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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槛!铁门槛

火儿回到铁门槛,已经是晌午过后了。先天夜里在蜡树林里与张家大小姐会面的情景,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年近三十没开亲的巫师,当爱情从天而降时,既惊喜万分,又手足无措。贫富悬殊,门户差异,挡不住那女伢儿的疯狂。他的躲闪、推辞、拒绝,反促使那女伢儿更下定决心。女伢儿说是要迈进这“铁门槛”,就更令他惴惴不安了。那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伢儿。说不定他前脚回到屋里,她后脚就跟着进了门。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身后,那女伢儿并没有跟着来,才又放了心。他感到了自己的可笑。一个大男人,怎么怕一个女伢儿?!

阿春在红薯地里翻薯藤。抛牌过印之后,火儿成了当红的老司,香火旺盛,有不错的钱米进项。眼下,两公婆最着急的便是火儿的婚姻。媒人踩破了门槛,讲的姑娘多担多。他总是这个不称心,那个不如意,没得一个讲得拢、做得成的。先年,火儿师父过世,丧事终了,米家兄弟的那一顿拳头,没把火儿打倒,倒把阿春打醒了。原来,这鬼崽心里还一直痴迷着那个小表姐。真是一头牛角吹到底啊!你两个纵然青梅竹马,有情有意,可她毕竟成了别人的婆娘。父母劝他,甚至骂他,他横直闭着嘴巴不做声,眼泪簌簌流,遭孽巴巴的样子。老娘的心软了。几多聪明的人,怎么唯独这件事转不过弯来呢?阿春见火儿朝着红薯地走来。伢儿从来不管红薯地里的事情,他来这里做哪样?

“娘!我回来了。”火儿对着母亲,张起嘴巴哈笑。

“怎么?路上捡得一它银子?!”

“嘻嘻!”火儿依然哈笑着。他说:“娘,你成天,成天……”

阿春凭着做母亲特有的敏感,立刻明白儿子跑到红薯地里来的原因了。

“快告诉娘,是哪里的女伢儿,长得乖不乖?”阿春开口问话,显得急不可耐。

“……”

“说话呀!你怎么了?告诉娘,哪里的女伢儿?”

“镇上的。”

“啊──”阿春有点不相信,镇上的女伢儿会肯嫁到铁门槛来?

“张家窨子的。”火儿说得很小声。

“你讲哪样?再讲一遍。”阿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镇上张家窨子的。”火儿完完整整地重复了一遍。

“那里的丫头?!”

“不,是小姐。”

阿春愣住了。她用从来不曾有过的眼神,直盯着眼前的火儿。

“娘!您怎么这样看着我?!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呀!”

“那你讲吧!详详细细,原原本本讲给我听。”阿春喃喃地说。

“女伢儿叫玉凤,是同年爷在汉口和一个女戏子生的。早几年,同年爷又讨了一房,住在镇江,把玉凤小姐俩娘女撂在了汉口。去年,玉凤的娘过世了,她没得交纳处,就这样回到了浦阳镇……”火儿说着,见母亲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顿时慌了神,便停止了诉说。

“往下讲,我听着。”阿春一屁股坐在红薯地边的土坎上,神情木然,话语从牙缝里挤出。

火儿觉得对母亲应该毫无保留,又接着往下说:“她是老庚的妹妹。起初,我把她当成小妹妹,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不晓得她为哪样竟然会对我有意。”

“你看出她对你有意?!”

“去年,张家窨子还大傩愿,第一次见到她。接着,我到刘家窨子她的舅家冲傩求子,她也跟着去看热闹,送了一条手绢给我。”

“你收下了?!”

“没有,我退还给她了。”

“后来呢?”

“这次,我到蜡树湾她姑公屋里还长寿傩愿,她到那里做傩愿客,我们又见面了。那天,我唱《孟姜女》。唱到孟姜女讨盘缠时,她忘命地向台上抛铜钱,把手上的金戒指也捋了下来,抛到台上。”

“你收下了她的金戒指?!”

“没有。夜里寿筵过后,我把她叫到白蜡树林里,把金戒指还给了她。”

“混账!”阿春生气地骂道:“深更半夜,你把一个女伢儿叫到白蜡树林里,你就不怕旁人说闲话?!”

“我是出于无奈。如果不把金戒指退还给她,那就会更加说不清楚。”

“在白蜡树林里,你跟她撇清楚了吗?”

“没有。”火儿摇着头说:“她说了个理由,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哪样理由?”

“她说,我和她,一个出生在鹦鹉洲,一个出生在铁门槛,怎么会那么相像?她说这是‘夫妻相’。”

“天哪!‘夫妻相’……”阿春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认定我们有缘,千里姻缘一线牵。说是一定要嫁给我。我也为这事琢磨不透,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样蹊跷?”

