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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 地 送 子

“同年哥,等着我,我同你们一起去。”

走在张家弄里的火儿回头一看,是玉凤在喊他。他应声放慢了脚步,玉凤随即跟了上来。

“龙师傅!”玉凤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大小姐,去舅娘家看‘求子’?!”龙法胜说。

玉凤说:“是的。大娘跟着就会来。我同你们先走。”

“乖妹呢?怎么没同你一起走?”火儿问。

“我没看见她,就一个人先走了。”玉凤回答,心里犯着嘀咕,这个同年哥怎么老是惦着她!

张家窨子的大傩愿功德圆满。坛门里的老司们,都各自散去,就只剩下龙法胜、火儿和旺儿还没走。他们应刘家窨子之请,前去冲傩求子。

这两天张玉凤心里特别不自在。还傩愿唱《孟姜女》的那天,她没能给孟姜女送盘缠,在众人面前出了丑,更觉得对不住此刻与她同行的同年哥。她把原因归究到了乖妹身上。乖妹是在故意让她丢丑,故意让她怠慢火儿。她必须向火儿解释清楚。

“同年哥,那天唱《孟姜女》,玉凤没给你送盘缠,对不住你。”玉凤说。

火儿笑着说:“那不是给我送盘缠,是给孟姜女送盘缠。我在台上看得清楚,你在身上找来找去都没找到钱,我怎么能怪你呢?”

“怎么?你在戏台上看见我了?”玉凤显得越发不好意思。

“整个戏场的人,个个都看见了。我在戏台上,是看得最清楚的。家里人都在掏荷包,想给你找钱,可他们身上又都没有钱了。等你跑回房里取得钱来,早都已经过了趟。”火儿笑着把那天他的所见,全都讲了一遍。

“同年哥,对不住。我不晓得看戏时还要给孟姜女送盘缠,身上就没带钱。”

“怎么?乖妹没告诉你?”

“没有。她说是忘记了。”

“这个鬼崽,真粗心,爱忘事。”

玉凤想说乖妹是故意的。又觉得有些儿不妥,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说:“她说是忘记了,可她自己又没忘。她抛了那么多的小钱,你都捡到了吧!”

“捡到了。”火儿应声说。按照玉凤所说,乖妹倒有点儿像是故意,可又显然不可能。他对张玉凤说:“凤小姐,只要你有同情心,把不把钱都是无所谓的。俗话说,黄金无假戏无真。孟姜女死了几千年,她早就到了边关,长城也早被她哭倒了,还为她送盘缠做哪样?戏这样唱,不过是唱戏的人编着法子讨钱而已。你没给戏台上的孟姜女送盘缠,不是大不了的事,就莫往深处想了。”

一行人出了张家弄,来到了正街上。这天逢浦阳镇赶场。人们通过水路、旱路,往古镇聚集,向街头涌动。店铺林立的正街,人来人往。龙法胜和火儿是浦阳一带家喻户晓的人物。一路上,他们的熟人极多。今天,人们突然发现,火儿身边多了一个光鲜女伢儿,知情的,晓得那是张家窨子的大小姐,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火儿新讨的婆娘哩!

“咦!火儿讨婆娘了,什么时候讨的?怎么没听说?!”

“这婆娘真光鲜,火儿算是走桃花运了。”

“咦!你看,火儿和婆娘怎么有点儿相像?!”

“你真哈,这叫做‘夫妻相’嘛!”

张玉凤的脸庞,顿时飞上了朵朵红云。她栽着脑壳,加快了脚步。

火儿连忙对身边的玉凤说:“凤小姐,你莫在意,这些人是在胡说八道!”

张玉凤的心“砰砰”地跳着。这些人怎么一眼就看出了她和火儿有“夫妻相”呢?直到来在刘家窨子的大门前,舅家为迎接老司放起了鞭炮,她才猛地被惊醒。

“舅娘!表哥!表嫂!”玉凤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

“凤儿,你来了,大娘呢?”伍秀玲问。

玉凤说:“跟着就来。”

伍秀玲迎上前去,跟老司打着招呼:“龙师傅,烦劳你们师徒了。”

“好说,好说。”龙法胜说着,问道:“刘老板呢?”

