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精神分裂
我已经没有选择。
望着六王爷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轮椅磔磔远去的音响一轮接一轮的碾过我的心脏，碾上我的喉头，压迫我的呼吸。
层层密密的军队也跟着撤退，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雄壮的口号，在极短的时间内像刚才突然出现一样的突然消失了。
六王爷有如此整备的军容，强大的军队，这都是大家长期忽略了的一个事实。而此刻，这俨然已由京畿卫戍部队变为了他的私人卫队。
那种无形的持续的压力——惟在第一次谒见十三殿下时短暂的感受过——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逝了，我的身体终于虚脱的倒在了地上。
整整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不停的战斗，不停的阴谋，在螳螂与黄雀之间变换着身份，最后还是变成了那美味的秋蝉。除了在马车上稍微吃了点东西，也几乎是二十四小时水米未沾了。受了“精神爆裂”之后，对于自身力量的控制已经不如常时。此刻，那浑身充溢的能量终于不受控制的汇合外部的忧虑内外交加的击垮了我。
“你怎么了？”
一只温润的小手随着那嫩滑的嗓音搭在了我的肩头。
“啊——”的一声惊呼，那只小手被震了开去。
“你，你身上好烫，原来你在发高烧。”
我明白，刚才震开她的是我全身激荡的力量。不过，淋了一天的雨，此刻我身上确实也有一种忽冷忽热的感觉，而这次，已不是我第一次暴露在疾风冷雨之中。十三岁那年被冰雪冻伤的旧疾看来又加深了，也开始发作起来。
牙齿开始阵阵的发抖，身体也开始瑟瑟的收缩。我已经如一摊烂泥般倒在宿夜的积水里。
必须离开这里，一个温暖的火炉，就可以让我重新振作。我必须要在三天之内完成六王爷的要求，否则，否则……公主他们都危险了。
三天，一个绝对短小的期限，现在也变得十分的遥远，简直是遥不可及，想要仔细思考都是不可能。这又浅又深的沟壑，我必须勇敢的跨越。
曾经，因为不能像贵族般接受正常的教育，学习文化知识，我下定决心要做一名贵族。现在，我做到了。
却并没有得到想象的自由，原来贵族们还有争权夺势的烦恼。
当我见到公主的时候，又下定决心要保护她不受侵害。此刻，我却不知道我是否能再次做到。
我自己，却在这一个一个的圆圈里转来转去，刚钻出这个，又陷入了下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我会厌倦。
此时，我就有些厌倦了，看到六王爷，那种阴险与狠辣，长期轮椅生活而变形的躯体与心态，只是由于无限的权力，从前所有的天下赞誉的“孝行”如今都变得虚伪起来。
我却不能放弃，就算我会厌倦，我也不是一个能够放弃的人。
我要站起来！
这才是此刻唯一要做的事。我大声的告诫自己。
想用双手撑起自己酸软的身体，可刚一动弹，一阵肉体的绵软感就无情的袭击了我，我忍不住哼了一声，再次跌进浑浊的积水里。
“我扶你呀！”
又是刚才那嫩滑的语声，两只小手已经一扶着我腰间，一插入我腋下，将我扶了起来。没想到她居然有这样的力气。
“你，还没走？”在我沉思之时，我以为她早已走了。
“不。你要去哪里，我扶你去。”
“你？”我不禁抬起头，看了看她。
稚嫩的小脸，弯弯的淡眉，闪亮的睫毛下亮闪闪的黑色眼眸正紧盯着我。
“别小看我，我也是一名武士耶。放心吧，不会把你扶得摔倒的。嘻嘻。”
“你是谁？六王爷的人？我不要你扶！”一种莫名的厌恶突然升起，我用力的试图推开她，却完全没有丝毫的力气。
“哈，我偏要来扶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不错，我正是六王爷的人，只不过是后院的一个小丫头，可不是王爷叫我来的呀。这样吧，我扶你出去，雇一辆马车送你回去。你要去哪里？”
看着她一定要坚持，我也没办法了，毕竟我此刻根本没有能力拒绝别人的帮助，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我也确实不再忍心继续的呵斥她。而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下人。
“好吧，那多谢。我要回十四公主府。不过，你，你真的扶得动我？”我实在有些迟疑，看着她单薄瘦小尚未发育的躯体。
“当然真的！别看我还没有通过武士考试，可我真的是一名武士！王府里很多人都是我的师傅呢！啊，不，我是说，我常常偷看他们练功，偷听他们谈论武道。”
一边说着，她一边扶动我不算太轻的身体向外面移动。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我有些好奇了，她可真是有些大胆，居然敢去偷看王府武士们练功。这些可都是高明的武士，下人们偷看已经是不允许的了，更何况偷学，而这些武士居然也不会发现？
