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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身 身身 迷 药

一堂“求子傩愿”,让伍秀玲看到了希望。那日玉凤对于宝儿的态度,更令她兴奋不已,就连小姑金莲也觉得他们硬像是一对人。她决意要在丈夫回来之前,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到时候给丈夫一个惊喜。

这些年,刘金莲的娘屋变故不断,她想为哥嫂分忧,却又无计可施。见到玉凤相劝宝儿的情景,她不禁两眼为之一亮。古往今来,哈宝男人娶聪明堂客的事情并不少见。世上有些女子,天生喜好盖过男人,玉凤兴许就属于这一类。刘金莲明白,要促成这桩婚姻决非易事,这女伢儿毕竟是丈夫与别的女人所生,丈夫对这事十有八九不会同意。好在丈夫远在镇江,就是再打拗,也鞭长莫及。只要玉凤本人有意,她就可以作这个主,先斩后奏,将生米煮成熟饭。丈夫即或不认可,又能怎么样?为了更稳妥,她把钰龙和蕙娇找到了后堂。

“昨天到你们舅家恭贺求子傩愿,你们的舅娘跟我讲了一件事情,我还真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刘金莲说。

“娘,您说吧!是哪样事情让您为了难?”儿子和儿媳几乎同时说。

“你们的舅娘,想拿我们的玉凤去配她的宝儿。”刘金莲开门见山,说出了她“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钰龙和蕙娇怔住了,俩公婆面面相觑,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你们说,给,还是不给?”刘金莲问得直截了当。

蕙娇见丈夫为难的样子,她脑子一转,开口敷衍:“养女还舅,千百年的规矩,既然是舅爷人家要凤妹,轮不得我们做小辈的说话。”

刘金莲敏锐地体味到,儿媳是在搪塞她。这时,钰龙说话了:“把凤妹许配给宝儿,亲上加亲,当然是好事。宝儿成了家,舅爷和舅娘也就放心了。这事有两点只怕要先想周到:一是不晓得爹爹对凤妹和婚事是否有别的安排?二是不晓得凤妹是否乐意?二娘把凤妹托付给了我们,我们理应给她更多的关爱。这样的终身大事,还得先问她自己。”

刘金莲说:“是啊!钰龙想得周到。这事两头都要顾及到:镇江那边,到时候是必定要通气的;玉凤那里,不妨先探探她的口风。”

刘家窨子里,宝儿成天吵着嚷着,要母亲着媒人去向张家提亲。其实,伍秀玲的心里也是一样着急。这天,她特意去听小姑的回话,一进张家窨子,首先遇到的是乖妹。乖妹知道舅娘是来找母亲,便朝着阁楼呶了呶嘴巴。伍秀玲听到楼上有人声,立刻意识到,那是小姑正在和玉凤谈话。忽地,她听到阁楼上起了高腔,接着又传来玉凤的哭闹声。她乖妹一同上了楼。来到房门口,玉凤哭闹得更厉害了,她不由得停下脚步。

玉凤一边哭,一边说:“娘把凤儿托付给您,是相信您会善待凤儿,把凤儿当成亲生。没想到,您为了关顾娘屋的哈宝侄儿,就不顾玉凤的死活……”

伍秀玲被玉凤的哭闹惊呆了。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险些儿绊倒,幸得有乖妹将她扶住。

“玉凤,对大娘不能这样说话!”这是蕙娇的声音。

“爹爹!你在哪里呀?你还管不管凤儿了……”张玉凤全然并不理会嫂子的话,大声地哭着,闹着。

张玉凤的大胆与放肆,着实让伍秀玲大吃一惊。这门亲事是一点希望都没得了。如意算盘上不了桥,她匆匆下了阁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家窨子。

刘金莲从没受到过这样的顶撞。若依脾性,她非将这女伢儿教训一顿不可。她没有这样做。她担心镇上的烂嘴巴又会借题发挥,说她关顾娘屋,把小婆养的女儿不当人,硬把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她不但没有生气,还笑吟吟地为玉凤揩眼泪。她说,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这不过是随便提提,并没有逼迫的意思,怎么就这样当了真。凤儿不再哭闹,还给了大娘一个台阶下,说自己不该顶撞大娘,请大娘大人莫记小人过。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三天后,镇上的一个传闻,让人哭笑不得。说是刘家窨子的憨宝,想要张家窨子的表妹玉凤做婆娘,玉凤不肯,宝儿想迷心窍,得了没药医的“相思病”。

这一日,癞毛和细屎来到刘家窨子,伍秀玲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说:“癞毛,细屎,你们来得正好。宝儿茶不思,饭不想,整天睡在床上。他最听你们这帮小伙计的话,快帮我好生劝劝他吧!”

“伙计娘,宝儿不就是得了相思病吗?小事一桩,你放心,治好宝儿的病,就包在我身上了。”癞毛拍着胸脯夸下海口。

癞毛说完,拍了拍细屎的肩膀,就往宝儿的卧房走去。伍秀玲望着癞毛的背影,心里充满疑惑,这个小癞子,未必真有这大的能耐?!

“宝少爷,吃点东西吧!龙体要紧啊!”癞毛一进卧房,没得正经话。

睡在床上的宝儿懒得理会,把头扭转一边。

癞毛神气活现地说:“宝少爷,癞毛给你献计来了!”

宝儿听说癞毛来献计,两眼便徒然有了光亮。可立马又泄气了。癞毛的几斤几两他晓得,狗嘴吐不出象牙,能有哪样妙计?他白了一眼,懒得搭腔。

“怎么?信不过我?!”癞毛俯下身子,神秘兮兮地对宝儿说:“宝少爷,那玉凤小姐不肯,难道就拿她没办法了吗?有办法的。放她的身身身身迷药!保管她乖乖地跟在你的屁股后背转。”

宝儿闻言,立刻来了神。他一跃而起身,眨巴着眼睛说:“是呀!放她的身身身身迷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癞毛得意地说:“怎么样?这是妙计一条吧!”

