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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五寻继飘萧孤影泪,飞来思意无根哭

柳府,是傍水起建的园林,其内青荫夹道,朱檐碧瓦,亭台叠叠,间以流水环绕,曲折盘旋。

湖池广狭,各有调度,更有舫舟漂在上面,登之过时,每每游女如云,互相摇扇逗弄,扶肩嬉戏,带来满耳笙歌,岸上馆舍屋宇,也会成排在视野内分裂。

初来此地,众人着实吃了一惊,只因在树木掩映的林荫道上缓步而行,竟可见车马逐队,熙来攘往,宛如集市。

据说这是柳少东主闲暇时的嗜好,柳门只有父女二人,柳敏儿时常被迫往来各地营生,每当那时,深深的寂寞便席卷着她。

她喜爱充实,就将亭园打扮一新,有时更会融入集市,摆摊卖货,随口吆喝几声,以驱散日子的枯燥和烦闷。

这位颇有英姿的女孩儿,总是很会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

苏乔并未领受这份心意,独自赶往很远的酒馆,去放纵自己。

他自然是想真的放纵,体验酒的激情,醉梦的酣畅,还可以脱下衣袍,在夜幕中奔跑,无人管束,好似他的生命原本就该这样。

天涯过客的身份,使他期待又恐惧,究竟是怕失去,还是要义勇向前?也许他只是想逃避她给的答案,暂时摒弃所有,不予考虑,虽然那答案,他隐有察觉。

他觉得,只有酒才是永远的朋友,可以给他最好的解答,也可以得到快乐。

天绍青此刻自也管不着他,这一天,突然见到好多亲人,他们不是轮流凝睇自己沉默,就是拉着她的手抚慰。

相比以往,他们各自都变故甚大,除了天绍志外,都有了家室,也更以长者的姿态来延视她。

为了这一趟,天绍志甚至放弃了前往大理,去兑现应允钟若引的诺言。

他不似天绍青,即使与钟妙引分开,钟妙引也常与他偷偷相见,因此随之赶来,也在意料之中。

天绍青自也可以与柳枫暗地相见,可两人都是自律的人,且顾虑甚厚,总怕泥足深陷太多,最终耽搁对方,倒没有别人那般放松。

天绍青希望哥哥姐姐莫要问及她的事,但这几乎是奢求,幸好他们也没有过问。

天绍琪只是摸着她的眼睛,陷入沉思,天绍茵只是情绪激动,抱着她垂泪,口中喃喃呼道:“好可怜的青儿!二姐不好,忽视了你!”

天绍青却忐忑不安,他们的神情反应,为何好像早已知道她的处境似的?竟对她身体的伤痕,完全不曾提及,然而言辞关切已经表露无遗,这更使她莫名不安。

姐姐们并不如自己一样,与柳枫怀有深厚的情义,实则更像个陌客。尤其是大姐,还与柳枫存有前仇,若加上杀父的旧恨,那后果不堪设想。

莫非他们获悉了这个消息,赶赴于此?不,事实既然如此,他们应该知道她不在金陵,难不成他们是来向柳枫要人的?也不可能,天绍青忽然好害怕,缄默不言半响,待天绍轩走来唤她,她猛力扯住天绍轩胳臂。

天绍轩被迫半跪于地,遂怜惜地将她纳入怀中,天绍青找到了依靠,立刻放开自己,痛哭失声:“哥哥!”

如此多的亲人,她单单择了个天绍轩,本能地避忌天绍琪,因为一种莫名的惶恐时刻教她提心吊胆,清居苑的种种,实在对她印象太深刻了。

在她内心深处,总认为只有大哥才可以理解她的痛苦和悲伤,也不会过分的难为她,或许也可以给她出出主意,或者就任她这样哭着、发泄着。

天绍轩永远不会忿恨地冲动,因此她不需要压抑,她压抑的太久了,于是埋首天绍轩胸膛,不愿起身。

天绍轩眼睛一眨,俯身低看天绍青,突然领会似的朝四面挥手,语气平和道:“青儿长途劳顿,身子吃不消,你们都出去吧,让她好好睡一觉!”

天绍琪等人再无违背,一并退出房外。

天绍轩的话,还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天绍青放心不少,闻听门扉掩合之声,来了精神般抓住天绍轩手臂,急切道:“大哥,谢谢你明白青儿,你快告诉青儿,究竟姐姐们为何都会一同赶来这里?”

