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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九十六章 男子

婵娟瘦时,人倚木窗看。

无论宁平如何不甘,她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卷起苍黄的满是污垢的佛袖拭去面上的泪痕,黯红的眼角却是无法擦拭得清明的,她仿若许多年前,嫣然多情的一笑,当年的她这样笑时,定如秋阳下的紫菊,灿烂一放、盛有暖香,可是如今,这样的笑容只牵起了唇角岁月留下的刻痕,如同一张被铁掌无情揉挤的黄籐纸,任是花费多少心机,都抹不平上面的褶皱。

玲阿回以她一笑,然后找出宁平珍藏在枕下的象牙雕梳——那是她带出新罗宫唯一的物件,珍藏在残破的余生,是岁月唯一无法腐蚀的纪念。

玲阿替她轻梳着凌乱的乌白交驳的干枯发丝,用竹簪轻轻挽起。

“我漂亮吧。”宁平轻轻地问:“陛下曾经说过,我笑的样子最美了。”

玲阿不回答,轻轻离去,她知道,宁平想要的始终都不是谁的回答与认同,等她一觉睡醒,又会忘记真兴王与美室都已经逝世的真实,她一直沉睡在梦境里,那个梦有时候是鸟语花香、承恩王宠;时而是金玉碎裂、仇恨满怀,这些美好与仇恨才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她不会让自己清醒。

玲阿从思过堂出来,沿着树影回到清音堂,她看见祖母清瘦的剪影投映在暗黄的窗纸上,一种孤寂便牢牢地攀爬在心头,她多想回到孩子时候,窝在祖母的怀里,听着温暖的曲调入睡,可是那样的日子,被年月遗弃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宁平,宁平的心中毕竟还有虚无的奢望,而自己,举目一望,却望不穿这孤寂的人生。

她轻轻绕过清音堂,走入参天的竹林之中,碧叶的黯影画满衣襟,她看着身前修长孤单的影子,那是另外一个自己,也是孤寂着的。月影穿过枝叶,触目一片清凉,寺院之外是连绵的青山,有古柏直立、荒草招摇,这样的夜晚,如此的心境,一贯循规蹈矩的玲阿,心内却突然爬满了籐蔓,碧绿的茂叶无边无际地生长,生机无限,搅扰得她不得安宁。

清音堂后的竹林末端,是一截荒凉的石墙,紧闭的伴月门上两道朱红栓,落满了岁月的尘埃,这门,想是多时未曾有人通行了,玲阿的指尖轻抚上去,便沾了薄薄一层尘土,她将指尖放在鼻端轻嗅,触鼻是冰冷的陌生的味道,一如哀怜如水的时光。

她狠狠地拉开了门栓,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两扇木门,“吱呀”一声轻微,迎面而来的是满目晶莹,远天的星宿璀璨生辉,玲阿想,也许是仙女们绣鞋上镶嵌的宝石,也许她们正在天庭举行宴会,该是何种热闹,不自觉地便轻踏出去,沿着黄泥道走向沉默的山脉,渐渐地,荒草没足,眼前却愈更喧闹起来,仿若天庭的仙女们注意到玲阿的寂寞,挥落满袖荧光,荧荧在她的身边起舞。

竟然渐行渐远。

就算是梦境,也未曾有如此璀璨的时候,玲阿一时忘情,只跟着荧绿的火光行走,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差了道,林木渐稀、衰草渐长。她到了最后开始奔跑起来,她想起年幼时候,曾经在府中兰圃这般奔跑着扑蝶,她想也许这么奔跑着,就能回到曾经的时光。

却丝毫未曾留意到,她正奔向一处断崖。

而当玲阿发现异样时,已经不及收势,一足踏空,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滑下了断崖,好在崖边野草深长,玲阿滑落之时下意识地一伸手臂,抓住了崖壁的野草,也亏得她身材瘦弱,才被手中的救命野草阻住了下落的趋势,但正是因为她太过瘦弱,才无力借着手中的野草重新登上断崖,只觉膝上一阵尖锐的疼痛,想是被崖壁碰伤了,但玲阿暂时顾不上膝盖,因为她感觉到她的手臂正在丧失知觉。

福音寺位于野岭,荒凉冷清了无人烟,更加上玲阿出寺之时并无他人得知,此时她命悬一线,只觉绢靴底下有猛烈地阴风一掠而过,她不敢低头去瞧断崖底下的虚空,虽然掌心刺痛,但她依然不想放弃。

不能,留下祖母一个人在这孤清的人世。

“救、救命……”

