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
已经步入了七月，虽然即将迎接的是立秋之时，不过阳光却分外地炙烈起来，一丝一缕流转不休，仿若流火肆无忌惮地刺破苍穹，薰烤着世间万物，深红的琉璃瓦折射出耀目的白光，让洛伊微咪了眼，她清晰地记得去年此时，应当是在复倻会总据点所在的山林，而德曼正筹措着如何以公主的身份返回新罗宫中。
已经一年了，洛伊微侧着头看向毗昙，他也正侧目看向自己，不知刚才的一瞬他想到了什么，才会这番目光熠熠。
俩人审完周真，现在正准备去案发现场，仪门之内除了王室以外不能有车马穿行，于是只能顶着烈日行到仪门方能上车，这让毗昙有些心疼，看着洛伊亮晶晶的额头，尝试着举着袖子阻挡，这不由得惹佳人一笑，轻轻阻拦了他。
“别把我想得这么娇弱。”
“徐罗伐的七月流火太过凌厉，还是预防着中暑。”毗昙却满面认真，拉着洛伊只寻着树荫躲着走。
洛伊心中便有如被柔软的柳枝轻轻划过，一阵柔软一阵酥痒，却忽然爱极了这样的日子，即使绫罗绸缎缠在身上炎热不已，即使万艳坊一案依然没有头绪，即使关于未来依然茫然未知，可是却在这炎炎夏日，奔波忙碌之中，忽然产生了岁月静好的感慨。
就什么都不想的，如此悠然。
一直到了万艳坊，洛伊才从这番悠然中回到了现实，她一双澄彻的美目缓缓打量这个庭院，碧挺的梧桐，参差的绿植，盛放的蔷薇，一切仿佛与普通的庭院并无不同，不过正北方那座高阁之内传出的笑语欢言、娇声软语皆提示着洛伊这里果然便是一座传说之中的妓房。因为是白天，门外并无人倚门卖笑，两个守门人将二人迎入大门之后，四只眼睛便像是粘在了洛伊身上一般，干脆将女客不得入内的“戒律”抛至九宵云外。
毗昙行了几步，见洛伊只在院中站着，便侧过身来，轻轻一笑：“怎么了？”
“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好好看看。”洛伊方才行至毗昙身边：“进去吧。”
“我也是第一次。”毗昙在洛伊耳边轻语，虽说有几分戏谑，但又是极为认真的剖白，惹得洛伊略抿了唇微微一笑。
虽然出了命案，却有比往常更多的贵族涌外万艳坊，猎奇之心倒是比那些莺莺燕燕更有吸引力，所有的人都想知道那日的命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日发现命案的小嫚代替明珠成了万艳坊的红人，却是因为几乎所有贵族都想要从她口中问得的是当日的情形，这让小嫚忧惧不已，竟生了病卧床不起。
即使如此，也没能挡住贵族们涌往万艳坊的步伐，虽然案发时候的包厢以及整个后院都被封锁，但大家都愿意挤在前院的高阁之中，国丧禁了丝竹，如此无趣若是再不来妓房寻欢一场，日子便真是寡然无味了。
未到午时，但高阁之内的酒香已经飘扬四溢了，阁内彩缦倾垂，娇笑低回，一名轻裹纱衣的女子袅袅而来，还未停步便是一串娇笑，玉臂一伸便拂上了毗昙的肩头：“公子面生得很，可是第一次来？”
略一挑眉，毗昙右手将那柔荑毫不留情地拂开，张口便是：“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那女子遇了冷，面上便有些尴尬，美目一横，鼻尖便轻哼一声：“这里是万艳坊，可不接待女客。”
轻扣的兰花指向着洛伊，女子微斜着眼，如此轻谩的态度无疑惹恼了毗昙，广袖一挥正待发怒，却忽然听得洛伊清婉之声：“姑娘还是去请舒娘来此吧，这位可是司量部令。”话说得柔媚轻婉，不过司量部令几字已经惊起了那帮神思昏沉的贵族，彩缦被纷纷掀起，扶冠的扶冠理襟的理襟，便待上前见礼。