宝儿兴奋过后,立刻又泄气了。他说:“放她的身身身身迷药,主意是不错,可到哪里去寻身身身身迷药呀!”

“这个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们走!”癞毛说着,拉起宝儿就往门外走。

伍秀玲从天井走过,见到往外走的宝儿。伢儿走起路来雄势得很,一点病态也没有了。吔嘿!癞毛这鬼崽,莫非真的能帮宝儿治好相思病!

癞毛带着宝儿和细屎,出了刘家弄,来到正街上。宝儿几天水米未进,肚子饿得贴了背脊,想买个发糕充饥。癞毛说,发糕不如灯盏粑好吃。宝儿立马出钱,每人买了三个灯盏粑。小癞子们走在大街上,啃食着用竹棍穿成一串的油炸灯盏粑。他们从街弄子七弯八拐,到了教场坪,然而进到浦阳山上一片挂果的桐树林中。癞毛说了声:“跟着我,我往哪里走,你们也往哪里走!”便在桐树林中疯跑起来。癞毛不走林中小路,专往林子里的草丛上踩踏,宝儿和细屎也跟着他踩踏草丛。林子里一顿的乱窜,直跑得热汗淋漓,气喘吁吁。当他们从桐树林跑出,来到路边的大樟树下时,都累得趴在了草地上。

“癞毛,你搞的什么名堂?!”宝儿缓过劲来,没好气地问。

癞毛有气无力卖着关子:“刘家小少爷,你要的身身身身迷药已经到手了。”

宝儿一个恋滚起了身,坐在草地上,连忙问:“在哪里?”

细屎也跟着坐了起来:“癞毛,你扯卵谈。哪里有什么身身身身迷药?!”

躺在草地上的癞毛,狡黠地说了声:“朝你们的裤脚上看。”

宝儿和细屎看各人的裤脚上,都粘满了黍多黍多草①。眼下,正是油桐树林里的黍多黍多草结荚的季节,形同毛豆苗的黍多黍多草上,结满了长有细细茸毛剌的扁扁豆荚。这种豆荚,极容易粘附在其它物体上。

“癞毛你扯卵谈,这是黍多黍多草,不是身身身身迷药。”宝儿丧气地说。

癞毛身子一翘就坐了起来。大话大句地说:“难怪别个叫你做哈宝。我来告诉你吧!黍多黍多草,黍多黍多草,身身身身迷药就是这黍多黍多草做的。”

“噫!是呀!还真有点像,怎么我就没想到呢?”宝儿眨巴着眼睛,觉得癞毛讲的有道理。

“宝少爷,恭贺你,这裤脚上的黍多黍多草,就是黍多住玉凤小姐的迷药。把这黍多黍多草摘下来,烧成灰。这样的灰就是你做梦都想要的身身身身迷药。你只要找个机会,把这身身身身迷药在玉凤小姐衣服左边衣角的里子布上,涂上那么一点点,她就会像吃了迷魂药一样,跟在你的屁股后面打转转,死活要做你的婆娘,到时候,你宝儿想不要她都不行。”癞毛神乎其神,说得口水喷。

“这样的身身身身迷药也真是太简单了,怎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呀!”细屎似信非信,摸着后脑勺说。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哩!”癞毛说:“宝儿,身身身身迷药的秘方这就算传给你了,我可是没收你的师父钱呀!信不信由在你。”

说话间,三个小癞子将裤脚上粘着的黍多黍多草,一片一片,全都撕扯了下来,堆放在地上。这时,癞毛又说话了:“喏!材料就全在这里了,点一把火,把它烧成灰,身身身身迷药就做成了。细屎,他自己的事情,让他自己去做,我们走!”

宝儿为玉凤得了“相思病”的消息,也传到了张家窨子。这天,怀揣身身身身迷药的宝儿,来到了姑姑家。一副神不隆冬的样子,人们见了他都避之不及。宝儿从前厅找到后厅,从楼下寻到楼上。他不但见不到凤表妹,连同他打招呼的人都没有。他垂头丧气地走在阁楼的回廊上。突然,他眼前一亮,发现栏杆外的竹篙上,晾晒着一件桃红色洋布镶边女装。他认得,那天凤表妹到他家看“土地送子”时,就是穿的这件衣裳。真是天赐良机!他立刻从怀里撮出了些许儿身身身身迷药,趁着四下无人,涂抹在了衣服左边衣角的里子布上……

第二天,三个小癞子信心满满地进到张家弄,等待着迷药的灵验,奇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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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黍多黍多草,一个野生的豆科植物。“黍多”为湘西俗字,意为“粘”,读作“nia”,与“身身”字同音。

发生。在弄子里,他们遇到了一个叫石榴的女伢儿。她本是癞毛的远房妹妹,因为家道中落,父母又相继过世,便到张家窨子作了丫头。

癞毛叫住石榴问道:“石榴妹妹,我问你,你家大小姐今天穿的哪样衣?”

“你问这个做哪样?”石榴不解地问。

癞毛眼珠子一转,编起门子说:“你家大小姐有件粉红色洋布镶边衣,听说是从汉口带回来的。我姐说那件衣服的样子乖,想借来打个样。”

“啊!原来是这样。这件衣服前两天才洗了,大小姐今天正穿在身上哩!二天换下来时,你姐再来借吧!”石榴说着,便向河街走去了。

宝儿欣喜若狂,连声尖叫:“太好了!太好了!这回十拿九稳了!”

癞毛趁机对宝儿说:“宝少爷,我没讲错吧!若是你的桃花运来了,是门板都挡不住的。今天,那件衣服已经穿在了玉凤的身上。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这张家窨子的门外来回走,只要那左衣角上的身身身身迷药一发作,她就会被黍多住,来到你这个放药人的身边,死活跟着你走,和你拜堂成亲,做你的婆娘!”