天绍轩叹了口气,安抚她坐在床榻上,从衣里掏出一封信函,迟疑地望着天绍青,后来犹豫过后,还是让天绍青摸着信函一角。

天绍青摸出是封信,面色一变,似已预感到什么,可又不便确定,迷茫相询道:“这是……”话声一顿,壮起胆道:“大哥,你念给青儿听呀!”

天绍轩看着她,神情凝重,想了一刻才道:“青儿,咱们家就属你命苦,这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天绍青一怔,遂郑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坚决之色,保证道:“青儿会的!”

往昔她身骨碎裂,也不能磨灭她的意志,如今不管发生何事,也无论多么艰难,她也能应付,当下坐直身子,请天绍轩说话。

天绍轩这才手揣着信函,回忆道:“日前接到这封信时,绍琪、绍茵、志儿都有一份!因为此信告知我们,柳枫已经向爹下了战书!所以不管我们还身系何事,都要暂且搁置!”

天绍轩此语犹如晴天霹雳,教天绍青掩口惊呼:“什么?”身躯萎颤,重重地跌在床头,一叠声道:“不可能的,不可能,几天前,他才和我……不……不会在这节骨眼下战书的,他还要回京复命的!”

天幸天绍琪不在房间,不然必要在她耳畔反唇相讥:青儿,你那几日神智昏昏,他有没有写过挑战书,你又怎么知道呢?就算是他在军营时所写,你也未必获悉呀!

天绍青进入自我幻境,也好似听到了这句话,越来越不敢置信,极力辩驳道:“不,不可能!不可能!”

天绍轩料得她必定有此反应,也不惊怪,一面安慰,一面沉声续道:“先别慌,待大哥说完。这封信里,将你与柳枫之间的一切,写的详详细细,明明白白,更道你已为人重伤,失去功力,双目失明,言及你心中害怕,不敢返回长安,若我们不信,可以向清平求证……”

天绍青闻言无力反驳,嗫嚅道:“我……我……”

所有的事实,教她如何争辩呢?她念头一转,思量道:到底是谁,竟然使出这计策,想让柳大哥和我爹打起来。

她正沉吟间,就听天绍轩接着道:“大哥当时虽然半信半疑,但也实感奇怪,只因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时间紧迫,大哥没有去找清平,直接回家询问父亲,可惜没有找到,于是大哥就不得不走这一趟了!”

转头凝视妹妹,天绍轩语重心长道:“青儿,大哥不能让这件事愈演愈烈,教柳枫与爹势成水火,你说是不是?”

天绍青好似听不入耳,眼前浮现,俱是柳枫与自己父亲决斗的情形,一如过往她的梦魇一般,迫得她急抓天绍轩手臂,惶惶道:“大哥,此事若是真的,大姐一定不会放过柳大哥的,我们查清楚,好不好啊?”

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设法寻到柳枫,问他有没有写过这样一封信。可是敢问柳枫么?谁能保证柳枫接到这消息时,不会一口承认?

柳枫还真就承认了!

满纸本荒唐,却有苦堪言。

其味自难品,直教假做真。

柳枫此刻就坐在太尉府的前厅,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拿着小酒盅,一口一口地灌着。

双眼迷蒙,心也迷蒙,但他并非醉的神志不清,他一向不喜欢糊涂,也讨厌被人愚弄。

此次回府,物是人非,既没有天绍青,也没有小侍童舒望。

侍童死了,太尉府也没有了总管,那就好似柳枫的昔日已去,将他近半的生命夺走了,他心情惆怅,有苦唯有独自吞咽。

给舒望立好牌位,他燃了炷香,然后就倚在厅前,一杯一杯地倒着酒喝。

光滑柔软的白色衣料,衬的他身躯瘦削笔挺,流露出神秘气息,他的目光似也蒙上了烟雾,朦朦胧胧地凝视着金波烈酒。

纵然失去一切,柳枫的心情,也尚未烂到分不清事情的地步。

他倔强、高傲,性情孤僻,从不肯轻易认输。

他只是突然间在想如今生活的意义,他所作所为,能否逆转形势。

人家说饮水思源,他却只想饮酒思源。

忽而他怀念先祖的意气风发和辉煌,忽而是他纵横乱世,咄咄逼人的景象,还有他朝马希广大笑,气势凌人之态,即使马希广将剑搭在他的肩上,那一刻他也满怀自信,可以与天赌命。

今日为什么不行?是他怕吗?

