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禁风，回首落英无限。
英耳峰下，赫赫城西金府，自从整修一新之后，再也看不出往日的荒凉頺败，朱门高墙之内草木繁荣，转廊清池之畔芳姿婷婷，却因管家秦江度毗昙之心意，对家丁侍女约束甚严，众人平日当差之时不敢嬉戏调笑，就连说话也不敢高声，因而偌大的府地竟显寂静。
唯独今日。
落雁塘旁的碧遮亭之中，两名女子高声谈笑，清脆的嗓音划破了秋水的宁静，欢畅四溢。
原来是毗昙害怕洛伊在陌生的府地之中不惯，更加上前日所受的一番惊吓与侮辱，见她落落寡欢，便专程请了流云入府陪她打发时间，这会子琉璃正扯着流云说起金府的各种景致，她从未见过如此显赫的府地，孩子心性使然，兴奋不已。
洛伊倚坐在亭内的石椅之上，撑着头含笑凝视，经过毗昙的一番诊治，确定她体内的迷毒可自解，虽然才过了一日，不过因为洛伊随身携有化障丹，已然无甚大碍，不过今日陪流云与琉璃在府内上下四处游玩了一通，还是觉得身子疲倦，才在这亭内歇息。
这亭是旧亭，想是因为亭侧一棵郁郁葱葱的古榕，枝繁叶茂，如偌大的一把碧绿天然的罗伞，将小巧的红亭笼罩于碧荫之下，因此得碧遮一名。
此时秋风从云层之下密密而来，枝叶划过亭上，竟似雨滴之声，若是盛夏，这水这亭必能消暑，洛伊遥想着酷暑之时，沏一壶西湖龙井、备数碟茶点蔬果，与毗昙共坐亭下之时，微微一笑，旋即黯然。未知明年盛夏，自己与毗昙是何种关系，他的府地之中，可还让自己随心闲坐。
这小小的黯然却落入了流云的眼中，原来其实她今日也是藏有心事的，于是口称干渴，让琉璃去备些热茶，当碧遮亭只余洛伊与她两人之时，方才轻轻地问：“怎么突然竟搬入毗昙府里，我问了他，他也只说你受了寒凉，留你一人在外不得安心。”
洛伊一笑，那晚之事既成过往，也不想让流云得知，便答：“可不就是这样，他硬要我搬来，就过来暂住两日罢了。”
见流云面上尚有疑虑，洛伊忙又岔开话题：“我听滁盱提起过一个赌约，是你们之间。”
先是有一瞬的恍然，半天流云才反应过来，一掌拍在额头上：“我把这件事竟然忘记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是胜者，究竟是让他答应了一件什么大事？”洛伊半是好奇，另有一半也是想核实滁盱当日所言的真假，经过那晚滁盱的舍身相救，洛伊对他心怀感激，若是这一点再是实情，今后倒是可放下疑虑了。
“他现在可是无名之徒，这小子平时吊儿郎当漫不经心，我让他答应我，今后要唯你之命事从，莫跟你添乱。”流云没发现洛伊另一半心思，只当她纯属好奇，笑着说道。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这次滁盱不顾安危孤身相救，看来他是极为重视与流云之间的约定的，多亏有他拖延了一些时间，才能让毗昙及时赶到，不致让自己受侮，这么想来心中感动，拉着流云的手真诚地说了一声谢谢。
流云没再深究，却突然严肃了眉目，声音压得更低：“今日出宫之前，陛下召我去了仁康殿。”
见洛伊不语，流云再说道：“陛下知道你入毗昙府中一事，召我前去专程交待了，让我来慰问你的病情。”
洛伊心中当然清楚，德曼分明是听闻自己搬入毗昙府中，心中焦急，希望通过流云的传话让自己明白，但她当然也不说破，婉然一笑：“既然女王如此挂心，稍后我与你一同入宫见她便是。”
“这可不行。”流云听后却连连摆手：“你身子未愈，我便带了你入宫，被毗昙那个活阎王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
见她故作惊慌的样子尤为好笑，却明白她是存心在逗自己开心，洛伊捧场地绽开了一个盛大的笑容，并且保持了好一段时间，俩人闲话一阵，见琉璃打老远捧着茶具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红衣男子，不由得面面相觑。
来者是管家秦江，毗昙明令西院梅园不准任何外人随便入内，秦江虽知洛伊入府，当然不敢前去打扰，今日身于偏院的执事厅中，却听家丁来报说有人在落雁塘边喧哗，惹得这位新管家极为不满，亲自来看究竟是何人敢违他所制定的府规，不料在半路上遇到琉璃，一问之下方知是洛伊与流云在池边闲坐，怒气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跟在琉璃身后赶来请安。