“真有这样的好事?!”宝儿充满向往,却还是有点儿将信将疑。

“嗨!我难道哄你不成!”癞毛说:“这是你各人的事情,旁人不能掺和。快去等着玉凤小姐出来。我和细屎只送你到这里,其余就看你自己的功夫了。”

就这样,宝儿在张家窨子门前的岩板路上走过来,走过去,来回走个不停。他每次从大门经过时,都扯起脑壳朝屋里望,希望身身身身迷药快快发作,玉凤表妹早早从里面出来,同他回去拜堂成亲。望呀望!他望成了鹅扯颈,却不见河边草青青。与此同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街弄子迅速传开。说是刘家的憨宝少爷放了张家大小姐玉凤的身身身身迷药,迷药即刻就要发作。憨宝少爷正在张家窨子门前,等着中了迷药的玉凤小姐出来相会。身身身身迷药的说法,在浦阳人尽皆知。神秘的巫术,被说得活灵活现,人们却总是将信将疑。如今,就在张家窨子门前,千古之谜即将破解,良机千载难逢,岂肯轻易放过!好奇的人们纷纷向张家弄涌来。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是刘家憨宝在弄子里的来回走动。憨憨的模样,是那样急不可耐。这哈宝果真学得了身身身身迷药吗?人们难以置信。可又想到,刘家有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身身身身迷药的方子是搞得到手的。

“宝少爷,真有你的,几时学会了身身身身迷药呀?“

“嘻嘻,几时也教我们一招。”

“宝少爷,你放的身身身身迷药,快发作了吧!”

宝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憨憨地看着众人。他信心满满,坚信那身身身身迷药很快就会发作。到那时,他可以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伢儿带回家中,那将是何等的荣耀!他洋洋得意,飘飘然起来了……

张家窨子门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等待着玉凤小姐的出现,亲眼目睹千古之谜的揭开。他们左等右等,没得一点儿动静。他们真想冲进窨子屋,去看看那位玉凤小姐,是不是真的中了迷药,可又谁都没得那个胆量……

石榴从街上回来,见门前弄子里出了这样的事,立刻向刘金莲作了禀报。刘金莲顿时就懵了。天哪!身身身身迷药,那久违了的幽灵,三十年后又重回到她眼前徘徊。在身身身身迷药的迷雾之下,她欠下了还不清的风流孽债。时至今日,她仍然在将信将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迷药?若说没有,为什么那人的影子,在她心中怎么就从未消失过。这不正是迷药的魔力所在吗?!至于眼前之事,宝儿的斤两他最清楚,即或真有这种魔法,又有人向他传授,他也是学不会的。这不过是憨哈的瞎胡闹而已。虽如此,她仍然忧心忡忡。身身身身迷药的重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又必然成为街弄子闲言的话题,矛头不可避免地又将指向她。她正在一筹莫展时,儿子和儿媳来到了跟前。

“娘!您都晓得了?”

“晓得了。”

“您说该怎么办?”

“你说呢?”

张钰龙本是来求教于母亲的,没想母亲会反过来问他。他一时语塞,只是喃喃地说:“什么鬼的身身身身迷药,宝儿真是搞得没名堂!”

“是啊!吃饱了没事干,尽搞些鬼扯腿的门径。”刘金莲言语颇显尴尬。

蕙娇凭着特有的敏感,察觉到婆婆此刻的窘态。早在娘家做女的时候,她就听说过身身身身迷药与婆婆的传闻,引伸出她对丈夫出身的质疑。她遵从父母之命进了这张家窨子,成了丈夫的婆娘,婆婆的儿媳。她的命运和这一家人连在了一起,这样的事情,她怎能不闻不问?

“娘,还是先把凤妹叫来吧!”蕙娇轻声说。

玉凤被叫来了。她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大娘、哥哥和嫂嫂。窨子屋门前此刻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

“凤妹,你过来。”蕙娇说。

玉凤来到了蕙娇的跟前。蕙娇看了婆婆和丈夫一眼,轻轻儿撩起玉凤桃红色镶边上衣的左边衣角。那衣角白色的衬里布上,被涂抹着显眼的污物。刘金莲和张钰龙惊呆了。他们都曾听说过,身身身身迷药是涂抹在女伢儿左边衣角上的。宝儿还真的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涂抹到了玉凤的左边衣角上。

“嫂子,你看我的衣角做哪样?”玉凤不解地问。

蕙娇说:“我是在看你的这只衣角怎么弄脏了?”

刘金莲也将那粘着污物的衣角睨了一眼,对玉凤说:“脏兮兮的,还不回房去,把这件衣裳换了。”

玉凤一边离开,一边嘀咕着:“奇怪了,这只衣角怎么会脏成这样?!”

“这宝儿也太不像话了,我去把他轰走!”钰龙说着,抽身就要往外走。

“慢着!不能轰他,要他自己走。”蕙娇说。

印蕙娇来到窨子屋的大门口,所有的目光,立刻就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宝儿!”

“嘻嘻!蕙表嫂!”

“怎么?做哪样?耍猴子把戏呀!”蕙娇的话语中带着奚落。

“嘻嘻……”宝儿不好意思,欲言又止。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铳起了壳子:

“说话呀!表嫂是来给你送亲的。”

“怎么不说话,有话你就对表嫂说呀!怕你真是个宝哟!”

“真有你们的,闲着没事干,唆起瞎子打大锣!”蕙娇对起哄的人们一点也不客气。而后对宝儿说:“憨宝样的站着做哪样,还不赶快跟我进屋去!”

宝儿跟着蕙娇进了屋,来到后堂。他看见姑姑在那里坐着,一副怒气生嗔的样子。姑姑身后站着的表哥,眼睛像钉子一样盯着他。

“站好了!”蕙娇扳着脸,严肃地说。

宝儿栽着脑壳,一动不动地站着。

“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老实回答我的话!”