猛然他掷杯在地,望着杯盏碎裂成片片,汗湿衣襟,酒水从脸颊簌簌滑落。

不用急,他仍然是冷静的。

因为他不想教志向成为泡影,倒时又要面对现实,现实的痛苦再现,意味着他的生命将没有意义了。

柳枫这一生,似乎只在为复唐和某一个信念而活。

这一刻,他需要静静地思索,思索他的人生路。

他眼前飘浮很多,有骂死马希萼的痛快,也有他以五指拗毙黄居百的狠戾,更有天门剑插入朱友贞心口的称心,还有与天绍青的情浓意浓。

难道他就不渴望那样的自由么?

自由,像杯美酒,只有细细品嚐,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

对于得到的人,兴许还不能够尽情地体会个中真谛,也时常会觉得索然无味,对于得不到的人,却时时向往,只是憧憬一下,就觉得内有无限乐趣。

对于柳枫,自由却像毒药,时刻啃食着他的神经。

他的光芒和生命,都靠自小的信念支撑。

他在心里说,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要信任。

信任,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世间谁不想要呢?可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做到。

他这一辈子,信任过谁?其实他最清楚。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及昔日痛斥南唐文臣武将,也许他的生命一早就注成了,自有了生命,为志向拼斗,才不觉日子乏味,同时,不凡的经历,也注定他的性格,教他当初不知深浅,树敌无数。

记得李璟初见他时,那份震惊和欣喜:“原来是庄宗后人,朕明白你的来意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已对天下之势如此了如指掌,一番话拨开了朕眼前层层迷雾,使朕霍然明了李唐前路,如此惊世纬略之才,这满帐之人均不及也,朕能得你相助,实为大幸。”

还有一次,他剿灭南楚回来,李璟喜不自胜,曾牢牢握住他的手说道:“卿家,你既是朕的良臣,又是朕之手足呀!”

尊唐,知遇之恩。

想当初建州城破,他遭魏岑陷害,得蒙李璟相救,此情此义,又岂是旁人可比?

他一面饮酒,一面回味往事,岂非也是一种情感的释放,是对人生的最好警醒和认知?

就在这时,有位壮汉走了进来,柳枫看到他,忽然思及自己与天绍青在枫桥的相遇,还合奏出那首《天涯与寂寞》,那时意气焕发,是以歌声也慷慨激昂,充满豪情,与今时天绍青所送的歌词相较,可谓天壤之别。

时也,苦也,命中该有此劫。

就算战场得胜,那几日,他仍然未见多么开心。

这壮汉就是醉心湖后,随他入京的谢如烈,舒望既去,他便将谢如烈提升为太尉府总管,此刻他也极为感慨,或许是他周身之人多半都已封官,走得七七八八,便兴起些胡言乱语,拿过谢如烈新奉上的酒杯,感喟道:“如烈,我去边城,走得匆忙,临危受命,故而只带走了冷寒玉他们,将你留在了府里,到底是误了你的前程,你心里可没生出些怨言?”

谢如烈愕然,连忙垂首道:“不敢!”迟疑了片刻,见柳枫四面乱望着发呆,似是心不在焉,低下头嗫嚅道:“府外适才有人拜会,送来一封信,请太尉览阅!”

柳枫抬头谛视,望见他诚惶诚恐,便疑惑地接信来看,也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但柳枫看完,却面色一时惊讶,一时欢喜,一时又趋癫痴,复杂已极,后来竟失狂般大笑起来,连番摇头道:“送信人何在?”

谢如烈晓得隐瞒不得,便答道:“已经走了,来人拍了拍门,待管家将门打开,门外已空,只有这封信平展在门口。”

柳枫不觉陷入沉思,谢如烈见之,战战兢兢地道:“此信想来必定大有文章,若是太尉亲笔书写,有意向天大侠挑战,又何须旁人多此一举?”