一想到祖母,玲阿更紧地拽住了野草,明知空谷无人,还是扬声喊道,她看到荧火虫还聚在她的头顶,就像一大朵碧蓝的云彩,她真希望它们果然是仙女们遣到世间来的,会挽救自己离开这危险的境地。

“救命……”

玲阿声嘶力竭地呼喊,一阵急似一阵。但回应她的只有愈渐紧急的风声,还有树荫里正自悠闲的蝉鸣。她觉得她已经无力坚持了,心中涌起了层层绝望,她想若是这么摔下去,也许会血肉模糊,也许陈尸谷底腐烂成为一堆白骨,都不会再被人发现,那么她的魂灵,注定也会孤单飘泊。

眼前逐渐模糊,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下滑,再也抓不稳手中的救命野草。

“救命!”“救救我!”她拼尽全力发出最后的喊声,只觉手中一松,身子往下一坠,她的心也重重地沉了下去,但并没有身陷虚空的失重感,迷惘了一阵的玲阿才感觉到腕上的疼痛,她再度抬起了泪眼,碧蓝的云彩之下,她对上了一双狭长的眼睛,渐渐看清了男子紧抿的唇角。

“不想死的话,你也用点力!”男子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般。

她得救了。

玲阿紧紧地抓住男子的手腕,秀足用力地蹬着坚硬的崖壁,她从未曾这般用力,她甚至从嗓子里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这让她无比惊异,男子额上的汗滴落下来,打在她的唇上,一股淡淡的咸味。

她听到男子一声低喊,便觉身子一松,她总算是逃离了死神的魔爪,重新回到了人间,她被拉上了断崖,扑到男子的怀里,她的唇猝不及防地碰上了一片温软,她惊慌失措地躲开,却见男子唇角一牵。

“我看你一路往断崖奔去,还以为要自我了断,怎么,临死之前突然后悔了么?”

才逃出生天的玲阿又羞又急,辩解道:“谁说我想自绝,我这是失足。”

男子从野草中坐起,与玲阿面面相对,她这才看清了他的脸,是一张极为清秀的脸,细长的眼角,秀挺的鼻梁,嘴唇修长而单薄,锋利如远山的轮廓,依稀有几分眼熟。

“怎么都好,与我无关。”男子像是不耐她的打量,站起拍拍衣襟,却探身去看峭壁:“真倒霉,都是为了救你,错过了孤崖白昙的盛开,我在这等了足足一月,好不容易见它开了,却白白错过。”

“孤崖白昙,那是什么?”玲阿才从崖壁脱身,不敢再接近,却忍不住好奇。

“一朵在这断崖生长了二十余年的昙花,趁它盛开之时并蒂摘下,就可制成名贵药引,贵族小姐们服用了便可延缓衰老,虽不说千年难遇也是百年难寻了,都毁在你手上。”男子心有不甘,眉目之间便颇多怨怪。

“这么说你一早就在这儿,明知我跌下悬崖却袖手旁观?”玲阿这才醒悟过来男子语中的另一层意思,不知为何,突生恼怒。

“我不说了先以为你是想自绝吗?想要结束生命的人,我为何要救。”男子极为不耐,冷冷看了玲阿一眼:“看你的穿着也是贵族小姐,为何却在这深夜之中出现在荒山野岭?我劝你还是快快离开这里,若再遇上什么歹人野兽,可再没人救你。”

说完转身离去,渐渐没入荒草之中。

玲阿愣怔在崖边许久,方才惊醒一般,追了几步扬声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空谷之中唯有她的回音阵阵。

——

金镂管随着玉婉轻移,毫锋上的乌墨在洁白的宣纸绽放,三笔两画,一朵墨菊便枝叶婉转,却只在长卷的一边,一堆丫头兴致勃勃地围在边上,正欲看洛伊继续描画,不想却见她将金镂管置于砚边,放低彩袖,负手欲走。

“姐姐,你怎么不画了?”琉璃第一个忍不住,问道。

洛伊看着霁月、清风的眼中也是疑问满满,不由笑道:“我不是说趁着天气晴和、秋高气爽,要去上州停瞧瞧君罗么,这画是给她的小礼。”

“那,夫人怎么不画完呢?”清风听了解释,还是不明洛伊的心思,跟着问。

“我画完有什么意思,那一半让君罗续上才觉得有趣呢。”

“我知道姐姐的心思。”琉璃拍了一下巴掌,笑道:“君罗夫人在上州停一定很闷,姐姐送这画去,等她画好了那一半,便有了借口送来给姐姐瞧,姐姐是为了君罗夫人有借口来府上玩呢。”

