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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山 寺 心 语

铁门槛回来以后,张玉凤魂不守舍。就像山歌里唱的“梳头忘记拿梳子,绩麻忘记带麻筐”。刘金莲全都看在眼里。女伢儿性情倔犟,把她搞拗了,真要是出了事情可就不得了。眼下就是要稳住她的心。许个空头愿,让她耐心等待,只要她不再做出格的事情,等到镇江的人回来把她带走,就万事大吉了。

这天,蕙娇回了趟娘家,带来一个消息。先年,毓贤从天津回浦阳探家,把伢儿增平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日前毓贤写信回来,希望爷爷奶奶送增平去天津,也好顺便到外面看看世界。印秀才满心欢喜,秀才娘子却放心不下屋里,要留下来守屋。印秀才无奈,决定带上听差瞿三,送孙子去天津。

刘金莲知会钰龙:“龙儿,你岳老子去天津,正好要从镇江经过,写封信请他带给你的爹爹吧!”

玉凤上过茅厕,来到天井,见大娘和哥哥都在那里,便也进到后堂。钰龙在往砚台里注水,准备磨墨写信。

“大娘!哥!写哪样?凤儿来磨墨。”玉凤说着,动手磨起墨来。

“不必了,让你哥自己磨吧!”刘金莲说。

“不让我磨?你们这是……”玉凤不解地问。

刘金莲说:“给你爹爹写信,你回房去吧!”

玉凤立刻意识到,给爹爹写信,十有八九是为着她和火儿的事。玉凤出得门来,没有立刻离开,在门外听起了壁脚。刘金莲料定玉凤不会走开,要在门外偷听,却故意不去识破她。让她听到想听到的话,也就将她稳住了。听壁脚的玉凤,屏住呼吸,细听着从后堂发出的一切声音。

“信上要写哪样,请母亲吩咐。”哥哥在说话。

“写哪样!写凤丫头的事情。”大娘的声音。

壁脚的张玉凤,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她早就听说父亲特别喜欢火儿,相信爹爹会同意这门亲事。当大娘要哥哥向父亲写信,禀明这段情由时,她却又感到了几分害怕。

钰龙说:“是啊!凤妹的事是得要向爹爹禀报,由他作主。”

“虽说你二娘把凤丫头托咐给了我,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由你爹爹作主。”

大娘的话,正是玉凤喜欢听的。接着,她又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要是火儿生在市面上,生在一个富贵人家,那该几多好啊!”

“是啊!火儿是个好伢儿。你爷爷奶奶在世时,就特别喜欢他,还让你同他换了庚帖,认了同年……”

“爹爹对于他,更是非常的不一般。”

“是吗?!”刘金莲问钰龙:“你说,你爹爹会同意把凤儿嫁给他吗?”

“这就说不准了……”

玉凤的心“砰砰”地跳着。她张开耳朵听着屋里的对话,生怕漏掉了一句。

“告诉娘,你爹爹对于火儿,是怎么个的非常不一般?”刘金莲问。

钰龙说:“有件事情,想起来真是不一般。只是爹爹有过交待,不能对娘说。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是‘黄花菜都凉了’的事情,说说也是无妨的。”

“你说吧!娘听着。”

“那年爷爷过世,爹爹从汉口回家奔丧,我和爹爹一起为爷爷陪灵。我一躺下就睡着了,醒过来时,发现了一件怪事,火儿怎么会睡在我的身边?”

“哪样?你爹让火儿同你一起陪灵?!”

“是呀!”钰龙说:“爹爹说,火儿和我认了同年,我的爷爷就是他的爷爷,让他为爷爷陪灵,也是应该的。”

“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觉得事情不对,便跟爹爹说,陪灵的人必须是亡人的嫡亲骨血,火儿只是和我认了同年,他与张家没得血缘,是不能陪灵的,不能坏了规矩。火儿的师父也觉得不合适,便要他起身,带着他走了……”钰龙向母亲诉说着当年丧堂发生的那件事。

玉凤身子贴着板壁站立。好半天,她都没听见屋里的声音。

“娘,你怎么了?”钰龙的问话打破了寂静。

“娘没事,你往下说。”刘金莲声音有些儿颤抖。

钰龙说:“火儿去了。爹爹交待我,他让火儿陪灵的事,不能到外面说,更不能告诉你。”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钰龙所说的事情,玉凤闻所未闻。爹爹对于火儿的喜爱,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火儿即使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看起来,爹爹对于这门亲事,是不会阻挠的。这时候,她又听到了母亲的说话。

