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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窨子大傩愿

光绪十九年,张家窨子百事顺遂。这一年,印蕙娇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仪芳。张钰龙享受着有儿有女,龙凤呈祥的幸福。先年腊月,张钰龙从洪江偷学得洪油的乖方,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对桐油的生产工艺进行了改进。春销时,大部份产品达到了洪油的质地。接着,师傅杨荣必到来。伏销时,所有产品便都和洪油一模一样了。他实现了对詹姆斯的承诺。英国商人惊愕之余,与“顺庆”续签合约。不久后,镇江方面传来消息,父亲在那里同三家洋行也达成交易,且数额相当可观。经销商有德国人、美国人,还有日本人。

“顺庆”的生意是做得越来越大,刘金莲高兴之余,对钰龙说:“我进张家二十六年了,生意就数今年做得最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有一样事,我得提醒你。”

“娘,您说吧,龙儿听着。”钰龙毕恭毕敬,站在母亲的跟前。

刘金莲说:“今年我们张家百做百顺,财源广进,靠的是哪样?你这个当家人想过没有?你人勤快,能吃苦,会算计,当然是原因,可有句老话不能忘记:‘钱财老天注定,儿孙老天安排’。‘顺庆’的生意红火,张家的儿孙满堂,都是老天爷开的恩!伏销已经完结,新桐还没采摘,蕙儿又满了月,大家都有空闲,还一堂大傩愿吧!不要小里小气,把场火搞得大一点。神灵保佑‘顺庆’赚了钱,发了财,花点钱米在神灵身上,是最值得的。”

“娘说的极是。龙儿心里明白,百事顺遂,不能忘了老天、神灵的大恩大德。龙儿这就去跟秀山伯商量,请老司来还一堂大傩愿。”

“你打算请哪里的班子?”刘金莲问。

张钰龙说:“龙家垴的龙法胜。”

刘金莲迟疑了一会儿,说:“能不能不请他们?”

“怎么?龙法胜的班子,有哪样做得不到堂?!”

“那倒不是。”

“那又是为的哪样?”

“这──”刘金莲自有她的道理,但说不出口。

张钰龙说:“从龙儿记事起,这屋里大大小小的傩事,都是请他做的。如今要搞一次大场伙,又不请人家,怕不太好吧!再有,火儿同我认了老庚,我的所有好事他都有来了礼性,成亲时他来了;添三个男伢儿他每次都来恭贺。这次生仪芳,听说是跟师父一同赶尸去了贵州,如若不然,他也是不会少礼的。”

“他们去贵州,怕一时回来不了啊!”刘金莲希望这样。

钰龙说:“听人说,他们已经去了个多月,这两天就会回来。”

“哦──”刘金莲再也不好说哪样了。

在张家窨子里,除了张复礼,就只有刘金莲晓得火儿的真实身分了。跟着龙法胜学巫的火儿,就是丈夫和那苗婆留下的孽种。火儿母亲和养父,又正是那铁门槛吊羊的强盗,火儿与钰龙却又偏生认了老庚。事情如此奇巧,简直可以唱成一出戏文了。刘金莲强烈地意识到:必须要让钰龙渐渐疏远火儿,直至断绝来往。可她又不能对儿子明说。火儿又要来到张家窨子。她甚至有点儿后悔了,真不该要钰龙还哪门子的傩愿。

三天以后,张钰龙得知,龙法胜和火儿师徒从贵州打转了。张钰龙着秀山去到龙家垴请师。开坛定在八月二十四,日子是火儿测算的。

八月十九日,距离傩愿开坛还有五天,龙法胜就带着火儿先行来到了张家窨子。这天有点儿闷热,堂屋里空无一人,师徒二人去后堂找钰龙报到。玉凤和乖妹正坐在过道的石凳上乘凉纳鞋垫。

“龙师傅!同年哥!”乖妹站立起来,有礼貌地叫一声。

玉凤也跟着站立了起来。龙法胜不认识她,问了一声:“这位妹妹是──”

没等乖妹介绍,也没等玉凤回答,火儿抢先说了话:“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妹妹就是汉口回来的玉凤小姐。”

火儿说话的时候,玉凤看了火儿一眼。没等她完全反映过来,火儿便自我介绍:“我叫火儿,是钰龙的老庚,你叫我同年哥吧!”

“同年哥!”玉凤轻轻叫了一声。

火儿招了招手,便和师父一同去了后堂。玉凤呆呆地站着,半天回不过神来。

“凤姐,你怎么啦?”乖妹抓着玉凤的臂膀,摇了又摇。

“真奇怪!”玉凤还没回过神。

乖妹大声地问:“什么事,这样奇怪?”

“你说,这同年哥和哪个有点儿相像?”张玉凤问。

“和哪个?!和他爹,和他娘!”乖妹不以为然地说。

张玉凤觉得不可思议,喃喃地说:“真奇怪,他怎么和我有点儿相像?!”

“是吗?”乖妹说着,把玉凤重新打量了一番,又将火儿的长相默了神,惊奇地说:“喂呀!同年哥和你硬是像得很哩!”

姐妹二人没有再说话,也不再纳鞋垫。她们百思不得其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巧的事情?!