“本公卿今日前来是为调查命案一事，大家还是散了吧。”毗昙不屑应付这些纨绔子弟，冷哼一声，肃然下令。
那帮贵族哪里还敢耽搁，恨不得脚下踩上风火轮，抑或是身上披件隐身衣，曲腰蹑足地纷纷撤出了温柔乡中。司量部令亲临的消息极快便传透了这三层楼阁，不断有仓促的步伐从木梯之上急促而下，衣冠不整地鱼贯而出，这番情景让洛伊看在眼里，不由一笑，伸出玉指在毗昙肩上一推：“看你把人家吓得。”
“这些纨绔子弟，新罗的明天难道就是要依靠这些人么？”毗昙却份为认真，他的态度同时让洛伊一愣，侧目观察，却见那双极为熟悉的星眸之中，隐含着无边的沉痛与忧虑，便是这么迅速地，那位纵情洒脱的青年，便开始忧国忧民了，三韩一统，他真的为这个伟大的梦想开始迈出了第一步。
洛伊垂眸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鱼贯而出的翩翩绸衣，唇角再无笑意。
总算是，所有的贵族撤出了高阁，而那些莺莺燕燕仿若也被这样子气氛镇摄住了，知道毗昙与她们平日接待的贵族们极为不同，自觉地隐身于彩幔之后，也不敢谈笑，阁内一时寂静无声。
却忽闻绢靴轻踏木梯之声，与贵族们仓促的步伐不同，这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仿佛还带着些悠然自得，渐渐明晰，一袂绮黄的纱裙轻扫木梯，跟着便是一个俏丽的身姿稳稳而来，微抬着下颔，让人更为清楚地看见她如花面颊，弯弯蛾眉、盼盼美目，直至毗昙面前才一礼下去。
“奴家舒娘，拜见司量部令大人。”
洛伊见这女子年华正好，再一想周真公那一张饱经岁月的尖嘴猴腮，一声低叹只于心底。
毗昙却没有这么多的感慨，这世间千般颜色在他眼中都是庸脂俗粉而已，于是他依然维持着冷淡：“本公卿是来见小嫚的。”
“司量部令恕罪，那孩子受了惊吓，这几日又被众人烦扰，如今卧床难起，怕是会唐突了大人。”
竟然是这般婉转地拒绝了毗昙，不由让洛伊惊异，心中对这名万艳坊的当家便加了几分钦佩，于是趁着毗昙动怒之前，温婉一笑：“舒娘勿须多虑，既然小嫚身体不便，就由我去问几句话便可。”
然后再侧身于毗昙耳畔轻语：“你就留在此处询问其他证人。”
毗昙当然不会驳洛伊的建议，于是轻点下颔。
洛伊便不再耽搁，再度一笑：“劳烦舒娘带路。”
舒娘见毗昙对这女子言听计从，此时也再不多说，带着洛伊上了高阁，原来那高阁之上，便是各名女子的安身之所，不知经过了多少曲折，方才到了顶层的最里一间，舒娘一边推门一边解释：“因为是要养病，便专给小嫚安排了最为僻静的房间。”
步伐却不停，将洛伊带至榻前，果然见一清瘦女子面色苍白，卧于榻上。
“小嫚，你可还好？”舒娘低着身子询问，见小嫚苏醒过来，连忙倾身相扶，半搂着她轻语：“这是原花大人，因为那日之事有话要询问你。”
这不由得让洛伊放在小嫚身上的目光再度扫向舒娘，却见她眉目之间淡然如常，只关注着小嫚的身子，不由得垂眸细思。
自己并未说明身份，这舒娘便能洞悉，再看她对待小嫚的关切，以及小嫚对她的依赖，都是极为真诚的，这万艳坊的当家果然不简单，想来平时对这些姑娘们都是极好的，在这万艳坊中，也是威信十足。再看向小嫚，这女子眉目之间自带一种柔弱，让人不胜怜惜，于是便放轻了语气：“小嫚休要紧张，知道什么道来便可。”