“到托口办木材去了,还没回来。”伍秀玲回答。她特意走到火儿的跟前,说:“火儿,你是在楠木峒白蟒蛇精那里得道的老司。常言说,蛇生贵子。你同蛇有缘,这回的‘求子愿’就要仗托你了。”

“舅娘!”火儿跟着老庚钰龙称呼伍秀玲,他说:“你放心,火儿一定会尽心。刘氏门中广积功果,千良百善,表哥和表嫂,是一定会有这个缘法的。”

刘士达是冲傩求子最主要的当事人,按理说应该由他出面来张罗,他却如同木头人一般,两眼发呆,手脚笨拙,推一下他才动一下。他沾上的鸦片烟瘾,虽说是已经戒掉,原神却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僵硬地站在母亲的身后,脸上没得任何表情,也没跟老司打招呼。

“凤小姐,冲傩求子,要到夜饭过后。”火儿告诉玉凤。

“我等到夜饭过后就是,反正我要看。”玉凤嘟着嘴说。

堂屋里,龙法胜和旺儿动手布置坛场。火儿在八仙桌上摆开了文房四宝,准备书写夜间傩仪需要的《求子疏》。

“同年哥,我来。”玉凤从火儿手里抢过柱子墨,要为他磨研。

“不行,不行,怎么能要你磨墨!”火儿说着,便要将那管墨从玉凤里夺回来,玉凤却抓住柱子墨不放,火儿无奈,只得用大手抓住玉凤的小手,再轻轻儿将她的小手掰开。从她的手中拿过柱子墨。

“同年哥,求求你了,就让我给你磨墨吧!”玉凤可怜巴巴地说。

“不成。怎么能要你磨墨呢?”火儿一口回绝。说着,便自个儿磨起墨来。

“同年哥──”

龙法胜放话了:“火儿,就让凤小姐磨墨吧!”

师父放话,火儿不敢违抗。他并不情愿地将手里的柱子墨交给了玉凤。玉凤手把着墨,在砚池里慢慢细细地磨研着。砚池里飘拂出的阵阵墨香,伴随着女儿身散发出的特有气息,在八仙桌的四周弥漫着。他联想到从街上路过时好事之徒的信口雌黄。他一抬头,正好与玉凤对目,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分明是向他作出了某种暗示。他提醒自己,此时此刻千万不能失态。他试图集中精力,用最拿手的蝇头小楷书,将黄裱纸上的《求子疏》写好。可不知怎的,那只握羊毫的手,居然发起抖来。按照傩仪的要求,这样的表文,在书写时是不能出现任何差错的。他居然一连写错了两次。

“同年哥,你怎么又写错了?”玉凤问。

“这──”火儿无言以对。

师父说:“火儿,你是怎么搞的?注意点,事不过三,可不能再写错了。”

玉凤立刻在火儿的面前,铺好了另外一张黄裱纸。火儿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神。他将手中的羊毫,在砚池蘸了蘸玉凤磨好的浓墨。然后,他强迫自己全神贯注,无视身边女伢的存在。再一次动笔书写起《求子疏》来……

傍晚,刘金莲带着乖妹来到了娘屋。当刘金莲走进堂屋,正要和伍秀玲说话时,怀抱着打鸡的宝儿,几乎是后脚跟前脚,也回到了屋里。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竟忘了叫一声“姑姑”。他把抱着的打鸡,往堂屋的地下一放,喜孜孜地自言自语:“‘芙蓉花’呀,‘芙蓉花’!宝儿报仇雪恨就全靠你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打鸡的身上。那打鸡高昂着头,头上长着芙蓉花一样的鸡冠。“芙蓉花”用长长的脚杆,在三合泥地上扒了扒,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拍拍翅膀,伸长脖颈,张开尖嘴,“喔喔”地啼叫了一声。

宝儿见到火儿。他听说过火儿相鸡很在行,便凑上前去,得意地炫耀起来:“火儿哥,你是里手码子,照实说,见过这么好的打鸡吗?”

火儿没有立刻回宝儿的话。他蹲下身子,将行走在地上的打鸡看了个仔细。他问宝儿:“这只‘芙蓉花’是哪里访得的?”