“嗨!人有相像,货有相同。两个人挂像也是常有的事。你我姐妹只是讲讲好玩,千万莫到外面乱讲。”玉凤交待乖妹。

“我晓得,你放心就是了!”乖妹说。

张玉凤见到火儿以后,不知怎的,总有一种想去亲近他的愿望。是他们相貌相像,是火儿的举止吸引着她,抑或还有其它什么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下午,龙法胜和火儿,开始在堂屋书写傩愿的文书榜意。玉凤和乖妹也来到堂屋。师徒二人神情专注地伏案书写,连玉凤和乖妹的到来,竟然也没体察到。玉凤站在火儿的身后,隽逸工整的蝇头小楷,映入了她的眼帘。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赞叹:“同年哥,你写得真好!”

火儿一回头,见是玉凤,立刻谦卑地说:“火儿是山野之人,粗识文字,信手涂鸦,让玉凤妹妹见笑了。”

旁边的乖妹说:“凤姐,听说你也识字?”

“认得几个,一个也写不出。”玉凤说。

火儿笑了,说:“玉凤妹妹真会说笑话。”

“真是写不出,在同年哥面前玉凤不敢说假话。”玉凤作古正经地说。

一旁的龙法胜接腔了:“这样的事情兴许会有。玉凤姑娘能识字就很不错了。做我们这一行,识字、写字是必不可少的。火儿没读过一天书,从小跟着我学,慢慢也就操练出来了,如今他的字比我都写得好。”

玉凤感叹火儿的聪明。在她看来,这位同年哥既令人崇敬,又有几分神秘感。

刘金莲在钰龙的陪同下,也来到了堂屋。龙法胜和火儿连忙站了起来。在这一瞬间,刘金莲以特有的敏感,将玉凤和火儿的相貌、神态进行了比对。令她惊讶的是,那人的影子,竟神奇般地粘附在这“兄妹”二人身上!前所未有的惊恐与惶惑向她袭来。她感到头晕目眩,两只脚轻飘得像踩着棉花,站立不稳。钰龙发现母亲的异样,连忙上前搀扶。

“娘,你怎么了?”钰龙关切地问。

玉凤和乖妹,也立刻拥到母亲的跟前。

“钰龙,你招扶着同年娘,我去请郎中。”火儿说着便要抽身。

刘金莲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我只是些许有点儿头晕,不碍事的。”

“娘!我送你去歇息。”钰龙说。

“不必了,让玉凤和乖妹送我就行了。”刘金莲说。

母亲回房歇息去了。张钰龙坐了下来,看起这师徒二人书写文疏表章来。火儿将一份刚刚写好的《五岳表》递给了火儿。他说:“你看看这份《五岳表》吧!是上奉给傩公、傩母的表章,最为重要。”

龙法胜和火儿继续着他们的作业,钰龙捧读《五岳表》,只见那上面写着:

秉职弟子臣龙法胜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俯伏百拜,上言谨奏表文,伏以

华山殿里开天辟地之神明;

五岳宫中起死回生之圣哲。

凡叩皆通,无求弗应,臣奏为信士张钰龙,今据

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浦阳镇,小地名张家弄,本境礼祭城隍,当坊土地祠下居住,奉

神酬还傩愿。信士张钰龙,右暨合家人等,即日上干,焚香百拜皈命。浩浩天京,有叩有感之真宰;烈烈元阳,无限无阱之神洞。舒木之祥光,共明丹悃。意者伏为今月吉日,为酬还良愿之期。合家人等,历蒙神恩,百事顺遂,生意兴隆,财源茂盛,理当庆贺酬还。由是仗师於家,庄严坛所,铺设法筵,张挂金容玉像,玉纂神王,先发功曹,奏通愿事。罡行三步,界结五方。布架仙桥,躬身迎銮接驾。抛傩上纂,迎神下马,三场和会。逐名点降,献奉牲醴,奉请诸真。福颂千贤而起会;敕降万圣而临轩。以此祈恩乞福,方来当今美景。升坛行道,冒干圣听,臣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端拜,恭惟

五岳五天圣帝,五盟皇后夫人,东南二圣陛下呈进。恭惟圣慈洞鉴,兑今表奏。仁与天高,巍巍乎可旧里也;德同地厚,荡荡乎无能名焉。常施雨露於人间,屡蒙庇佑於下土。随芳流泽,迅迅沾恩。伏乞金笔削穴,玉薄填还。酬情上达,佑四季以清吉;恩流下民,俾八节而平安。家门迪吉,人物繁昌。但臣下情无任,同酬庆信士张钰龙,不胜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表奏以闻。

皇上天运大清光绪十九年八月吉旦。

看过《五岳表》,钰龙说:“火儿,这张《五岳表》要重新写过。”

“重新写过?!没写错呀!”火儿不解。

钰龙说:“错了。还傩愿上表的人,本应是一家之长,爹爹虽然不在家,可他仍然是一家之长,这《五岳表》上应该写他的名字,不是钰龙。”

龙法胜立马便接了腔:“钰龙少爷说得对,这表上是应该写老爷的名字。少爷年纪轻轻,这样懂得‘尊卑’二字,真是难得。”

“那好,我重新写就是。”火儿说。

“记住,所有的文疏表章,都要以爹爹的名义。”钰龙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刘金莲在床上躺着,玉凤和乖妹守候在她的身边。稍事歇息,便得到恢复。她拿过玉凤手里的鞋垫,看了看,说:“纳得还不错嘛!记住,要依着布上纱线的纹路纳。喏!你看,这里就少了一根纱。”

玉凤吐了吐舌头,说:“大娘,你的眼睛真厉害。”

“去吧!我已经没事了。房里怪热的,不用老在这里守着我。姐妹俩出去玩吧!外面要凉快些。”刘金莲说。

玉凤从大娘的房里出来,心里老是想着堂屋里写表章的火儿。他没读过一天书,能写出这样一手字,真是难得。她所看过的戏文抄本中,没得几个人的字比得上他。她和乖妹又来到天井旁的过道里,这里最凉快。姐妹一同坐下,伴着过道里习习的凉风,又纳起了鞋垫。玉凤忍不住,向乖妹打听起火儿来。

“那火儿的字写得真好!”

