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医护车里的正是本木，此时，汽车正缓缓绕过主楼，本木一眼看到了沿着院内花坛正踱步闲走的藤田，就让司机停车，下了车，整了整衣服，摆手让车开走，然后向藤田走去。
藤田看到走来的是本木，就停了脚步等他。本木走上前，深鞠一躬道，“老师。”
藤田点点头，说，“你回来了！”
“是，老师。”
“在这里，要先行军礼，毕竟我们是军人嘛。”
“是，老师。”
“嗯，这段时间很忙吧？”
“是很忙，老师，下午还要去两处驻军兵营。”本木回答，他观察了一下藤田的神色，就跨近半步，说，“老师，我的申请……”
“哦，关于你的申请，就先不要急吧，你要知道，你调到这里来不是我要求的，也不是你要求的，是军部强制的行为，你的申请，即使我批准了，军部也未必能批准，他们既然调你来，哪里会轻易放你走，特别是现在，在你已经接触到了帝国的核心秘密时，想从这里离开，就决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了。”
“可是，我必需离开，我不适应这里的工作。”本木的语气很坚决。
“本木啊，”藤田看了看本木，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在我刚进入这支部队时，我也感到很不适应，我也想过离开，但是，我却左右不了自己，因为我的精神和肉体早已不属于我，我只是战争机器里的一个部件，也只能发挥这个部件所能发挥的作用，我没有其它的选择，没有权力去选择，你也是一样，既然这部机器选择你加入到这个部分里，就由不得你再做其它的选择。”
“只能做战争机器里的一个部件？”
“是的，你只能做这个选择，
“为什么不能自己做出选择？”
“你能吗？”藤田盯住本木，说，“不能的，这部战争机器是庞大的，它就是我们整个帝国，天皇的意志就是帝国的意志，它是不可悖逆的，是不容许你有所选择的，军人和政客不会容许你选择，所有的国民也不容许你选择，这部战争机器，实质上是天皇和他的国民共同启动的，你的任何其它的选择都是对帝国的背叛，是对天皇，对国民的背叛，在这个国家，有谁能够再容得下你呢？”
“可我……”本木犹豫着，终于说，“我是台湾人。”
藤田怔了一下，随即严厉道，“我知道你生长在台湾，但是台湾现在属于日本的国土，你仍是我们日本的国民，是日本的国民，你就要尽一个国民应尽的义务。”
本木没有答言，他把头扭向了一旁。
藤田的语气缓和下来，说，“本木啊，其实，老师只是一名科学研究者，过去呢，我从不过问政治，更不关心军事，但是，这个国家现在已经成为了不可停止的战争机器，它能够驱使每个国民投入到战争中去，这些国民，包括我在内，可能都会变成用于嚼食的利齿，目的就是把我们的敌人撕裂，没错，这就是野兽，但是，这是战争驱使的，我们都没有办法去选择，更没有办法去改变，你和我，只能随着这部机器，去吞噬，去撕咬。”
藤田看了看本木的脸色，又说，“其实，你现在只做一些防疫方面的事，不用拿枪，不用去杀人，不是也很好吗？至于你的调离申请，我想，军部那边不可能给出回复，你还是安心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吧。老师的申请早就递上去了，可是等到的结果，不仅没有走，还把你给调进来了，你想想看，你能走得了吗？”
本木叹了口气，说，“老师，选择是可以做的，这要取决于个人的意志是否坚决，我想我终究可以选择我要走的路。”
藤田摇了摇头，正想说些什么，突然一连串的喝骂声从前面传了过来，他们循声看去，在前方的小操场里，正笔直地站立着一排士兵，一名军曹立在他们面前，但没有发出喝令，而是木纳地扭过头向操场的另一侧看，那里，站立一名光着头的士兵，士兵正被一名少尉军官一个接着一个耳光的扇，军官的嘴更是不停地骂，“混蛋，你这头猪，永远也成为不了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国民，你只配做你的支那猪。”士兵显然被扇得有些眩晕，摇摇晃晃勉强支撑住身体，嘴里还要不停地应道，“是。”少尉大概是打得性起，把掌变成拳，一拳打在士兵的左颊上，士兵应声仰倒在地，少尉并不想就此放过，赶上一步，抬起脚狠踢士兵的头，士兵的脸上顿时糊了一层浓稠的血。
这时候，藤田和本木已走到切近，少尉军官看到了他们，忙收了手，立正向藤田敬了个礼，道，“长官。”
藤田点点头，问，“谷田，这是怎么回事？”
“报告藤田将军，我正在训练新兵。”
“为什么这样对待新兵？”
“报告将军，这个人是从台湾应征来的，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支那猪。”
藤田皱起了眉，他回头瞧了一眼本木，厉声对谷田说，“台湾属于大日本帝国，那里的人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国民，你这样对待自己的国民，不感到羞愧吗？”
谷田低头应了声“是”，就不敢再说话了。
藤田缓了缓口气，说，“他既然应征入伍，就是要随时准备为天皇尽忠，为帝国效力，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谷田应道，“是。”
藤田瞧了一眼操场上的士兵，问，“那些都是新来的？”
“是，将军。”谷田回答，他立刻又讨好地说，“恳请将军向他们训话。”
藤田点了点头，就信步走过去，谷田和本木便跟随其后。