“张家溜。”宝儿回答。

“是楚佬屋里喂的。”

“你怎么晓得?”宝儿问。

“我怎么不晓得?”火儿反问。他说:“宝少爷,你上当了。”

“我才不会上当哩!你、你莫乱讲!”

火儿说:“宝少爷,你真的上当了。张家溜的楚佬我认得,讲起打鸡就口水喷,一套一套的,真没想到他喂的是一只菜鸡!喏!我们就一样样来看吧!看鸡冠:‘芙蓉花’以花形完整为上,它却偏生缺少了两瓣;看鸡毛:打鸡的毛,要枯,要深,要粗,它的毛偏生太光,太浅,太细;看鸡身:打鸡身子以长为佳,它明摆着太短;看鸡胸:打鸡的胸脯要宽,要前大后小马鞍形。它的胸虽宽,可前后大小都差不多,像个竹筒筒;看鸡脚:打鸡的脚要硬,它却明显有点儿肉了。只有这双朱砂眼红得还算可以,要是能再闪点儿光,那就好了。”

喑熟“鸡经”的火儿,就这样把宝儿的‘芙蓉花’有理有据地贬了一通。在场所有的人,都被他镇住了。玉凤更是听得津津有味。她心里想,这个同年哥,怎么连一只打架的鸡,也说得出那么多的名堂!只有宝儿不高兴,对着火儿大声吼着:“你胡说八道。我的这只‘芙蓉花’就是好,盖世的好!我要用它为我的‘虎头冠’报仇雪恨,打败吕家坪黄满娃的那只‘葫芦头’!”

火儿上前拍了拍宝儿的肩膀,笑着说:“宝少爷,你怕还不晓得,你的这只‘芙蓉花’,就是黄满娃那只‘葫芦头’的嘴下败将。”

宝儿的脸被憋得通红,吼声更高了:“你胡说!它们从来就没有对过面!”

“宝少爷!”火儿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他说:“火儿和你的表哥是老庚,我们虽不沾亲,却也带故,我是怕你吃亏,才提醒你的。今年春上,黄满娃抱着他的那只‘葫芦头’,坐船从吕家坪,潭湾,辰溪,浦阳,白沙,泸溪,一直打到辰州城。打转时,他在张家溜湾了船,就用他的‘葫芦头’和楚佬的这只‘芙蓉花’打斗了一盘。结果呀!‘芙蓉花’被打得落落大败,学了鸡婆叫。”

“你是怎么晓得的?”宝儿冲着火儿问。

“四月间,我们到吕家坪打‘翻解’①。这事是黄满娃亲口对我讲的。”

“我们确实到那里打过‘翻解’,也真的见到了黄满娃。”龙法胜出面证实了火儿的话。

“这楚佬也真是狡诈,拿一只菜鸡把我们的宝儿哄得个团团转!”伍秀玲说着问宝儿:“说,你给了他多少银子?”

宝儿翻着白眼,不敢回答。

刘金莲连忙说:“嫂子你就莫问了,舍财免灾,宝儿拿来做个记心就是了。”

冲傩求子没开坛,却出现了这么一件晦气事。伍秀玲好伤情。两个儿子,一个呆,一个憨,好端端一个家,就这样一天天走向破败。

突然,宝儿“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抱起“芙蓉花”往后堂跑去。伍秀玲立即追了上去,刘金莲跟在了后面。玉凤和乖妹也随着去看个究竟。

“你们跟着我做哪样?走!走!都走!”宝儿一屁股坐在天井的石礅上,大声吼叫着。

四娘女谁也没有走,谁也没有说话,木木地站在天井里。石礅上坐着的宝儿,眼泪流过不断线,手却在不停地捋着那只“芙蓉花”的羽毛。他还是那样爱不释手,不承认自己的被骗。

“走!都走!”宝儿在石礅上顿着屁股,再一次起吼。

四娘女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出于无奈,刘金莲向伍秀玲作了个示意,邀她一同离开。正当她们要动身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你吼哪样!哪个该你这样吼!”玉凤直冲着宝儿,也大声地吼了起来。

吼声中,刘金莲和伍秀玲停下了脚步。出乎意料的是,玉凤的这一吼,倒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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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翻解”:全称为翻解道场。一种巫师为殇亡进行的追荐仪式。