“听人说,当老司的人,字都要写得好。”

“他真的没读过一天书?!”

“他屋里穷得打栽栽,饭都没得吃,哪有钱供他读书?”

“他的屋在哪里?”

“在铁门槛。”

“铁门槛,这个地名有意思。那地方很穷,是吗?”

“是个强盗窝。”

“啊唷!”玉凤感到惊讶。她问:“他当过强盗吗?”

“听说整个铁门槛,就他一家死活不肯当强盗。”

“不肯当强盗,才学了老司?!”

“是的。”

“呃!他有几个儿女了?”

“人家还没有成亲呢!”

“他和哥哥是老庚,哥哥都有四个儿女了,他怎么还没成亲呢?”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乖妹说着,问道:“呃!你问这些做哪样?”

“随便问问,不行吗?”玉凤这样说。她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心里却不知怎的,竟“咚咚”地打起鼓来。

大傩愿开坛的前一天,巫师班的所有老司,全都赶到了张家窨子。他们忙活了一夜,在窨子屋的中堂屋里,布置好了一座非常讲究的傩坛。

玉凤和乖妹清早起来,发现堂屋前的天井里,已经搭好了一座戏台。走进堂屋更是另外一番景象。乖妹告诉玉凤,这是老司们先天夜里布置的“桃源洞”。三道由弯曲竹篾制成的拱门上,缠着山里采来的狮子草,缀着五颜六色的纸花。每道拱门上,都贴有红纸书写的横批和对联。玉凤一眼就能得出,对联上的字都出自火儿的手笔。他的小楷写得好,大字也写得更好。居中的大拱门上,横批是“桃源仙境”四个字,两边的对联是:

岱岳权尊万国,咸沾赫濯;

泰山位重九州,共仰威灵。

玉凤往拱门里看,神案上放着两个装着稻谷的木斗。木斗的稻谷里,各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各支着一尊神像。红脸的男神,头戴皇冠,身着龙袍;白脸的女神,头戴凤冠,身穿霞帔。

玉凤悄声问乖妹:“这是什么神仙?”

乖妹说:“是俩兄妹,又是俩公婆,傩公和傩母。”

“俩兄妹?!怎么成了俩公婆?又怎么成了傩公和傩母?”玉凤接着问。

乖妹说:“古时候,天下涨了瞒天水。世上的人全都淹死了。惟独只有俩兄妹,坐在一个大南瓜里,逃脱了那一劫。妹妹想,人类不能因此绝了烟火,提出要与哥哥成亲。哥哥说,兄妹是不能成亲的,拒绝了妹妹的请求。妹妹无奈,请由天意裁断。哥哥和妹妹,一个在东山,一个在南山。妹妹说,两人各在山上烧一堆火,如果火烟在天上合在了一起,兄妹便成亲。两人烧火,火烟果然合在了一起。哥哥还是不同意。妹妹又说,两人各在山上往下滚一页石磨,如果两页石磨在山下合在了一起,兄妹便成亲。两人滚磨,石磨果然合在了一起。就这样,兄妹秉承天意成了亲,延续了人间的烟火。后来,世人将兄妹二人奉为傩坛的傩公、傩母。哥哥因为是与妹妹成亲,羞得脸通红,傩公的神像是红脸;妹妹却很是平静,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傩母的神像是白脸。他们当初一个在东山,一个在南山,就有了另外的名字:东山圣公和南山圣母。”

“啊!原来是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使玉凤着了迷。她问乖妹:“这故事是哪个讲给你听的。”

“是火儿哥。”

“啊……”

“他呀!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他每次来到我们家,只要是有闲空,我都会缠着他,要他给我讲故事。”乖妹说起火儿讲故事,眉飞色舞。

玉凤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走近傩坛,虔诚地瞻仰着傩公、傩母的神像。二位神灵熠熠生辉的眼神,在传递着远古的信息。这对兄妹的天作之合,人类历史的千古佳话。最令玉凤崇敬的,还是作为傩娘的妹妹。是她的大胆与果断,使人类的烟火得以延续。玉凤的思绪,凝聚在眼前的情境之中。突然,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音:“玉凤,乖妹,你们来傩坛打望呀!”

玉凤一回头,是火儿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同年哥,我们刚才还在说你呢!”乖妹抢先说话。

火儿笑着说:“是吗?没有说我的坏话吧!”

“乖妹给我讲了傩公、傩母的故事。她说,故事是你讲给她听的。”玉凤说。

“不错嘛!乖妹也学会现买现卖了。”火儿依然是那样笑容可掬。

火儿的话,把乖妹说得很不好意思。玉凤看着拱门上的对联,把话岔开:“同年哥,这些对联都是你写的吗?”