恭恭敬敬地一个长揖之后，方才垂眸介绍了自己。
洛伊方才知道这便是金府的管家，轻轻一笑：“管家勿须多礼，这几日要多多叨扰了。”
“原花大人真是折煞小人，有何吩咐尽管下令，小人莫敢有违。”
秦江愈加殷勤，却令得洛伊微微不耐。不过当然不会显示半分，只是也没想再继续客套下去，于是说道：“若有需求定会去寻管家，现在只想在这凉亭之中略坐便罢。”
这秦江本是世宗的旧仆，世宗出家之后便侍奉了夏宗去，毗昙被封公卿之后，夏宗为了讨好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便荐了秦江给毗昙。这秦江久在大等府当差，当然是懂得眼力之人，听了洛伊的话，便知她不耐与自己多说，甚是干脆地告辞而去。
“这管家倒是知情识趣，不过就是他嘴里那两颗金牙晃得我眼晕。”流云等秦江走了老远之后，打趣道。
“他的金牙哪比得上你的铁齿钢牙呀，副天官大人还是饶了人家吧。”洛伊笑道。
“哎哟，原花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了，我的牙被您的玉齿一硌，还不得掉齐刷刷的一排，偏小人俸禄微薄，买不起金牙镶，到时可见不得人。”流云故意要用闲谈逗洛伊开心，偏拌起嘴来，俩人你一言我一句，逗得一旁的琉璃咯咯笑个不停。
结果不仅洛伊没有入宫，就连流云晚上也干脆宿在了玉华楼，这玉华楼共为三层，卧房位于最高一层，拱月门外搭了一个精致的露台，俩人在上品着香茗借着月光赏着院内景色，虽然梅花未至花期，但墙上紫萝茂盛、圃中秋菊妍妍，更可远眺英耳峰黯黑的轮廓，以及星罗密布的万家灯火有如天上散落的星子，却也心旷神怡。
只是两人坐至戌时，夜已渐凉，秋风入领便惊觉寒意阵阵，方才入楼歇息。
毗昙终不曾来，洛伊黯然一叹。
前日他带着怒意离去，便知他定是被自己的言语刺伤，只是他可明白，自己也是心痛不已。
而眼见玉华楼上烛影突灭，茜纱窗上黯沉一片，梅园之中方才缓缓踱出一个身影，他仰首望着已经陷入沉静的玉华楼，过了良久，方才转身而步沉，渐渐离去。
——
过了三日，洛伊身中的迷毒已然全部消除，但她依然未见毗昙，哑姑却被毗昙安排在梅园之中，并同两名府内的侍女以及琉璃，伺候着洛伊的饮食起居，侍女们定是被毗昙事先叮嘱，竟然熟知洛伊的喜恶，倒也让洛伊极为舒心。
只是想到毗昙明明对自己关心若微，却偏偏是避而不见，仿若孩子在斗气一般，却让洛伊心中酸楚不已，这日用了午膳，心中郁结，便寻思去落雁塘旁散散步，幸许能撞见毗昙也不一定，原来，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是如此思念。
为何为时不多的厮守时光还要这么白白浪费，洛伊一边责备着自己一边却又犹豫，终究是要伤害他的，如今柔情愈多，将来只怕他便会怨恨自己更深，就这么一边自责一边犹豫，不知不觉脚步却往上房而去。
她的心，其实是有方向的，只是她的理智反而迷路罢了。
还未至上房，已见几名侍女匆匆往池边跑来，不由让洛伊略略拧眉，她虽然只在这府中待了几日，见家丁侍女们却是极守家规的，这几名侍女差不多都快放足飞奔了，难道是出了什么急事？
那几名侍女极快地便看到了洛伊，更是加快了步伐，到了洛伊面前步伐尚未站稳，一边忙着行礼，一边说道：“原花大人，陛下驾到，有请大人前往正堂。”
无疑让洛伊极为震惊，女王竟然亲自前往，看来她是摁捺不住了，抑或是那晚绑架自己之事当真与她有关，今日所来另有目的？
当下不敢耽搁，跟着众婢前往。
绕过了白石铺成的穿荫小道，又穿过了连接后院与上房的转转红廊，行过青石桥，顺着十香圃、碧蕉林往东一转，再从拱月门进去，豁然便见前院站着十余名飞天之徒、却是寂然无声。
管家秦江在正堂之前，垂首待命，见洛伊来了连忙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
阏川候在正堂之外，见了洛伊淡淡一笑，洛伊报之以笑却不及交谈，往正堂看去，却被门厅之处一座画屏阻了视线，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快些进去吧，陛下在里边呢。”阏川压低了声音说道，语气之中以及眉目之间，一如往常。
方才多了些安稳，略提着明橙的绉银浅折长裙，跨过正堂的朱红门槛，绕过那白底却绘着五匹青骢的画屏，抬眼便见正堂北座之上，德曼正笑对着右下首的毗昙寒喧。
