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天才落幕（上）
校际运动会第二天的晚上，我如往常一般回到家中，等待我的却是父母的询问。
“听说你最近和艺术班的张静走得很近？”父亲向我发问。
对于父亲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我感到有些吃惊，对于父亲知道这个消息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我更感到惊恐，因为若是万一出现我的意识与父母相悖的情况我该如何处置，此时此刻的我还是一无所知，毕竟除了那次狮口山之行外，从小到大我从未违背过父母的意识，而那一次只是我头脑发热的结果，现在清醒的自己肯定提不起勇气去反抗父母。
我点了点头。
“那你和叶幽兰又是什么情况？”父亲又问道。
我道：“我们两人现在没有关系了。”
“是分手了吗？你们两个吵架了？年纪轻轻就是容易冲动。”母亲带着责怪的眼神望着我，显然是因为这么好的女孩居然辜负了她。
“不是，”我矢口否认，“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我移情别恋了。”
“听说张静是个孤儿？”父亲问道。
我又点点头。
“你是因为同情她才这样做的吧！哎，孤儿的确是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以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父亲像是很能理解我的苦衷，叹道。
什么叫同情？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究竟再以为什么？
“像叶幽兰这么好的女孩你也不知道珍惜，温柔、善良、体贴、家境良好、成绩优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冲动，一言不合就和她闹分手，现在的你一定很后悔吧！”母亲惋惜道。
“虽然早恋是不对的，但是和叶幽兰这样的女孩交往想必会对学习很有帮助不是吗？只要你有所节制，我和你母亲都不会反对。”父亲也语重心长道。
这是怎么回事？话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叶幽兰的确很好，但我不喜欢，”我道，“而我喜欢张静，不是因为同情她是孤儿，只是因为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我平静地说出了我的心声，但我的父母却是不相信，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没有人会选择张静而不是叶幽兰。
“你是被一时迷惑了，”母亲断言道，“等过了一段时间后，你就会追悔莫及。”
父亲也道：“总之我不允许你和张静谈恋爱，肯定会影响你的学习成绩，这个月你的英语成绩从100分下降到98分就是明证。”
我无言以对，的确，我这个月月考的英语成绩只有98分，相较于以前的满分稍有下降，我不想说什么因为题目难度较大的借口，虽然我数学和语文还是满分，成绩还是全校第一，但相比以往下降了就是下降了，而且我想如果再和张静待下去，我的成绩肯定还会继续下降，掉出全校第一也是迟早的事。
原因很简单，和张静待在一起的我已经开始厌恶争夺第一了，这有什么意义吗？我更喜欢去追求这个世界的未解之谜，更想去感受这个世界的诡谲艳丽，享受生而为人的美好和体会生而为人的责任，造物主将我投放在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我想知道。我不想再和身为同类的生物去争个你死我活，就像《复活》中所说：“唯独人，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所创造的人间，那种使万物趋向和平、协调、互爱的美，而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种种手段。”我不想这样做了，我想要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美。
所以我向父母问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学习成绩好呢？为什么我一定要是第一名呢？”
我的话语使父母他们大吃一惊，他们望向我的眼神仿佛在望着一个怪物。
“你疯了？”我的父亲惊恐道，“你难道不知道好的成绩意味着将来可以上重点大学，有好的未来，好的前程。以后车子、房子、社会地位，要什么有什么，成为真正的人上人。”