“当然怕，但是夫人很疼我的，我常常是跟着小姐在一边看，当然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了。再加上有小姐指点我，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了。嘻。”
看不出她竟是这样聪明的小女孩。
只是我也没有仔细考虑她为何要如此详细的给我解释这个中原由，只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
果然她的力气很大，并不怎么费力的我俩就到了门外。我们走的是一个小门，不是我冲进来时的正门，居然也没有遇到什么人。大概，六王爷也晓谕下面，不要拦阻我的进出。毕竟，这几天我肯定会为完成他的要求而尽力，不可能耍出什么花样的。
通过控制一个人关心的人来胁迫他，有时比强迫更有效。
刚出门口，她就叫住了一辆驶过的大车。
“车夫，把这位大爷扶上车，轻点，轻点，他正在发着高烧！好，好，轻轻的，轻轻的放，给他盖上。好了，赶车吧，十四公主府！”
听她不紧不慢的指挥着车夫做这做那，竟然甚是熟练，绝无普通小姑娘的羞怯与慌乱。
“你怎么这么，嘿嘿……”我想问她，但只说了一半，相信她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哦，你问我为何如此熟练，不像我的年龄是吧？嘻，我常跟着夫人小姐出去，早看熟了也听多了。”
“原来如此啊。”我有些释然了，就这样安然的躺在了车上。
这车上的软榻与车内的装饰此刻都清楚的落入了我的感官之中。眼看处，描金鎏红，竟煞是华丽，不类寻常公共马车。身躺处，绵软温香，也着实舒服，不象一般沿街载客的大车。
看着我的眼光四处流转，她大概也猜到了我想法，说道：“这可不是京城里别处寻常人家间到处乱转叫卖拉人的车子，这是专门在各处显贵府外拉生意的豪华包车，价格也高过一般的几倍呢。”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想起了，确实，我也常在公主府外见过这样的一些大车，只是通常都与凌大哥一道进出，从没坐过这样的马车。
“对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这样外出不怕府内寻找吗？”
“没事儿的，大家都很疼我，郡主小姐与夫人昨日就出去了，没人会叫我的。我就是到处玩，也不会有人说我的。恩，我叫小沙，你就叫我沙儿吧。”
“沙儿……沙儿……听可爱的名字啊。”
“是呀，我只是这尘世间的一粒小小的沙砾。”说着，她的表情有些黯淡，转瞬又复再开颜而笑，“不过，我不会气馁的，我总会成为一名大武士，真正的武士，让大家都会看得起我。”
看着沙儿天真的比划，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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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公主府门外，大车停下了。
在那车夫的扶持下，我到了门口。大门依然紧闭，我现在也还不知道昨天府里究竟是否出现了什么事情。想来，昨天凌大哥他们应该是在府外行动，直接打算以武力接管四、九王爷在朝中的权力。
行动或许成功了，因为四王爷真正的筹码已经押在了城外对公主一行的袭击上面。只要能够消灭公主，自然就可以轻易扫除朝廷之中撒哈拉亲王的势力。
或许，在最后时刻，六王爷的势力才突然插进来，打乱了这一切的行动部署。面对四王爷与以公主为代表的撒哈拉亲王的势力，他或许是一举歼之的，毕竟，我们已经两败俱伤。
就在这两日，朝廷上大规模的清洗活动或许就要展开。当然，假如可以减少一些阻力，六王爷会更开心。毕竟，要想登上权力的顶峰，也是需要一些虚假的仁慈。
“敲门。”
我对那车夫说道。
厚实的木质大门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回响。
过了一会，旁边的侧门开了。
“谁呀？原来是雪戈男爵。”出来的正是一位门房，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让进了府内。
“我受了伤，公主命令我先回来。你马上去找密德兰大人……什么，他失踪了？克兰大人呢，也不在？现在府里还有谁在管事，就叫他们来大厅，我有要事！快！”
一听那几个人都不在，我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他们表面上是两府的管家，其实都是贵族，更是两府势力暗中的代表。以往，与朝中大臣的联系，都是通过他们。当然，这些事，不只这两人知道，还有几位府里的管事也有经手。
