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只要是风能吹过的地方，消息便会散布开来，即使昙华殿被郎徒们里外三层地密防严守，关于神女们的服毒事件还是越过层层封锁传到了宫女们的耳里，一时之间低低地议论便隐约在回廊折角、亭下石边，两名小宫女正在合欢之下议论：
“玺主已然突围，也不知道是去了何处，公主殿下必不会放过我们的。”
“你的意思是，神宫的神女们其实是被公主给……”
“小声一些！我可没这么说。”
“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心翼翼就能保住性命么？”
这株合欢种植在对月亭下，两名宫女小声言谈被清风一送，倒是被正在亭中小坐的小英听得清清楚楚，神女们服毒的事件她昨日就听说了，心中痛快得很，本来对两名小宫女的言谈不想理会，一眼却见哑姑一脸悲戚地步入后庭，正往这边行来，灵机一动……
于是立即便下了对月亭，站在假石之后眼见着哑姑接近，才绕过合欢，站在小宫女身后却略仰着面孔，偏面对着哑姑，喝道：“竟敢在此妄加议论，你们好大的胆子！”
两名小宫女被小英这一声怒喝几乎吓破了胆，惶惶然站了起身，低鬓垂眸默然无声。
“宫女的职责是什么，是侍奉王室服从王室，我们的主人是王室是陛下与公主殿下！如今你们是在这里议论谁？”小英竖起两道柳眉，不依不饶：“以为是在昙华殿中便无视自己的主人？美室玺主已然出宫，既然不能跟她一起出去，那就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说完这话小英抬脚便行至哑姑的身前，见她一双漆漆深眸直盯着自己，满带悲愤，心中便笃定了，偏偏站在哑姑的身边，再说了一句：“玺主所行是谋反之罪，她恐怕无甚机会回到这昙华殿中了。”
声若蚊吟却是口形分明，小英见到哑姑的面色蓦然苍白。
她果然是能辨识口形的！小英嘴角轻斜，略带着些阴冷的目光轻轻扫过哑姑的脸，美室只以为这天聋地啞的宫女不会洞悉她的秘密，偏偏这天聋地哑却识得辩人口形，她一定会知道些什么吧，小英暗暗地想。
哑姑仿若一尊冰雕般伫立在合欢之下，任由花叶篷篷撒了满头满肩，她的母亲是名宫女，因为与侍卫有染而生下了她，亲生父母在她出生之日被双双处死，她从小就在新罗宫内长大，因为口不能言耳不能闻，从来只是粗使丫头。
不会有人对她笑，不会有人称赞她，不会有人给她任何机会，所有的人都认为，她还能活在这个世上便是上天的恩典了，只有玺主。
只有玺主会对她展开笑颜，会对她报之以谢意以及称赞，玺主对她来说就是碧空之上那轮明日，是那么的尊贵却又温暖，是玺主照亮了她无声的黯淡的世界，可是为何会成这个样子？
难道上天就真的不能让她幸福得稍微久一些吗？
什么是谋逆什么是大罪她全然不知，玺主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离开……
想着想着哑姑便是热泪盈眶，一阵绞痛掠过她的身体，她难过地蹲下身去，捶胸痛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连碧空之上的娇阳都突然没了力气，失了灿烂蔽于云层，突然飞沙走石，一场暴雨在即。
——
一声响雷忽然炸响，这让小英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颤颤地掀起眼睑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公主德曼，发现原来正凛凛刺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并不是来源于公主，再斜了斜眸，却与洛伊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仿若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小英重重垂下了眼睑，心便悬浮起来，却听到德曼缓缓开口：
“聋哑宫女能辩人口形，又是美室身边侍候之人，看来的确有可能知道些蛛丝马迹。”
原来小英笃定哑姑有辩人口形的事实后，几乎是迫不及待便请求来德曼面前告密，却不料洛伊今日也在，她听了小英的话，脑海中便勾勒出美室身边那名宫女，虽然天生聋哑，不过却有一双晶莹璀璨之目，印象极深。
在昙华殿“小住”的那几日，洛伊就感受到了哑姑对于美室的忠诚与依赖，即使她知道一些什么也绝不可能说出，小英的做法只能让无辜之人再受苦楚，因此洛伊便对她抱了几分怨怒，直刺向小英的眼神自然冰冷。
但是也知道德曼是不会放过这一线索的，身处权位之争，容不得太多的仁慈，一边对小英抱以怨恨，一边对哑姑抱以怜惜，更有殿外沉闷而压抑的滚滚雷声，洛伊不觉得有些心浮气乱，坐立不安起来。
这一次小英也被留在了殿内，一起等待着哑姑的到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当哑姑在踏入殿内的一刹那，琉璃瓦上便是一片喧闹，天地之里刹时苍茫，烈风撕咬着低低的黑云，摇撼着苍茫的雨幕，殿前的青石地上便渐有湿迹，殿内的几人也是发飞袖舞，哑姑跪在坚硬的青石之上，削肩轻瑟、乌髻暗垂，楚楚让人生怜。
小英此时已然被德曼恩准站立起身，她身子微侧着，有意背对洛伊，见德曼略点了点头，便极为聪敏地领会了她的意思，于是略一垂手，轻晃哑姑的肩头，让她直视德曼。
哑姑明显带着慌乱，她随着小英的示意颤抖着抬起了眼睑，看向满面严肃的德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公主，她的目光中带着怯意，虽然公主殿下并未目光凛凛，可是她直觉到了一股压力，她颤颤兢兢地看着德曼，手指相互纠缠着，极度不安。
