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春末的芦苇荡在魄魄轻寒之下，被晚风拂成了一阵黯淡的迷雾，两个浅青的身影并肩而立，锦衣折射寒芒，猎猎作响。
男子瀑布般的长发在风中张扬飞舞，依然还是无拘无束，尖利的下颔略垂，眸底的目光冰冷僵硬，半带戏谑地看着身旁女子苍白的面颊——
“吉上，我说过我的境况不须要你来担心。”
目光一黯，吉上难过垂眸:“我们之间，难道真的只剩下冰冷的规则？”
狭长的双目忽然一避，男子的语气之中却依然一丝柔软皆无：“现在已经到了非常时期，你还要如此任性么？”
“琨哥哥，你接近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仿若豁出去一般，吉上忽然抬起下颔，仰望着男子：“春秋退出王储竞争的消息我也可以告诉你，你是真的想要利用她么？”
月色倾泻，男子面上忽然冷洌而阴狠，眼底唯一的一丝温柔蓦然消逝：“不要忘记了你的份内事，如若出现一丝差池，可是要连累整个家族！”
丢下这句话男子绝然转身，手中的幕蓠轻扣发顶，身影极为迅速便溶入了夜色之中。
只余吉上一人在芦苇从中仓惶回首，琨哥哥，自从重逢还未如此对待自己。这般绝然与狠戾的他那日却在瞻星台，那么温柔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当时吉上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伪装，那是出自于他的真情流露。
可是琨哥哥，为何我们之间就只能是这般冰冷的规则……
——
五月初五正是立夏之节，不过一早许多百姓竟然自发前往瞻星台祭祀迎夏，这不由得让流云又惊又喜，虽然百姓们这么做还是带有迷信的成分，但瞻星台在百姓们心中的威望明显得到了提高，怎不让流云欢欣鼓舞。
索性停课一日，只与瞻星徒们玩笑嬉闹，跟他们一同哼唱乡间的民谣，或者是随着百姓们在岗上载歌载舞，连日里心中积郁的担忧略略得到了缓解，直闹到午时。
滁盱抱着肩站在一旁，一双深栗之眸光华暗隐，只温柔追随。
见到流云玩得不亦乐乎，竟然搭着一名中年男子的双肩，学着插秧之舞，挥手投足之间英姿磊落不带一丝尴尬，非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比得，唇角便蕴了真诚的笑意——确确是一丝妖艳不带的。
午时之后人群逐渐散尽，流云才与滁盱往东市而行，今日与洛伊相约了午宴，一疯起来却忘记了时辰，流云这会儿才心急如焚起来，又引得滁盱一场奚落。
不想才到东市，便见到一帮侍卫手持铁戈，步伐急促行来，百姓们惊慌分散在道旁，见领头之人将王榜张贴在公告栏上。
那帮兵士才一离开，百姓们便潮水一般的拥向公告栏，流云与滁盱分开人群挤至最前，原来是关于税法改制！
德曼今日已经在朝堂之上，俨然宣告了进行税法改制，打着去年粮价风波的由头，提出真兴王时收复的广大土地，理应分发给百姓们耕种以休养生息，实际上大部份却成为了贵族之地，这不符合以网罗四方为旗帜的先王们的任何遗志。
因此以五千属为基准，超出这个领地的部分将施以重税！
拥有五千至七千属土地者，增收六成；反之减免五至三成；五百属至一千属的贵族仅收税两成；一百属以下只收税一成。
真平王已经称病多日，德曼将圣旨宣读完毕，也不理大殿内众臣的惊讶之声，唇角略弯将圣旨交给了上大等，令他择日召开和白会议讨论此案，便款款而出。