宝儿给镇住了。他白了玉凤一眼,耷拉着脑壳,乖乖地再也不闹了。

“宝表哥!”玉凤这样叫了一声,很亲切,也很得体。她说:“有些话,本不该妹妹说,可我见舅娘实在太遭孽了,不得已,才想要劝你几句。你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这样不上正本。这些年,屋里出了那么多不顺心的事,你不但不替爹娘分忧,反而给屋里添乱。你晓得吗?舅舅为你**多少心,舅娘为你流了多少泪。舅舅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还一个人老远地跑到托口去办木材。你倒好,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尽做失格的事。过年时的那件长衫,让通浦阳镇的人都来看你们刘家的笑话,让舅爷、舅娘的脸没处放。现如今,你又拿起银子到处去访打鸡,结果上了骗子的当,访来的是一只打不得架的蹩脚货。你赔了钱,怄了气,还要大吵大闹,拿老娘出气,让姑姑难堪。你真是丢尽了刘家的丑!宝表哥,听妹妹的一句劝,莫再稀里糊涂过日子,该替爹娘亲人着想,该替自己以后的日子着想了。”

玉凤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懵里懵懂说了这么一大通。她感到后悔了。有舅妈和大娘站在跟前,轮不到她这个表妹来教训表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等候着大娘和舅妈的发落。

“凤儿,你真懂事,说得真好!”说话的是舅妈伍秀玲。

刘金莲也跟着说:“宝儿,你就听凤表妹的劝,再莫这样不上正本了。”

舅妈和大娘的夸赞,令玉凤受宠若惊,她顿时兴奋得满脸通红。一旁的乖妹则张大着嘴巴,陌生人似的地望着玉凤。到底是汉口大地方来的人,真是会说又敢说。她立刻产生了由衷的仰慕,也产生了本能的妒嫉。

宝儿一声不吭地坐着,像是石礅上拄着的一截木桩。他两眼不住地往玉凤的身上睃,那件粉红洋布镶边衫,使本来就天仙般的女伢更加光彩夺目。继而,他无地自容,脑壳差不多栽到了胯裆下。宝儿出现这种状态,令伍秀玲和刘金莲感到欣喜。二人相视一笑。目光又同时转到了玉凤的身上,似乎在说,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突然间,宝儿大哭了起来,双脚不住地在岩板上跺着。刘金莲向玉凤呶了呶嘴巴,希望她再次出马,让宝儿停止哭泣。

“嗨!有哪样哭的嘛!”说话的是玉凤。

宝儿的哭声嘎然而止,如同一只听话的小猫:“我不哭,我听你的。”

伍秀玲对玉凤眨了眨眼睛,用手掌做了个“杀”的动作。玉凤立刻领悟了舅妈的意思。

“听我的,这只打鸡原本就是菜鸡,快去把它杀了。”玉凤说着,又加了一句:“从今以后,再也不要玩打鸡了。”

宝儿立刻从石礅上起身。他任何人都不屑一顾,只温驯地看了玉凤一眼,便挪着脚步,往伙房的方向走去了。

宝儿的转变,令伍秀玲欣喜万分。她不曾料到,宝儿在玉凤面前,会这样百依百顺。那曾经在她脑海里出现过,后来泯灭了的念头,又重新被点燃。这时的刘金莲,也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所震惊。平日里谁都惹不起的宝儿,居然如此轻易地为玉凤所制服,娘家若是得了这个女伢儿,或许还可以重振昔日雄风。当初,嫂子对她提出这个想法时,她曾经推搪,敷衍,不想作这个主,沾这个边。如今看来真得重新考虑了。

吃夜饭的时候,伍秀玲直往玉凤的碗里不断地挟菜,对乖妹却只是说:“你也吃。”象征性地为她挟一点点菜。乖妹虽然受到冷落,心里却异常高兴。因为她看得出,由于玉凤出色的表现,舅娘已经看上玉凤,想让玉凤当她的儿媳。若果真这样,就不会有人同她争火儿了。

