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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灯火忽明忽暗。魏晓飞双手托腮坐在地桌前。白天,她去粮库办事,在供销社门口碰见了哥哥。哥哥一见面就问:

“王坚寄出去的论文有信没有?”

她不以为然地问:“什么论文?”

“有关玉米栽培方面的。”魏晓成说:“可能有两万多字。”

“谁说的?”

“那天他来邮我看见了。”

“还不是抄书上的!”

“那你也抄一份,我看你敢不敢邮。”

……

她不能完全相信,但又不能不信。她真不明白,种苞米都受到了限制,他哪来的精神去写什么论文!是不是想以此扬扬名,顺劲儿找个工作?难道他不知失败的可耻吗?

“魏晓飞,让你去大队开会呢。”

“行。”门外传来一嗓子,晓飞忙迎了出去,见是大队看屋的老孟头,她热情地让着:“大叔,进来坐一会儿吧。”

“不的啦,”老孟头摆摆手,说:“我还要去通知队长。”

天已尽黄昏。晚饭后的人们,都聚集在大道两旁,津津有味地聊着天。魏晓飞穿过三三两两闲聊的人们,向大队方向急奔而去。本应叫麻兴福一声,想到这几天秦淑珍对她纠缠不休,还动不动把儿子的照片往她手里塞。她虽然不像钱秀金那样好谈情说爱,可从秦淑珍的表情上看,麻家一家人为了儿子正在追求自己。她感觉到的这一点是那么的明显!于是,她便懊恼自己当初就不该去买他们的头巾!就说麻兴福吧,平白无故让记工员给自己加了好几回工分,算账时她还得——往外刨。真是笑话!手段和便宜怎么能索取爱情?她很苦恼。她常常这么想,做一个女孩真的不容易啊!要男孩,大刀阔斧,又何苦提心吊胆加这份小心!

她心事重重地推开了大队的房门,叫她默然失措!里屋没有她想象中的生产队长和会计,只要马天才与老孟头两个在吃饭。她那本来发胀的大脑“嗡”地一响,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两步。这黑灯瞎火的,莫非真像爸爸所说的那样……还没等她进一步地思索,马天才开口了:

“魏晓飞,进来呀,怕什么!”

“孟大叔,你不是还招呼队长吗?”她没理睬马天才,直接对着老孟头说。

“我都通知了。”他边收拾碗筷边说:“你进屋来坐吧。”

魏晓飞那像烟雾一样的思绪在老孟头的一句话后中断了。她落落大方地坐在了炕沿边上。

“魏晓飞,今天找你,就是让你再写……份申请书。”马天才边说边打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叠纸,并从中抽出一张红色的纸张递给晓飞说:

“这是杨书记特别关照的,你自己看看吧。”

灯光下,一张鲜红色折叠式的硬壳纸的封面上,印着金黄色的大字:入党志愿书。

魏晓飞双手捧着它,用力地眨动着眼睛,那闪亮的双眸,迸发着少女兴奋的神色。这不能是梦幻吧?红纸黄字,闪耀着光辉。顿时,心血涌上面颊,她只觉得浑身的温度都在上升、上升……

“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是中国各族人民利益的忠实代表,是中国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党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共产主义的社会制度……”自己就要加入这个伟大的组织,不仅仅是高兴和自豪!这是她久有之心,长存之志!

中国共产党,从她诞生之日起,就显示出其生命之活力,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历经艰苦卓绝的斗争,进行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撵走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反动派,战胜了百年的魔鬼,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在艰苦磨难的日子里,有多少党员不图名、不图利,为了寻求真理而不畏艰难,为了党而舍生忘死,为了这个革命事业和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中国共产党是伟大民族的骄傲和自豪!