“跟你爹爹写,就说是我讲的,火儿是个好伢儿,他既然喜欢,我们大家都喜欢,虽说是屋里穷点,可伢儿有一身的好道艺。铁门槛穷山恶水,强盗窝,名声不好,这也不要紧,让火儿搬到浦阳镇上来安家就是。住在浦阳镇,他的香火会更旺。往后,凤丫头跟着火儿,日子过得不会差。他是一家之主,儿女姻亲由他作主。只要他点头,亲事就这样定了。”

“好的。我这就写。”钰龙说。

“你再写上,火儿和玉凤,一个生在铁门槛,一个生在鹦鹉洲,隔得天远,怎么会那样挂相?凤丫头认定是俗话说的‘夫妻相’。她这才对火儿铁了心。说是要学戏文里的王宝钏,非火儿不嫁。我看就依了她吧!免得落下嫌贫爱富的骂名。”

玉凤听到大娘的这番话,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便悄悄儿离开了。

张钰龙把信写完,刘金莲满心高兴。这是她第一次要儿子按照她的意思给丈夫写信。写这封信的目的,无非是通报凤儿的情形,要丈夫急速回浦阳处理。而她却也是趁这个机会,给了丈夫一回难堪,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她这些年来所有的怨气,似乎都因丈夫得到报应而释放。足智多谋的女子,通过这种特殊方式,宣泄心中的愤懑,阻止一件报应事的发生。她所做的一切,都恰如其分地掌握了分寸。

第二天,印秀才带着孙儿增平,在听差瞿三的护送下,乘船启程,前往天津。走沅水,入洞庭,下长江,经过十二天的旅途劳累,到达了镇江。傍晚时分,大船在姚湾码头下了锚。瞿三听说印秀才的亲家在这里设庄开油号,以为他要歇在亲家的庄上。他对主人说:“老爷,您和小少爷在码头上稍候,我这就去打听亲家爹的住处。”

“不必了。我们不去他那里,就找个歇店先住下。”印秀才说。

第二天早饭过后,瞿三找到了张复礼的庄号。张复礼听说亲家来到镇江,急匆匆赶到歇店。

“茂佳兄!不,亲家!听瞿三说,你昨天就到了。这是毓贤的伢儿吧!那年的事情,真是对不住毓贤。”张复礼的每句话,都显得尴尬和无奈。

“过去了的事情,讲它做哪样?”印秀才说着,摸了摸增平的头,说:“平儿,叫亲家公公!”

平儿叫了一声,对张复礼深深鞠躬。

“真乖,叫哪样名字?”

“平儿,大名印增平。”

“多大了?”

“六岁。”

张复礼对印秀才说:“你真有福气。儿子有了功名,孙子又生得这么乖巧。”

“哈!比不上你发了大财的张大老板啊!”印秀才笑着说。

“既然到了镇江,怎么就不──”张复礼说这话,显得吞吞吐吐。

印秀才笑着,不无调侃地点张复礼的穴堂:“怎么?要亲家到金屋里拜望?就不怕坏了如夫人的规矩?!”

张复礼不自在地笑着,摇着头,充满自嘲地说:“嘻嘻!没法子啊!真是拿她没法子。”

“不错,有长进。往日没得的功夫,如今全都学会了。”印秀才秉性难移,说起话来,句句都带刺。

“我认罚!我认罚!”张复礼连连说:“走!我们进饭馆吃早饭去。”

“难得等到你的早饭,我们已经吃过了。”

张复礼想了想,说:“亲家,这样吧!你到镇江来一趟不容易。我们去金山寺。不到金山寺,就算不得到过镇江。我们中午在金山寺吃斋菜,那里的斋菜是很有名的。”

印茂佳没想到,往日里桀骜不驯的同年老弟,经过那妇人的调教,变成了如此模样。印茂佳的怀中正揣着家中给他的信扎。他若见信,便再也不会有游兴了。好不容易金山寺一游,不能因为一封信倒了胃口,要选择最好的时机,才把信交给他。

从姚湾去金山寺,也不过十来里路。张复礼带路在前,平儿由瞿三背着,紧随其后。印茂佳为了同张复礼讲话方便,插到了前面。

“镇江的生意还好做吧!”

