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身体裹在长袍和兜帽里，伯里克利和葛列格一前一后的从雅典城出来，此行的目标就住在城外临近庇拉尤斯港的海滨，伊壁鸠鲁学院的域内。
夜寒，海风正紧，吹面冷澈。但伯里克利自不必说，葛列格也有艺业伴身，些许冷风算不得什么。而周遭行人，却不禁加快了脚步。眼见的鼻端的鱼腥气越来越重，道上行人也几近绝迹，毕竟在公元前1世纪，即使文明程度遥遥领先于西方世界的雅典，也谈不上什么夜生活。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风中送来隐隐约约的话声，若是初来乍到的访客，怕是会闻声色变，以为是神话中的海妖降临此间，但以这两人的耳力，却自分辨出男子醉醺醺的粗俗笑骂和女子曲意奉承的柔媚婉语，极目所至，甚至看得到昏暗火光中错落有致的小院门口，孔武有力的海员和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们打情骂俏的场景。
葛列格厌恶的别过脸去，这些下贱的外邦人！
他知道那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也并不排斥这种行为。雅典城内不是没有**，不过比起眼前的同行，她们无疑是**中的高层……甚至被雅典人们称为伴侣。一切君主、将军、贤哲、艺术家、演说家、政治家等，都亲近过这些高等**。那些女人们接受过一定教育，能够和文采风流的客人讨论文学、艺术或哲学以取悦他们。柏拉图和伊壁鸠鲁两位贤哲、还有诡辩学派的雄辩家德摩斯梯尼等，都和当时的名妓发生过关系，风流韵事街知巷闻。
就在260年前，德摩斯梯尼本人还审理过一个名叫丽尔娜的**的案件，她被指控和另一位雅典公民像夫妻一样地同居，因为**是没有资格取得这种地位的。德摩斯梯尼说了一段很有名的话，为日后无数个世代的希腊男子津津乐道：
“我们雇佣**，是为了像情人一样和她们作乐；我们雇佣女仆，是为了让她们侍候我们；我们娶妻子，是为了让她们为我们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看管好我们的家产。“葛列格轻声念诵着，藉以平复心头涌动的阵阵邪火。
“的确，”他厌烦的想，“**是卑贱的存在，但这并不是她们与外邦人交易的理由。那些靠雅典人的施舍才得以活下去的家伙，没有公民权的寄生虫，即使与雅典女子结婚也不被视为合法婚姻。因此他们千方百计寻找居留的理由，而这一带的**户就成了这些海员、矿工、脚夫和小商贩的乐土，后者获得安身立命的金钱，而前者收获自我膨胀的满足。”
“现在知道后悔了吗？短视的外邦人！谁让当初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你们不明智的抵制提洛同盟，不聚集在民主的雅典旗下，而跟斯巴达蛮子为伍。当整个希腊陷入动荡和贫穷，只有强大而富有的雅典才是唯一的火炬！感谢慷慨的雅典人吧，外邦人，没有公民权的你们比起萨拉米斯岛的边区居民已经够幸运，与被斯巴达蛮子们敲骨吸髓的黑劳士相比更是判若云泥！”
这一番话，年轻的副官并未宣之于口。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的所想。而处在侧后的伯里克利把这一切收入眼底，心底忍不住叹气。
外邦人的尴尬境遇，就像铅块一般压在他的心口。
自大希腊时代以来，希腊各邦对外政策各个不同，有的限制外邦人购买地产，借以保障公民的财产权；有的立法宽松，允许外邦人入籍，借此吸收外国艺匠、医生和教师；有的则实施排外条例，禁止外邦人无故入境，外邦人既没有公民权，也不能入籍为公民，不得购买土地，与本国女子结婚不得视为合法婚姻，还要交纳城邦公民不交的人头税。
凡此种种，导致城邦成为特权公民的特权公社，造成了公民和外邦人间严格的界限，促成了奴隶制和边区居民制度。而在公民权这一问题上，自诩最温文和明智的雅典人也例不能外。城邦经济中心的地位不可避免地要吸引大量人口到那里去，于是他们和其它所有希腊人一样，认为雅典人自己是一个大家庭，只有同一血统的人才能成为公民，外邦人居留时间再长也不行。
即使在伟大领袖梭伦的时代，雅典城里的正式公民也不过两万人，而二等公民外邦人和奴隶却有二十万之多。不算奴隶，外邦人都是自愿前来的移民，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离开，但许多人还是长期地居住在雅典，尽心竭力地贡献自己的才能，以此表现对雅典的满意和忠诚。
在十倍之数的二等公民劳作之上，才有雅典的兴盛文明和繁荣局面。