魏晓飞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她真想奋臂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可喉咙里好像塞了棉花团,软绵绵的叫她发不出声音来。

幸福、自豪、晶莹的泪珠就围在眼圈。她用专注的目光看着,那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荣幸,一种跋涉之后的超脱,爸爸临行前的千叮万嘱,此刻在她的脑海里是冷却了的概念,是一种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标本。

这也难怪!当一个年轻人在她执著追求的东西达到了理想之愿望的时刻,她大脑皮层往往会在顷刻间麻木。

马天才的目光要比魏晓飞专注。不过,他没去看入党志愿书,而是把目光死死盯在这个美丽、俊俏、激动着的姑娘的脸上。特别是她的每一个神色的微妙变化,他都感觉得是那么明显。“量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逃出我的巴掌!”这是他的心里话,并没出口。

魏三乐虽是主任,可他僵死、固执,在日常工作中,马天才不得不畏惧他三分。这个入党志愿书在他手里足足拿了十几天,硬是不敢递出去。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动机,因为做贼心虚,所以这个保护伞他掌握的是相当的困难。

“魏晓飞,你看看还有什么意见没有?”马天才尽力稳定自己高涨起来的情绪,尽管内心像猴抓一样。

“意见?”姑娘挑着眉梢,又把目光落在了入党志愿书上,说:“我能有什么意见呢?请组织上考验我好了。”

“没什么考验的,都是自己人,你填吧,只要填好了,你就是一名党员了。”

本来填表后,有一年的考验期,现在通过马天才的嘴,她却成了一名“正式”的党员。由于性格急躁,入党心切,这事她连想都没来得及想就说:

“谢谢党支部对我的关怀和体贴,我决不会辜负组织上对我寄托的希望,今后一定好好干。”

“以后嘛,你的前途是光明的!”马天才眉飞色舞地说着,思绪在他那大长脸上飘荡,在那稀疏的皱褶里翱翔,衡量成败的天平不断地浮现。他走到她的身旁,伸手去拍她的肩膀。

魏晓飞装作系鞋带,巧妙地一哈腰,马天才的手落了空。她直起腰时,见马天才那张无事常忧的脸上,荡漾着自以为是的笑容,两只小眼闪动着流星划过似的光亮。她在想,他一定是为了发现一个能文能武的自己而激动吧?因为有爸爸的威严在,她从不去想马天才会对她做什么不轨的打算。

“我该回去了。”

“你马上就可以填呀?”

“还是回去再填吧。”

“那好,咱们一起走吧,我正好也要去你们队开队委会。”

夜来了。

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遮掩着月牙儿和星星,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像要砸下来的破锅。夜风溜溜吹来,透心地凉。

魏晓飞发着烧的脸已经退热,她猛然觉到,在这黑夜里与马天才同行,实在不怎么样!于是,她抓起入党志愿书快步如风,把马天才甩了一大截。

姑娘在感情冲动时最容易占有。在这点上,马天才可有足够的经验。走到一队的十字路口时,他叫住了魏晓飞:

“走吧,去队里开队委会,你是会计又是妇女队长。”

“开会在麻队长家,从来不在生产队。”她在前边停下来告诉他。

“有特殊情况,不能总在他家呀!”他也告诉她。

天真的姑娘什么也没说,跟着他向生产队走去。绕过大粪堆,来到生产队房后大墙的豁口处,马天才突然停住,说:

“你先在这儿等着,我看屋里有没有开会的。”

还没等晓飞说什么,他便偷偷地做了一个姿势,大胆地张开了双手,向魏晓飞猛扑过去。

魏晓飞霍然警觉,她像触了电似地挣扎着。马天才把她挤在墙壁上,喘着粗气说:

“你不要怕。”

“放开我!”她用力地喊着。

“你喊吧,”他恐吓她,压低声音说:“有人来,看谁丢人。反正我是男人。”

“去你妈的!”她用力挣扎着。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否则……”

“混蛋!我可不是有道就上的sao货!”她愤怒地吵着,奋力地挣脱着。

马天才那钳子似的双手用力地抓着她的臂膀,张开了血盆大口就去吻她的面颊。悔恨、愤怒袭上她的心头。当她感到呼着酒气的嘴向她伸过来时,她低下头,对准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马天才“哎哟”一声松开了手,疼得他“嗷嗷”直叫。

魏晓飞撒腿就向北跑去,过度的惊吓,她已筋疲力尽,刚跑到大墙的豁口处,突然被一块坯头儿绊了个大跟头。

马天才像挨了子弹的野兽,被这一口给激怒了。他发疯地扑向魏晓飞,嘴里不停地骂着肮脏秽语。

“我可要喊了!”被他再次抓住的魏晓飞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收拾完你再说。”马天才兽性大发,冷不防将晓飞的腿一绊就势将她摁倒在地。他毕竟是男子汉,她哪是他的对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个人猛地冲到他们的身边,对准马天才的后脑勺就是一拳。

马天才像斗败的狮子,捂着脑瓜坐在了地上。

“色胆包天!”那人上前扶起魏晓飞,冲着马天才愤愤地说了一句。

“王坚!”魏晓飞一把抓住了王坚的胳膊。她只愿随着自己的思绪思考问题,彻底地忽略了马天才那卑劣肮脏的灵魂,险些酿成终生大祸。

“我看你以后还入不入党!”马天才挣扎着站了起来。

魏晓飞这才发现自己兜里还装着那个入党志愿书,一阵窒息的愤怒使她感觉到天旋地转……

“不识抬举!把入党志愿书还给我,我他妈用这个还照样!”