乖妹笑着说:“是他写的呀!凤姐,你不要老是夸他的字写得好,他会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的。”

“写得不好,让你们见笑了。火儿出道才没多久,都是跟着师父学的,依着葫芦画瓢而已,没得哪样出巧的。我那边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慢慢看吧!”火儿说着,便匆匆离开了傩坛。

张家窨子的大傩愿,定在这天的午时开坛。从清早起,各路的客人,挑着箩筐,抬着礼盒,陆续前来恭贺。张钰龙是最忙的人。客人们来了一拨又一拨,全都要由他迎接。他的两个舅公,漫水的王家来人了;他的两个姑婆,康家洲的康家,蜡树湾的杜家来人了;他的三个姑姑,球岔的熊家,孝坪的粟家,柳树湾的聂家来人了;他的舅家,舅娘伍秀玲带着孙女来了;他的岳家,老丈人印秀才教得有学生,抽不开身,丈母娘吉秀华带着孙子来了……除了这些至亲以外,镇上的烟草商林家,鞭炮商吉家,和张家扯亲绊戚,也都带着礼物来恭贺。怡和绸庄的老板娘瞿唐氏,和故去的老太太认了姊妹,张家还大傩愿,她当然要来。再有,当年“西帮”的“十八罗汉”,由于这些年浦阳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如今已经只剩下十二家了,其中包括张家和刘家。张钰龙给其余的十家全都下了帖子。同是“西帮”人,他们当然是不会推辞的。浦阳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十有八九都集中到了张家窨子。惟独那膏栈老板龙永久,张钰龙虽然他下了帖子,他没有来。自从他的小妾筱碧玉跟着戏子康喜春打了“瓜金”以后,他在镇上便失去了昔日的威风。龙永久隐约地意识到,当年那丢人事情的发生,与张钰龙和林世宇是有着关联的,虽然他找不到真凭实据,可仍然对这两个年轻人恨之入骨。钰龙每次在街弄子见着他,都会装作没事,叫他一声“龙伯”,他虽说被怄得肠子发青,却不好发作。这次钰龙给他下帖子,表面上是抬举他,实际上又是在怄他。他不来,完全在钰龙的预料之中。

所有的客人中,有一位最为刘金莲看重。她便是来自蜡树湾的邬月娥。十一年前,邬月娥为了给重病的未婚夫婿杜英孝冲喜,从船溪驿嫁到了蜡树湾。就在新婚的第二天,杜英孝不治身亡,邬月娥在瞬息之间,由新娘变成了新寡。这桩婚事的媒人便是刘金莲。她对于邬月娥一直心怀歉疚。她懊悔做了一件不能宽恕的过恶事,欠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冤孽债。开初时,她每年都要去蜡树湾一两次。说是看望姑姑、姑爷,实际上多是为了邬月娥。她时刻都在牵挂着这个苦命的女子,若是隔久了不见她,心里便空落落的。见面后,又只不过是劝说她几句没得作用的空话。刘金莲有很多的钱财,只要月娥需要,她愿意倾其所有,可月娥并不需要,月娥需要的,她永远也无法给予。一次次愁容对愁容,一次次泪眼对泪眼,刘金莲的灵魂便一次次承受着鞭挞。最让她揪心的是,逆来顺受的月娥,从未对她有过丝毫的埋怨。七年前,大表弟英忠把他的小儿子显章,过继给了月娥。月娥的精神,才有了些许儿寄托,刘金莲的心也稍许放落。此后,她走动得不那么勤了。这些年,刘金莲无数次向月娥发出邀请,请她到浦阳镇来住些日子,她都婉言谢绝了。她看淡了世间的一切,再好的世界,也是与她无缘的。这次还大傩愿,刘金莲一连搭了三个信去,昨天又专门派了轿子去接。公公、婆婆,哥哥、嫂子都希望她到外面散散心,鼓励她到浦阳镇走亲戚,看热闹。她不好再推辞了。公婆让她作为杜家的全权代表,来这里做客。就这样,邬月娥带着显章,带着礼物,坐着刘金莲派去接她的轿子,来到了张家窨子。邬月娥的来到,使得刘金莲分外地高兴。她撇下其他的客人不去招呼,把邬月娥母子接到自己的卧房里。邬月娥早就听说过,表嫂有一房精美绝伦的雕花嫁妆,今天亲眼见到,果然不同凡响。

“表嫂,你这一房嫁妆雕得真漂亮!”邬月娥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唉──”刘金莲叹着气说:“嫁妆漂亮,又有哪样用?”