“不错!不错!”说起生意,张复礼就好象换了个人。他兴致勃勃地说:“中国的桐油生意,就数这镇江做得大。镇江占了个好地利,和扬州隔着一条长江,运河就从那里北上。长江的船,运河的船,每年都必须用桐油涂抹。除了国内需求以外,采办桐油的洋人,也越来越多了。听说,中国输出给洋人货物的码洋,桐油已经超过了丝绸。”

“‘顺庆’和几家洋行有生意?”印茂佳问。

“五家,不包括汉口的那一家。”张复礼说起同洋人做生意,禁不住眉飞色舞。他说:“真是不到镇江,就不晓得什么叫做桐油生意!”

张复礼忘乎所以的样子,引起印秀才的不快。从见面到现在,这角色对婆娘,对儿子、儿媳,对孙儿、孙女,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他那汉口婆娘生的女儿,回浦阳镇一年多了,也不问问她过得怎么样?眼下这来到镇江的人,和你知根知底,又是你的亲家。是你死乞白赖要走了人家的女儿,到如今,却好象根本没得这回事了。印茂佳气不过,便用言语转弯抹角地敲打起张复礼来:“是啊!都是你张老板的本事大啊!把生意做到了镇江。浦阳镇的土气,同外国九州的洋气,是没得法子比的。”

吃鱼听剌,听话听音。张复礼是个灵泛人,他立刻晓得拐场了。自从见到印秀才,他嘴里喊的是“亲家”,心里却还把他看作先前的那个老庚,那个尖酸刻薄、却心地善良的老庚。他早已是张家窨子的至亲。他的宝贝女儿做了张家的儿媳,而且生下了三男一女。眼下的情形,不仅是老庚的见面,更是亲家的相聚。精明的张复礼,意识到疏忽应该立刻弥补。

“哈哈!土气,洋气,我在镇江,是享着儿子、儿媳的福气。我不过是个享现福,做现事的人。多亏龙儿有谋略,去了趟洪江,吃了苦,受了罪,弄到了洪油的乖方。有了上好的油品,同洋人的生意才做得如此的顺畅。龙儿是我们张家的大功臣。”张复礼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的。特别是那其中的“我们张家”四个字,说起来是那样拗口,甚至有些儿揪心,可他又不得不这样说。他接着还把儿媳,连同亲家也赞许一通:“蕙娇真不愧出自书香门第,持家理事,相夫教子,算得上一个贤内助。听说,好多的主意,都是他给龙儿出的。亲家,这都是你的教育得法呀!”

听了张复礼的夸奖,印秀才心里立刻美滋滋的。金山寺的山门出现在面前。抬头望去,匾上“江天禅寺”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印秀才在山门前驻足不前了。

“这是康熙爷的御笔亲书。”张复礼说着,向印秀才介绍:“金山寺又叫江天寺,已经一千四百多年了。”

他们来到了天王殿。两侧站立着四大天王的塑像,中间供着弥勒佛,腆着个大肚子,咧着个大嘴巴,满脸堆着笑。佛像两旁是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

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

“嘻嘻!他笑得真好看。”小增平咧着缺了牙齿的嘴巴,跟弥勒佛一起笑。

印秀才弯下腰对孙儿说:“这是弥勒佛。乖崽,来,给菩萨作个揖吧!”

小增平跟着爷爷,给弥勒佛作揖。

“是啊!对着弥勒佛作个揖,一切烦心的事,便都无影无踪了。”张复礼说着,也深深一揖。

印秀才感叹道:“这副对联实在是太妙了,处世之道,皆在其中,出处原来是在这里。”

张复礼和印茂佳一样,了解金山寺是从戏文《白蛇传》开始的。法海大战白娘子,水漫金山的故事,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当他来到法海洞,见到了洞中的法海座像时,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法海和尚是金山寺的开山祖师。”张复礼说:“他俗姓裴,所以这个洞又叫‘裴公洞’。他是一位有德行的高僧,与《白蛇传》里的法海完全是两回事。他先是在庐山学道参禅,后来来到镇江的金山,开创了金山寺的基业。”

“金山寺里,此法海非彼法海,真叫人莫衷一是啊!”印秀才发出感慨。

“有句老话:‘黄金无假戏无真’,还真有道理。这法海洞里的法海,和戏文《白蛇传》里的法海,一个是真有其人;一个是子虚乌有,编造出来的。世上的事情,也常常是这样。真的,阴错阳差,反而变成了假的。假的,李代桃僵,却堂而皇之成了真的。”张复礼说。