无论是作为雅典首席执政的伯里克利，还是罗尔斯《正义论》的信者，他清楚的知道，如果把社会财富比做一锅粥，那么五种分粥的办法中唯有第五种办法最能导致普遍公平和随之而来的稳定……那就是让分粥者最后领粥，即要等所有人把粥领走了，自己才能取剩下的那份。那么，这样的尴尬情势发展下去，将把雅典引向何方？
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那是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终焉。当雅典一败涂地，城邦被斯巴达的傀儡三十僭主所左右，连苏格拉底都以民主的名义被处死。雅典公民震惊于民主的虚弱与人心的无常，这时候，谁还分得出谁是雅典人，谁是二等公民，他们都是斯巴达的奴才的奴才！
就在这时候，伯里克利站了出来，曾经背弃首席执政的雅典人重新聚集在他的身旁，为了雅典的独立和民主而做出不懈抗争。因为公理和正义，更因为神的恩惠，他改变了注定的结局。但当他试图改变就在眼前的不公平，却发现自己面抗的是整个雅典的存在基石。于是他退缩了，寄希望于靠雅典的发展来解决一切。
他错了。
奢侈的增长和心智的开放使得道德更加松弛。300年的休养生息，带来了雅典经济的兴盛。而在摆脱了对斯巴达人的恐惧后，雅典人重建了他们的商业舰队和海军武装，也重建了属于雅典的地中海世界。在奴隶的劳作下，劳瑞姆的矿藏被重新开采。大量的白银被发掘出来，金钱的生产远远超过了商品的生产。
岁月轮回，一切似曾相识。
物价飞涨，工酬却变化不大，很多穷人背负起沉重的债务。财富在贱买贵卖的商贸领域中增长起来，人们在一处以便宜的价钱购得货物，再到别处或国外高价出售，从中获利。那些头脑灵活的人都很快发家致富，而质朴到缺乏心机的人只在越来越多的抱怨着财富的泡沫化。
奥林匹斯诸神神殿的数量和服务大大增加，神的侍者们放下了身段，不仅进行投资，还提供贷款。公元前的金融信用系统发展起来。社会财富由固定田产变成了流动货币或商品，这种转变也促成了对金钱的狂热追逐。在这样富足的景象中，贫穷也大大增加。各式各样的自由交易使得精明的人赚到更多的钱，而单纯的人也越来越快的丧失了自己的财富。
伯里克利不喜欢柏拉图，但并不意味着不同意那哲人王的全部看法，例如……雅典已经变成两个城市，一个是富人的，一个穷人的，彼此之间互相交战。
伯里克利痛苦的看着眼前脱离了设想的一切。穷人希望通过立法和革命夺取富人的财富，富人则针锋相对组织起来对抗穷人。雅典的哲人们基本都在穷人一方，甚至柏拉图那样豪奢的人也被平等思想所鼓舞，加入了穷人一方。
最后，他漫长期待中的合法斗争以另一种形式嬗变……贫穷的市民占据了公民大会，投票决议将富人的财产都充入国库，并重新分配给底层的民众。陪审法庭中，城邦立法者调动一切聪明才智去发掘新的财政资源。全面征税的结果是使人们纷纷隐瞒自己的财富和收入，民众普遍逃税，有多少征税的办法，就有多少逃税的高招。征税的税吏任意闯入房屋，掠夺物品，还把逃税者监禁起来迫使其偿还税款。
一切都乱了套了，雅典自恃的道德律和智识，苍白而丑恶。
每个有远见的雅典人都应该记得273年前的那一番谈话，就像发生在昨天。年高德劭的富人埃索克拉恳切的说：“当我还是个小孩时，财富是一种安全而令人羡慕的东西，每个人希望拥有更多的财富但现在，每个人都拒绝承认自己很富有，仿佛这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和富人一样，中产阶级也开始不信任城邦的民主游戏，认为民主只是一种权力支持下的嫉妒。而穷人们，特别是二等公民则认为，民主是财富分化基础上的徒劳选举和虚伪平等。贫民和富翁、雅典人和外邦人、民主派和激进派，整个雅典成为了一个大*桶，而短短的*直通向首席执政的座下。
怨天尤人无济于事，因为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伯里克利，也就是他本人。
神常常给人间降下灾祸，有时候是火山地震、有时候是兵火灾患，还有时候是理想主义者和正人君子，那个人的说法，却是不无道理！
“阁下、阁下！”
“唔，“首席执政摇摇头，仿佛要把心中的隐忧随风散发，瞥见副官焦急的面庞，他勉力一笑，“刚才的演说耗费了不少精神。让你担心了，葛列格。”看到伯里克利苍白的面色，葛列格知趣的把疑问埋在心底，侧过身去。
“阁下，伊壁鸠鲁学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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