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月上中天、万簌寂静，巍巍擎苍台轮廓深沉，夜风嚣张烈烈乱人衣裾，春秋负手立于台上，远眺夜幕之中英耳峰起伏的轮廓，心绪难平。
几乎无法回殿面对宝良，她的谨小慎微、脉脉含情；她的温言软语、慰贴和婉，在他的眼中无不是深深地讽刺，讽刺自己的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到头来牺牲幸福牺牲婚姻，却以失败告终。
君罗一定也在嘲笑自己吧，自己如此狠绝地放弃了对她的爱慕，如今落得如此收场，这便是自己背叛爱情的报应。
眼角湿润，于是更高的扬起了下颔，依稀泪光在金蟾的映照之下夺夺生辉，那光芒从璀璨晶莹渐渐干涸黯淡，虽然此次豁上幸福惨淡收场，不过春秋不会这么轻易驻足，他没有退路没有其他的选择，更没有太多的时间伤感惋惜。
于是轻轻侧身，忽然见到石廊之上依稀灯影之间，一个衣袂翩翩的身影，辉煌的灯火斜映在她的脸上，笑容明明暗暗——正是美室。
一日之内让徐罗伐几度震惊的玺主美室！
说服君罗之后，她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到花舞场转了一圈儿，信步便走到了擎苍台上，却看到了春秋，于是便站在原地远远地观察。
春秋，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确成功地欺骗了自己，认为可以将他控制在股掌之中，认为他果如表面上那般游戏人间，认为他不过还是一个孩子。
而春秋在看清美室之后，嘴角略斜，他绝不会让美室看出他的伤感他的沮丧，因此依然还是那般游戏诙谐的态度，习惯性地武装自己。
“今晚新罗宫中，看来是多人无眠。”施以垂眸礼后，语气似谑似讽，春秋看向美室，看到的是一张浅笑嫣然的云莹娇颜。
假面之上浮现的玩世不恭与得意骄傲并没能继续欺骗美室，她星空一般的无底深眸敏锐地洞悉了春秋心中的沮丧，有时候掩示只是可笑的心虚，美室忽然想要给春秋最后的忠告。
于是略略前倾两步，嘴角的笑容在灯火辉映之下，绚烂轻暖有如春风款款，尚未说话眸中便流光回转，两排柳眉弧度温柔，轻语柔声：“在我面前武装无用。”
嘴角的诙谐一滞，渐渐苍白，春秋下意识退了一步。
“躲避也是无用。”轻轻地摇着头，步摇上的点点珠翠折射成流光点点，美室却忽然将灿烂的笑意收得一丝不见，语气也蓦地低沉而锐利：“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都想与本宫为敌，结果以丧失生命作为代价。”
春秋再想不到美室会说起这些，步步后跌，狭长双目瞪在美室有些狰狞的脸上，心底恐惧滋生。
“无用的武装，怯懦的躲避，甚至还有恐惧，想靠着这些打败美室？”美室眉头一挑，声色俱厉：“这不是一场游戏！这是一场战争，你死我活！你的父母不过稍出纰漏便失去了性命，难道你想步他们后尘？”
步步紧逼，冷笑连连：“珍惜自己便远远离开，要么就抛却后路豁出性命，战斗或者死亡，才是你现在必须做出的选择，起码要做到德曼那样，才有资格成为本宫的对手。”
将春秋堪堪再逼退几步，美室面上的狰狞却忽然隐匿，唇角再次换上温柔绚烂的笑容，像暗夜之中无声而猛然绽放的纯白昙花，张扬出尘，却再不多说一句只与春秋擦肩，俏立在擎苍台上眺望着沉沉黯夜。
美室的一番话让春秋心神俱裂，她如此坦然而凶狠地说出了杀害自己父母的事实，一字一句就如泛着青光的冰冷利刃，刺破自己虚薄的伪装，直插心底鲜血淋漓从不曾愈合的伤口，慌乱与悲痛奔涌交错，却笃定了报仇之决心。
珍惜自己，在这人世不过孤苦伶仃，又有何值得珍惜？
踉踉跄跄步下擎苍台，下意识地便往神堂而去，这样的时刻无比思念自己的母亲，也许可以去她的画像前敞声一哭，便能够遣尽悲伤从头开始。
神堂之内灯火荧荧，祭桌旁青玉瓷盆之内，星星点点的慰灵烛漂浮其上，蒲团之上蓝色身影正襟危坐，口中喃喃自语言辞恳切，正是德曼。
晚饭之后她便来了神堂，短短十日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王位争夺的序幕已经完全拉开，对于输赢德曼完全没有把握，美室是个强劲的对手，与她的交锋如若有丝毫偏差便会功亏一篑。
即使如此，也要全力以付，早已没有退路，必须要赢！
而每次来看过姐姐，将心事倾诉之后，总能更加笃定，再去面对敌人也更有信心。
“所以，还是要谢谢姐姐，多亏有你……”
天明的画象在香雾缭绕中款款欲动，画中的她笑得温婉而真实，不由得让德曼泪水朦胧，喟叹一声黯然回身，猛见春秋红着一双眼睛站在身后，一时之间愣在那里，两双泪眼相对，烛火荧荧暗香幽浮，神堂之中的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早闻公主常来看望母亲，看来传言不虚。”还是春秋先开了口，他缓缓走到祭桌之前仰视着母亲的画像，语气不免凄凉。
心中被柔软布满，德曼看着春秋的侧影，她想把他楼在怀中好好安慰，可是又不敢接近，千般柔情万种哀恻只堵在喉中，挤不出一声言辞。
而春秋只是看着面前的母亲，画象中的她浅笑嫣然，恍然便是梦中常常见到的容颜，耳中回响着美室在擎苍台上之言，母亲死于她的手中，亲口承认了。承认得那般坦荡那般理直气壮，反而是让自己羞愤难当。