这时,印茂佳看见那金山的高处,有一座石柱凉亭,觉得那里是把信交给张复礼的好地方,便对瞿三说:“三儿,我要和亲家爷到山上的亭子里说事,你带着小少爷就在下面玩,不要上山了。”

印秀才偕同张复礼来到金山上的留云亭里。这里是俯瞰镇江城全景的最佳所在。亭子里竖着康熙皇帝御笔亲书的“江天一览”石碑。

“真是‘江天一览’啊!”印茂佳观景回身,抚摸着石碑。

张复礼兴致极好,向亲家诉说着其中典故:“这块康熙爷题写的御碑,是同治十年复修留云亭时,两江总督曾国藩命人镌刻的。曾文正公也是我们湖南人。湖南人在镇江,是说得起话的。”

“张老板也是湖南人,在镇江也肯定是一言九鼎。”印茂佳笑着说,带着几分揶谕。

张复礼也笑着说:“哈哈!你印秀才禀性难移,又在涮我的坛子。”

一对老庚,两个亲家,说着,笑着,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的时光。这印茂佳觉得应该把信交给他了。不管怎样,他都是要过这一关的。

“你看,我的忘性真大。来的时候,亲家母让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差点给忘了。”印茂佳说着,从怀里取出信来。他把书交给张复礼时,又添了一句:“家书抵万金呀!”

张复礼把信接过,说了声“看看,写的哪样?”便不以为然地当即把信拆开,抖了抖信纸,接着就捧读起来。只见那上面写着:

男钰龙跪禀父亲大人膝下:

三娘康泰,弟妹乖好,男常以为念。

汇来伏销所得,银票计一千八百两,男已于上月收兑。前有安禀,想已呈览。是时正值青黄不接,乡间贫苦桐农,多有生活难以维计者。男已斥银三百余两,购得粮米,四乡赊销,以救桐农燃眉之急,俟秋后,桐农以桐籽按市价折算偿还。此法推行,深得桐农拥戴,於桐籽收购亦有大利。盖日后采办诸事,皆可循此法耳。

二娘仙逝,凤妹自汉返乡,已有年余。母亲命男呈禀凤妹婚姻事。有巫师石火儿者,昔与男相认“同年”,大人亦多有器重。年来秋成岁稔,市井酬还傩愿,凤妹屡屡得见火儿,竟对其一见钟情。谓其与火儿天各一方,非亲非故,二人相貌,竟如此神似,实匪夷所思。细思之,此乃民间所称“夫妻相”,“千里姻缘一线牵”也。日前,凤妹竟瞒过家人,女扮男装,贸然前往火儿家中。幸得火儿老成持重,有意避而不见。后经母亲将其接回家中。无奈凤妹性情执拗,声言决意效尤戏文中之王宝钏,非火儿不嫁。对此,母亲束手无策。称言凤妹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于情于理,当听命于大人裁夺,因之命男上书,禀明情由矣。

盖凤妹婚姻事,依母亲之见,既然大人素对火儿多有爱怜之意,与其缔结姻亲,亦未尝不可。况“夫妻相”之说,虽是民间戏语,亦抑或有可信之处。石火儿虽出身贫贱,家住穷乡僻壤,然其巫傩道艺,享誉乡里,此事若玉成,可助其迁来浦阳安家。凤妹有此依靠,日后当衣食无忧矣。不知大人尊意如何?祈请示下。即跪请万福金安。

七月十六日,男谨呈。

张复礼手捧书信,读着读着,陡然间,双手发起抖来,鼻孔出着粗气,脸色也变得惨白。一旁的印茂佳注视着亲家的动态,显然是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他难以承受。印茂佳没有去识破他。

两亲家倏然无语。一封书信所激起的波澜,把刚才的兴致冲刷得荡然无存。

“我屋里出的事,你都晓得了?”

“晓得了,听蕙儿说的。”

“……”

“嗨!没得哪样大不了。正如弥勒殿那副对联所说,肚量放大点嘛!”

“这是放大肚量的事吗?”

“怎么不是?!”