冲傩求子的傩仪,一般都要在二更以后进行。吃过夜饭,距离冲傩还有一段时间,伍秀玲邀刘金莲去到了卧房。

“真没想到,玉凤几句话就把宝儿收服了。”伍秀玲掩上房门对刘金莲说。

刘金莲笑了笑说:“一点也不奇怪,这叫做‘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金莲,你都见到了,就作主把玉凤给我吧!”伍秀玲很兴奋。她希望得到这点豆腐的卤水。

刘金莲不再推搪,不再敷衍。她说:“是啊!这两个伢儿倒真的有点儿像是一对人,我也巴不得能作这个主,来个亲上加亲。可嫂子你也应该晓得,这个女伢不是一般的女伢,这个主不是那么好作的。好事不在忙中,我先得探探玉凤的口风,等过些日子,再商量这件事情也不迟。”

这时,丫头来敲门:“太太,老司请你和姑姑快去,说是时辰已到,冲傩就要架场了。”

伍秀玲和刘金莲来到堂屋。坛场已经铺好,香烛已经点燃。桶状的木斗里,装着一斗稻谷。稻谷里,扦插着仪态万方的傩娘神像。这位人类的老祖母,冥冥中的生育之神,正用她慈祥的目光,关注着人间烟火的延续。

在龙法胜的领引下,刘士达和林琼香夫妇来到坛前。刘士达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生硬地挪移着脚步;林琼香内心充满着希望,步履显得从容而轻盈。他们走上一块大红毡子,随即双膝跪下。火儿作为这场傩仪的掌教师,驾轻就熟地登场作法。他诵念着神词,焚化着纸钱。恭敬地作揖,虔诚地问卦。他拿出事先书写好的《求子疏》,坛前宣诵:

今据

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浦阳镇,小地名刘家弄,土地祠下居住,奉

神修供求赐子嗣法事一宗,即日上干

圣造意者,伏为言念,信人刘士达,同缘林氏琼香,夫妇仗天地之盖载,鼓琴鼓瑟;荷日月之照临,宜室宜家。自桥横河汉之时,路入桃园之日,空乏无嗣,罪莫大於不孝。是以夫妇启发诚心,虔修凡供,卜取今月吉日,恭就

圣母殿下,仅求嗣裔。伏愿圣德仁恩,速赐弄璋之兆。善继善述,有统先人之绪;承亲承祀,以象夫妇之心。未尽祈言,聊纳献芹。右疏上奉

昊天金阙玉皇大帝

南海大慈大悲观音菩萨

里域正神送子土地呈进

圣慈洞回,昭格谨疏。

皇上大清光绪十九年九月吉日元皇弟子石法炎具疏

火儿诵毕疏文,即行焚化。求子的队伍,在火儿的带领下,拎着马灯,带着供品,一同出了窨子屋,在刘家弄里悄然行进。时近三更,弄子两边屋舍里的住户,早已经熄灯就寝。长长的弄子,显得格外的宁静。只有偶而的几声犬吠,再就是这伙夜行人鞋底磕碰岩板路发出的声音。连接着河街与正街的刘家弄,有两个临街的弄子口,各有一座土地庙。北边是一座当坊土地庙,南边是一座送子土地庙。众人来到刘家弄与河街的交汇处,送子土地庙便屹立在这里。一座砖砌的小庙,盖着青色的瓦片,粉着白色的石灰。庙堂正中,供着一尊土地公公泥塑神像,他的左右,两尊土地婆婆的神像笑容可掬。庙门前额的横批,是“有求必应”四个大字。庙门的两边,嵌有一副对联:

你敬我虔诚酒醴;

我送你满堂儿孙。

人们七手八脚,将备办好的供品摆在土地庙的门沿。有三牲荤供;有五味斋果;有香茶水酒。捏成老鼠模样的糯米粑粑,神态各异,叫玉凤爱不释手。

“同年哥,这些糯米粑粑,怎么都做成老鼠模样?”玉凤一边摆放着糯米粑粑,一边好奇地问火儿。

“我问你,十二生肖中的老鼠,是哪样属相?”火儿反问玉凤。

玉凤说:“这还不晓得,子属鼠呀!”

火儿说:“这就对了。子属鼠,鼠就是子。有了老鼠,表哥和表嫂不就有儿子吗?”