现在，我就是要这些人与我一起，商量出一个对策。是马上通令我们在朝中的势力向六王爷效忠，还是先拖延住以便救出公主。
毕竟，这不是说放弃就可以放弃的事情。
先打发走了那车夫，我靠着沙儿在大厅中坐下了。旁边那两个高大的座位，是公主与亲王的，则虚位以待它们的主人归来。
“大人，他们来了。”刚才那门房跑进来说道。
“好，叫他们进来。沙儿，你到我房里等我吧。老王，你带这位小姑娘去。”
门房老王带着沙儿出去了。对于沙儿的身份，还是一个谜，我不敢过于相信她。
进来了几个人，都是府中的管事，也有认识的。
待大家坐定后，我正准备说话时，发现他们脸上都有些掩饰不住的慌乱。或许他们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各位，我长话短说。大家都知道，昨天我们是打算一举歼灭四、九王爷联合的势力，并取而代之的。现在，六王爷却意外的蹿了起来，抓住了公主与凌玄发他们，并以他们为要挟，要求我们公主府与撒哈拉亲王府向他效忠，推举他为新的皇帝。各位以为如何？时间只有三天！”
嘈杂与交头接耳开始弥漫，大难临头的不安与骚动开始笼罩人们的情绪。
要是亲王在就好了？我突然想到。
过了好一会，还是没人提出什么意见。假如真的任他们这样拖下去，那可一切都完了。而此刻，我也不过强撑病体而已，随时可能倒下，我实在没有时间来与他们漫漫的磨。
“没人有什么好的建议吗？那好吧，这是公主的令符，目前在公主与亲王不在的情况下，就由我来决定与承担吧。我宣布，你们负责联络，明天上午将我们在朝中的亲信重臣都召集过来，我们共同商量效忠事宜。由于公主在他们手上，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就向六王爷效忠吧。然后在两天之内商定推举新任皇帝之事。一切要在后天下午黄昏之前办妥。好了，下去吧，不得迟疑，否则格杀勿论！”
情况已经很紧急了，随时都可能出现新的变化，目前我根本没有任何筹码可以进行拖延，一切都必须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完成。
尽量把时间拖到后日黄昏时刻，这已是目前我唯一可以做到的了。
而我，还必须保证今天之内恢复元气。
对这一点，我实在没有多少信心，此刻，我就已经快要崩溃。就连最后恐吓时的语句，都差点不能完整的说出。
他们都出去了。门房老王也进来了。
“大人，您……”
“扶我回房。”
我只能有气无力的说道。
“对了，给我准备一个火炉，熬些汤药，我受了风寒。”
虽然这些东西或许对目前我的身体并不会有多少效果，但我必须一试，三天，绝对是一个正在飞快逝去的时间期限。
沙儿已经在房里坐得很不耐烦了。看到我一被扶进屋，她就跑了过来，要扶我到床上。门房老王以为她是我新收的丫头，却也并不在意。
过了一会，火炉来了，汤药也来了，还有热水，新鲜的饭菜。
我早已在沙儿的服侍下躺在了床上。
待老王出去后，沙儿就插上了门，坐在床附近，一边陪我说话，一边给我熬药，当然，还喂我喝稀饭。
对于沙儿的突然出现，并一直像丫头一样的侍侯我，——尽管她说她就是一名丫头——我仍然觉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或许她是六王爷精心安排的棋子？不过，这对我已经没多少意义了，我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怕我有阴谋？派人监视我？或许这是其真实的目的。
但我并不希望真是这样，毕竟，她只是一名天真可爱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寒冷与热潮就在此刻包裹了我。“精神爆裂”本来已经被我控制到了一半被封印的意识领域里，此刻也开始突破了它的领域，侵入现在的意识空间。
那无法想象，无法忍受的苦楚，烦恼，忧愁，疑惧，伤心，涕下，恐惧，离别，阴郁，都在同一时刻涌上我的心头。
“冷，冷得发慌！”我忍不住说了出来，根本已经忘了身处的所在。
我只觉得手臂在颤抖，肩膀在摇晃，腿脚在收缩，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每一截骨头都开始变形，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分的合的，鼻涕泪水口水都流了出来，我甚至已经听到了我的呜咽，好象成千上万种不同的痛苦与恐怖，烦闷与无聊都化作了我此刻每一个毛孔的真实感受。
在我最空虚与无助之时，“精神爆裂”终于乘虚而入发作了，所有的自我控制与刻意忍耐都在此刻失去了作用。
一个温暖滑腻的身体贴在了我的身上，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