一边坐在榻边，顺便在小嫚的手背上轻轻一拍，安慰般地捏着她的手。
这般温婉与亲近果然让小嫚放下了防备，她轻轻点头，目中便积累了晶莹，却率先问道：“明珠姐姐果真安好？”
看来，小嫚果然与明珠极为交好，洛伊这么想着一边笑答：“你放心，她现在已然无恙。”略略抬眸看着舒娘，忽然问道：“小嫚与明珠是何时来的万艳坊？”
“两个孩子都是三年之前，从疫区九死一生来了徐罗伐，也是相依为命如亲姐妹般。”舒娘立即做答。
却让洛伊嘴角一陷，舒娘完全懂得自己想要问的是什么，心中便对这名风尘女子更加怜惜了几分，再问小嫚：“你将那日之事细细再说一遍。”
“那日明珠姐姐本来是应陪俪阳城城主大人，可是忽然得了妈妈的通知，说是周真公要带上次来的贵族，让姐姐去陪，姐姐也便答应了下来。”小嫚说了一句，忽又咳嗽，喘了一阵方好些：“因为那年轻公子上次就曾提过赎身之事，明珠姐姐素知我期望着脱离这烟花生涯，于是便跟我允诺，若是那公子要替她赎身，必定会带着我一起离了妓房，让我送离客人了事之后再去找她。”
洛伊一边听，一边回忆着周真的证供，他也曾提起严拓欲为明珠赎身一事，也曾提起过明珠要求将小嫚一齐赎出，这一段倒是严丝合缝。
“你那日所陪的客人是何人呢？”洛伊见小嫚说了这些，又停顿了下来，便问。
“是熟客，判府主薄之子。”小嫚说道：“他是个嗜酒之人，那日从午时起便让我陪他饮酒作乐，直到寅时，妈妈才来替了我，我当时已经喝得头昏眼花了，多亏了妈妈替我解围。”
说到这里，小嫚冲舒娘一笑，极为感激。
“平日里，舒娘也会帮姑娘们解围么？”洛伊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这是经常有的，姑娘们有些经验不足，应付不了那些贵族，常常被灌得七昏八素的，奴家身为妈妈，当然要爱惜她们一些。”仿若极为理所应当一般，舒娘依然安然若素。
“正是如此，所以妈妈那日来了之后，我便如约前往明珠姐姐的包厢，先叩了两下门，里边却无人作声，于是再叩了几下，还是无人作声，本以为是耽搁得太晚误了机会，所以心中便有些遗憾，也不知怎地，就将木门拉开了。”说到这里小嫚的语音开始急促起来，而身子也变得僵硬，这般紧张确无一丝虚假：“门一开我就看到了公子，他躺在地上，满身血迹，我被吓坏了，也没有注意太多，当时我完全无法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睱顾及明珠姐姐，我只有不停地尖叫尖叫……”
说到这里小嫚开始了剧烈地喘息，看来当日凶手现场对她的冲击极大，见她如此洛伊也不便再问，因为后来其实不是重点，现场是什么情形已经从当日隔壁包厢的贵族、还有府衙的衙役们嘴里取得了供辞，什么是重点洛伊也说不清，但她捕捉到一点。
于是安慰了一番小嫚，在舒娘的陪同下步下阁楼之时，洛伊忽然问道：“舒娘你那日近寅时才送走的周真公吧？”
“正是，公卿是我的常客，奴家也是多亏他的照拂才能摆脱了官妓的束缚，自己建立了这万艳坊，待公卿当然不与常人相同。”
两人一边在曲折中穿行，一边仿若闲谈一般。
“周真公说那日舒娘是因为有了贵客，才让他离开了，而舒娘口中的贵客难道便是在小嫚房中的判府主簿之子？”却忽然多了几分犀利，洛伊直视着舒娘淡然的美目。
这话果然让舒娘一愣，却保持着淡然，一笑：“他原来是这么说的。”
这话让洛伊只笑不语，俩人一时默默。（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