宝儿听话地抬起头,却耷拉着眼皮,并没有看着蕙娇的眼睛。

“说!你在玉凤的左衣角上,涂的哪样鬼东西?”

“……身身身身迷药。”

“老实说,用什么做的?”

“是用黍多黍多草烧成的灰。”

“是哪个教你做的?”

“癞毛。”

“癞毛?!就是那个长疤子的崽吗?”

“是的。”

印蕙娇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弄了个水落石出。她得意地与婆婆、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教训起宝儿来:“那个癞毛唆死你的王麻子!他说黍多黍多草黍多得来女伢儿,你也相信?听着,你涂在凤儿左衣角上的鬼东西一点作用都没得。凤儿没被迷,清醒得很,她是不会嫁给你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快走,再这样胡闹下去,当心舅爷打断你的腿!”

宝儿没有立刻走,似乎要进行分辨。

“什么都不要说了,快走!”印蕙娇不容分辩地说。

在钰龙的护送下,宝儿哭丧着脸,走到窨子屋的大门口,那里的围观者并没有散去。宝儿的一副悖时相,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结果,弄子里立刻就燥了棚,有人歪喊,有人尖叫,有人还吹起了口哨,乱糟糟的一片。张钰龙对众人拱了拱手说:“各位街坊邻居,三老四少,宝儿是钰龙的老表,他今天发宝气,做出了没落途的事情,让各位见笑了。猴子把戏虽然好看,也该收场了。请便吧!”

宝儿“哇”地一声哭了,人群中却爆发出开心的笑声。宝儿拨开人群,扯起脚落荒而逃,围观的人们,也打着吆喝作鸟兽状散去。

一连几日,伍秀玲对于三个鬼崽所搞的名堂一点也不清楚。直到有人来报,说宝儿声称放了凤儿的身身身身迷药,在张家弄子发宝气时,她才恍然大悟。最让伍秀玲感到内疚和不安的,是身身身身迷药的重提,必然会给小姑带来烦恼。她要对小姑有所安抚,来到张家窨子,在刘金莲的卧房里,姑嫂二人单独见了面。

“金莲,嫂子对不住你,养了个不争气的伢儿,给你添烦恼了。”伍秀玲向小姑表示着歉意。

刘金莲连忙说:“嫂子,你快莫这样讲。宝儿是个遭孽的伢儿,我不会见责他,更不会埋怨你,要说怨,都怨我自己是个苦命人。”

姑嫂面对面地坐着,二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提“身身身身迷药”那四个字。眼前的这套雕花嫁妆,便是伴随着这样的传言制成。此刻,镇上的街弄子,陈旧的话题重又变得新鲜。除了避忌,这妇人别无它法。

“这些日子,宝儿是不是常跟癞毛在一起?”刘金莲问。

“常在一起。”伍秀玲说:“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了,这回的馊主意,就是癞毛跟宝儿出的。”

“癞毛出不起这个主意,他是别人手里的棋子。”

“是他的老子长疤子?!”

“不,长疤子也是别人手里的棋子。”

经刘金莲一点拨,伍秀玲恍然大悟了:“对,就是他!事情的根子在他,都是他使的坏。”

刘金莲说:“刘家,还有张家,都老实得过了头,别人做我们的手脚,我们却全然不知。嫂子回去后,要跟宝儿讲,千万莫再同癞毛往来了。”

“回去以后,我一定要他断了同癞毛的往来。”伍秀玲说。

宝儿晦气极了。黍多黍多草做的身身身身迷药,一点儿也不灵验,玉凤没到手,反而出了大丑。宝儿气冲冲找癞毛算账。癞毛说,玉凤从汉口大地方来,道行高,身分重,普通的身身身身迷药,对她没作用。要想黍多住她,必须下更猛的身身身身迷药。还有两个秘方: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是飞在天上的交尾蜻蜓;一是绞在地上的两蛇相附。只要得到其中一样,就能黍多住那汉口来的女伢儿。

癞毛一顿胡吹乱侃,把宝儿说得云里雾里。他的气消了,也不再发火了。

伍秀玲交待宝儿,莫同癞毛往来。宝儿却是像着了魔一样,还是成天和癞毛粘在一起。小癞子们为了得到身身身身迷药,打起了蜻蜓的主意。这天,天气闷热,是蜻蜓打团的日子。每逢这样的天气,清水坪的上空,常有蜻蜓打团。为了获得更有效的身身身身迷药,小癞子们便直奔清水坪。他们果然在那里见到了蜻蜓打团。癞毛特别提醒,要捉在空中交尾的蜻蜓,而且两只都要是红色。青草碧绿的清水坪上空,成千上万的蜻蜓,或高或低,悠然自得地飞舞着。小癞子们抬着头,赤着脚,在松软的草坪上奔跑着。他们瞪大两眼,在飞舞的蜻蜓中细细地搜寻,两脚跑痛了,颈根抬酸了,眼睛看花了,却怎么也见不到两只蜻蜓在空中交尾,更不要说两只都是红色的蜻蜓了。他们全都累倒了,四脚朝天,瘫睡在草坪上。

“交尾的红蜻蜓……哪里去找啊……”宝儿哀鸣。

细屎也说:“癞毛,又是你出的馊主意,真是唆死人的王麻子!”