“你不晓得内情。”

“张家窨子的内情,逃得过我印秀才的眼睛吗?”印茂佳显得把握十足。

“你以为秀才不出门,真的能知晓天下所有的事情吗?”张复礼问道。

印茂佳被问住了。他是张复礼的同年挚友,张家窨子所有的内情,似乎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他不明白,他所知道的表象,并不是张家窨子内情的全部。具体地说,小巫师火儿和张家窨子的渊源,印茂佳就压根儿不清楚了。

“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不就是女儿瞒着屋里,女扮男装,跑到铁门槛去了一趟吗?”印茂佳很不以为然。

“哪样?她是去的铁门槛,没去龙家垴?!”

“去龙家垴做哪样?火儿的屋在铁门槛呀!”

“火儿不是龙家垴的人吗?”张复礼记得清清楚楚,那年灯会上,火儿是在龙家垴的灯班里跳灯。怎么又成了铁门槛的人了呢?

“这你就不明白了,火儿在龙家垴的老司龙法胜那里学巫傩,他的屋在铁门槛。”印茂佳说。

“哦!原来是这样,铁门槛可是个强盗窝子啊……”张复礼喃喃地说。

印茂佳问:“还记得吗?那年唱目连大戏,叉打刘氏四娘那天,有个铁门槛来的苗人,飞身上台抢走了一把钢叉。”

“记得,汉子黑不溜秋,手脚可是麻利得很。”张复礼回忆着当年的情景。

印茂佳告诉张复礼:“那就是火儿的爹,叫做石老黑,是个梅山虎匠。”

“啊!原来是那虎匠把他养大的……”张复礼的话在喉咙里打转。

“你说什么把他养大?那虎匠就是火儿的爹呀!”印茂佳对张复礼的话有些不解。

张复礼没有立刻和印茂佳搭话。他走到留云亭的石柱边,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江流,好半天才说:“浦阳镇上的嘴巴我是领教过的。凤儿去铁门槛的事,想必早已在三街四十八巷传遍了。”

印茂佳说:“暂时还没有。凤儿是一个人悄悄去的,火儿的家又是单门独户,亲家母去的时候也没声张。至少在我离开浦阳镇之前,外面还没有人知道。”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张家窨子又有把戏给人家看了。”张复礼仍然在担心。

印茂佳说:“你担心这多做哪样。凤儿是去了铁门槛,可火儿不在家,跟着他的虎匠爹爹去保靖山里打老虫去了。听说这一去,会有好几个月。你只要当一回《白蛇传》的法海,来个水淹金山寺,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到那时,谁要嚼舌头,就让他去嚼就是了。”

“当一回法海!哪里有那么简单,凤儿的脾性你是不晓得啊!”张复礼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凤儿的脾性,我也听蕙儿说过一些。她从小就跟着唱戏的娘在一起,薛平贵、王宝钏之类的故事,把她弄得个癫癫狂狂。听说她这样自作主张,一心要嫁给火儿,还有个理由,不晓得龙儿的信上写了没有?”

“你讲的是哪样?”

“说凤儿和火儿有‘夫妻相’呀!”

“写了……”

“是啊!不说不像,这一说,凤儿和火儿,还真的像得脱了壳。两个人,一个生在鹦鹉洲,一个生在铁门槛,怎么就那么的挂相?这也实在太奇怪了。”

“一点也不奇怪。”张复礼说。

“……”印秀才瞠目结舌。

“一点也不奇怪。”张复礼再一次重复。

“哪样?!你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印秀才似乎意识到了其中定有蹊跷。

张复礼一屁股坐在了凉亭的石凳上。他背转身子,不敢面对印秀才的目光。他鼓起勇气说出了真象:“茂佳,你我同年所生,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又结为了亲家,没得哪样事值得隐瞒。我把实情说了吧!火儿和凤儿,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女儿。”

印茂佳一怔,刹那间他恍然大悟了,脱口问道:“火儿的娘难道就是盘瓠崖做丫头的那个苗妹?!”

“是的。”张复礼依然背着身子,不敢面对印秀才。

“是那个长着两个酒窝的苗妹?!”印茂佳又作进一步证实。

“是的。”张复礼话语轻声。

“那年,她是怀着你的伢儿,难道你屋里也没作出个安排?!”印茂佳问。

张复礼说:“怎么没安排,把她爹爹叫了来,给了银子,还给了打胎药。没想到那药她没吃,就把伢儿生下了。”

“火儿是你的儿子,你是怎么晓得的?”印茂佳又问。

张复礼说:“是龙儿在你学馆发蒙的第二年。那年的元宵节,浦阳镇上闹花灯。我在三府衙门前的坪场看龙家垴的灯班跳灯,看见一个跳灯的伢儿,在同一个妇人说话。虽然隔得老远,我还是认出了那妇人。我从那伢儿的神态,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儿子。”

“你就这么敢肯定?!”