柳枫嘴角泛出涩意,谢如烈望在眼内道:“既是假的,属下这就托人澄清此事!”转身才行出两步,被柳枫唤住。

柳枫心神恍惚一阵,突然豁出命似的,双目一张,闪电般道:“不用麻烦了,事已至此,倘若有江湖上的朋友问起此事,你便告诉他们,此次战书,正是我所发,反正就算没有这封信,本太尉也正要这么做!”竟不做丝毫解释,就让这变为了事实,言罢,目光放远,眼底渐渐现出狠戾之色。

也许这样对他更好,此前他始终决策难下,这信的背后,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却正中他的下怀。

他现在也实在心烦,这信来的真是时候。

谢如烈自不敢抗命,转了个身,便出去了。

过不片时,又见谢如烈领着一位姑娘步入大厅。

柳枫微瞟那姑娘两眼,垂下头,斟了杯酒,似也不开心,但还是摆出客气的样子,道:“柳姑娘,不好意思,令尊柳毅之事,李枫有负所托,目前尚未办妥,劳你多走一趟!”说着,苦笑了一下。

柳敏儿远远谛望他,晓得他未忘初衷,反而道:“敏儿知道这件事比较难办,非是朝夕可成,敏儿会继续想办法,此来倒不是想催促李大哥,而是……”偷偷看了柳枫一眼,欲言又止。

柳枫心神不定,想着别的事情,故而也未注意。

其实柳敏儿很想脱口说出,此番试探柳枫口风是假,探望柳枫是真。

试想柳敏儿乃官宦人家出身,本身又是滁州船厂的大东家,为救父,经常混迹于官场,与名门权贵打交道,消息灵通自不必言,怎能不晓得柳枫回京的动向?

她早知柳枫为皇帝忌惮,失意在所难免,且也知柳枫处境堪虞,还为她父亲柳毅请命,欲求圣上开释。

她内心早就非常感激,值此深夜打扰,意图显而易见。

柳枫却无暇思索这些,只当以前已经对柳敏儿说明,是故内心坦然如镜,所思所想不是天绍青,就是国家天下,完全没有其他心思,只小酌一杯酒,说道:“前番承诺姑娘,本官自不失言,但依如今现状来看,只怕……”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就自我笑笑,话锋一转道:“有一个人,可以帮到姑娘!”

柳敏儿正想问对方是谁,他自顾脱口道:“燕王……李弘冀,本官已经约了他,明日在此相商,但请宽心!”霍然扭头,带着几分醉意,歪歪斜斜地看向柳敏儿,促狭一笑,可能他忘记苦痛,突然也高兴起来。

柳敏儿也不知他真醉还是假醉,被他那顽皮神态,慑的心神颤乎乎的,竟鬼使神差地垂首呆住,半响才退出太尉府。

红枫,恰似他的生命一样旺盛、奔放。

柳敏儿忽然喜欢起了红枫,虽然柳枫更喜欢青枫,她却一如既往。

正好柳府一处院落就栽种了一株,红色鲜艳,枫叶细长光滑,层次分明地错落着,宛如柳枫的人,有圆润、有棱角,原则分明。

她立在树下观望,眼前火红一片。

现下天色早已向晚,柳府内,五彩琉璃灯在各处枝头高挂,将四下映的通亮,自然衬得这枫树挺拔峭立,更加瑰丽。

在柳敏儿的眼中,只觉得这枫树的屹立,就像柳枫的坚韧和执着。

后边树影遮墙,屋瓦成堆,一片花影摇窗,天绍茵正坐在天绍青榻边,亲睹妹妹入睡,不时用手轻抚妹妹面额,神思无主,不住地踌躇着。

不知不觉已然夜半,天绍琪蹑足走入,叫走了天绍茵。

二人本没有吵醒天绍青,可天绍青本就睡不安稳,便在她们离去后,从榻上坐起,慢慢地爬下床,摸索出房。

深院回廊,飘来清凉晚风,使得花叶扶疏,光影浮浮,幽静绝俗中,落英缤纷飘摇,绚丽夺目。

古藤缠老树,陡峭峻拔的假山石光怪嶙峋,暗藏着一种诡秘静雅。

这一切,天绍青俱都视如不见,她只闻到一阵清幽的花香,却不期前方一抹湛蓝色长衣翛然振荡,一股似药似酒的糅合味道飘入她的鼻端。

树冠遮天,高耸入云,那柳敏儿在前面执壶而立,仰首俯望树端,若有所思。此时此地,她如此专注凝神,人如刻在画中一般,加上她自有英姿流露,临风胜绝,大有俯仰天地之势。

过不多时,她也看到了天绍青,随即想到她在此思念这位绍青姑娘的情人,直将对方忽视,不禁大感惭愧,唤了一声,屈身迎上天绍青。

天绍青不待她走近,已经用鼻头朝前嗅了一嗅,抿唇做浸入状道:“好香啊!柳姑娘,这么晚,你还饮酒呀!”