“货有相同,人有相像,这有哪样蹊跷的……”

“我也跟她这样说,可她就是不放手,说要我在屋里等着她,她会亲自上门来的。她说,不相信就迈不过我的这道‘铁门槛’!”

阿春不再追问下去了。她呆呆地坐着,像一尊菩萨。

“娘!你说我该怎么办?”火儿问道。过了许久,见娘没回应,他便麻起胆子向母亲表示自己的态度:“或许我们真的是有缘。要是她真的来了……”

阿春“嚯”地站立了起来,怒目圆瞪,大骂一声“混账东西!”一个耳巴对着火儿狠狠地刷去。儿子长到二十八岁,她第一回打儿子。

“娘!我这不是在跟您商量吗?”火儿捂着被打得通红的面颊,充满委屈。

阿春坐上土坎上,一声不吭。她摊开那只打儿子的手,微微地颤抖,两眼的泪水如同断线的串珠簌簌地跌落,嘴里喃喃地念叨:“报应啊!报应……”

与此同时,两个不速之客进到石家吊脚楼的堂屋。

“黑叔,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岩娃,我爹爹是你的师兄吴二狗呀!”

石老黑这才认出了岩娃。这些年,他虎匠道艺荒疏,与师兄吴二狗已经二十来年没见面了。岩娃突然出现,石老黑喜出望外。只见那岩娃的身后,站着一个汉子,一脸的堆笑,不住地朝石老黑点着头。

“这位是保靖县西洛寨的彭大哥,彭宏早。”岩娃向石老黑介绍说:“西洛寨老虫作孽,咬了猪,咬了牛,还咬了人。师公年轻时到那里打过老虫。乡亲们就派他来接师公去那里开坛。他们不晓得师公过世,昨天到的岩溪冲,师婆着姑姑将他往我屋里送。爹爹说,事隔多年,打老虫的那套法事他早就忘记过了脑壳背。这些年他又得了气喘的病,稍微动一下就出气不赢。打老虫的事是奈何不得了。这不,我就把彭大哥带到了你这里。”

石老黑没想到,虎匠生涯都结束二十多年了,竟然还有人会找上门来:“唉!师父都过世了二十多年,真难为乡亲们还记得他。”

彭宏早连忙说:“记得呀!老人们说,四十年前,梁虎匠就在我们西洛寨安的梅山坛,一连打死了两只老虫,使百姓有了安稳日子过。没想到事过这么多年,老虫打转身又回到了西洛寨。老人们记得,梁虎匠的屋在泸溪县的岩溪冲,派我一路找来,没想到他老人家……”

“彭大哥,师公过世,还有我师叔在,他跟你一起去就是。”岩娃说。

“我也不行了啊!”石老黑连忙推脱:“彭家兄弟,对不住啊!自从师父过世,我们就再也没有开过弩堂。当年,师父是把法传给了我们。过了这多年,全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忘记了,捡起来就是。听说师父的科书都传给了你,有了科书,不就全都有了。”彭宏早说。这些情形显然是在岩溪冲听说的。

“师父的科书是传给了我,可我是大字墨墨黑,细字认不得,有科书也是空的。”石老黑继续推脱着。

“你屋里有人认得字,让他告诉你不就得了。”

“你怎么晓得?”

“我怎么不晓得?!你的崽是香火通行的老司,老司的文墨是最好的。”

“他的香火旺,忙得很,没得闲空陪我。”

“让他同你一路去,冲傩还愿,我们那里也一样作兴。他去了,香火会和这里一样旺。”

说起打老虫,石老黑立刻就想起当年在盘瓠崖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在河滩上发生的那件事。一时的冲动,忘情的左手摸了那不该摸的地方。由于犯了大忌,即或是开了弩堂,竹叶子也是永远开不了花的。当然,这心中的隐秘,除了他和婆娘,再没第三个人晓得。如今,请虎匠的人找上门来,他除了推脱,再没得第二条路可走。

“对不住,如今我已经不再做这个营生。彭家兄弟,你就是再说,我也是不会去的。梅山虎匠不只有我这个坛门,好多的地方都有,你另请高明吧!”就这样,石老黑一口回绝了彭宏早。

彭宏早听了石老黑的话,急得哭出了声,双膝一软便跪在了石老黑的跟前。

“使不得!使不得!”石老黑连声说着,弯下腰搀扶彭宏早起身。

“石师父,你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里不起来。”彭宏早说着,又给石老黑捣蒜似地磕起头来。

岩娃也对彭宏早说:“彭大哥,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做哪样嘛!”