洛伊连忙上前请安行礼，眼尾扫过左边那个熟悉的身影，见他眉目之间并无任何异常，嘴角噙笑，目光甚是温柔，还是那般清秀的面孔，乌眸深深，心底便是一陷，不由指尖轻摩。三日不见，原来再见是让她激动的。
德曼右臂略抬，免了洛伊大礼相见，笑着赐座。
一旁的小英连忙上前替洛伊斟茶，又无声无息地退至一边。
“今日往城外巡视土地收成的情形，归来时心血来潮，想着毗昙迁入了新府之中，便过来瞧瞧，顺便也看看原花的病情。”德曼保持着微笑，一双明目之中并无锐利，却直视洛伊。
“陛下的体恤让臣惶恐不已。”洛伊也是一笑，略略垂眸至礼。
德曼细细看了一番，又说：“原花面色倒比往日黯淡了不少，要好好保养才是。”
“那可不是，前些日子冷雨不断，入秋之后风也急了不少，她又素喜倚着窗看书，想必是睡前未曾关好窗户，以致受了寒凉。”毗昙并无太多拘束，此时插言，语气之中尽是宠溺。
洛伊却不敢看他，只对德曼说：“不过是有些咳嗽，略觉身子发沉罢了，有劳陛下挂心。”
“这府地听说是真智王曾经的私宅，朕倒是想走走看看，洛伊你便陪我逛逛吧。”德曼敏锐地发现了洛伊刻意生疏着毗昙，却不露声色，一边说着一边冲洛伊伸出了手臂，竟是要与她携手一游之意。
“陛下，洛伊她对府内情况不熟，莫如小人与你们同行？”毗昙跟着起身，他明知女王之意是要与洛伊单独一谈，便敏感地猜测到是有关他们的婚姻一事，此时他已经怀疑女王与洛伊之间定是达成了私下的协议，于是偏要插上一脚搅扰一番。
这果然让德曼有些为难，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托辞拒绝，一直挂在嘴角的笑意便带着些无奈，却听洛伊说道：“金府诺大，陛下也不是要全部逛来，落雁塘边风光尚好，我们只在那里走走再去玉华楼坐坐也就罢了。”
“正是正是，朕有些女儿家的闲话想与洛伊聊聊，你们就无须跟过来了。”此时德曼已经携了洛伊绕过画屏，这句话却是对候在门外的阏川说的。
毗昙当然知道“你们”之中也包括了自己，无可奈何的同时疑虑又添了几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深蓝一个浅碧的身影，款款地消失在拱月门的那头。
落雁塘在正院靠西，位于英耳峰下，却是自然形成的一大片湖水，并非金府修缮建成，想是真智王当年住在此处时，也极喜欢这塘清波，令人在其上建了石雕点缀，十余只石雁分布在镜湖之上，或是展翅、或是曲项、或是平浮、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形只独影。为这瑟瑟秋水添加了不少趣味。
但此时的洛伊与女王当然并没有多少赏景的心情，俩人才至塘边，德曼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洛伊小姐，你究竟是何故答应毗昙入府？”
洛伊抬眸看着德曼，心下慢慢度量，她只关心自己为何入了金府，却不试探病情，看来像是不知三日之前那晚所发生的事，若是知道，也不会急巴巴地亲自下驾来毗昙府上询问了。于是心中才略松了一些，浅浅一笑：“小女确是感染了风寒，毗昙得知后硬是要小女迁来养病，为免他生疑，另一个也是避免他心生急燥再生事端，无奈之下才答应了。”
德曼略蹙着眉，显然有些疑虑，但她最关心的不是这件事，便放过了，又问：“那，你可想到对策。”
“并无。”没有任何犹豫，洛伊实话实说，却博得德曼一叹。
“朕知道小姐为难。”德曼轻拍洛伊的柔荑，安慰一般：“毗昙的个性朕一惯知道，不是个听劝的，加上他待小姐之心又是极为真诚，要想说服他放弃与你的婚姻实为不易。”
“多谢陛下理解。”洛伊浅浅一笑，她知道德曼还有话，于是道了谢便又缄默。
而德曼却也不再接着说下去，俩人携手沿着落雁塘一直往西，一路沉默。
直到西院梅林之前，德曼方才一叹：“朕倒是替小姐想到一计。”
洛伊一愣，当即停下步伐，她不愿在梅林之内继续这个话题，关于这个地方，她只想留下一个绝美的记忆。
“不能劝服，便只能先斩后奏。”
这是要……
“虽然难为原花你，但是请选择与他人先行完婚吧。”
分明有漏过云层的冷风拂起一排黄柳柔软的枝叶，分明柳枝划过清冷如镜的一池秋水，分明有落叶旋转轻舞纷纷坠地，分明一行飞雁展翅掠过苍穹，但整个世界却在洛伊的耳中忽然空旷与寂然无声，只有德曼略带着歉意却坚决的那一句。
与他人先行完婚。（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