柳敏儿噗嗤一乐,摇了摇酒壶,教她能够听见酒水之声,神秘兮兮道:“嘿嘿,是药酒!我特意泡制,是打算给李太尉的。”

原来是她想起柳枫饮酒,一时沉浸,才忽有此举。

她习惯了这样惦念一个人,便就不假思索地道出,可才一出口,猛见天绍青神情大变,才觉不妥,忙又讪然改口道:“你不要误会,是家父被关在天牢,是以我想请他帮忙!”

天绍青顿悟,但听她说起柳枫,如此随意,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她虽拥有柳枫,却只能将之埋在心里,当下就没有说话。

柳敏儿还有些惶恐,低首闷思片刻,自顾嘟喃道:“不知道会不会唐突?”

天绍青想起什么,委实觉得酸楚,眼中便就情不自禁地泛出泪花,默默的,教她疏忽忘我。

柳敏儿延视她几眼,陡地意念渐起,便想试一试她,遂笑道:“其实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他了!”

天绍青情急,赶忙道:“他怎么样?”

柳敏儿故意绊住话声,道:“嗯……他一个人在厅里喝酒,皇帝也疏远他,我爹的事,他虽有上表,但皇帝迟迟不应,所以他就闷闷不乐的,哎!也没个人陪他,想来他肯定是不开心的了!”

天绍青闻言,眼泪悄然滑下,恐为柳敏儿窥见,侧首用衣袖擦去。

柳敏儿原本便想教她跟着急一急,如今果然试出她的真心,料定自己所猜不假。

那天绍轩兄妹今个儿也是才至金陵,天绍轩倒是早先一步入城,依着往日友人关系,遂下拜帖求她在金陵城找一找其妹天绍青。

柳敏儿生性大方,自然也没有推托之词,当时就心头一动,哪知那般巧合,他的兄妹也相继到来,又让她见着了天绍青。

柳敏儿为图方便,便索性教他们都住在柳府。

回到柳府那会儿,天家兄妹急于聚首,加之那姓苏的小子,陡然无踪,她也没机会与天绍青好好叙话。

目今天绍青略闻柳枫之事,就忍不住垂泪,柳敏儿难免动容,生出女子相护之心,呆呆地想道:“既然这般想念他,为何你们要分开呢?”

可她并不是笨拙的人,知晓其中必有缘由,她也忆起了濠州雨夜大战后的事情,柳枫情愿任由手臂流血,也扯掉纱布,不管不顾,只流泪痛呼:“青儿!”

那一幕,对柳敏儿印象太过深刻,始终也无法忘怀。

是以她也不冒昧挖掘旁人隐秘,这般看着天绍青,耳畔突然飘过衣鸿影的一句话:“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才配李太尉呢?”

犹记得衣鸿影犹豫道:“如果……如果她是个残缺……”

那时柳敏儿未想太多,只道衣鸿影仅是与她说笑,就如实回道:“还是美女好一些吧!美女配英雄,这样最好了!”

她哪料得竟真被衣鸿影不幸言中:“可是世事往往不会尽如人意!”

如果现今再让柳敏儿选择,柳敏儿未见得就可以大胆直言,虽然那就是她的真心话。

凭心而论,这天绍青若非目盲,柳敏儿倒真会心服口服的,她本就为人爽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甚少含糊其辞,言不由衷。

虽则她偶尔也有些孤傲性子,会对一个能力不甚出众者,看不入眼,但当她看清那人,而那人也令她心折时,她则会诚心接受,并且再也不会在对方面前摆高姿态,这也是她与众不同之处。

她见了天绍青,并不以天绍青是个瞎子,有所轻视,反而天绍青的品貌,达到了她的要求。

因此,她便与天绍青闲话家常,熟络如姐妹一般。

但有一件事是柳敏儿最不喜欢的,那就是翌日清早,她听到天绍琪让天绍青另嫁他人,并叱责道:“青儿,如果你当初肯听大姐的劝告,嫁给那赵铭希,也不至于落到如此模样!”

奇的是,天绍琪竟又无视苏乔,也许天绍琪也眼高于顶,乍见苏乔,就觉得不如意。

柳敏儿不知道她们在争吵什么,只是无意间经过那处院落,被激起无名火,以她看来,若不喜欢一个人,又怎能勉强?