跪在地上的彭宏早,突然伤心地大哭起来。他一把抱住石老黑的一只脚,泣不成声地说:“石师父,你就行行好吧!西洛寨如今是日夜不得安宁呀!我的一个堂兄,上有七十多岁老父老母,下有三个未成年的伢儿,就在我动身来这里的先天夜里,被老虫叼了去。这一家人老小,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石师父,求你不要回绝我。你去到西洛寨为民除害,乡亲们永世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彭宏早的哭诉与哀求,把石老黑的眼泪都说了出来。他本当答应彭宏早的要求,可一看自己的那只左手,便又立刻产生了犹豫。他心里暗暗在想,若是没有那年发生在河滩上的事,他会立刻接受西洛寨的邀请。去了打不到老虫,还不如不去。可这事又怎么向这位彭宏早解释呢?他犯难了。他的一条腿,被彭宏早紧紧地箍着,想挪动一下身子都困难。他弯下腰,用了好一把力气,才把彭宏早箍腿的两只手掰开。

“莫这样,快起来!”石老黑说:“梅山虎匠多担多,你何必硬要找我这个悖时虎匠哟!”

这时,阿春拒绝火儿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中。她倚在大门边,目睹了堂屋发生的一切。

“伢儿,我答应你,让他跟你去打老虫!”阿春向彭宏早发话。

彭宏早欣喜万分,来到阿春的面前,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石老黑把婆娘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门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虎匠从那以后就再也打不到老虫了。”

阿春似乎也有点犹豫,可一咬牙,还是坚持决定。她说:“你是老狗记得千年屎,又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翻出来。都过去了那多年,那事碍得你一时,难道碍得你一世!去!去西洛寨,明天清早就动身,火儿也跟着做一路去。”

“娘!我只怕不能去。白田坳的一堂傩愿等着我去做,讲好了明天开坛的。”火儿畏畏葸葸地对母亲说。

“哼!一堂傩愿等着你去!就是有皇帝等着你去做,你也必须明天跟着你的老子一路去打老虫!”娘的言语斩钉截铁;娘的决定不容更改!

“阿春,你是怎么了?”婆娘的一反常态让石老黑难以理解。

阿春两手叉腰,两眼流泪,杀起了横腔:“西洛寨老虫伤人,救命要紧。你这个做虎匠的不出马,哪个出马?没得哪样讲的,你们明天就走,赶紧走,走得远远的。打不到老虫就莫回来!”

阿春从来不管男人的事,突然间管了这一回,没有人敢同她打拗。

第二天绝早,石老黑、火儿、岩娃、彭宏早,挑着虎匠坛门的行头上了路。

就在虎匠出门后的第二天,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细篾斗篷的后生,风尘仆仆地进到了石家的吊脚楼。见到来人,阿春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请问,这里是火儿的屋吗?”后生有礼貌地问道。

“是的。”阿春回答。她心想,火儿没有这样的朋友呀!

“同年娘!”那后生这样喊了一声,便摘下了头上的斗篷,乌黑的秀发飘然而下,眼前出现的女伢儿,模样儿就是那冤家脱的壳。阿春立刻明白了一切。

女伢儿接着便自我介绍:“我叫玉凤,浦阳镇上张家窨子的女儿,哥哥钰龙是火儿的同年。爹爹叫做张复礼,同年娘你只怕没有见过。”

阿春心里在嘀咕,怎么没见过?烧成了灰都记得他。出于礼貌,她的手对着板凳一指:“走累了,坐吧!”

一路的骑坡过界,张玉凤骨头累得散了架子,身子一瘫便坐在了板凳上:“这坡实在是太难爬了,一路的风景倒是不错。”

“多见树木少见人的地方,有哪样不错的。”

“火儿哥呢?怎么不来见我?”

“火儿跟着他爹爹出门了。”

“出门了?!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去的地方很远。几时回来嘛,我也说不准,或是一年,或是半载。”

“同年娘,你哄我。我给他留得有话,说过要来找他,他绝对不会远走,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姐,实话对你说了吧!火儿的爹爹是个虎匠,有个很远的地方老虎作孽,咬了牲畜,还咬了人。人家特意来请他去打虎,他不能不去。老者上了年纪,身边必须要有个人,火儿就跟着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那我就说不准了。”

听了阿春的话,玉凤愣住了,两眼透出了失望和哀伤。

阿春心想,对于这位张家小姐,只有冷淡她,才能让她死心。于是说:“张家小姐,真对不住。火儿的老弟上山还没回来,他的弟媳妇大起个肚子里,还去了菜园,真叫人不放心。你坐好,我得去菜园打个招呼。”

张玉凤意识到这是在有意冷落她。她想起身跟着火儿的娘去菜园,疲惫的双脚却不听使唤。水都没喝到一口的张玉凤,就这样孤单单一人被撂在了空荡荡的堂屋里……

张家窨子里。天刚开白口,乖妹便去敲嫂子印蕙娇的房门。

“哪个?”