魏晓飞把入党志愿书撕碎抛向马天才,痛恨地骂道:

“马大巴掌,你这个败类!这表我不填,也不能再让你的狗爪来败坏党的声誉!”

时处早春,这几天生产队正在烧着黄粪。为了安全,也为了烧得好一点,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去看看、捅捅、盖盖。徐万腿脚不便,这个活便被王坚主动承担了下来。

钱秀金死后,辛辣的闲言,添枝加叶的碎语,像裹着刀片的西北风,刺耳又钻心。人们见着他时,几乎是白眼相对,唾沫相送。外边是这样,家里也不平静。父母常因那两元钱翻起那五百元……

尽管内外夹击,他还是以顽强的毅力克制着感情上的悲伤,依据两年来种植苞米的实际经验,写出了两万多字的论文。那天他去邮局,但他没去邮寄。有关气候、种子、土质的关系他只略略地作了概括,并没作具体的剖析。

这几天,父母不睡他不敢点灯。听见父母咳嗽声,他还要熄灯。在梦一般的现实里,他艰难地看了写,写了改。今天九点多钟,他终于把缺少的内容充实了进去。

这两万来字虽是不起眼的东西,但那里面饱含着王坚的滴滴心血。他睡不下,索性来到粪堆上查看。

魏晓飞痛不欲生。她悲戚的样子有些可怜,但他知道她不需要他去可怜。

一个姑娘在痛苦时,是最要别人的安慰、体贴与同情的,更何况王坚还是刚救过她的人,然而他不能这样做,甚至连一句关注的话他也不会对她说的。

“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止住哭声。羞愧、委屈、痛苦、悔恨、感激……她说不出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味道。

“王坚,我很感谢你。”

“用不着。”他走出几步后说:“我不知道是你。不过不管是谁,只要她被人欺负,我都要挺身而出的。”

他在向她坦白自己的心理,惟恐自己的行动又引起她的误解,因为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误解。

“王坚,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生气?他能生谁的气呢?二十一年来,他只知道忍耐,哪里还敢琢磨“生气”二字!这样的时候问起这话,岂不是把人当成了傻子。

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唯一良药。多少个繁星密布的夜晚,多少个黎明破晓的清晨,他思索,他痛苦。他一手酿造的苦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硬摁脖子逼,他也不会再去想入非非了!

在人生的路上,只有经过暴风雨的洗礼,只有在荆棘丛生中迈步的人,才能用双手去创造财富,以至于维持自己的生命。

“生气?我是瞎子、聋子、哑巴,可我不是疯子。”他很激动地说:“那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魏晓飞把这生命史册上的一页狠心地揭了过去,他不也把那血泪凝结的一页撕掉了吗?于是,他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他慌忙地更正道:“我没什么值得你原谅的。”

魏晓飞仿佛给人推进了冰窟中。她能说什么呢?自己踢开了他、憎恨过他、面对面地教训过他、路上相遇时用眼瞪过他、用口吐过他,现在,又是他救了她。

两年来,她是怀着怎样的心劲去追求、去攀登啊!她时时都在做着青春的美梦,她刻刻都在为自己的青春之花添枝加叶——而今,她一无所获。爱自己的人,被自己抛弃,直至不可挽回的地步;追求的憧憬,像肥皂沫一样,已被腐败堕落的马天才给毁灭了。生活留给她的,只是一片凄惨的空白。

回首往事、目睹现实、展望未来,是灰心、伤心、还是痛心?她沉浸在忏悔愤恨的悬崖之上,痛苦、悲哀的深渊之下……

天穹深处,隐约闪出白色,难以辨清的天底,静静地腑视北国早春的大地。树、房屋,无声无息地静卧在深夜之中。宇宙,把它们和他们全部拥抱了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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