譬如她,虽对柳枫有意,柳枫却无心,她也没觉得就要逼迫别人不可。

她单纯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所以她去了太尉府送药酒,并打探父亲柳毅之事,太尉有何说辞。

柳枫见她不辞辛苦,来回奔走,也不好意思推拒,就命人将药酒收藏,并称:“时辰差不多了,待会儿燕王要来,正好拿此酒待客!”

顿了一顿,柳枫好意征询道:“燕王所谈,亦是关于令父的事,柳大东家要知究竟,可在此侯他!”

柳敏儿笑笑,本要在那里等待,谁知燕王派人来说,有要事在即,改日登门造访。

柳敏儿无奈,只得悻悻出了太尉府,形单影只地走离数丈距离,忽见迎面走来一人,锦衣白面,仪容俊雅,手提宝剑,迎风举步,飒飒利落,长袖也在这种疾奔势头中飞舞,看起来英姿卓卓。

柳敏儿与他擦肩而过,彼时,恰遇那阵疾风乱刮,狂野地扫去了柳敏儿手里一方丝巾。那丝巾当即飘飘荡荡,顺着那人足下,曳飞在地。

柳敏儿因有心事,故也没有及时察觉,反倒是那人心无旁骛地走着,本已快要走过,陡见丝巾一闪,落到他的脚面。

他连忙将目光下移,在那瞬间驻足,蹲下身子,俯地捡起了丝巾,回头凝望着柳敏儿,似要相唤,却见柳敏儿已经走出好远。

他正要出声将之叫住,柳敏儿忽然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他无意停留,心中又盘算着别的事情,就起身继续朝前走去,回头后,他还怕那姑娘会半道折返,又频送了几番目光。

未见柳敏儿,他才连笑自己今日真傻,接着,迈步进入太尉府。

若柳敏儿肯多留一刻,就会知道,他正是极力挽救柳毅出狱的燕王李弘冀。

李弘冀入太尉府后,神情转瞬变的坚定。

黄昏降下,苏乔还是一去未回,这一天到晚,他都在喝酒,重拾酒香,酒的滋味依旧没变,他却已找不到乐趣。

迷迷糊糊,他醉倒在乌衣巷内。

据说那乌衣巷,是晋代王谢等士族的故宅遗地,因时过境迁,几经战乱侵袭,已经不复如初,曾有一度荒凉萧索,满生野草,后来有人修葺,陆续入住,也算慢慢有了生气。

苏乔躺在一间荒弃的废屋里面,那左面残垣断壁,更有人高的荒草笼罩,恰在今晚,风吹草动,显得十分诡秘,好似有人在向苏乔招手。

苏乔忽然变成了十二岁大的孩子,在那幻境内,端坐在这边看书,可他兴味索然,不时朝左壁那头张望。

十天了,他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而他父亲每日不是问诊,就是躲在房间里捣腾。

夜里,苏乔经常听到断断续续地叫声,要么唤他,要么唤他的父亲,更有时可以听到聒耳的呼痛声。

苏神医言辞勒令,无论那里发生什么,也不允许他踏入半步,本来苏乔的房间不在那里,可他有次偶然听到那种声音,实在急切,思念母亲作祟,便偷偷在无人时躲在附近。

然而当那扇门终于未掩严实,可以打开的时候,他看到母亲艰难地抱着父亲的腰,一直呼痛,并哀声道:“求求你,求求你……”

随着他悄悄开门的一霎,这声音忽的中止,一支金簪被父亲从母亲发鬓间拔下来,猛力将母亲刺中。

他面前所见全是父亲的背影,还有母亲见到自己,猝然无法出声的凄美唇角。

她苍白的容颜,父亲与他昔日的欢笑,就这么无情地消失在母亲颈项那股鲜血之中……

求求你,求求你……

苏乔又听到了那种声音,时而呓语,时而连番叫骂:“你这个闻名苏州城的苏神医,苏视忠,杀妻凶手,你怎么狠得下心,娘那般痛苦,她在求你饶过她,你知不知道?”

忽然,他就哭了,睡梦里,神态失常,苏乔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然将这天大的秘密尽数抖出。

待他醒来,便见天绍青立在跟前,神情凝重,察觉到他半拾起身,知已苏醒,忽而说道:“原来你爹是苏神医啊,难怪你可以治好我的病!”