癞毛说:“得到这种身身身身迷药,肯定不容易。若是随随便便可以得到,天下不就大乱了。”

“依你这样讲,那就没得一点法子了?!”宝儿失去了信心。

癞毛说:“法子倒是有一个。”

“有哪样法子?你快讲!”宝儿似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这个嘛……”癞毛故意卖着关子。

细屎说:“宝儿,你莫信他的,他出的尽是馊主意。”

“哼!馊主意?!这个主意要是不管用,你们剁我癞毛的脑壳当蒲团坐!”癞毛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

“那你就快讲呀!”宝儿急不可耐地说。

癞毛拉起架势说:“是啊!这身身身身迷药的三个方子,容易做的,不灵验。灵验的,又难得寻,做不出。你们看,这蜻蜓满世界的飞,可就是捉不到交尾的红蜻蜓。再有,想找到那相附的两条蛇,就也只怕比登天还要难。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哪样办法?”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去找一个人要现成的药。”癞毛说。

宝儿急切地问:“去找哪个?”

“麻大喜。”

“麻大喜?!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雕花木匠,有祖传的身身身身迷药。”

“我又不认得他,他肯把迷药送给我吗?”

“肯,当然肯。他和你们家的关系好得很,只要听说你是刘昌杰的孙,刘金山的儿,刘金莲的侄,他就一定肯把身身身身迷药送给你。”

“有这样一个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住在你们刘家窨子整整三年,那时候,我还没出世,你更没出世。你姑姑房里的那套雕花嫁妆,就是他亲手做的。”

宝儿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忙问癞毛:“他如今在哪里?”

“在梵净山。”

“梵净山?!他在那里做哪样?”

“梵净山上有好多好多的庙,他在庙里雕菩萨。”

“到梵净山怎么走?”

“沿着官马大路架直走,就到了凤凰。再从凤凰往前走,进到贵州地界,梵净山就在那里了。”

细屎感到有点奇怪,问道:“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

“这你就莫问了。”癞毛回答。他转而对宝儿说:“你要想把凤儿搞到手,就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只能为你出主意,不能陪着你去。你一个人去见麻大喜,才能显示出你的诚心。再有,你要答应我,这件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讲,就是娘老子,你也不要告诉。”

“这样怕不好吧!”插言的是细屎。他说:“一个人去梵净山,去那么远的地方,屋里人会不放心你的。”

“若是告诉了屋里,你就去不成了。”癞毛说。

“不!我要去,一定要去。”宝儿信誓旦旦,他对细屎说:“我走以后,你们谁也不许往外说。细屎,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细屎嘟着嘴巴,不情愿地说。

夜里,宝儿从钱柜里偷出银子。天刚亮,他怀揣银子作盘缠,就悄悄儿上了路。这天晚上,宝儿不见回家。他到哪里去了,伍秀玲也没有过问。憨宝儿子如同游神一般,夜把夜不回家,也不是哪样稀奇事情。第二天,宝儿去梵净山寻找麻大喜讨要身身身身迷药的消息,通过山麻雀一类人的嘴巴,便在镇上迅速传开了。身身身身迷药这出戏,刚在张家窨子门前唱过一回,如今,又要唱到梵净山去了。人们除了议论憨宝以外,还必然要涉及到他的姑姑──曾经与身身身身迷药有着说不清筋绊的刘金莲。甚至有人说,哈宝少爷此去梵净山,就是刘金莲精心安排的。刘金莲想把丈夫在外面生的女儿玉凤,嫁给自己娘屋的憨宝侄儿,玉凤却死活不依。刘金莲不敢强逼,便想到了昔日情人的这一妙招……

这些年,草把行头牌王瘸子依然住在火神庙里,日子过得不错。婆娘是丘座水的田,一连为他怀了三胎,头胎没有捡起,二胎的伢儿死于三朝风,到了第三胎,他终于有了接香火的儿子,今年十五岁,就是成天跟在宝儿屁股后面的细屎。

清早,山麻雀到火神庙送魔芋豆腐。

“嘻嘻!老大,晓得啵,你接崽屋里出新闻了。”

“就你的麻雀嘴巴不放空,他屋里能出哪样事?!”

“刘老板的满崽,你的接孙宝儿,到梵净山跟矮子雕匠讨身身身身迷药去了。”

两天前,王瘸子听说宝儿为身身身身迷药在张家窨子门前出丑,如今宝儿又为身身身身迷药去了梵净山。这位草把行的头牌,与刘家有着特殊的关系,对刘家的事情格外关心。他心想,儿子细屎与宝儿是一路的小癞子,这档子事儿子应该是晓得的。

“宝儿去了梵净山,是怎么回事?”

“我不晓得。”

“你不是见天同他在一起吗?”

“我当真不晓得。”细屎信守着对宝儿的承诺,脑壳摇得像拨浪鼓。

正在这时,刘金山拎着两包洪江丝烟进了火神庙。他拜过那根雕有四个龙头的拐杖,便迳往大殿后面的厢房。他的干爹和小老弟正好在那屋里。

“干爹!金山看望你老来了。”刘金山见礼过后,呈上他带来的礼品。

刘金山的到来,令王瘸子喜出望外,却又措手不及。他立刻意识到,干儿子的上门,肯定是为了宝儿去梵净山的事情。几句寒喧过后,刘金山果然立即切入正题:“宝儿去梵净山的事情,干爹想必已经听说了。”

“听说了,听说了。”丐帮老大点着头。

一旁的细屎见这架势,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吓得小脸只剩下二指宽。

“细屎兄弟!”刘金山两眼直叮着细屎,说:“听说这些天,你,还有癞毛,常同宝儿做一路,宝儿这次是怎么去的梵净山,想必你是清楚的。”

刘金山的问话,吓得细屎背脊冷汗直冒。他深感事态严重,再也顾不得对宝儿的承诺,便如同口吐枇杷子一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刘金山。

王瘸子把细屎打发出去,而后对刘金山说:“金山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千万要看清,癞毛的主意,并不是自己的主意。他的背后还有高人哪!”