“我为什么要成为人上人？我为什么要踩在同类的头顶上？”
“疯了疯了！那个女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古人早有训诫，我们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只有不断努力，才能超越自我，这是我们老祖先留下来的精神，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现在能够腾飞的原因，这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父亲一番义正言辞下来，对我却毫无说服力。
“是超越自我，不是超越别人，奋斗是为了提升自我，不是为了打败别人，这才是我们老祖先留下来的精神！方为人上人是后来人所说，跟我们的民族精神根本没有半点关系。这是我们中华和西方的区别，也是中医和西医的区别，西医认为只要消灭导致疾病的病毒，就能够治病，而中医认为，只要自身强大，病毒自然会退却，所以你不要误解了中国人的精神，无时不刻不想着骑在别人头顶，那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是一种侮辱！”
我的掷地有声让父亲勃然大怒，一个耳光眼看就要扇在了我的脸上，被母亲及时制止了。
“算了算了，小飞，你先回房吧！”母亲一边制止父亲，一边对我连使眼色。
于是，我回房了，一场父子之间的对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
校际运动会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天空阴霾，似乎随时有下雨的趋势。
最后的项目是3000米长跑和4*200接力赛，上午就会全部结束了，由于我和叶幽兰的努力，我想这一次运动会我们班的成绩一定是第一吧。
她为什么这么拼命？
站在3000米长跑赛的起点处的我望着不远处的叶幽兰，忍不住心想。
女生会来参加3000米长跑的恐怕没有几个吧！
随着枪声的响起，一群人沿着赛道开始奔跑起来，前拥后挤，难以让人脱身。
能来参加长跑的人一定要有非凡的胆气和毅力，不能恐怕难以支撑这么长的距离，想要完整地跑完全程，一定要拼尽全力才行，对于还是小学生的我来说，这是一次挑战，但为什么她也来参加了，你不还是个小女孩吗？
随着距离的增加，人群开始散开，逐渐分成几批，不同层次的人待在不同的批次，与刚开始的混杂一堂完全不同。
我待在了最前面的批次，而叶幽兰紧紧跟在我的后面。
女孩子的身体明明比男孩子要柔弱得多，她为什么能跟在我的身后，又为什么要跟在我的身后，是为了胜利，对吗？
对于小学生来说，这段长跑实在是太勉强了，所以在中点处设置了休息区，而张静正在那里等我。
接过张静递给我的矿泉水，小口补充着水分，而叶幽兰从休息区默默地拿走一瓶矿泉水，小口小口地啜着，看着远处的人群等待体力恢复，不曾向我们瞧上一眼。
望着她香汗淋漓的模样，我正想走向前去安慰她几句，但刚移动的脚步思考到某个事实便停了下来。
我究竟凭什么去安慰她呢？
休息过后，我再次出发了，而叶幽兰再次紧紧跟在我的身后，还有1500米。
体力渐渐不支，我不由放慢了速度，转头望向叶幽兰，脚步已经跄踉的她还紧紧跟在我的身后。
心莫名一阵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再次放慢了速度，拜托你，别再坚持了可以吗？
她又怎么可能听到我的心声，步伐依旧，依然紧紧跟在我的身后。
噗通一声，从我身后传来，伴随着操场上的围观人群一阵惊呼，我回过头去，只见叶幽兰摔倒在地。
心仿佛被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大脑翁地一声，四周的人群和声音一瞬间消失不见，只余下叶幽兰倒地的身影在我的脑海回荡。
我慌忙跑到她身边，扶起她。
她的身体在颤抖，纤细的腿已经完全不能支撑住她的身躯，我只能搀扶着她。
“你...走开......”叶幽兰见状道，声音却是气若游丝。
扶着她准备去赛道外休息，她又说道：“我要去...终点......”
我望了一眼赛道，离终点最少还有300米，忍不住劝道：“别去终点了，在这里休息吧！”
“我要去终点...去终点...你别管我...放开我......”
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放开你？
最后拗不过她的我搀扶着叶幽兰不断向终点走去，不断有参赛的人从我们身边跑过。
“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你放开...你自己去跑啊......”