可是母亲，不能让这般凄凉的局面延续，不能让杀死你的那些人如此坦荡，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请你相信我。春秋在心底暗暗地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眸中的深红逐渐消退，濡湿的修长睫毛清洗着眸色，愈渐清明。
“与公主殿下的赌注输了，我退出王储的争夺。”侧面的一瞬，春风般的浅笑又上眉梢，依然还是云淡风清的语气，略带湿润的眸子落在德曼泪痕斑斑的脸上，春秋无比温和。
却让德曼的心中牵起晦涩的锐痛，小小年龄便要独自面对失败的耻辱，更要独自抚平丧失亲人的哀痛，眸中便带了深深的怜悯：“春秋……”
“我不需要怜悯。”敏锐地读出了德曼的心理，斩钉截铁便打断了她的话，春秋眉目柔和语气坚决：“我会帮助公主殿下赢得王位，此时可不是躲起来悲伤的时候。”
尽管心痛，不过春秋之言还是让德曼惊喜不已，只要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溶洽，更胜于赢得千军万马，当下便稍侧了身子用两根玉指抹去了泪痕，与春秋细细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
只是极快的速度，美室宣称竞争王储的消息便散布在徐罗伐的各个角落，集市上的人群瞬间沸腾了起来，各种猜测纷乱而起，一些胆小之人连生意也不敢做了，关门闭户战战兢兢惶惑不可终日，生意人敏感地嗅到了即将来临的政治风暴，美室既非圣骨又为女子，怎么敢覤觑王位！
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只是别人关铺也就罢了，南市最大的赌坊“金贯”也闭市不开，无疑引起了赌徒们的不满，不过因为这“金贯”的掌柜据说不是普通人物，众人也不敢过份，骂骂咧咧甩了袖子去了别家。
“金贯”正是廉宗的产业，不仅仅是闭市，严丝合缝的红木门之外，更是密密地站了一排魁梧健壮的打手，腰挂青锋叉手瞪目，怒视着来往人群不让众人靠近。
远远地传来了车马之声，打头的青骢之上一名冷面黑衣男子气宇轩昂，不急不缓驾车行至“金贯”门前，只冷冷扫视众打手一眼。
那十多名腰粗臂圆的凶悍打手皆垂目行礼，齐齐地便让出了一条敞道通行，门前的打手一声吆喝，木门便轰然洞开，那黑衣男子方才一跃而下，亲自掀起车门之外的垂帘，恭身而立。
两名衣袂翩翩的身影依次而下，一个高贵严肃，一个明艳惊人，原来是洛伊与德曼。
不消说，黑衣男子自是毗昙无疑，他与洛伊相视一笑，便跟在德曼身后，三人才入大门，那一排打手又齐刷刷地恢复了刚才的阵形，依然凶悍不已。
这不由得让目睹刚才那幕情景的赌徒们惊疑不已，但也不敢再多停留，四散而去。
几日下来，在毗昙与洛伊的督促之下，廉宗已经收集了众多情报，今日大家齐聚在这赌坊之中，进行第一次会谈。
所有贵族的财产情况、婚姻状况、关系网络、林林总总；张张扬扬地堆了半间屋子，瘐信等人面对这堆东西一筹莫展，总算理解了毗昙为什么坚持要大家来南市之上讨论，而不能在宫内进行。
最先进入状态的是月夜，已经开始翻阅那堆资料，并且整理了一小堆出来，耳边忽然安静，抬眸才看到了洛伊三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有她的出现，他的眸中便会被她的影子装满？
因此现在的情形是，满满一屋子人口称公主恭身行礼之时，月夜从一堆宣纸中站起了身子，只点了点头，轻轻地三个字：“你来了。”
其他人尚可，毗昙刹时之间面笼寒霜，两道剑眉紧蹙呈纠结的趋势，星眸之中寒芒两道直射月夜而去，连月夜身旁的廉宗都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一不小心误迎了毗昙凶狠的眼神，生生打了个冷颤，忽然明白了什么，只在月夜与洛伊的脸上来回扫视。
月夜被毗昙带着杀气的眼神一刺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失误，却并不在意一般，晒然一笑重又落坐，继续整理身前的资料。
德曼看着那半屋子高高矮矮的纸堆，不由得半忧半喜，喜的是不过短短几日，毗昙与廉宗便收集了这些，执行能力惊人！忧的是这么散乱的资料，一时之间怕也难理出头绪，美室不会给太多时间给自己准备，如今必须争分夺秒。
可是应该从何处着手？
“月夜做得很好，大家要先如他这般将资料先整理出来，才能够进一步分析，多少品级以上贵族的支持，才会于公主殿下有利。”
像看穿了德曼心中的担忧，洛伊微笑着解释，毗昙只听得她在称赞月夜，心中又是一阵翻酸倒海，目光之中便带了些哀怨，直盯着洛伊。
洛伊当然嗅到了近在咫尺的醋意，也不侧目，只伸手过去轻捏了捏毗昙的指尖，浅笑道：“你也辛苦了。”
虽说声音低沉只是入了毗昙之耳，也倾刻之间便化解了酸味醋意，毗昙咧唇一笑忽然灿烂，像是心中那抹阴霾重未站稳，两人之间的暧昧缠绵一丝不落地被廉宗看入眼里，他唇角一歪，便将那双死鱼眼垂了下去。（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