“嫂子,是我,乖妹。”

“大清早的,做哪样?”印蕙娇开门伸出脑壳问。

“玉凤姐跟着娘去了船溪驿吗?”乖妹问。

“没有哇!去恭贺世顺舅舅进新屋,娘是一个人去的。”印蕙娇说。

“玉凤姐去了哪里?昨夜她没有回房。”乖妹哭丧着脸说。

印蕙娇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她连忙问乖妹:“那她会去了哪里呢?”

乖妹迟疑了一会,而后轻声说:“只怕是去了铁门槛。”

“铁门槛?!她去那里做哪样?”印蕙娇问。

乖妹意识到事态严重,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她从玉凤送手绢给火儿,往戏台抛金戒指,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出来。这着实出乎印蕙娇的所料,玉凤居然如此大胆妄为。事关重大,婆婆又不在家,必须小心处置。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事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便郑重其事地向乖妹交待:“乖妹,玉凤去铁门槛的事情,讲到这里打止,绝对不能到外面去讲。”

“嫂子放心,乖妹记下了。”这样的大事,乖妹不敢掉以轻心。

这天,浦阳镇赶场。刘金莲跟着船溪驿的赶场客回来得早,早饭后就拢了岸。印蕙娇见婆婆如见救星:“娘!出大事了。玉凤上铁门槛找火儿去了。”

刘金莲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原以为玉凤不会也不敢这样做,没想她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淡看了这丫头。

“几时去的?”

“昨天。”

“你是怎么晓得的?”

印蕙娇乖妹所说的情形,对婆婆说了一遍。刘金莲听了,生气地说:“这乖妹真不乖,这样大的事情,瞒得铁紧,也不早对我讲。”

印蕙娇眨巴着眼睛说:“噫!说来也真是奇怪,凤妹和那火儿,怎么会那样的相像?!凤妹就是为这点着的魔,说是他们俩个有什么鬼的‘夫妻相’!”

“‘夫妻相’,鬼话!”刘金莲在想,什么“夫妻相”?分明是俩兄妹啊!

“抓紧把凤妹找回来。这事越往下拖,麻烦就越大。”印蕙娇说。

刘金莲痴痴地坐着,脸上毫无表情,嘴里不言不语。她在苦苦地思索,这样的突发事件,她应该如何处置?

情况紧急,印蕙娇自告奋勇:“娘!让我去一趟铁门槛吧!”

“你去能行吗?玉凤听你的吗?”刘金莲向儿媳妇发问。

蕙娇被婆婆问住了。她只是说:“蕙娇心里着急。”

刘金莲心想,玉凤和火儿的关系,火儿的娘是最清楚的。她就是再糊涂,也至于糊涂到那样的地步。出格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刘金莲还是放心的。

“事情虽然非同小可,可也不必过分担心。”刘金莲心里所想,不便对儿媳妇明说。她找出了另外一个理由:“乖妹不是说了吗?玉凤又是送手绢,又是送戒指,火儿都退给了她。看来,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

“话是这样说,可包票难打啊!神仙也怕鬼来缠,遇到这样的好事,男人是难得不动情的。”印蕙娇仍然十分担心。

“不至于,不至于。”刘金莲摇着头说。刹那间,她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想到了那远走他乡的小雕匠。

“太太!太太!”突然,门外响起小丫头石榴的叫喊声。

印蕙娇打开门,冲着石榴说:“叫哪样?没看见太太在这里有事?!”

石榴说:“客堂里来了一个后生,说是立马要见太太。”

“他是哪里的?来找太太做哪样?”印蕙娇问。

“他不肯告诉我,说是非要见到太太才说。”石榴说。

刘金莲闻声而出。来者何人,她已经心中有数了。来到门边,她吩咐道:“你去带客人到后堂,我们跟着就出来。”

在后堂,石白狗叫了一声“同年娘”,说明来意:“我是火儿的老弟,特意来给同年娘报信,昨天大小姐女扮男装,到了我屋里。娘说,请同年娘立马着人前去把她接回来。”

刘金莲心想,自己的估计是对的。铁门槛的那妇人还算是通情达理。她最关心的是火儿,火儿的态度如何?将决定着事态的发展。

“火儿呢?”

“我哥他出了门,不在屋里。”

“他到去了哪里?”

“我爹爹是个虎匠。前天,保靖来人请爹爹去那里打老虫,娘要他跟着爹爹去了保靖。没得几个月,只怕回不来。”

石白狗的回话,刘金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今人心险恶,玉凤授人以柄,弄不好风言风雨就铺天盖地。刘金莲扎咐石白狗:“玉凤不懂事,冒冒失失去了你屋里。这件事说出去对大家都不好,请千万不要张扬。”

石白狗说:“来的时候,娘让我告诉同年娘,我的屋是单家独户,大小姐去到我屋里这件事,没有别人晓得,请同年娘放心。”

