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梧桂琴，哦，提到二姐，我心中不免凄楚，愿二姐安息。后面我会讲到二姐的不幸。
二姐学习一向很好，有一副清丽的歌喉，学校里歌咏比赛总少不了她。她在家里很少唱歌，怕母亲心烦。母亲愁一家人的吃穿还愁不过来，没有心思听她唱歌。
有一次二姐带我去稍远的地里摘豆角，问我愿不愿意听她唱歌，我当然求之不得。二姐说：“那我专门给你唱”。她唱了“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唱得蝴蝶和蜻蜓都在豆角架上飞舞起来。唱完，二姐问我好听吗，我说特别好听，就像广播里唱的。二姐很兴奋，又唱“祝红军向北方，一路平安无阻挡”。
绿幽幽的豆角地里，二姐那净丽清婉的歌声在萦绕廻旋。二姐为我一个人唱歌，是第一次，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更是我永生难忘的一次。
大姐和三姐都不念书了，二姐的学习成绩又好，母亲同意二姐念完中学。快毕业时，哈尔滨的东北林学院从铁力林业中学选中两名预科生，其中有我二姐。那天，二姐放学回来一改平时的沉静，跟在母亲身边卖力地干活，没话找话讨母亲高兴，看母亲有了笑脸，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被选中上大学预科班的事，母亲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母亲说，“她俩都下来了（指大姐和三姐失学），让你念到中学你还不知足。你也不想想，一大家子人饭都吃不饱，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哪还有章程供你上啥大学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晚饭的桌上，没见到二姐。大伙都吃完，二姐才低着头回来。她没吃饭，不声不响地主动去刷碗。看二姐眼睛通红，是躲在别处刚哭过。我心里同情二姐，不由想起她在摘豆角时开心唱歌的模样。可此时她眼里写满了绝望。
临睡前，二姐带着哭腔对母亲说，“我想好了，预科班我不去了，中学也不念了，明天就退学。”母亲说，“你这么想就对了，脱生在咱们家，饿不死就谢天谢地了，念书又不能当饭吃。”
二姐哭出声来，母亲不耐烦地斥责二姐：“不念就不念，还哭什么哭？”二姐忽然从炕上跳下来，发疯般地拎起书包把课本全都倒在地上，把两本书横着撕开，大姐和三姐赶紧拦住二姐，我和哥哥把那些书本装进书包里藏起来。
按母亲平时的脾气，会大骂或者痛打二姐一顿，可母亲只是叹口气，没再说什么。父亲说一声“都睡觉吧”，随手把灯关了。我家的大事小情，都是母亲一个人说了算，父亲偶有表态，也是附和母亲。但从父亲刚才那句话中，我似乎听出来父亲也许另有想法，不过，大概是为了ei稳，父亲没再多说。
黑暗中，清楚地听得到二姐蒙着被子压抑的嘤嘤哭声。
二姐一连三天没去上学。趁母亲不在家时，她把自己撕坏的书一页一页地糊好，含着眼泪边看边写，听到院子有动静，赶紧收起来。当她的班主任老师带着一伙客人来到我家时，二姐终于盼来了救星。
班主任老师向我父母介绍了客人，有校长，教导处主任，还有来自哈尔滨东北林学院的两位老师。屋里一下变得很拥挤，客人们只好又走到外面，站在院子里和我父母说话。他们说东北林学院办预科班，是一种尝试，生源要在全省林业系统的中学里选拔，必须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二姐被选上，首先是家长培养的功劳，对她本人来说，也是一生中非常难得的机会，放弃就太可惜了。毕业以后工作包分配，她就可以帮家里挣钱了。还让我父母放心，学校对特困生有助学金，这次上学的路费，学校负责给解决。看来他们已经了解我家的困难情况。
这些人走后，父亲站在院子里发一会儿呆，跟着母亲走进屋，试探着说，“人家劝咱们那些话，都是为咱们好。我看，要不就让桂琴先去试试，要是奖学金不够她吃饭，再让她回来，反正家里也没钱给她。我总觉着对孩子有出息的事儿，真是不应当错过。你说呢？”父亲能在母亲之先提出自己的想法，真是破例。
母亲对父亲这次的不配合并不恼火，只是连声叹气：“不用说别的，光是给她预备一套铺盖，就把我难住了，哪有那笔钱那，再说也没那么多布票啊。”
站在窗外想心事的二姐兴奋地跑进来，涨红脸抢着说：“妈，我不要行李，要行李多费事啊！人家都说哈尔滨天气比咱们这里暖和，我穿着衣服睡觉就行。妈，你让我去吧，我太想上学了。”说着，二姐扑通一下跪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地向母亲哀求着，其情令人伤心落泪。只因我家兄弟姐妹太多，要是我们不都来到这个大家庭里凑热闹，只有二姐一个人，她只是要求去上学，还会这么难吗？
母亲终于答应了，我们都为二姐高兴。母亲原打算向邻居借点钱，迈出门坎又回来了。母亲一向坚守的生存原则是，不能靠拉饥荒过日子。无论我家怎样困难，哪怕揭不开锅，也从来不向别人求借。
母亲连夜拆洗了自己和父亲合用的一条褥子，还有二姐和四妹桂花合盖的一床旧棉被，把被褥的里子用饭米汤浆过，说那样结实，抗蹬抗踹。
二姐和母亲一起把被褥缝好，她把被角贴在自己脸上，久久不肯放下，说饭米汤的香味真好闻。晚上，二姐把已经捆好的行李打开，把被褥铺在父母睡觉的固定位置炕头儿上，说新做的被褥，应该先请父母享用。
二姐走后半个多月，寄回两盒药，信上说一盒是管母亲睡不着觉的，另一盒给父亲治咳嗽，还特意说明买药花的钱是助学金。父亲吃了药，咳嗽明显减轻，母亲吃了药却照样失眠。母亲心里装的事儿实在太多了，不是吃药能治得好的。（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