邬月娥听得出,表嫂的叹息声里,饱含着她的酸楚。表面上她百般的风光,内心却是万般的无奈。邬月娥曾听说过,打这套嫁妆的那个雕匠,与表嫂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传闻,她后悔不该在表嫂面前,提起这套嫁妆。她突然发现,梳妆台上一个抽屉没有关严实,那里面装满了铜钱,现出的都是“乾隆通宝”。天哪!难道表嫂也在做那样的事?!邬月娥心里想。这时,表嫂向她投来心照不宣的眼神,邬月娥也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便将眼光从抽屉移开。更让她奇怪情景出现了,那梳妆台上雕着的一对鲤鱼的四只眼睛,全都有一种不该出现的异样。她料定其中必有蹊跷,几番想问个明白,可又不敢造次,只是下意识地用手在一条“鲤鱼”的眼睛上摸了摸。

邬月娥的这一摸,触动了刘金莲最敏感的神经,险些儿乱了方寸。刹那间,她又稳住了心神,信口编造出了一个“鲤鱼”眼睛出现异样的原因:“这鲤鱼的眼睛,是当初雕匠没雕好,没法子,只得用生漆补了补,就成了这个样子。”

邬月娥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妇人,将表嫂瞬息之间的两次不同的神情,全都看在了眼里。那满抽屉的铜钱,深藏着一个妇人的隐秘,邬月娥设身处地,最能体味。“鲤鱼”异样的眼睛里究竟有怎样的故事,邬月娥就不得而知了。闻名于四乡八里的雕匠,绝不可能把两条“鲤鱼”的眼睛全都雕坏。这其中肯定深藏着表嫂的难言之隐。邬月娥在责怪着自己,一不该看抽屉,二不该摸“鲤鱼”,险些儿让表嫂下不来台。她灵机一动,转过了话头:“显章,见了表伯娘,还不快磕头!”

显章叫了一声“表伯娘”,便跪在木地板上磕头。

“好崽,快起来。”刘金莲立刻将显章扶起。她打开柜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项圈,作为见面礼,戴在显章的脖子上。懂事的显章,又连连鞠躬道谢。

“今天来的客人多,我打理不过来,就只给显章一个人准备了这份礼,千万莫到外面去讲。”刘金莲轻声说。

中午时分,该来的客人都来了。一桌桌酒席,将后堂和天井,摆了个拍满。张钰龙匆匆来到。酒席已经摆好,他来请客人们入席。

“钰龙伢儿,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趱旧人哪!”嗡声嗡气说话的,是长兴瓷器行的老板孙荣宽。

张钰龙连忙拱手:“这都是托孙爷的福。钰龙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生意场上嫩得很。常言说,子姜没得老姜辣,说起做生意,只有孙爷才是行家,往后还要请孙爷多多指教。”

“好你个龙伢儿,还说嫩得很,你比那打了霜的老姜,还要辣百倍!”惠仁蜡庄老板的申秀平说。

“钰龙哪有那么辣,让申爷见笑了。”张钰龙对申秀平拱着手说。

申秀平说:“还说你不辣,你都辣到洪江,辣到汉口,辣到镇江去了,还不知不觉把人家的洪油乖方搞了来。这还能说不辣吗?你辣得好,我高兴。眼看着浦阳镇一天天衰败,市面上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嗨!要是能多出几个你龙儿这样的脚色,那就好了。”

申老板是个喜乐神,平日里爱说爱笑,今日的这番话,却是有些儿伤感。

“哼!若要浦阳镇兴旺,除非把球岔的那座宝塔给砸了。”不知怎的,孙荣宽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啊!浦阳镇是一块木排,那座塔就是吊木排的桩柱。那傅鼐老儿生怕木排被大水卷走,修了那座塔。浦阳镇就这样阴错阳差,被吊了一百年。不被吊死,那才怪呢!”说话的是林家窨子的林顺东。

“娘的,那傅鼐老儿也真是,生起门径修个哪样卵子的宝塔啰!要是依得老子们的脾气,邀得一伙浦阳人去到镇竿城,先把那傅公祠砸了再说!”吉家窨子的吉少雄,祖上靠做鞭炮发了家。他的脾气,也像鞭炮里的火药一样烈性。

“砸傅公祠,哪个敢?!道台大人的惊堂木一拍,关得你眉毛生虱子!”不知是谁这样堵了他一句。

正巧,球岔人熊庆坤是钰龙的大姑父,也到岳家来恭贺大傩愿。孙荣宽去到了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坤,求你了,能不能同你们球岔人打个商量,把那座吊着浦阳镇的宝塔拆了。”

“宽老,你多担待,这件事情我作不了主。”熊庆坤连连摆手。

“要多少钱,你们球岔人开个价。”孙荣宽说。

“对!你们开个价。”众人同声附和。

“各位,我们都是亲亲戚戚,这件事只怕不好办啊!”熊庆坤说:“自从傅鼐老爷在球岔修起宝塔,配起了风水,球岔的龙脉就贯了气。这百把年来,我们球岔人,有发了财买田的,有做生意跑红的,还有读书中了功名的。我们就是靠这座宝塔吃饭。浦阳人就是给再多的钱,只怕也拆不落那座宝塔啊!”