我没有理会她不断在我耳边的唠叨，只是静静地扶着她向终点走去。
最终，除了一些弃权的人，我们两人以最后两名的成绩跑完了整个长跑赛道，周围的人给予我们热烈的掌声，主席台的领导也不断说着褒奖我们的台词，我毫不在意这些。
我将叶幽兰搀扶到一旁的草地上，让她坐下来休息。
张静在终点处等我，望见我们两人走过来，她的脸上带着轻柔的笑容，将两瓶矿泉水分别递给我和叶幽兰。
我接过，叶幽兰却没有接。
我将手中的水递给叶幽兰，然后抬头望向张静，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些事情，有些东西，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
而我，堂堂一介小学生，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狗屁的天才！
就在我张口想要解释些什么时，张静却对我微微一笑，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哦。”
她说的话我总是难以理解。
见我没有答话，她又道：“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旋即望向叶幽兰，她正坐在草地上喝水休息，头偏向一边，遥望远方。
我走向前去，道：“你没事吧？腿还痛吗？”
叶幽兰没有回过头来看我，只是嗡声道：“我没事，你快走吧！”
看来我在她心中已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了，哎，终究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转身和张静一起离开了此地。
操场上到处都是人群，他们相伴在一起，有聊天的，有讨论比赛情况，有为朋友呐喊助威的，很热闹。
叶幽兰呢？她只能孤身一个人，不，她应该有很多朋友吧。
而我还有张静陪在我的身边。
“你在想什么呢？”张静问道。
“我在想这一次究竟会是哪个班获得全校第一？”我撒了谎。
“当然会是你们班了。”张静回答。
“不一定，你们班现在排第二，只要在接下来的4*200接力赛中拉开我们班两个名次，你们班就会是冠军。”
“两个名次，这根本不可能吧。”
“一切皆有可能。对了，你肯定参加了比赛对吧？你是第几棒？”
“第三棒，你呢？”
“最后一棒。”
“叶幽兰呢？她是第几棒？她的速度那么快，应该是你们班级的主力吧。”
“她是第三棒，不过现在她应该会申请换人吧，她的腿肯定已经严重肌肉拉伤了。”
当我站在4*200接力赛的第四道起点线上时，叶幽兰正在距离我200米的位置和我遥遥相对。
你为什么这么拼命？你不要命了吗？
枪声再一次响起，第一棒我们便落后了一个名次，第二棒时又落后了两个名次，现在我们排第四。
然后叶幽兰接棒了，她的速度让我也觉得夸张，不是已经受伤了吗？干嘛还这么拼命？你是要让我惭愧致死吗？
伴随着人群的惊呼，叶幽兰超越了两人，然后紧接在张静之后，将接力棒交给了我。
我怎么能辜负她的期望？奋起直追的我超过了艺术班那个碍事的第一名，取得了冠军。
回头望向叶幽兰，她早已坐倒在地上，被两三个我们班级的女生包围，恐怕早已经气力不支了吧。
张静在远处望着我，我走向叶幽兰。
我来到叶幽兰身边，发现她脸色苍白，脚踝红肿，恐怕早已是连站起身来都做不到了吧。
旁边不断有女同学递水和毛巾给她，她都没有接，只是愣愣地望着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走向前去，从地上抱起她的身体，前往学校的医务室。
“你快...放开我......”她想要挣扎，却没有气力，身体都是软绵绵的。
“你究竟要...戏弄我...到什么时候？”我还是没有答话，只是径直地向医务室走去。
在医务室，我喂她喝了温开水，用毛巾轻轻擦了擦她的脸颊，帮她的脚踝涂抹上红花油，这种关怀应该在情人之间才能产生，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叶幽兰在此期间一直没有说话，头也偏向窗外，不曾看我一眼，只是对我的吩咐还是会认真照做。
“休息一会，等下我送你回家吧！”我道。
下午已经没有课了，班会也不用开，等闭幕式结束中午便放学了，而且今天是星期五，接下来又是两天假期。
我的话总算让叶幽兰有些反应。
她温柔的声音仿佛从窗外传来：“我...我不用你送，我...我自己能回去......”