“干爹,金山心里明白。”

“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刘金山一筹莫展。

“现在还来得及,赶快着人去把宝儿追回来。”王瘸子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要快!去迟了,就只怕赶不上了。”

刘金山经干爹点醒,立刻回到家中,找来四个精壮佣工,要他们即刻动身,沿着官马大路,日夜兼程,追赶宝儿。他吩咐佣工:“哪怕就是吊,也要把他吊回来!”刘金山吩咐道。

这天早饭后,张钰龙去榨油坊看望洪江来的头铲师杨荣必。他到洪江偷学乖方时,曾得到过杨荣必的鼎力相助。如今,杨荣必如约而至,作坊里所有的事情,张钰龙就不用再操心了。从油榨坊回转,已是时近晌午。在后街,他与龙永久不期而遇。龙永久见到他,显得很是得意,全然不见到昔日的畏葸。

“哟!这不是张大少爷吗?”龙永久故作姿态,面对面地拦住了张钰龙。

“龙伯!”张钰龙碍着面子,无奈地叫了一声。

“大财东,大忙人,又在忙哪样呀?”

“没得哪样忙的,随便转了转。”

“龙儿呀!老伯我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龙伯你自己最清楚。”

“好吧!不管当讲不当讲,看在你爹和我多年的交情上,我还是要讲。宝儿想你的玉凤妹妹,得了相思病,就把玉凤嫁给他嘛!来个亲上加亲,又有哪样不好?何苦硬要逼着宝儿,到处去寻那门子的身身身身迷药。听说如今又去了梵净山。一个伢儿去那么远的地方,真叫人不放心啊!”

“……”怎么会有这样事情?!张钰龙愣住了。

龙永久见张钰龙没应声,更加不依不饶:“嗨!既然去了,那就让他去吧!他去找的人,反正是你妈妈的老熟人。那人是个雕花木匠,叫做麻大喜,你妈妈房里的雕花家具,就是他花了三年工夫做成的。好多的人都讲,这个麻大喜有祖传的身身身身迷药,到底有没有?灵验不灵验?你妈妈想必是最清楚的。”

张钰龙一头的雾水。这阴阳怪气的龙永久,为哪样缠着他不放,喋喋不休地跟他讲这些呢?既然母亲那套精美无比的嫁妆,就是出自那人之手,怎么这么多年,母亲从来没有提起这个雕花木匠,提起他有� �传的身身身身迷药呢?那天,宝儿在窨子屋门外吵冤枉,说是放了凤儿的身身身身迷药,母亲却像是对身身身身迷药浑然不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龙永久一肚子坏水,生起门径,重提旧事,一定有他的目的。唆起宝儿去梵净山找那人讨要身身身身迷药,说不定就是他的馊主意。

张家窨子里,石榴在向婆媳二人禀报她在街上听到的传闻:“太太!少奶奶!街上的人到处在说,宝少爷悄悄儿一个人去了梵净山。”

刘金莲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印蕙娇,把婆婆的神态看在了眼里。她正想制止石榴说话,那丫头却快言快语说开了:“大家都在讲,宝儿是去找一个雕菩萨的雕匠,那雕匠有祖传的身身身身迷药,那种鬼药灵得很哩!”

印蕙娇觉得不妙,赶紧说:“晓得了。这里没你的事,去吧!”

刘金莲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刚才儿媳对石榴说话的神态,表明她对婆婆的过去,对矮子雕匠,对身身身身迷药,是有所了解的。所幸的是识大体的儿媳在有意替她掖着,不把这层纸捅破,让婆婆的面子得以保全。

“我有点儿累,想去憩息了。”刘金莲说。

“您还没吃晌午饭哩!”

“没口味,不想吃。”

这时候,张钰龙也回到了家里,报告他刚才在街上听到的最新消息:

“娘,宝儿又在发宝气,去了梵净山。”

“娘晓得了。她有点累,让她去歇着吧!”印蕙娇不想丈夫继续往下说。

刘金莲也害怕听儿子往下说。说起宝儿去梵净山,必然要说到麻大喜,说到身身身身迷药。那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可就在她正要抽脚回房时,张钰龙又说话了,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今天真悖时,碰上龙永久那块滚刀肉,硬是缠着我不放,絮絮叨叨讲了大半天。”

印蕙娇立刻接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的嘴巴讲不出好话。娘,您莫管这些事,去歇着吧!”

刘金莲拖着脚步走了,却在廊檐的拐角处,又停了下来,她想听听那龙永久到底跟钰龙究竟讲了些哪样。

儿子压低嗓门对儿媳说:“龙永久说,宝儿这次去梵净山,是要找一个叫麻大喜的雕匠讨要身身身身迷药。他还说,娘房里的那套家具,就是这个雕匠花了三年工夫打的,雕匠和娘熟识得很。还说身身身身迷药到底有没有,灵不灵,娘是最清楚的……”

“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听他胡说八道。记住,以后在娘的面前,千万不要再提‘身身身身迷药’这四个字……”这是儿媳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

刘金莲靠着板壁,仔细听着。此后,俩公婆的声音很小,她听不清。这时,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了她的心头。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两眼直冒金花,险些儿晕倒在地上。她好不容易才把心神隐住,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极度惶惑与痛苦的刘金莲,在卧房里面对孤灯痴坐。满房的雕花家具,依然如故地摆放在那里。这些家具自从搬进来以后,落地生根,就再没有挪动过。眼下的所有烦恼与无奈,都是来自雕作这些家具的雕匠。她对那个男子没有丝毫怨恨,只是嗟叹自己的苦命。原以为时过境迁,一场人生的梦魇,将永远封存在不堪回首的记忆里。无端的风雨,却再一次触动她敏感的神经,把她推向了尴尬的境地。宝儿的生憨发哈,令她哭笑不得;鸦片商的阴险毒辣,令她毛骨悚然;儿子懵懂的问话,令她不知所措;儿媳异样的眼神,令她胆战心惊……她不敢想象,当初在娘屋发生的一切,一旦为儿孙们所知晓,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她更不敢揣测,宝儿到了梵净山,一旦找到了那位雕匠,将会是怎样的情形……不知不觉中,她流泪了。