本木问谷田，“谷田君，最近这里换进来不少新兵，换走的老兵都去哪儿了？”
“去南方了，”谷田答道，“听说南方打得很激烈，美国人很难打，打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我非常希望长官部能调我去南方，我要让那些美国人尝尝我的战刀。”
“你？”本木瞧了谷田一眼，说，“不想留在这里了？”
谷田一甩脑袋，说，“不想，中国这个地方太让人无法忍受，它就像……就像一筐软柿子，一脚踹下去，可以踹到底，但是想拔出脚来，就很困难了，脚被烂泥般的柿子粘住了，拔不出来。想打打不着，不打又走不了，我不喜欢这个样，我要找到真正的对手，用我的刀和他一决高下，哪怕死在他的手上。”
本木微微一笑，说，“软杮子有软杮子的战法，你看，你现在不是快要败了吗？”
“我不希望被软杮子折磨死，这样死去太窝囊，我要像一个真正的武士，用胸膛去迎接敌人刺来的刀。”谷田努力挺着胸，以彰示他的悍勇
说话间，几个人已站到了队列前，谷田转身瞧了瞧跟在身后那名被打的士兵，吼道，“归队。”
那名士兵应道，“是。”便一瘸一拐地向队列里走。
藤田看到那士兵满脸是血，便摆了摆手，对本木说，“你带他去卫生兵那里，看一下吧。”
“是。”本木应道。伸手向被打的士兵招了一下手，那个士兵就又走出队列，随着本木向卫生室走去。
本木打量了一下身边的这名士兵，问，“你是台湾人？”
“是的，长官。”士兵回答。
“台湾什么地方的？”
“台北三芝镇的，长官。”
“哦，台北的，你叫什么名子？”
“报告长官，我叫岩里武钦。”
“岩里武钦？这是你的日本名，你应该还有一个名子，不是吗？”本木用眼瞧着岩里武钦。
“报告长官，我早就不使用支那名子了，我现在是优秀的日本国民，我就叫岩里武钦。”
本木皱了一下眉，突然意识到什么，便改用汉语说，“哦，我也是台湾人。”
岩里武钦一怔，立刻喜形于色，匆忙敬了个礼，用一种很蹩脚的汉语说，“太好了，原来长官也是台湾人，请你多多关照。”
本木问，“你为什么来当兵？”
岩里武钦挺起干瘪的肚子，大声说，“为大日本帝国效忠，为天皇陛下效忠，当兵，是我作为一名优秀国民的荣耀。”
本木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摆了摆手，说，“好了，你可以小声一点。你当兵，你的家人支持吗？”
岩里武钦显得有些激动，他眉飞色舞地说，“支持，当然支持。我当兵，他们都感到是一种荣耀，特别是我弟弟，他今年刚刚考入日本帝国大学，学农业经济。他来信说，因为有像我这样的哥哥而感到骄傲。”
本木像是很颓丧地摇了摇头，突然笑了两声，说，“你应该为你有这样的家人而感到……荣幸。”
“是的，长官，我也为有他们的支持而感到荣幸。”岩里武钦很得意地回答。
本木冷冷地瞟了岩里武钦一眼，不再说话，径直向前走去。
几乎整个下午，在本木脑子里晃动着的尽是岩里武钦的那副亢奋不已的表情，这令他的胃部一直不适，神智也随之有些恍惚，以至于他在何时出的门，又在所去的兵营里做了些什么，竟然都未能存下记忆。这个时候，他正木呆呆地坐在车上，汽车正行驶在返回防疫给水部的路途中，只要再向前行驶过一个路口，就可以抵达防疫给水部正门。突然，从路旁的一个小巷里横出一辆小推车，小车出来得很快，但足以给司机踩住刹车的时间了，汽车拖着尖叫声停住了，小推车的车身距汽车的车头仅隔了几毫米。而这时，那个推车人却将小推车向车头一靠，随即便发出一声闷响，小车上的一个竹筐歪倒在车头上，里面的大约半筐苹果散落在地上。
司机骂了声“混蛋”，就开门跳下车去，冲到车头前看了一眼，挥手就向推车的人扇去一掌，推车人向后一撤身，躲过司机的手，喊道，“撞了我的车，你怎么还打人？”司机听不懂中国话，但从推车人的语气中，可以判断出对方并不肯屈服，于是就更加恼怒，把掌变成拳，劈面向那人打去。
就在这时，本木从车窗里探出头喝道，“次郎，停手，回到车上来。”
那个叫次郎的司机便停了手，转身回到车上。本木却下了车，他走到车前瞟了一眼撒了一地的苹果，又看了看站在斜倒的车子旁的那个人，那个人他当然认识，十几天前，正是这个叫陆天宇的人撞在他的车前，然后就把他带入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狱行动中，而这时，陆天宇又撞到了自己的车前。
他对陆天宇说，“你的车子的，推走。”
陆天宇向本木哈了一下腰，说，“是，是，长官。”便把车子扶正，俯下身子去拣地上的苹果，本木也俯下身去帮着拣，两人的头接近时，本木低声说，“你来是找我的吗？”
陆天宇低声说回道，“没错。”
“你为什么总是用这种撞车的方法见我？”
陆天宇忍不住微微一笑，说，“我想不出第二种方法。”
“找我什么事？”
“一句话说不完，你什么时间方便？”
“下午五点，还是这个地方。”
陆天宇略一点头，说，“好，我就在后面的巷子里等你。”
拾完苹果，陆天宇堆着一脸的笑，向本木鞠了几躬，就推着小车离开了。
本木又坐回驾驶室里，司机次郎忿忿地说，“本木长官，您对这些支那人太客气了。”
本木微微一笑，说，“日中亲善嘛，只做宣传是不够的，还要做出样子来，你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够啊。”
司机愣了一下，忙应道，“是。”
“好了，开车吧。”本木扬了一下手，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