熊庆坤这样一说,所有的浦阳人都泄气了。

“如此说来,浦阳镇的气数是真的要尽了。”申秀平为浦阳的前景哀叹着。

张钰龙说话了:“各位前辈,世上的兴衰荣辱都在于天意。傅鼐大人当初本是一片好心。他是担心浦阳镇这块大木排被洪水冲走,才修了这个拴排桩。谁料想事与愿违,这一吊,反把浦阳镇给吊死了。或许这就是老天注定,浦阳镇的气数将近。傅鼐不出这个馊主意,还有李鼐、王鼐,也会出另外的馊主意。一山容不得二虎,一水容不得二蛟。一条沅水河上,有了洪江,就容不得有浦阳的戏唱了。浦阳镇的大势已去,要想重振昔日雄风,只怕是难上加难了。钰龙只不过是到洪江做了一回贼,舀得了一点儿油,赚得了一点儿蝇头小利。钰龙听从娘的吩咐,兴师动众做这场大傩愿,让各位前辈先贤、各位亲朋好友见笑了。虽说浦阳镇今非昔比,雄风不再,生意还是要做的,酒还是要喝的,饭还是要吃的。钰龙备得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请各位赏脸入席。”

吃过中饭,张家窨子的大傩愿开坛。对于这样的场面,人们早已是司空见惯了,除了一些伢儿以外,并没有太多的人去挤热闹。只有一人感到新鲜,此人这便是从汉口回乡的张玉凤。她有乖妹陪着。乖妹虽说年纪不大,傩坛的事情倒是晓得不少。

“看!今天的掌坛师是火儿。”乖妹见火儿出现在傩坛上,悄声对玉凤说。

玉凤问:“他不是还有师父吗?怎么师父不掌坛?”

乖妹说:“原先,掌坛师都是他师父。去年,师父有病,常常发黑眼晕,有次在小溪湾冲傩,在坛场上晕倒了,从那以后,师父就让火儿掌坛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玉凤又问。

“是火儿告诉我的。”乖妹回答。

玉凤心里嘀咕着,这火儿怎么什么事情都告诉给乖妹。

傩仪按照古老的规制进行着。火儿舞动着牌印、师刀,时而高声宣示;时而轻吟低唱;时而将一张张沟通阴阳的文疏表章,用火焚化。白色的钱纸灰,在傩坛上空纷纷扬扬地飘散着。

“火儿写得万难,怎么拿来烧了?!”玉凤轻声问。

乖妹回答:“这些文疏都是写给神仙看的,过了火,就传到神仙那里去了。”

第二天,傩坛前的天井里,一把把雪亮钢刀捆绑成的刀梯高高耸立;一丛丛带着尖剌的藤萝铺放在窨子屋天井的岩板上;一张张犁铧在炭火中烧得通红;还有一口硕大的铁锅,架在一堆炭火上,锅里的茶油在沸腾翻滚。看热闹的人们把天井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乖妹陪着玉凤,也挤在了人群当中。

四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巫师,由火儿带领,进入傩坛,虔诚地拜谒傩神……

“看!是火儿打头。今天的现法就看火儿的。”乖妹继续给玉凤作着介绍。

玉凤笑着点点头。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火儿身上。上刀梯,踩红犁,滚剌丛,一样一样都看得目瞪口呆。轮到捞油锅了,天井里立刻热闹了起来。

大油锅摆放在天井中央,烈焰熊熊;滚油翻腾。油锅的旁边搁起一块大案板,几个女佣,在案板上搓揉着糯米粑粑,投入油锅之中。雪白的糯米粑粑,经过沸油的烹炸,渐渐变成了焦黄色。火儿将衣袖高高地挽起,双手伸进滚烫的油锅里,捞出了两个油炸粑粑,直奔傩坛,躬身作揖,将油炸粑粑供奉在傩公、傩母的神案前,傩坛随即鸣响起鞭炮。火儿回到油锅边,又捞起了一个油炸粑粑,呈送到刘金莲的面前,她是主东人家的长辈。糯米粑粑不停地往油锅里投放。一俟炸到了火候,火儿便伸手捞起,呈送给应该送的人。接下来捞出两个,送给钰龙和蕙娇夫妇;又捞出两个,送给玉凤和乖妹姐妹二人;再捞出四个,送给钰龙的四个儿女。按照尊卑大小,给主东家每个人送过之后,火儿又再给在场的所有宾客,每人送上一个油炸糯米粑粑……

“天哪!这要送到什么时候?”玉凤一边吃油炸粑粑,一边轻声对乖妹说。

乖妹告诉玉凤:“那是必须送到的。人家来恭贺大傩愿,为的就是来吃这个油炸粑粑。”

“是吗?!这是为什么?”

乖妹说:“老辈传下来说,吃了这个油炸粑粑,就会祛病消灾,百事顺遂。有的人不但自己在这里吃,还要给家里没来的人带一个回去。”

“火儿这样在滚烫的油锅里捞粑粑,他的手怎么受得了?”

“使了法,他的手就不怕烫了。”

玉凤眨巴着眼睛,喃喃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天井里,油锅滚烫的油在不停歇地翻滚,油烟味伴着烹炸的糯米粑粑,弥散到窨子屋的每一个角落。火儿不停地在油锅里捞着一个个油炸粑,说着吉利话,将油炸粑分送给每一个宾客。谁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他的双手并没有因此而烫伤,只是被锅里的滚油浸泡得通红通红……火儿经过整整一天的劳累,加上炸米粑时油烟的熏呛,已经筋疲力竭了。等到送完最后一个油炸粑,他一阵头晕、恶心,便步履踉跄地离开了天井。他想到第二天还要唱《孟姜女》,必须得早早休息,使体力尽快得到恢复。他匆匆扒了几口夜饭,倒头便睡下了。

按照傩仪的程序,每天晚上是都是做法事。有火儿在场,乖妹和玉凤场场必看。傩坛里不见了火儿,姐妹俩都觉得没意思。

“我有点困了,想去睡。”玉凤说。

乖妹跟着说:“我也是。”