刘金山一觉醒来,已近晌午。他匆匆扒了两口饭,抽身便往张家弄走。昨天夜里,他就已经想好,必须去到妹妹那里,进行一番无济于事却又不可或缺的安抚。当他到达张家窨子以后才得知,这天寅卯不通光的时分,刘金莲就坐着轿子前往船溪驿,去为世顺舅舅拜寿去了。刘金山掐指一算,离世顺舅舅的生日还有三天。这时候,她提早离开浦阳镇,外出暂住些日子,无疑是明智之举。自从月娥冲喜嫁到蜡树湾,成了寡妇以后,刘金莲就总觉得对不住世顺舅舅。虽说她和这位舅舅算不得嫡亲,可她还是每年给老人去拜寿。她想通过这一举动,从精神上给老人一点儿补偿。

宝儿被追了回来,是佣工用滑竿抬回来的。原来,宝儿朝着梵净山走去,路上受了风寒,出了凤凰城不远,便病倒在了路边。两个佣工追上他时,他被当地一个好心的苗民,送到了附近的奇梁洞里。苗民有习俗,家里不能留宿病人。佣工沿途打听宝儿的行踪,正好问到往奇梁洞给宝儿送药、送饭的苗民。病哀哀的宝儿,躺在奇梁洞的一个角落里。他一心要去梵净山,说什么也不肯回转。两个佣工依不得他那多,不由分说,将他抬上了滑竿。

宝儿被追回的消息,很快在镇上传开。宝儿还在病中,刘金山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就没有进行过多的追究。没了几天,宝儿经过调理,病体得以痊愈。那有关身身身身迷药的街弄子闲言,也渐渐趋于平息了。

这时,元隆木行的木排也从洪江到达了浦阳,接着发往常德。刘金山决意让士达得到历练,要他一道跟排前往。临行前,刘金山嘱咐伍秀玲,要她对宝儿严加管束,并立下“约法三章”:一不许再提身身身身迷药;二不许再到姑姑家胡闹;三不许再跟癞毛往来。

刘金山跟木排去常德以后,宝儿有“约法三章”的约束,再不敢到姑姑家胡闹,也下决心同癞毛断了往来,而对于身身身身迷药,却仍然是坚信不疑。他相信只要得到真正的身身身身迷药,凤表妹就非他莫属。山上的黍多黍多草不起作用,交尾的红蜻蜓又无处寻觅。一天夜里,他梦见两条蛇紧紧地缠绕着,做着两情相悦的勾当。癞毛说过,用这样的两条蛇来制作成的身身身身迷药将灵验无比。然而,宝儿从小就怕蛇,梦中的事象虽然蕴含着他的美好希望,但毕竟是他最怕见到的野物,他被吓醒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呸啾!”

早饭过后,细屎来到刘家窨子,一把拉起宝儿就走。

“你这是做哪样嘛?!”宝儿一头的雾水。

“莫问,跟着我走就是,小叔不会害你。”细屎紧紧拉着宝儿的手,不由分说地穿街过弄,直到走出街市,踏上了山中小路。

“你要拉我去哪里?”

“少废话,跟我走!”

细屎拉着宝儿一路走来,到了楠木峒。

“这里不是楠木峒吗?拉我来这里做哪样?”宝儿问。

“你不是想做身身身身迷药吗?机会来了!”细屎说。

楠木峒蛇多。细屎说起做身身身身迷药,宝儿立刻想到两蛇相附。忙问道“怎么?有人在这里见到两蛇相附了?!”

身身身身迷药被湘西人说得神乎其神。有个身身身身迷药的单方许多人都晓得,就是在两蛇相附的时候,将蛇打死,将死蛇烧成灰。烧成灰的两条蛇,仍然缠在一起。这种蛇灰便是最好的身身身身迷药。可要遇到这种事,做成这种药,又谈何容易。细屎的爹爹是梅山蛇师,细屎是蛇法道艺的当然继承者。爹爹嘱咐,蛇师是不能轻易将蛇打死的。爹爹从来没有打蛇的经历,即使是看见,也只有一次。那时,爹爹还年小,正在跟着爷爷学“呼蛇”。爷爷道艺高超,山里的蛇可以随呼随到。一次,在呼来的蛇当中,有两条乌梢蛇在相附。爷爷生气了,骂了声“畜牲,竟敢当着蛇师做这样的事!”一顿的棍棒,就把两条乌梢蛇打死了。时下,浦阳镇岩蛙上市。楠木峒里岩蛙多,蛇也多。细屎告诉宝儿,龙家垴一个后生到楠木峒捉岩蛙,被毒蛇咬了,落得个蛇毒攻心,生命危在旦夕。爹爹为他化了蛇水,暂时稳住了伤情。要彻底治愈,必须用古老的梅山“呼蛇”之法,到楠木峒把所有的蛇呼唤到跟前,从中认出那条咬人的蛇,取出它的涎水,作为治疗蛇伤的药引。得知此事,细屎立刻想到了宝儿朝思暮想的身身身身迷药。倘若爹爹也像爷爷一样,在呼来的蛇中,也看见两条相附的蛇,并将蛇打死,不正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就这样,细屎把宝儿拉到了楠木峒。

一泓山溪从楠木峒的深处流出。溪边,有一棵硕大的圆槠树。树下,是一片长着灌木和野草的开阔地。宝儿根据细屎的安排,爬上了枝繁叶茂的圆槠树,骑坐在树桠上,树下的一切尽收眼底,而在树下活动的人却发现不了他。

“听着,等会我老爹一作法,便会有好多好多的蛇朝这里爬来,到时候你一定要稳住,不能慌神。”细屎对树上的宝儿千叮咛,万嘱咐。

“一定要稳──住!不能慌──神!”宝儿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细屎的话,心里在不住地打着鼓。