“你这鬼灵精,这都能看出来?”洛伊笑道:“琉璃你跟我一起去吧,顺便带上些帼姝从俪阳城带来的新鲜蔬果,也让君罗尝尝鲜。”

“我看呀,姐姐你若是叫上流云姐姐,君罗夫人才更高兴呢。”琉璃听说要带她去,忙不迭地准备,偏又提议。

“我看是你这丫头多时未见流云,又想与她饮酒了罢,这次可不行,此时正值秋收,她奉了王命,去查看王城附近的收成,怕要忙一段时日了。”

几人一边谈笑,一边收拾妥当,秦江遣人来报说是车马已经备好,洛伊便与琉璃一同登了车,往上州停去。

君罗正忙着指挥着家丁与丫头们整理着后院的南厢,一听洛伊到了,忙着去正院相迎,洛伊见她鹅黄彩袖上染着尘,不由笑道:“难道堂堂城主夫人竟亲自执扫庭院了?”

君罗便知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妥,一边低着头看衣襟裙裾,一边说道:“府中出了喜事,我好容易求了公公,让他免了对端宁姐姐的责罚,这不忙着将南厢清扫出来,布置妥当,好让姐姐安置其中。”

洛伊听她提起端宁,眼前仿若就出现了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子形象,想起两年之前,她应春秋所托来上州停探望君罗,那时俩人尚是水火不容,后来端宁之父因谋杀严拓一案,以致家破人亡,周真一怒之下令弼吞将端宁降为妾室,偶尔也听君罗提起,端宁受了许多苦楚,想是随着时过境迁,周真怒火渐平,方才应了君罗所求让端宁搬出那破败的杂物之所。

君罗不记端宁之仇,反以宽厚待她,是值得敬佩的,但洛伊不知端宁是否能放下仇恨,也感念君罗的一片真心。

“是什么喜事,说出来我也沾沾喜气。”洛伊仿若闲闲一问。

“是端宁姐姐有喜了。”君罗明澈一笑:“已经两月了,才请了大夫把脉,虽说姐姐身子羸弱,好在也无大碍。”

洛伊细细打量君罗,见她真心高兴,便说:“果然是喜事,只是我这么突然一来,倒是阻了你。”

“嫂子这是什么话,你来看我,高兴都来不及,横竖有下人们呢,我们只坐着便是。”君罗甜甜地说,再令桃子准备茶点过来。

自从洛伊与毗昙成婚之后,君罗便以嫂子相称,俩人比以前更是亲近了几分,洛伊想到自己初至新罗之时,那名口称神仙姐姐倒头便拜的小丫头,只觉时光飞逝如水,君罗步步行到今日,经历了多少辛酸与艰难,更有生死攸关之时,如今的她,早已经不是当时心无城府的天真女子,让人欣慰之余,总有些酸楚如哽在喉,不知如今的君罗,每每回想当初,是否也觉此生遗憾。

1世纪身为虞楚公主的自己,总认为上天不公,让她从一出身就丧失自由,处心积虑地想要逃离宫廷,终是任性胡为的孩子心性。

西院之内,洛伊与君罗相对坐着闲聊,俩人也想不到,城主府荒凉破败的杂物之所,端宁正忍受着腹中“喜事”的煎熬。

自从君罗让侍女春儿前来侍候,端宁的日子倒是少了些凄凉,至少口中之食、身上之衣再不用她担忧,又过了些时日,弼吞一月也会来这荒院之中看她两次,俩人之间,却再也回不到那种琴瑟合鸣的美好时光了,一人淡漠,一人便越发歉疚,而弼吞的歉疚落在端宁的眼里,也如讽刺而已。但更为讽刺的却是,她竟然怀上了弼吞的孩子,自己曾经多么热切地期望着这个孩子的来临,但为何他的到来却要在如此惨淡的时候。

端宁半靠在榻上,粉拳渐紧,明媚的暖光落在她的眼里,照亮的是一片坚决的恨意。

你累得我家破人亡,我却还要为你的家族开枝散叶,世上怎么有这种滑稽之事。

“夫人,这是奴婢亲熬煮的红豆甜枣香汤,您好歹也服用半碗吧,如今您可是身子贵重呢。”春儿盛了一勺甜汤,轻声劝着端宁。

端宁却是眉目一沉,竖着手臂阻止了春儿,厉声说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还是改不了口。”