姐妹俩回到卧房,早早地睡下了。事实上,姐妹二人并不困。她们睡在床上,心里却都在想着火儿。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乖妹表面上大大冽冽,事实上,却是个很心细极敏感的人。她看得出,玉凤从见到火儿的第一眼起,便对这位同年哥产生 了非同一般的好感。连日来,玉凤说到火儿的每一句话,都渗透出着一种异样的神情,不用说,她对火儿动心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叫乖妹措手不及。从记事起,乖妹便和这个当老司的同年哥亲近,随着年龄的增长,爱慕之心萌动。在张家窨子里,乖妹虽有一个小姐的名分,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小姐,只是一个弃婴,为好心的主人收养。小姐和丫头的双重身份,在她的身上兼而有之。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和真正的张家小姐一样,轰轰烈烈地找婆家,做新娘。嫁个可靠的男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她最好的归宿。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火儿,应该是最佳的人选。每年,火儿都要跟随着师父,到张家窨子来好几次,或是冲傩,或是还愿。乖妹总是找着由头和火儿说话。火儿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妹妹,但仅是妹妹而已,绝无其它的想法。乖妹喜欢火儿英俊的容貌,更喜欢他善良的心地。加上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老司,有了这份道艺,吃穿二字便不用发愁。乖妹将这份情意深深地埋在心底,没有对火儿表白,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她还只有十六岁,没有这个胆量去向一个男人敞开心扉,只是痴痴地等待老天爷的恩赐。玉凤种种表现传递出的信息,使乖妹乱了方寸。尤其令她紧张的是,玉凤和火儿相貌惊人相似。她听人说过,男女相貌相似,便是夫妻相,便是有缘人。果真如此吗?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玉凤还在想着天井里发生的一切。她的嘴里仿佛还留有油炸粑粑的余香。那被滚油炸得泛黄的粑粑,分明是火儿从滚烫的油锅中捞出来的。锋利的刀梯,尖锐的剌丛,灼热的犁铧,滚烫的油锅,无不显现火儿非凡的功力,给玉凤留下难解的谜团。就是这个火儿,用工整的蝇头小楷,书写着傩仪的文疏表章;以遒劲有力的大字,书写着傩坛的对联吊挂……一个原本目不识丁的年轻老司,经过操习,竟是如此能文能武。他聪明,真诚,机敏,幽默,还有不可解的神秘感。当这样一个汉子出现在情窦初开的玉凤面前时,她有些儿动心了。通过乖妹在各种场合的介绍,玉凤对于他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玉凤得知,他的家住在一个强盗窝子里。常言说,饥寒起盗心。他的家一定是赤贫。玉凤心里在琢磨,张家窨子的千金小姐,能够把终身托咐给这样一个赤贫吗?她作难了,觉得这件事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但她又想起了母亲病重时,对她坦露的经验之谈:在这世界上,穷汉比富翁更可靠。她同时想到母亲拿着《彩楼配》的戏本,教她认字的情景。母亲告诉她,不要看不起穷人,那薛平贵也是个穷人,后来终于有了出头的日子。做个女人,若能象王宝钏那样,就不枉一生。几天来,虽说火儿的种种表现给了她极好的印象,但在她的心中仍然有解不开的谜团,这样一个人才出众的后生,靠做老司维持生计绰绰有余,应该有许多女伢儿钟情于他,怎么会到了这般年纪仍然是单身一人呢?玉凤凭着她特有的敏感,还隐约地发现,乖妹这小鬼头对火儿有着特殊的好感,这种好感超出了妹妹对同年哥敬重,已是女伢对男伢的爱慕和倾心了。她说起话来,虽然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仔细咀嚼,每一句话都是话里有话的。她决定对乖妹进行一番试探。

“乖妹!”玉凤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你不是困得很吗?怎么还有睡着?”乖妹装作被叫醒的样子。

“呃!乖妹,我问你。”

“有哪样话,明天问,我困得很,要睡觉。”

“好妹妹,姐就问你一件事。”

“那你就问吧!”

“那火儿这大年纪了,怎么还没讨亲?”玉凤鼓足勇气,向乖妹发问。

“我怎么晓得?天亮了,你去问他自己呀!”乖妹装作没睡够的样子,堵了玉凤一句。其实,这件事她是略一二的,包括师父是要把女儿嫁给他,师娘最后却她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侄儿。火儿的心里一直挂着那个女伢儿,后来,好多的媒人上门提亲,他都没得一个中意的。

“问他做哪样?我是在问你呀!”玉凤说。

“凤姐,你问这件事,又是为的哪样?”

“不为哪样,只是随便问问。”

乖妹像是渐渐清醒了,打趣起玉凤来:“怕不是随便问问吧!你们两个这样挂相,只怕是‘夫妻相’哟!”

“呸呸呸!你胡说八道,当心撕破你的乌鸦嘴!”玉凤连忙矢口否认。她在乖妹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哎哟!”乖妹叫了一声,从床上坐起。她说:“好姐姐,你当我是哈宝看不出呀!你叫他迷住了。”

玉凤也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对乖妹倒打一耙:“我才不像你哩!他的事情,你没有一样不晓得的。”

“就只有一样不晓得。”

“哪样?”