原来天绍青见苏乔未回柳府,便托柳府的下人打听,根据酒馆的人描述,便引她来此,并沿途问人。

不想苏乔呼呼大睡,她因为这场意外,竟将其身世窥知无遗。

苏乔自是一惊,但立刻明白,定是他醉后,又噩梦缠绕,胡乱言语,被她把秘密听去。

可他本性自卑,遇此自觉难堪已极,无面目见天绍青,因为他爹既是苏神医,他就不该拖延天绍青病情,尽可带天绍青寻找父亲医治。

他实有为难之处,天绍青并未怪罪,但他就认定自己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只希望她永远不要获悉才好,偏偏事与愿违,于是满腔悲伤,顿时化作了恼羞成怒,叫道:“不要跟我提他,他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我,他是他!”

他的吼声太大,直将天绍青吓得倒退两步,吃惊于他的过激反应,联系前后种种,以及她与苏乔接触这些时日中,苏乔的神秘举动,似是悟出一些是非,连问道:“这就是你掩饰自己,故意喝酒打架,欺负苏州邻里的原因么?”猛然就想透了初遇苏乔的细节,只是此前被病疾所累,始终没能忆起。

苏乔惊愕,一时无法从容地回答她,不断在心里问自己,酒醉之后,到底说了什么。

可惜记忆难拾,此刻,他只觉一阵后怕。

他望着她,天绍青却望不到他,两人的眼睛对视着,苏乔能从她无神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

他是一脸惊恐,浑身战栗,更淌了满颊汗水。

天绍青也不再刺激他,良久过后,叹气道:“小乔,我想你也许误会你爹了!”

苏乔大叫道:“他杀死我娘,残忍无情,那年我十二岁,亲眼看见他拔下我娘的发簪,杀了她,这有什么可误会的?”

听完他的话,天绍青默然半响,想了一想,又接着问他道:“那你娘死的时候,你可看见她的神情?”

苏乔忽然愣住,禁不住回想起来,九年以来,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此时陡然被她提起,竟感到一种空前的害怕。

天绍青不知他作何感想,却想为他解惑,故而道:“如果她含笑而逝,是自愿的呢?”

“我——”苏乔讷讷地自问,却没有出口,只因他突然被此语惊醒,说不出话,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幕,鲜血溢流时,那被父亲搂住的母亲,竟在看了他一眼后,嘴角边果真带有一丝尚未绽出的笑意。

苏乔从未想过这个答案,是以完全吃惊,似被吓倒一般,愕然呆住。

他尚未从中反应过来,天绍青就低下头,仿佛思及自身似的,沉声道:“如果换做是我,我也愿意选择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

如果真有那一刻,她也真打算那么做,绝非信口雌黄,可惜那段日子,注定陪伴她的不会是柳枫,而她也不希望是柳枫。只因柳枫命运不同于旁人,她不能教柳枫难受,她也要好好为柳枫活着。

苏乔身躯震颤摇晃,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时钟钰说的话:“她到底招惹谁了?怎么会这么惨?这样子痛苦,要是我,情愿——情愿死了,一了百了!”

难道他的母亲真是自愿以死解脱?

苏乔无法相信那是事实,那几乎将他数年坚持的信念,彻底击溃。

简单的事实,他却自我毁灭,信守了九年,而他父亲就自愿承受着,目睹着他的沉沦。

他忽然意态渐趋颠狂,泪眼朦胧,倔强地辩驳道:“可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这么多年来,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天绍青抬起头,郑重道:“也许苏神医他也不好受!”

苏乔立刻仰首大笑:“他在内疚自责,我在怨恨,哈哈哈,这太好笑了!”话未完,就举步冲了出去。

难道九年来,他都做错了吗?

不,不是的,他浪费了九年时间,将青春付于酒水,背负辱骂之声,更将自己扮的龌龊不堪,难道换来的,是一场错误执着?

是世界嘲笑了他,还是他辱没了世界?辱没了他的家,辱没了他自己?

满腔的怨气无处发泄,他胸口窒闷,压抑无比,似乎要将他逼疯。

母亲、还有天绍青,她们的痛苦,一起在他眼前交织,将他的心扯成片片。

兴许是为了一泄为快,也许是这个剧变给了他无穷力量,他没能忍受得住,在街上择来一把剑,一口气冲进太尉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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