春儿一愣,咬了咬唇:“这孤院也不会有人来,等搬入南厢之后,奴婢再改口不迟,再说您腹中已经怀了小少爷,等这孩子出世,老爷许会原谅了您,重新扶您为正室呢。”

“越说越是没边了。”端宁柳眉一竖,夺过春儿手中的瓷碗往榻边的四方凳上一放:“我如今的处境你果不知道么,已经是家破人亡身如浮萍,哪敢心存奢望。”

春儿久未见端宁如此动怒,心中又惊又急:“小姐莫要如此,都怪奴婢不会说话,奴婢知错了,您别气坏了身子。”

听春儿以小姐相称,端宁一阵恍惚,仿若回到了未嫁之时,那时金枝玉叶之身,有父母的娇宠,手足的爱护,那样的时光轻畅如琴音渐淌,转眼就成了前世今生。心中渐软,便目带晶莹,拉了春儿的手:“我知道你为我着想,但是春儿,今后,我们都更要小心一些。”

“是的小姐,春儿记住了。”春儿再次端起甜汤:“小姐您好歹吃些吧,这是奴婢看着火亲自熬煮的,一步都不曾离开,万不会让人动了手脚,小姐放心。”

端宁愣愣看了会儿春儿,方才一叹,喝了几口甜汤:“你还是在堤防君罗?”

“小姐莫要被她欺骗了,表面上她对小姐宽厚,还亲自指挥着整理南厢,结果一听原花来了,便再不见人影,若不是原花,老爷也不致于……”

“春儿莫说了,这原怨不得原花。”端宁心中一痛,疲惫地挥了挥手:“我累了,想独自躺会儿。”

于是面壁而卧,触目所及的是被岁月腐蚀的斑驳灰墙,一些地方已经剥落了,露出青砖的乌冷,君罗虽然送来了天青帐,但因为这杂物之所并不畅风,挂上更觉闷热难言,还是敞着凉爽一些,但就算没有青帐挡风,端宁还是觉得湿闷堵心,这都是因为春儿刚才的话。

其实最该怨的,正是自己,是自己的任性与轻率将父亲推向了死亡,将家族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心怀仇恨的自己,之所以苟延残喘的生活,就是为了要报复,报复山盟海誓的良人转身背叛,报复一手造成这般凄惶却全无悔意的周真,她要亲手报复他们,看着他们痛不欲生,看着他们悔不当初。

但是要怎么做,要怎么才能做到?

端宁将粉拳直抵腹部,她本来一点方向都没有,但现在,她好像是有了主意。眼角猛地炙烫,就像是被恨意点着,父亲,等我做完了这些,我才敢来见你。

“姐姐睡着了么?”

忽闻身后有女子轻脆的嗓音,猛然将端宁惊醒,她翻身坐起,见君罗正立在榻前含笑相睇。

“并未睡着,只是休息了一会儿。”恨意一丝不见,软软一笑。

“南厢已经整理规矩了,妹妹是来接姐姐的。”君罗扶了端宁,对跟在身后的春儿说:“被褥衣裳我替姐姐备了新的,这屋子里啥都别带了,春儿跟着过去就行。”

一行人走到院中,端宁才说:“听说原花大人来了,夫人您陪她才是要紧,妾身与春儿过去便罢。”

“嫂子已经回去了,听说是宫里出了什么事,青龙翼徒追到上州停来传的旨。”君罗解释道:“姐姐如今身子娇贵,就连公公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君罗小心伺候呢。”

端宁眉心一滞,却拍了拍君罗的手:“有劳夫人。”

君罗见她一昧地小心言辞,心中叹了一声,放慢步伐,扶着端宁走出了这荒废的院落。

“南厢离西院隔得近,姐姐若是心情好时,尽可来妹妹这闲坐,夫君忙于城中公事,我们说说笑笑的也好打发时光。”君罗与端宁迈入南厢,俩人在桃木椅上坐了,君罗又说。

端宁举目一看,见厢内陈设甚是典雅,案后一座紫竹屏是自己往年的旧物,心中感动,便道:“多谢夫人费心,您的宽厚,妾身是终身难忘的,如今想起从前曾经慢待过夫人,只觉悔恨难言,相信您大人大量必是原谅了妾身,夫人如此胸怀必然会有后福。”

君罗听她突然提起从前,又是这样一番话,心中微觉不安,但也是一掠而过,抓不住看不清的感觉,便不多想,只谆谆安慰一番,见端宁眉目之间渐渐不耐,知她乏了,便告辞而去。

只端宁目送着君罗的身影,喃喃一句:“你放心,我今日所言都是真的,这个家里,也只有你,我不会怨恨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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