠吐出几口气，再猛吸一口，说，“不是辞行，是……是要带你去衢州。”
云嫂忽地抬起眼来，盯着项世敏，说，“带我？带我去衢州做什么？”
“去……”项世敏突然语塞了，这时候，他的脸几乎涨成了紫红色，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像是贴在炉壁上，而炉火已经把炉壁烧透。
“衢州有什么好的？”看项世敏窘得紧，云嫂马上跟上一句，话说的同时，她的脸也红了，她的红倒像是被项世敏映红的。
“那里，风景好，山美，水清，空气，空气很新鲜，也很安静，不像这里那么嘈杂。”项世敏很紧张地吐着每一个字。
“你说的那些好处，这附近也有啊，往西去有苏州有太湖，往南走，有嘉兴有海宁还有杭州，都是风景好的地方，我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看风景呢？”云嫂说完就歪着脸瞧项世敏。
“因为，我想……我想你可以住在那里。”
“我住这里不是也挺好吗，为什么要住那里？”
“因……因为，我住在那里……”项世敏不知该怎样往下说了，但他仍在努力鼓起勇气。
“你？”云嫂的眼睛在笑，她说，“你管我吃住，养着我啊？”
“嗯……”项世敏用力点头。
“只我不行啊，我还有阿宝呢。”
“一起，都一起。”
“为什么你要这样？”云嫂仍歪着脸瞧项世敏，瞧得好像更仔细了。
“因为……我……我……就……就是想……和你在……在一起……”项世敏已经无力把话连成句了，曾经在他的脑子里热烈高昂的许多字许多词，这时候一下子都堵在了嘴边，他不知道应该把什么的字从嘴里挤出来，才能显得动听，才能让云嫂欣喜，什么样的话云嫂能够接受，云嫂能够接受他吗？突然，他发觉自己其实太欠考虑，也太鲁莽，根本就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想到这里，他更加手足无措了。
云嫂静静地看了项世敏一会，扑哧笑出了声，她站起身，说，“好了，越说越不着边了，让人家听了还以为是真事儿似的，你先在这儿吃着，我去收拾一下。”
“云嫂，”项世敏焦急起来，“我……我的话没有掺半点假。”
云嫂盯着项世敏的眼睛，盯得很紧，项世敏的心几乎要被云嫂的眼睛吸出胸腔，他的心在犹豫着，紧张着，慌乱着地等。
“别乱说了，也别瞎想了，这里的事情办完，就赶快回衢州吧，再几个月后，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事也就都成了过去，当个记忆偶尔也能念起来就是很好的了，凭着一时好奇贪求那些不实际的东西可不好，不仅害了别人，也会害到自己。”云嫂说这些话时没有笑，她的神情很严肃，就像法官在宣读一段判词。
“我……”这时候，项世敏的眼睛不顾一切地套住云嫂的目光，“我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
“不是怎样，是又怎样，花是一季，人是一时，花可以重开，时不能再来，我的那时候早就过了，你的刚开始，路还很长，景也更美，会迷得你眼花缭乱，所以，你不要把自己给耽搁了，耽搁了，你会后悔，到底都是要后悔的，不如现在就断了做后悔事的苗。”
“我不知道怎样说你才能信，但是，我只想对你说，正是因为我不想日后后悔，所以才来找你的。”项世敏很诚恳地说。
云嫂的目光从项世敏的脸上落到了笼屉上，笼屉里的包子只动了一个，而且仅仅是被咬破了皮。云嫂说，“看来你是吃不了了，不如我给你打包，你捎回去慢慢的吃。”
“云嫂，……”项世敏并不舍弃。
“你在这里久了，会不安全的，说不准特务还在附近转呢，捎回去吃吧！”云嫂没有留给项世敏更多的说话时间，她迅即去取了两张油纸，转回来，将项世敏面前的笼包扣到油纸上，再将丙张油纸合包起来，用一段草纸绳揽住，系成一个节，递到项世敏手里，说，“拿好，”歪头又瞧了一眼项世敏的脸，说，“觉得吃着好呢可以再来，不好呢，就不要来了，嗯？”
云嫂的声音突然像云一样遥远，虽然还是那样的的轻柔，却更容易飘去。项世敏没有再说话，他沉默了，一直沉默，沉默着离开了云嫂，离开了那间小吃店，他感觉自己也像一片云，被风轻轻一吹，便飘起，便远去，便迷失方向。（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