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离森铁处不远，在屋外，高音喇叭广播能听得清清楚楚。下午四点半开始，反复广播一条“重要通知”：全处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同志们，今晚六点半，在森铁职工俱乐部召开批判大会，各工段要集合人员，准时参加，列队入场。
不到六点，我把前后窗户关严，特意嘱咐弟弟妹妹们别往外面跑，把门关好。我对躺在炕上的母亲说，想去张喜军家溜达一趟。
母亲翻过身，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睛，问我：“是去跟你爸陪斗吧？”母亲大概听到了广播。我说不是，森铁处开别的会。
母亲说，不管是不是，你只能是看着听着，不能扭头别棒地和人家犟。刀把子在人家手里，咱们抗不过，脖子再硬也得低头。别说咱们小老百姓，就是多大的官儿，不也说打倒就打倒了？听说有个大官儿为了活命，还从人家卡巴裆底下钻过去了。“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啊。”我猜母亲说的大概是韩信胯下受辱。
母亲又调转话头儿说，“我是说这意思。咱们可得有骨气，钻裆的事儿说啥也不能干。可是也不能和人家动硬耍横，那样你和你爸都得吃亏。你可要当心，别再把你关进去啊。咱们这个遭难的家，全靠你了。”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说：“妈，你别想这些事了，吃完药，早点睡吧。”我到外屋把电闸拉下来，屋里摸黑，人容易犯困。我不想让家人听到批判会的广播。
在森铁处俱乐部门前，我被告知和另外几个人靠墙排队等着。看得出来，那几个人的身份和我差不多。各工段的队伍都进去以后，里面不断传出mao主席语录歌声，过一会，全场又传出口号声。我们几个人被带进去，坐在前面第一排没有靠背的长凳上。我的一左一右，坐下两个戴纠察队袖标的壮汉，感觉身后也有人紧贴着我。
我抬头看看横额，白纸黑字写的是：森铁处批判牛鬼蛇神大会。批判会见得多了，这次心里很忐忑，担心今晚被批判的有我父亲。
在浪潮般的“打倒”口号声中，一队胸前挂着牌子低着头的“牛鬼蛇神”被押进会场。
从侧面看，没认出哪个是我父亲，正庆幸今晚也许没有他，震耳欲聋的口号骤然响起：“打倒逃亡大地主吴国忠！”“彻底清算大地主吴国忠的剥削罪行！”
这伙“犯人”被一个个扭转身面对观众的时候，我才看清，一排人中间就是我那可怜的父亲。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恶霸逃亡大地主”，名字被打了红叉。
喊到我父亲的名字时，我的心就狂跳不止。父亲浑身发抖，立即“传染”到我，我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顿觉四肢无力，肌肉瘫软，几乎坐不住凳子。
我恍恍惚惚，不记得有哪些程序。直到展示那把短剑和几块大洋时，我的意识才清醒过来。批判的人举着短剑咬着牙关说：当年，恶霸大地主吴国忠就是拿着这把祖传的凶器，向贫下中农催租逼债，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我们向恶霸大地主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话音未落，几个人拥上去，在响彻全场的口号声中，把我父亲打倒在地。我父亲口鼻流血，我的心也在流血。
盛怒之下，我忽然有了力气，猛地站起身高喊：“撒谎！这短剑…”没容我再说下去，被几双凶猛的大手按坐下，脖子和肩膀都被狠狠的掐着，头被按得紧贴脚面，整个人被压成对折的倒“U”形，几乎无法呼吸，但听觉还没有丧失。
批判的人继续说：有谁认识这东西吗？这叫银元，也叫现大洋，又叫袁大头，这就是恶霸大地主吴国忠的剥削所得，是他赖不掉逃不脱的滔天罪证！
又是一阵口号声和殴打我父亲的拳脚声，偶尔听得到父亲“啊、哦”忍痛的声音。
“他为了隐藏更深，骗取信任，十数年如一日假惺惺地义务修车，这只老狐狸简直狡猾透顶。坚决打倒逃亡大地主吴国忠！”
若论中国社会栽赃陷害最“鼎盛”的时期，古往今来，莫过于“en革”。我愤恨至极，想挣脱，却被掐得更紧按得更重，很快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俱乐部外面的墙角。黑暗中，一个焦急的声音对我说：“会散了。小吴，赶紧回家吧，看这天，是要来雨了。”我朦胧认出蹲在跟前的人，是看守俱乐部的老宋头，是他叫醒了我。
老宋头扶我站起来，我头重脚轻，瘫软地倒下。自己扶着墙再站起来，我得回家。（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