紧接着将新的税法公布于世，虽然尚未经和白会议通过，但毕竟是陛下颁布的圣旨，目的显而易见，便是希望百姓们与五千属以下的贵族们明白公主体恤之心。
东市之上再一次沸腾起来，一些围观的小贵族们当下便激动不已，但也有一些理智之人提出，和白们都为万属田地以上的大等，不可能通过此议案。
“如此重要之事应当将和白会议公开举行，我们也有旁观的权力。”一名身着玉蓝锦衣的小贵族振臂一呼，四周符合之声便是一片。
滁盱挑了挑眉，轻轻一笑：“看来，这次确是德曼公主占了先机。”
而流云却是神色平静，并没有略现欣喜，这不由得滁盱很是孤疑，眸中又了一阵暗流涌涌，只冷眼打量并不再多说什么。
流云是在担心洛伊。
——
东市的喧闹并没有传到附近那个小巧的院落，后庭的梅红落尽，今日洛伊与毗昙忙了一个上午将空枝修整了一番，虽然规整不少，但是光秃秃的院子还是让洛伊有些丧气，还好另半院月桂已经含苞，倒也让人期待。
“流云今日是怎么回事？午时都过了一半了，她怎么还不来，不会是忘记了吧？”毗昙迫不及待开了一坛好酒，用一个粗陶碗盛出小半碗来，解渴般地仰头喝尽。
今日迎夏，那丫头必是玩疯了。洛伊一边猜度着一边听到门响，才一举眸便看到了流云与滁盱。
“有好戏看了。”毗昙一副唯恐天下不乱模样让洛伊心生疑窦，正自思索着又听一声门响。
——原来是阏川。
心中半是好笑半是好气，洛伊冲毗昙轻轻一剜。
“我是好心办了坏事，本想着流云与阏川几日未见，叫上一起来乐乐，没想到那小子跟来了。”毗昙伏在洛伊的耳边，虽然样子是在解释，不过语气之中兴灾乐祸的成分倒是占了大半。
院内木台之上佳肴满桌虚位以待，大家心事各怀落了座，只有毗昙心无城府，先嚷嚷着阏川迟到要罚酒三碗。
“这几日宫内杂事缠身，实在是难以脱身。”阏川推迟着，午宴之后他还要回宫复命，怎敢畅饮。
又一边翻了细长的眼角打量流云，却见她眉宇之间略有沉重之色，心中便添疑虑，想着这丫头平日里风风火火、万事不紊于心，见到有酒更是愁闷全都抛上了云霄里，今日倒是奇了怪哉，平白无故改了性子。
“公主殿下此招果然高明，方才东市之上已经是群情沸腾，小贵族们激动不已呢。”
说话的是滁盱，他一边挑了一块牛肉夹给流云，一边说着，眸内神采奕奕偏看向阏川，示威一般。
阏川果然有些恼意，但也不能太表露出来，略撇了一下嘴角。
流云的沉郁当然被洛伊看出，干脆起身拉起她来：“我那日在罗人轩做了两身男装，有一身是给你的，你随我去瞧。”
正合了流云的心意。
才入西厢，流云便一把执了洛伊双手，焦急又严肃：“长公主，您究竟考虑怎么做？”
貌似极端突兀的一句话……
但洛伊当然明白其中所指，流云她果然是在担心这个，虽然自己心中已有决意，但是却并不想将流云牵涉其中，流云对阏川的感情洛伊心知肚明，她怎么能让流云为难。
轻拍了两下流云的手背，稍稍挣脱，真从衣橱里取出一身男装在流云身上比试，洛伊唇角带着明亮的笑意：“我不插手也便罢了，此次事件我完全没有给德曼一点建议，但她还是完成得如此顺利，历史就是历史，怎么能让人轻易改变？”
两排英眉略蹙，目光之中密密的怀疑，流云盯牢了洛伊的眼睛：“可是您明知毗昙的未来……”
“即使我要尝试改变也不会让阏川陷于险境，无须担心。”洛伊被说中了心结，笑容略有迟疑，极为认真地说道。
“公主您要做什么之前，一定要让我知道。”流云再次抓着洛伊的手迫切地说，直到见洛伊点头应允才略略安心，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得恼羞成怒：“这关阏川何事！”
两人又在房内窃窃私语了一阵，见流云将那疑虑完全打消之后，洛伊才与她携手而出，而院内的情景瞬间让两人哭笑不得——