“你的腿部肌肉受了很严重的拉伤，而且脚踝红肿，你自己一个人肯定走不回去，我送你回家！”
我的语气十分强硬，叶幽兰再也没有反驳，也不曾答应，彼此再次沉默了下来。
闭幕式我们没有参加，这些荣誉就让他们去领取吧，我托一名同班同学向班主任传达了我和叶幽兰会提前离校的消息，旋即我吩咐叶幽兰在医务室等候，独自前往教室去收拾两人的书包。
在询问中得知叶幽兰需要带回家的物品，在按照内容全部收拾好之后，正背着两人书包准备离开教室的我遇见了张静。
张静站在门口，望着我，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抱歉，我想送她回去。”我道。
张静轻轻点头，道：“你应该送她回去。”
“谢谢。”我道，旋即背着书包向外走去。
“如果是我受伤了，你会送我回家吗？”背后突然传来张静的询问。
“当然。”我如此答道。
背后便没有了声息。
我背着两人的书包来到医务室，叶幽兰正在病床上翘首以待。
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她又慌忙别过头去。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将她的书包递给她，她默默接过。
“我们走吧。”我道。
“嗯。”叶幽兰将书包背在身后，穿上袜子，穿上运动鞋，从医务室的床上下来，然后将被褥叠好，正要向前迈步，一时之间竟是站立不稳，眼看着就要倒下身来，我及时扶住了她的身子。
她微微挣扎，我却不曾理会，搀扶着她向校门外走去。
不理会路上那些学生的诧异眼光，径直穿梭在校园内，叶幽兰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侧。
“你究竟打算将我怎么样？”在行至校门前那道布满鹅卵石的小径时，叶幽兰开口道。
“送回家。”这是我的回答。
“送回家之后呢？”叶幽兰又问道。
“之后我再自己回去。”我答道。
“那张静呢？”
“张静应该已经自己回去了吧。”
“看到你这样，她会怎么想呢？”
“......”
我无言以对。
“所以你快把我放开。”
“我不放。”通过了校门，来到校外的街道上，我如此答道。
“为什么？”
“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对吗？”
“什么......”
“在我的印象里，你的运动能力应该并不强，而且你性子这么柔善，不会刻意去争第一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努力的想要拿第一呢？”
叶幽兰沉默了下去，半响展颜笑道：“你想太多了，才不是因为你，我是为我们班能获得‘优秀班级’的称号才努力去拿第一。”
“不要撒谎了，”对于她的谎言，我早已识破，“那你为什么会去参加长跑比赛？为什么那么努力的想要跟在我身后？”
街上的小学生越来越多，看来放学的时间到了，我搀扶着叶幽兰所以走得很慢，那些学生追了上来，对我们议论纷纷。
我们毫不在意。
“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定是疯了。每天那么拼命地训练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不断跑...不断跑...跑到精疲力尽...然后倒在塑胶地上...开始喘气...像一条濒死的鱼...没用的鱼......”
叶幽兰的声音逐渐低微，头靠在我的肩上，剧烈地呼吸着，仿佛要喘不过气来。
人活着就是体会人的痛苦，毫无疑问。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的我只能用一只手紧紧撑住她的身体，不能用两只手吧，至少不能把她搂在怀里，难道你还要再欺骗她一次？
我们在车站上了公交车，如同以往那般。
今天是星期五，车上人满为患，我和叶幽兰站在一个角落里，我用身体护住她，而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窗外是不断流逝的风景，周围是拥挤的人群，我又回到人群中了，不用再和张静两个人处于那片幽闭而狭窄的空间中，又一次融入大众了。
这种感觉很好，对吗？
随波逐流真的很轻松很快乐，对吗？
我开始这么觉得。
不，我不能这么觉得！
下车后，经过叶幽兰房屋前的那座小花园，花园里有一群小孩在玩捉迷藏，他们很开心。
我搀扶着叶幽兰从花园穿过，身周是小孩欢快的笑声。
手臂突然被人向后拽，脚步自然停了下来。
我望向叶幽兰，脸上尽是询问的神色。
叶幽兰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我比张静究竟差在哪里？”
我无言以对，半响才道：“你那里也没比她差。”
“那为什么你会选择她而不是我？”叶幽兰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眼眸中似有泪花闪过。
这个问题我该如何回答？我根本回答不出来。
我再次无言以对。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那么努力...那么用心做饭...那么用心练习...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叶幽兰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我的双手紧紧握拳。
“我已经...已经打败她了啊...我已经战胜她了啊...你看见了啊...下次我一定能...一定能跟在你身后...呜...无论什么事...我一定会...努力去做...一定会...所以说...所以说...呜啊...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求求你...呜啊啊...求求你......”
叶幽兰在我怀里痛苦地哭诉，我...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