供品摆好之后,刘士达、林琼香这一对求子的善男信女,依照火儿吩咐,跪拜在土地庙前。火儿焚香化纸,虔诚祷祝。跪在地上的刘士达,疲惫已极,竟打起了瞌睡。一旁的林琼香发现了,用手肘拐了拐他。刘士达被惊醒。一群衣衫褴褛的叫化子,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把神台上的供品一扫而空。他们一边高喊:“早生贵子呀!早生贵子!”一边啃吃供品,扬长而去。得了这个好彩头,土地庙前响起了鞭炮。火儿从行箱取出三个面具摆在神台。土地公公的面具居中,两个土地婆婆的面具分居两侧。三个老司对着面具三作揖。火儿戴上土地公公的面具,手攥一根用古藤制作的拐杖。龙法胜和旺儿,分别戴上了土地婆婆的面具,二人的怀里,各抱着一个象征男婴的襁褓。他们回到了刘家窨子的大门前。土地公公在两位土地婆婆的帮和之下,唱起了《送子傩歌》:

天灵灵来地灵灵,老君催我下凡尘。催我下凡无别事,单为送子到此行。不觉行程来得快,来此就是主东门……

土地公公拄着拐杖,他身后的土地婆婆,各怀抱着一个“男婴”,在众人的簇拥下,在《送子傩歌》声中,进到了刘家窨子。老态龙钟的土地公婆,在主东高举着的红烛领引下,走过天井,穿过廊檐,向着刘士达和林琼香的卧房走去。开初,土地公公领唱的傩歌,只是由土地婆婆帮和,后来,在场所有的人,都跟着一同帮和起来。窨子屋高墙深院引起的共鸣,使得这种歌唱几近震聋发聩。《送子傩歌》就这样表达着众人的诉求:

今有信人刘士达,林氏本是同缘人。夫妻二人无子嗣,启发诚心求儿孙。土地公婆同到此,送来儿孙进家庭。一来送个长命子,二来得子易成人。傩坛飘来五色云,送子土地到家门……

在《送子傩歌》声中,土地公公、婆婆已经把两个儿子送到了房门前。

把你房门打开起──

土地公公拎起拐杖,推开房门。床沿上,坐着刘士达和林琼香夫妻二人。土地公公轻轻唱了一句,众人却以最大的声音帮和:

请你出来领麒麟。

傩歌声中,刘士达一直毫无表情地坐着,直到林琼香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站立起身,和林琼香一道,从两位土地婆婆的手中,分别接过了“伢儿”。紧接着,众人一同兴高采烈地拥进了房中。傩歌唱得更热烈了,土地公公用手里的拐杖,撩起了挂在床上的帐子。刘士达和林琼香便将这一对“双胞胎”,放在床上睡好,并盖上了被褥。

拨开东君红罗帐,双双贵子跳龙门。

鞭炮声响彻了窨子屋。人们笑逐颜开,纷纷向土地公公、婆婆道谢。向伍秀玲,更向刘士达、林琼香夫妇道贺。而傩歌却还在继续高唱着:

……若是儿孙见了面,谢天谢地谢神灵。

一场被称为“土地送子”的求子傩愿,就这样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结束。它给一对年轻的夫妇带来了新的憧憬,更给一个正在走向衰败的人家,凭添了重振家声的契机。正当巫师们取下头上的面具,和众人一道即将离开房间时,这场傩愿的当事人刘士达,不知怎的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那撕肝裂肺伤心无比的哭号,使得众人停止了脚步。刘士达在长期压抑之后的突然爆发,人们完全可以理解,并不感到意外。

“达儿,怎么这样不懂事,土地公公、婆婆给你送来了伢儿,这是喜事,你哭做哪样嘛!”刘金莲说。

“是呀!听姑姑的话,莫哭了。”伍秀玲也在劝说。

姑姑和母亲的劝说,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刘士达一如既往地哭号着。在场的人们,一个没有离去,七嘴八舌地说着起不到作用的劝慰的话。只有刚刚取下面具,脸上还是汗扒水流的火儿,从桌子上拎过一盏马灯,悄悄离开了人群。玉凤自从进了刘家窨子以后,一直关注着这堂求子傩愿的每个细节,更自始至终关注着火儿的一举一动。她希望能再有一个与火儿单独接触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来了,她立刻跟了上去。火儿揩着脸上的汗水,朝着茅厕的方向走去。

“火儿哥!”玉凤改口,不再叫他同年哥,而是称呼他的名字。

火儿停下了脚,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凤小姐!”