石白狗吃过中饭便动身回转。为了掩人耳目,好一阵过后刘金莲的轿子才上路。十七年前铁门槛的肥羊婆,没想到今生今世还会旧地重游。轿子一路走去,翻过一座山坳便到了麻家寨。轿夫停下轿子,说是歇气打腰站。

“太太,过了麻家寨就要上大界了。你下来走动走动吧!”前的轿夫回转身子,对轿子里的刘金莲说。

“坐在轿子里蛮好的,不下来了。”刘金莲说着,撩开了轿子小窗的布帘,她一眼就看到了雕匠家的吊脚楼。她曾经为了一个男人,顶风冒雪,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那男人却为了躲避她而远走他乡,浪迹天涯……忽听得轿夫一声吆喝,被抬起的轿子,又开始了晃晃悠悠的行程。她闭上眼睛,估摸着此去铁门槛的艰难。芳草第里的那位女戏子,临终将这女伢儿托付给了她。她万没想到,就是这个女伢儿,在重蹈着她的覆辙。

在石白狗的接引下,刘金莲的轿子停放在石家门前的禾场里。石白狗将两个轿夫安排到旁屋歇息。刘金莲一进堂屋,便看到了愣在那里的张玉凤。刘金莲没有呵斥和责备,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她上前一把拉住张玉凤的手,亲昵地笑着说:“哈!凤儿,你来看望同年娘,也不邀大娘做一路来,怎么一个人匆匆忙忙就来了?”

阿春应声而出,也来到了堂屋。刘金莲和她相视一笑。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对酒窝。刘金莲想象中的一切,瞬间全都得到了证实。

“同年娘,你来了!”是阿春先开的口。

“来了!给你添麻烦来了!”刘金莲说:“本来,我和凤儿讲好了,要做一路来看你的。我有点事去了一趟球岔,没想到凤儿她一个人先来了。”

刘金莲的话,把阿春说了个云里雾里。还算阿春肠子多道弯弯,立刻意识到张家老板娘的话,是为了不让大小姐难堪,故意这么说的。她连忙接腔:“太太把话说颠倒了,只有我们去看太太,哪有太太来看我们。这些年,火儿常常到府上打扰,得到了许多的照顾,我们全家感激不尽。”

刘金莲笑容可掬地说:“照顾说不上,火儿每次跟着师父来行傩,都给张家带来了好运程。火儿人聪明,品性好,又学得一身好道艺。凤儿的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都非常喜欢他,就让钰龙和他认了同年。”

张玉凤见大娘到来,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出乎意料的是,大娘居然没有责难她,而是编出了这样一段话。玉凤心里明白,这是大娘给台阶让她下。紧张的心理顿时轻松了许多。这时,大娘又说话了:“凤儿的爹也格外喜欢火儿。那年,火儿跟着龙家垴的灯班,到我们屋里唱花灯。宵夜时,他一高兴,亲手给火儿舀了一大碗甜酒煮糍粑,问了火儿的名字,又问火儿的生庚。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

阿春听着刘金莲的话,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这些话无非是告诉她,早在二十年前,那冤家就得知了火儿的存在。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把这些陈年旧账翻出来,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阿春真有些撑不住了,刘金莲却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凤儿的爷爷去世,是请火儿的师父龙法胜为老者封的臭。凤儿的爹从汉口赶回浦阳镇奔丧,他又见到了火儿。那时候,火儿还是个习巫的徒弟伢儿,主东是用不着给他送利市的。丧事终了,他除了给龙法胜封了利市以外,还把另外一个利市,扣在火儿的手板心里。临别时,依依不舍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是亲亲的俩爷儿……”

阿春听着刘金莲的每一句话,如同钢针扎在心上。她木木地坐着,不言不语,失血的脸上毫无表情。刘金莲敏锐地察觉到,这番言语引起了阿春的不快。她本有许多话要说,也只好作罢了。一旁的玉凤在暗自高兴,大娘历数着张家与火儿的亲密关系,是在表示对火儿的认可。果真如此,这道“铁门槛”应该是可以迈得过的。

“同年娘,大热的天吃杯凉茶吧!”阿蓓腆着大肚子,送来一杯凉茶。

“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火儿的弟妹。”刘金莲笑吟吟端起凉茶,喝了一口,低头看着妇人腆起的肚子,问道:“几个月了?”

“六个月。”阿蓓低着头回话。

刘金莲转身对阿春说:“是啊!老弟都快要做老子了,火儿还打着单身,真叫你这个做娘的心里着急啊!”