“只有他怎么到现在还没讨亲?”乖妹说:“这件姐姐最关心的事情,我偏生不晓得,让姐姐失望了,实在是对不住。”

“又在胡说八道!懒得跟你讲,我要睡觉了。”说着,玉凤重又躺下睡觉。很显然,她默认了乖妹刚才所说的一切。

乖妹也跟着躺下了。她也和玉凤一样,难以入睡,却故意装做很快就入睡了的样子。乖妹似乎有些儿后悔。这些天来,她竟在有意无意之中,成为了玉凤和火儿的撮合者。她暗自责骂着自己是哈宝,把自己喜欢的人轻而易举地推向了别人。明天,是巫师班演唱《孟姜女》的日子,火儿将扮演孟姜女。难得的机会将会出现。乖妹决意在不经意间给玉凤一个小小的难堪。

傩堂戏《孟姜女》开锣,巫师班的演出从傩坛搬上了天井里搭建起的戏台。大傩愿开坛以来,今天最热闹的,来看戏的人格外多。戏台前面空着几条板凳。看客们都晓得,座位是留给主东家人坐的。打过闹台,全家人在刘金莲的带领下,进入了戏场。刘金莲手牵着长孙绪伯,玉凤和乖妹分别牵着绪仲和绪季入座。蕙娇的怀里,抱着小仪芳。钰龙是从戏台上下来的。他刚才到戏房里,按照还大傩愿的定规,给唱《孟姜女》的老司们每人送去一个红包。

在芳草第,张玉凤不止一次听母亲讲述过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故事。看傩堂戏《孟姜女》,她却还是头一回。火儿扮演的孟姜女,戴着容貌姣好的面具,旦角的身段,旦角的唱腔,完全脱了男体。.

“火儿演得真好!”玉凤轻声对乖妹说。

乖妹似乎不以为然:“演是演得好,就是人长得太高了,比范杞良还要高。”

“是呀!他怎么不唱小生呢?”玉凤颇有同感。

“他是这堂大傩愿的掌教师,孟姜女这个角色,必须由掌教师来扮演。”

“啊!原来是这样……”

“那你希望他高,还是希望他矮?”

玉凤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你希望他唱旦角,还是唱小生?”

玉凤再一次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好生看戏,不要讲话了。”刘金莲回过头,对玉凤和乖妹轻声说。

戏台上,范杞良被押解到边塞修筑长城,一去三年,孟姜女思夫心切,告别双亲,在丫环梅香、小子百旺的护送下,万里寻夫,送去寒衣。不料在路过将军山时,盘缠尽被强人抢掠,万般无奈,只得长街乞讨。苍凉而凄楚的傩腔,伴随着大锣大鼓声,在窨子屋的天井里,久久地回荡着:

……秦王无道修长城,又派钱粮又抓丁。夫君一去三年整,音信全无愁煞人。秋去冬来天将冷,缝得寒衣送夫君。寻夫不怕千般苦,岂料中途遇强人。盘缠尽被抢掠尽,如今身无半分文。路途还有千里远,无钱寸步也难行。望请乡亲多帮衬,多多帮衬断肠人。有日得见夫君面,姜女不忘你的恩……

玉凤为孟姜女的真情所动,她落泪了。天井里,到处都是一片唏嘘声。刘金莲第一个站立起来,向戏台上抛掷铜钱。天井里所有的人,眼睛都集中到了为孟姜女送盘缠的主东一家身上。紧接着,人们看见少老板张钰龙和娘子印蕙娇,也将铜钱向戏台上抛去。他们的三个儿子绪伯、绪仲和绪季,也从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铜钱,抛到了孟姜女的跟前。乖妹更是不慌不忙,向戏台上抛了一枚铜钱,又再抛一枚铜钱……顷刻间,玉凤慌神了,她没听任何人说过,看戏时,还要给孟姜女送盘缠。平日她没有带钱的习惯,在身上左掏右掏,半天也掏不出一个小钱来。她的脸顿时憋得绯红。看客们立刻为她的尴尬爆发出了笑声。

情急之下,刘金莲和张钰龙、印蕙娇夫妇,都在身上掏摸着,想找出几个铜钱来,让玉凤抛到戏台上。他们身上所带的铜钱,早已全都抛给了孟姜女。乖妹也无奈地做着身上没钱的样子。看客们则一边抛掷着铜钱,一边拿张玉凤打趣:

“哈哈!大小姐,出钱呀!”

“大小姐,放血呀!”

“大小姐,莫小气呀!”

张玉凤一扭头,便冲出了天井。她飞跑着,去到房里,取来了大把的铜钱。而当她返回天井时,人们向戏台抛掷铜钱已经停止。戏台上,孟姜女在得到众人相送的盘缠之后,重开始了她寻夫的行程。张玉凤纵然取来了铜钱,也是无法相送到孟姜女手中的了。

“乖妹,还大傩愿要准备铜钱为孟姜女送盘缠,你是晓得的。这样的大事,你怎么没告诉玉凤?”散戏后,刘金莲问乖妹。显然有责怪的意思。

“我忘记告诉凤姐了。”乖妹低着头,嘟着嘴,支支吾吾地说。

“忘记了!那你自己怎么没有忘记?”张玉凤生气地说。

乖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摆出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等待着母亲的发落。

“这件事就到这里打止。记住,从今往后,姐妹之间互相要多放在心上,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刘金莲就这样打了圆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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