“看,我爹来了!你在树上藏好,千万莫做声。”细屎再一次交待。

宝儿透过树叶的缝隙,朝着远方望去。只见那他的干爷爷──梅山蛇师身背红布袋,朝着楠木峒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汉子,显然是蛇伤者的家人。

“到处寻你,你怎么一个人先来了?”蛇师对儿子的先期到达有点儿不解。

“嘻嘻!反正是要来的,我就先来了。”细屎笑着跟老子含糊其辞。

蛇师不再责备细屎,树上的宝儿放了心。梅山蛇师“呼蛇”,常常被说得神乎其神,宝儿既想看又怕看。只见那蛇师带着儿子细屎,走上一个土堆,蛇师从红布袋里取出神香和纸钱,交由细屎点火焚化,朝地上连掷三卦,口中念念有词,在楠木峒前的草丛中来回走动。蛇师的右手带了残,不灵便。只见他弯下腰,将左手伸进草丛,顷刻便捉到了一条比筷子略粗些的竹叶青。他的手紧紧抓着竹叶青的七寸,那剧毒的竹叶青张着嘴,吐着信,细细的尾巴,缠在了他的手臂上。一旁那两个蛇伤者的家人,眼睛都看瞪了。坐在树杈上的宝儿,尽管在默念着“要稳住,不能慌神”的话,却依然不自主地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细屎不愧是蛇师的崽,一点儿也不怕。他从老爹的那个红布袋里,取出一条红丝带,系在了竹叶青的七寸上。蛇师的嘴里,依然在轻声地念着咒语,而后手一松,将那条系着红丝带的竹叶青放归了的草丛,转眼间,草丛中的竹叶青连同红丝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触目惊心的一幕过去,宝儿总算松了一口气。令他不解的是:蛇师为哪样给蛇系上红丝带?又为哪样把蛇给放了?更让他挂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有两蛇相附的出现。不见了蛇的踪影,宝儿浑身的鸡皮疙瘩也随即消退。这时,蛇师向伤者的家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将他俩带到溪边一块空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圆圈,要他俩站到圆圈的中间。显然,他俩站在圆圈里面,才不会受到毒蛇的侵害。接下来,蛇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作法。他嘴皮在不住地翻动,显然是在念着梅山咒语,宝儿一句也听不清。突然,宝儿得见蛇师两脚踏起了罡步,紧接着又起了高腔:

……大清国新化县铁炉寨,梅山得道师父王法万,弟子今有急事喊,有急事传……一峰在天,二峰在地,三峰成河,四峰归整开蛇路……弟子开了东方蛇路,开了南方蛇路,开了西方蛇路,开了北方蛇路,开了五方中央蛇路……

蛇师的声音又慢慢变小了。咒语声中,宝儿透过圆槠树枝叶的缝隙,惊奇地发现开阔地上的野草,出现了一道道向两边分开的迹象。一点耀眼的红色从灌木丛中闪出,在被分开的野草中掠过。宝儿立刻意识到,那红色就是细屎系在竹叶青上七寸上的红丝带。他的心立刻悬了起来,“砰砰”地跳着。顷刻间,楠木峒里数不清的蛇,在蛇师的呼唤下,由这条他放回的竹叶青的引领下,来到蛇师的跟前集合。蛇师趁着这个机会教儿子认蛇:“喏!这叫做笛子蛇,像一根笛子,有银白色的环,又叫银环蛇;这叫做眼镜王蛇,生起一副公鸡的冠子,又叫做鸡冠蛇;这个做烙铁头,三角形的脑壳就像个烙铁;这叫做塞鼻蛇,最懒散,像是鼻子不通气,它又叫五步蛇,被它咬了出不得五步就会倒下……”

蛇师的话语,清晰地传到了宝儿耳朵里。草地上,数不清的蛇蠕动,有的还高高地昂起了头,像是对蛇师致意。宝儿再一次鸡皮疙瘩骤起,浑身上下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垂在树上的一双脚筛糠般地发着抖。蛇师教过儿子认蛇以后,便蹲下身子将跟前的蛇群拨弄来,拨弄去,寻找着那条闯祸的家伙。

“笛子蛇!是条笛子蛇咬的!”圆圈里的那两个伙计对蛇师大声叫喊。

“莫做声!”蛇师压低嗓门制止道。

这时候,最着急的莫过于细屎了。眼前这些被老爹唤来的蛇,丝毫没得两蛇相附的迹象,圆槠树上却藏着个等待这种事出现的宝儿。细屎朝着圆槠树上睨了一眼,宝儿打着哆嗦,小脸吓得只剩下二指宽了。细屎后悔不迭,不该没事找事,把宝儿弄到这楠木峒来。

蛇师的跟前,呼来的笛子蛇有十多条。他嘴里念着咒语,将手伸向到了他们的中间,其中的一条蛇缠到了他的手上。显然,就是这条蛇闯的祸,应该由它来收拾。当蛇师起身的时候,几条眼镜王蛇,似乎是发现了树上的宝儿,齐刷刷地昂起头,两眼四下张望,嘴里吐着信,发出“呼呼”的声响,接着又如同射箭一般朝着圆槠树梭去,把偌大的圆槠树围了个严实,似乎是要往树上爬。树杈上的坐着的宝儿,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不住颤抖,屁股不由得向小溪的方向挪动。“哗啦”一声树枝断了,伴随着大声喊叫,宝儿连同树枝一同掉到了小溪里。

“是哪个混账东西,敢来这里做鬼!”蛇师发怒了。他连同手上缠着的笛子蛇,一个箭步跳下小溪。当他发现掉下来的人是宝儿时,火气顿时被浇灭。

“干爷爷!”宝儿哭丧着脸,叫唤着。

细屎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呆呆地站在溪边,不知所措。

蛇师冲着儿子起吼:“鬼崽崽,发哪样呆,还不赶快送宝儿回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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