阿春被刘金莲的话讲懵了,不知道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哪样药?玉凤听到大娘的这番话,也同样猜不透她的言下之意。是同年娘对同年儿的关切?还是对这门亲事转弯抹角的应承?模棱两可的话语,神仙也无法捉摸。

“大小姐,你去陪着嫂子吧!我有话要同你大娘讲。”阿春用这种方式,向刘金莲表达对话的意愿。

刘金莲对阿春说:“我们到外面去讲吧!难得上一次铁门槛,想出去打打望,看看这里的景致。”

铁门槛地势比浦阳镇高了许多,即使是六月天也并不觉得十分炎热。阿春带着刘金莲出得门来,走过禾场,去到了对门坡。坡上是石家的菜地。菜地的边上是一棵结满长长皂荚的皂荚树。站在树脚放眼望去,连绵不断的山岭,隐现在缭绕的云雾之中。在那朦胧的极目处,看得见沅水在蜿蜒地流动。

“要看景致,这里是个好地方。”阿春说。

“看得见浦阳镇吗?”

“山挡住了,看不见。”

看不见浦阳镇,刘金莲似乎有点儿失望。

皂荚树本来有两棵。三年前,其中一棵遭到了雷击,被锯来做了柴火,只留下一个树桩。阿春指着树桩对刘金莲说:“喏!这里有个树桩,将就着坐吧!”

刘金莲刚刚落坐,阿春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火儿的身世,你都晓得了?”

“晓得了。”

“他也晓得了?!”

“他比我还要先晓得。”

“有件事情,我早就想跟你讲,可一直找不到机会。”

“现在有机会了,你讲吧!”

“我是想告诉你,当年不是我勾引他,是他下我的蛮。”

“这我相信。”刘金莲说:“你恨他?!”

“恨他做哪样?恨我自己。那种事情若是我硬是不肯,他再下蛮也是得不到手的。我后来顺从了。”

“就这样,伢儿上了身?!”

“是的。”

“给了你打胎药,怎么不把他打掉。”

“他是我身上的肉,我舍不得。”

“我想问句不该问的话。”阿春试探着说。

“问吧!没有哪样是不该问的。”刘金莲回答得爽快。

“这多年了,他讨了一房又一房,把你撂在一边,不理不探,你不恨他吗?”阿春的问话,似乎是在点刘金莲的穴。

刘金莲的回话很平静:“恨他做哪样。他还是我的丈夫,我还是他的婆娘,我的伢儿还执掌着他的家业。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正是这样,我这才老远巴天跑到这铁门槛来。”

两个坐着的皂角树下的妇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谈着。阿春将话锋一转,显现出几分凄凉:“我们两个妇人,遇上了同一个男人。不一样的是:一个命好,一个命苦。”

“什么命好命苦。对于他,我同你是一样的妇人。不同的是,我比你多了一个名份。”刘金莲还有一句“你比我多了一个伢儿”,没有说得出口。

“再问句不该问的话,你恨我吗?”

“起先恨过你。越往后,就越恨不起来了。”

“你讲的不是真心话。刚才你在堂屋里讲的那一通,我就是再哈,也听得出来,你是在讥笑我,挖苦我。”

刘金莲连忙说:“这你就误会了。怪我没管好凤儿,让她跑到你屋里来胡闹,给你添了烦恼。当着凤儿的面,我不便明说,便借着那些话来告诉你,火儿的身世我们已经晓得了。既然她和火儿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们就要当机立断,作出处置,断了他们的往来。这不,我们就是在这里商量吗?若有言语冒犯,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要请你原谅。”

刘金莲诚恳的态度,让阿春感动。她没想到这位张家窨子的女主人,竟是如此地通情达理。

“张家太太!”

“不要这样叫,你就叫我做金莲吧!”

“使不得!使不得!‘尊卑’二字不可少。”阿春说:“莫看我是个穷婆娘,从娘肚子出来,还从来没有求过人。今天遇着你,有三件事相求。”

“你有什么事,只管放心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刘金莲说。

“请问,张家除了你和他,还有人晓得火儿的出身根本吗?”阿春问。

“没有。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刘金莲回答。

阿春说:“这就对了。先说我相求的第一件事。是我当初闯下的祸,造下的孽,才会有火儿来到世上。这个秘密,如今只有你、我、他三个人晓得,我求你们永远不要传开去,再也不要让第四个人晓得,特别是不要让火儿晓得。你能答应我吗?”

刘金莲回答得爽快:“我答应你。这件事情,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还有第二件事相求。”阿春说:“求太太快把玉凤小姐接回张家窨子。回去以后,不要为难她,责怪她。她已经没了娘,虽说有你这位大娘的照料,可也还是个可怜的伢儿。她这样自己找上门来,按照你们汉人的规矩,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可按照我们苗家的习惯,她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错就错在她不知实情,爱上了她不能爱的男人。这是大人造的孽,不是她的错。请太太早早为她作主,找一个让人放心的地方,远远地把她送走,走得越远越好,让火儿和她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说得好,你和我想到一起了。”刘金莲说:“我把凤儿接回去以后,会立马给他去信。告诉他,我是奈何不得了,要他赶紧来把凤儿接走。”

“接到哪里去?”