“你叫哑姑？”德曼缓缓开口，她的眉目极为温柔，这让哑姑完全失去了防备，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这下小英更为得意，双目之中带着浓烈的期待，看向德曼，真的，哑姑果然能够辩人口形。
而洛伊心中却是一叹，哑姑看上去没有什么心计，她甚至完全没有掩藏内心的能力，看来今天对她来说是在劫难逃，怕是要受些苦楚了。
德曼点了点头，嘴角一陷，态度便更和蔼了一些：“你是在美室玺主身边服侍？”
哑姑不免慌乱起来，她点点头，怯生生的，看看小英又看看洛伊，最后还是将目光有些生硬地投射在德曼的面孔上，十指在衣袖的掩饰下更为纠结，就连柔软的嘴唇都轻轻颤动起来。
“你知不知道玺主逃往何地？”德曼忽然突兀地发问，这侍女的紧张一清二白地落在她的眼里，她不认为这么一个胆小慌张的侍女会有什么隐瞒，虽然态度和缓却是直截了当。
哑姑陷入了更大的慌乱之中，她再次错开目光去看洛伊，在她的眼中洛伊与玺主是极为亲密的，甚至是玺主从不让人进入的暖香堂，也邀请了洛伊进入过好多次，但是她也只接触到了一片怜悯，而哑姑求助般的目光当然引起了德曼的注意，此时她看着洛伊，英眉忽敛，目光之中便罩了层探究之意。
洛伊也立即便感觉到了德曼的目光，她的心中一沉，旋即回避了哑姑的求助，这个时候不能让德曼生疑，否则玺主的安排就会全盘落空，绝不能让德曼对自己或是毗昙起疑。
因此她嘴角略略舒缓，极为平淡地回应了德曼的注视，眸彩清澈，一丝心虚皆无。
而哑姑未能求得洛伊的帮助，更加地慌乱起来，她仓促地摇着头，直摇得双目通红，发髻便散乱下来，一丝青丝垂下肩头，楚楚之意更甚。
“你在玺主身边侍候，又能辩人口形，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德曼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就表达什么，本公主也不想难为于你。”
还是仓惶地摇头不停，哑姑的喉咙之中甚至发出了“嘶嘶”的气息之声，双手也剧烈地摆动起来，她想表达自己什么都不知情，那般可怜之状让洛伊不忍目睹，这哑姑单纯至此，她绝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什么都不想说而已。
其实若是有些心计之人，此时只挑那么两件已经发生之事来说便可，反正关于美室谋逆已成事实，即使是美室也无力掩盖，而德曼也不会太为难于她，可惜哑姑并没有如此心机。
她在德曼的轮番逼问之下，干脆在坚硬的青石地上磕起了响头，一下下一声声“彭彭”直砸在洛伊的心上，她的眼角剧烈地抽搐起来，坚硬寇甲也陷入了手掌之中，她看向德曼。
德曼显然被哑姑如此强硬激发了怒意，美室之狼子野心已经表露无遗，而身为上天官的渺依甚至还有这名不起眼的聋哑宫女，都这么坚决地维护美室，这不由得让德曼徒生妒意，她与美室现在争夺的就是人心，因此她只是漠然而视。
眼见哑姑血染青额，也没有一丝心软。
洛伊再见忍受不下去，她霍然起身上前阻止了哑姑，略抬着眸看着德曼：“公主殿下，如此程度也足够了。”
“洛伊小姐，我认为如你一般聪明绝顶之人，当然明白如今紧张的局势。”德曼略蹙着眉，对于洛伊的干预显然有些不满。
“美室行事一贯警慎，这哑姑识辩口形之事就连小英也能洞悉，美室怎么能毫无防心？她早已对哑姑设防，又怎能让这丫头获悉什么机密，哑姑一看就是心思单纯之人，公主还是莫要为难无辜之人了。”洛伊半蹲着，略略扶着哑姑，她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额头上已经是血肉模糊，若不立即治疗只怕会有生命危险，也顾不得太多，只冷冷说道。
德曼微咪着眼睛，洛伊为何如此关心这名聋哑宫女，这么思量着便问了出来：“小姐与此名宫女熟识？”
虽然只是一时之行，不过洛伊也已经想好了应付之法，并无迟疑脱口而出：“小女被美室软禁的几日，受到此名宫女不少照顾，今日便当是还了她照顾之情。”
洛伊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德曼情知她是一定要保这名宫女了，本来对于这名宫女的作用她也有些怀疑，可是她心中还是有些疑惑，正迟疑之时。
“殿下，小女已安排了滁盱去各处打探，也许不久之后便会有美室之踪迹，美室突围出宫是为情势所逼，之前未必就有准备，这些神女们宫女们应当不知情，殿下以宽仁之度必得人心所向，还望您三思。”此时哑姑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瘫软在洛伊的怀中，洛伊心急之下再劝。
小英一听滁盱之名，不由得双目放光，竟然直盯向洛伊，而洛伊只是缓缓扫了她一眼，自己故意在此时说出滁盱之名，对小英也略有警告之意，这女子为达目的随时便能践踏他人的性命，这一点让洛伊心下防备滋生。
而德曼听了洛伊之言，心中有些释然，这段时间因为局势紧张，自己绷得太紧，对人对事上比以往粗鲁绝断了许多，被洛伊这么一提醒自己也有了些反思，于是一笑：
“也罢，你说得有理，这宫女对美室很是忠诚，我也不放心她继续留在宫内，既然和小姐你有些私情，莫如就带她回私府吧。”
洛伊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了谢，在两名宫女的帮助之下扶起了哑姑，
临走之前，听到了德曼再说了一句——
“小英你也别回昙华殿了，就留在绮罗殿中侍奉吧。”
身后是小英颇有些欣喜的称喏之声，这让洛伊步伐略为一停，不过还是决定先放任不理，出宫而去。（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