玉凤立刻迎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条绣花手绢,递了上去,甜甜地说:“看你,一脸的汗水,也不兴揩揩。”

火儿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脸上脏,不能用你的手绢。”

“火儿哥,这手绢就送给你了。”玉凤说着,把手绢塞到了火儿的手中,随后一转身,扭头便走了。

火儿拿着手绢,呆呆地站着,半天也回不过神来。手绢上淡淡的香味,发出了令他心醉的信息,平时里以机灵著称的火儿,这时候笨拙得手足无措了。

玉凤和火儿都没有察觉到,此刻发生的一切,被一个人在暗中密切地注视着。此人便是乖妹。

这一夜,他们都留宿在刘家窨子里。玉凤和乖妹被安排做一床睡。二人都难以入睡。玉凤陶醉在幸福里。她终于向火儿作出了表白。绣球就这样抛了出去,不晓得被绣球打中的人态度如何。玉凤焦急地等待着天亮,当他们再次见面时,或许就可以得知分晓了。无法入睡的乖妹沉浸在懊丧中。她为自己感到悲哀。自己为什么总是畏畏葸葸,不像玉凤那样对火儿作出大胆的表示呢?事到如今,她即或去向火儿表白,只怕也为时已晚了。

在窨子屋阁楼上的客房里,火儿和旺儿睡做一张床上。旺儿早已经睡熟,火儿却仍然坐在被窝里吸烟。他吸了一锅又一锅,不断地在绣花荷包里掏着烟丝。房里没有点灯,黑古隆冬的,只在吹燃纸煝子点烟的时候,他才能凭借着光亮,看见荷包上绣着的喜鹊衔梅。当年的绣花荷包,今夜的绣花手绢,两个女子发出的类似信号。应该说,绣花荷包的出现,是顺理成章的,绣花手绢的出现,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火儿明白自己与高贵的小姐天生就不是一路人。他在思考着该以怎样的方式,来了结这段本不该出现的短暂情缘……

第二天早上,玉凤到处找火儿,希望能再次单独和他在一起,听听他的反映。找来找去,不见踪影。吃早饭时,女客们在后堂用餐。玉凤惦记着火儿,没得一点味口。火儿出现了,他的手里,正是拿着那条绣花手绢。

“同年娘!舅娘!还有各位女客,你们都在这里。昨天,我捡得一条手绢,也不晓得是你们那位的。”火儿说着,将手绢交给刘金莲,便转身匆匆离去。

刘金莲拿着手绢看了看,问道:“这手绢是哪个的?怎么这样不小心?”

没等玉凤开口,乖妹便接了腔:“凤姐,这手绢好象是你的吧!”

玉凤没料到乖妹会来一手,便假装在衣兜找了找,随即从大娘手里拿过手绢,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哎呀!正是我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掉了。”

“以后千万要注意,女伢儿的手绢是不能乱丢的。”刘金莲说。

“是的,凤儿记住了。”玉凤低下头,回答着大娘的话。

伍秀玲也说:“幸亏是火儿捡了。要遇着别人,说不定会惹出哪样麻烦来。”

“凤儿以后再也不会掉了。”玉凤对舅娘这样说。她的心里丧气到了极点。这就是火儿对她的回应。她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

一旁的乖妹,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格外的高兴。火儿对于玉凤的巧妙拒绝,使她重新获得了希望。

正在这时,宝儿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钵头来到后堂,放上了餐桌:“大、大家尝尝,这、这是打鸡炖的汤。”宝儿说。

刘金莲笑着说:“宝儿,你真的把打鸡杀了?!”

“嘻嘻!杀、杀了。”宝儿说着,把一个鸡腿挟到了玉凤的碗里:“凤表妹,嘻嘻,吃大把腿。我最听你的话。”

玉凤没有回应宝儿的话,只是看着碗里的鸡大腿,哭笑不得。

伍秀玲心里暗暗在高兴,嘴里却在说:“这里是女客开的席,把菜端来就行了,还赖在这里做哪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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