“由在他。”

“去镇江,那妇人是不会接纳的。”

显然,凤儿把家里所有的事都对阿春说了。

“你不必担心。他非常看重凤儿,会有主意的。”刘金莲说。

阿春仍然在为凤儿担心。她说:“对火儿,小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是个烈性子,要断了她的这门心思,不是那么容易的。昨夜,我陪她坐到鸡叫,又同她睡做一床,道理讲了万万千,只差没跟她讲火儿同她的兄妹关系了。横讲竖讲,就是讲不进油盐。她说,一双脚既然迈进了铁门槛,就不会再抽脚走回去了。没奈何,我才赶紧着白狗到府上报信。”

“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你尽可以放心。”刘金莲胸有成竹地说。她又接着问:“你说的第三件事呢?”

“太太请跟我来。”

阿春带着刘金莲,沿着对门坡的盘山小路,绕到了石家吊脚楼屋背的山中,转了一个弯,一个破烂不堪的窝棚,便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刘金莲如梦初醒地望着窝棚,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太太,还记得这个地方吗?”阿春轻声问道。

“忘不了啊!”刘金莲感慨万千。

“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当年的强盗婆。我想,凭太太的眼力,应该早就认出来了。”阿春说得不紧不慢,仿佛在平静地待等待着裁决。

“是的,我认出来了。”

“感到意外吗?”

“有点意外。”

“什么意外?”

“她的胆子天大� �竟然敢把‘羊婆’带到这个地方来。”

“她本来是不敢的,可那个曾经在她手里当过‘羊婆’的人,已经爽快地答应了她相求的两件事。还有这第三件事,想必也同样会答应的。”

“愿听她的第三件事。”

“当年那个强盗婆,在她‘关羊’的地方,向‘羊婆’悔罪,希望‘羊婆’能原谅她的罪过。”阿春说着,“卟嗵”一声,双膝跪在了刘金莲的跟前。

“使不得!使不得!”刘金莲连忙将阿春扶起。说:“都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还翻出来做哪样?”

“如此说来,太太已经原谅阿春了?”

“嗨!难道我还要捉你送官不成!”

刘金莲说着,和阿春一同便进到了窝棚里。她打量着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显得更陈旧,更破烂了。她走到落满灰尘的神案前,发现那柄钢叉依然还摆放在那里。当年,她就是用这柄钢叉,对付那两个寻衅的小骚牯。幸亏阿春及时出现,才避免了一场意外的发生。

“这里供着柄钢叉,是什么意思?”刘金莲问。

阿春介绍说:“这柄钢叉,是那年浦阳镇上唱目连大戏,唱到打刘氏四娘那场戏时,老黑从戏台上抢来的。我们苗家有这样的风俗,日子过得不顺遂的人家,常常把唱目连戏的‘神叉’抢回来,供奉在屋里,希望有个好运。”

“老黑抢得这柄‘神叉’,拿回来供奉,你们家从此就时来运转了?!”刘金莲将信将疑地问。

阿春说:“没得用啊!说句心里话,只要还有一点办法,我们就不会去‘坐坳’,就不会去吊你的羊了。”

阿春的大实话,勾起了刘金莲的回忆。她说:“当年,你直言不讳,说是吊我的羊,就是为了一百两银子。可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到后来,张家窨子一两赎银都没交,怎么又把我放了?”

“没得银子,我们是不会放人的。张家窨子虽然没来交赎银,可另外有人替你交了赎银。”阿春说。

“哪样?有人替我交了银子?!”刘金莲瞪大两眼。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有人替你交了赎银,我们才放人的。”阿春把话又重复一遍。她问道:“怎么?你不晓得?!”

刘金莲连连摇头:“不晓得,一点也不晓得。”

阿春说:“太太想必还记得,那天夜里,狂风暴雨下过不停,我就陪你睡在这窝棚里。有个人淋着大雨,来到了我屋里。他听说了你被吊了羊,就把身上所有的银子,一共是六十两,作为赎银全交给了老黑,求老黑将你放了。”

“这个人是谁?”

“老黑不肯告诉我。”

“他为哪样要花银子救我?”

“老黑也不肯告诉我。”

“原来是这样……”刘金莲喃喃地说着。突然间,她大叫了起来:“赎银都替我交了,为什么不和我见上一面?!”