阏川与滁盱不知道怎么斗起酒来，提着坛子撩着衣摆面对面喝得好不痛快……
——
在这迎夏之日，昙华殿却轻松不复，午时已过却还未有传膳，议事厅内人人肃面敛眉，德曼的税法改革无疑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美室依然端坐上首，眉头略蹙。
这让薛原有些暗疑，他绝不相信玺主对于德曼此等手段没有一丝防备，她的这丝焦急与严肃倒像是装出来的一般，难道玺主果真另有打算？
夏宗苦恼地撑着额头，脑子里飞速计算着如果增加六成的租税会损失多少利益，越算心中便越毛躁，像千百只野猫在胸腔内互相抓咬，腾地一下站起身。
“娘！如果是这样子我们的损失根本无法估算！”
宝宗差点没有笑出来，强忍着才保持着如常的样子，玺主怎么会让这般无理之事通过，夏宗真是白长了个脑子。
美室根本不想搭理夏宗，只问世宗：“和白会议定于何时召开？”
“根据上天官所卜，三日之后……”
“告诉渺依无须等到三日。”绝决地一挥手，美室极为不耐：“明日午时便可举行，拖得越久，便会有越来越多的小贵族涌往徐罗伐，这事情要速战速决。”
根据以往先例，每当进行税法、法律或者财政改革时，皆需上天官卜得吉日吉时，如若小贵族们超过五十名申请，便要公开召开和白会议，届时所有的贵族皆可到场观看，但他们的观看当然不会对和白会议的结果造成什么影响。
如今看这群情沸腾的局面，公开召开和白会议在所难免，德曼的心思无非是挑拨贵族失和，激发大、小贵族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虽然说美室也从未指望过贵族们会支持自己，但是具体如何做为的确还没有一个完整的框架，而德曼已经迅速抢得先机激发矛盾，看来是要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世宗公与夏宗要分别去会见各位和白。”美室一边思索一边说，神情颇为严肃：“将我的书信分别交给各位，并从他们手中取得回执，务必要让他们按我书信之中提议在明日表决。”
世宗与夏宗相互对视，不明白美室的意思。
“德曼的目的并不在新税法是否通过，她是要让大、小贵族们反目，以赢得小贵族们的支持，本宫不会让她的诡计得逞，你们就不要太多疑虑了，税法绝不会通过。”美室可以完全不理会夏宗，但是对于世宗还得适当安抚。
听到这里薛原更笃定美室早有准备，于是等到世宗等人辞殿之后，还是寸步不离。
只余两人的议事厅紧张气氛不在，美室眉间的焦虑也无影无踪，如常般隽永的笑意再上唇角，似半弯新月正对薛原，她明知他心中疑虑重重，却偏不多加解释，只携了薛原之手臂一同前往玉肴堂。
自从延青被处自决，新任掌殿小英却并未获得出入议事厅的资格，厅外侍奉之人为一聋哑宫女，此时见美室出来急忙低头奉礼，她原来不过是后庭执扫之粗使女侍，自然是托了耳聋的缺陷才被美室选来贴身侍奉。
这宫女连个正名也无，因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众人便称她哑姑，不过心思颇为聪颖生得也是清秀俏丽，加上机密事宜她是既听不到又说不出，难得极合美室之心，对她倒是极为和气。
哑姑原本在这昙华殿中本无出头之日，不想受了美室的青睐，心中便记了恩情侍奉得极为小心周到，此时跟在美室身后，从腰上解下一串精致的银铃，轻摇数下……
廊下当值的宫女便知道美室要用午膳了，急急往玉肴堂去通传。（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