“老黑告诉我说他不肯见你。”

“他是在躲着我……”

“为了躲着你,他天还没亮就走了。”阿春接着说:“他走了以后,老黑就把你这个‘羊婆’放了。这些事情,老黑瞒我瞒得铁紧。屋里忽然多了六十两银子,是瞒不过我的。我问老黑,他只是说这是有人为‘羊婆’交的赎银。我问原因。老黑说,那人和他有过约定,内中的实情,除了他们两个以外,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告诉第三个人。我不好为难他,也就没有再打听了。”

刘金莲听了阿春的诉说,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两条腿禁不住打了一个踉跄。阿春赶紧上前扶住了她。刘金莲一屁股便坐在了木桩上,喃喃地说:“怎么会是这样……”

“太太,你要想开些。”

“真好像是做梦一样。”刘金莲叹息着说。

阿春说:“太太,依我看,那个替你交赎银的人是受过你的恩,欠了你的情。那天夜里,他正好碰上你在危难之中,就抓住机会报恩、还情。这个人是谁?太太想必是晓得的。”

“我怎么会晓得?”刘金莲摇着头说。

“你再仔细想想,会想得出来的。”阿春显得很认真。

刘金莲做着冥思苦想的样子,再次摇着头说:“我就是再想,也想不出来。”

夜晚,送歇的阿春离去。卧房里,就只剩下刘金莲和张玉凤。今夜,是这母女二人将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在竭力平抑着心态,剔了剔桐油灯的灯草,卧房立刻光亮了许多。

“你呀!”刘金莲这样说了一句,而后便打住了。

张玉凤心里打着鼓。她低着头,作好准备,接受大娘的训斥和责骂。

“你有哪样心事,怎么不跟大娘说一声?”刘金莲的话语中充满着慈爱。

张玉凤仍然低着头。她听大娘说话的语气,不像是训斥,也不像是责骂,紧张的心理,顿时便放松了许多。

“凤儿啊!你怎么把大娘当成了外人?”刘金莲继续说:“你娘临终时,把你托付给了大娘,大娘就是你的亲娘。你回到大娘身边,已经一年多了。大娘从来都是把你当成亲生,百事都依着你。那一回,为了宝儿的事情,你不依,发了火。你不惬意,大娘就再不也提了。”

张玉凤仍然低着头。她一声不吭。

“一个姑娘家,也不跟屋里人说一声,就冒冒失失,一个人上了这铁门槛,大家都在为你着急,你晓得吗?”刘金莲的话语说得轻,落得重。

张玉凤突然抬起头来,两眼看着大娘,站立起身,接着便双膝跪在了地上,向大娘哀求:“大娘,求您成全凤儿,凤儿迈进了这铁门槛,就不想再回去了!”

“这是做哪样嘛!快起来,快起来。”刘金莲连忙将玉凤扶起,坐在身边的凳子上。她心想,这妹崽不愧是汉口大码头女戏子生的女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她心里在盘算着,要怎样才能使这个妹崽乖乖儿跟她一同回到浦阳镇。这时候,她突然发现,玉凤左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便故作惊讶地拉起那只手,指着那枚戒指问道:“噫,这枚戒指,那天在蜡树湾二姑家,你不是送给孟姜女作了盘缠的吗?”

张玉凤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便后悔不迭。真不该还把这枚戒指戴在手上。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才嘟哝着嘴说:“他后来又退还给我了。”

“他不领你的情?!”

张玉凤咬着嘴唇,没有回大娘的话。

“你好像还给他送过一条手绢,他也是不领你的情,编着法子退还给了你,有这回事吗?”刘金莲借着这个机会,步步进逼。

张玉凤一下子便懵了,心想这大娘也真够厉害的,连这件事情都晓得了。她招架不住,惊慌失措,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大娘的问话。

“凤儿,大娘在问你的话,有这回事吗?”

张玉凤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刘金莲说:“火儿是个好伢儿,我们大家都喜欢他。要不,我们也不会让你哥哥和认同年。你就是有这门心思,也该同大娘讲一声,让大娘给你拿主意呀!”

张玉凤听着大娘的话,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同意这门婚事的弦外之音。天真无邪的女伢儿,立刻感到后悔。若是早同大娘讲明此事,也就不必这样冒冒失失,跑到这铁门槛来了。

刘金莲继续说:“你倒好,一个姑娘家,给人家送这样,人家不要;给人家送那样,人家退回。”

“他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张玉凤鼓足了勇气说。

“你也不想想,这样背着屋里人,一个人跑到他屋里来,他就敢要了吗?明明是个哈坨坨,自己还以为蛮聪明。”刘金莲慈爱地望着张玉凤,似乎要让她听清这话语中的期许。

张玉凤一阵欣喜涌上心头,再也不敢做声了。

第二天清早,刘金莲和张玉凤两顶轿子,从铁门槛动身回浦阳镇。前面轿子里的刘金莲笑了。她想到“泥鳅信捧,伢儿服哄”这句老话的千真万确。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三下五除二,居然哄得那铁了心的凤儿,乖乖地答应同她一起回家。后面轿子里的张玉凤也笑了。她闭上眼睛,再一次品味着昨晚大娘所说的每一句话。曾被她误解的大娘,原来是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人。她对美好的未来充满着向往。她敢肯定,这门亲事若是有两家的大人作主,火儿即或再有顾虑,也是不会拒绝这门亲事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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