“当然。”

“见到这母子二人,你是怎么想的?”

“心里在喊天,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糊里糊涂,就得了一个儿子,高兴吗?”

“高兴哪样,只是担心、害怕。”

“没去认这个儿子?!”

“想都不敢想。”张复礼摇着头。他接着说:“后面的事情,就更蹊跷了。等我到灯市转了一圈,回到张家窨子时,发现这伢儿正堂屋里跳灯,获得了满堂的喝采。”

“这时候,伢儿的娘呢?”

“那妇人晓得避忌,没有跟着来。”张复礼说:“看着跳灯的伢儿,我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伢儿的根分明是在张家窨子,却不能住在窨子的屋檐下。伢儿分明有着张家的血脉,却永远成不了家族的成员。他永远也不会晓得,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就连近在咫尺的爷爷和奶奶,也不能相认。这都是他命中注定,无法变更的。面对着自己的骨肉,我这做父亲的,想不出能为伢儿给点哪样,做点哪样。我唯一能够做的,给的,只是为他舀了一碗甜酒煮糍粑……”

张复礼诉说着,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十八年后,他第一次在人前讲述与儿子初次见面的情景。他坦露着隐秘,宣泄着痛楚。印秀才的尖酸刻薄他是领教过的。他估模着,等待他的将是无情的讥讽、嘲弄与奚落。他全然不顾这些,只希望通过宣泄,来求得心灵的宁静。除了印秀才以外,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倾诉的人了。出乎意料的是,印秀才一反常态,连半句挖苦的话也没说。

“以后呢?以后还见到过火儿吗?”

“第二次见到火儿,是父亲过世的那年,我从汉口回家奔丧。每天夜里,龙法胜都带着他来到灵堂,为父亲的尸身‘封臭’……”说起第二次见到火儿的情形,话到嘴边,张复礼又打住了。

“凤儿和火儿的事,非同小可,你要认真对待啊!”印茂佳不再追问细节,而是这样提醒着亲家。

“我会的。”张复礼说着,痛苦地自省:“这都是我造的孽!如今遭此报应,罪有应得。”

“事到如今,还讲这些做哪样?”

“不,我要讲!”张复礼大声地起着吼。

印茂佳不明白,张复礼的那根筋被触动后,怎会有这样的爆发。他不晓得该怎样相劝这位陷入困境的亲家,只是呆呆地望着张复礼那充满着血丝的眼睛。这时,张复礼又说话了,语气平和了许多:“茂佳啊!在这世界上,我心里的苦处,除了你,就再也没得第二个人可以讲了。”

“那你就讲吧!我听着。”

“我这一世人生,乍看起来,活得体面,过得风光,跑了汉口跑镇江,婆娘讨了一房又一房,手头白花花的银子,过了不计其数,算得个饱享艳福的大阔佬。可谁又晓得,我是世上最苦最苦的人。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张复礼两眼望着印茂佳,显得那样孤苦而无助。

“那就把你苦说出来,这样,或许心里会好受些。”印茂佳出于对亲家的同情,这样说。

“你我相交几十年,你总喜欢拿我开涮。可我晓得,你对我并没有坏心。说的那些风凉话,只不过图嘴巴的快活。我从来不同你计较。今天,我把心里的话讲出来,要挖苦,要讥笑,都由在你了。”张复礼这样有言在先。

“嗨!你讲这些做哪样。那时候,你和我都年轻,铳点壳子逗点把,是年轻人寻好耍,找开心。如今,你我都是做爷爷的人了。你遇着这样的事情,我还会拿你开涮吗?”印茂佳的话,语气十分诚恳。

张复礼说:“我这一世人生的错,起根发蒂,就在那个苗妹,也就是火儿的娘身上。如今我才明白,年轻时的那一次逢场作戏,戏弄的是自己的一生。若是没得那回事情,我和金莲的关系,也就不至于弄得那样僵。那些谁都不愿意见到的枝节,也就不会发生……”

印茂佳是聪明人,立刻悟出了张复礼所说的枝节,究竟指的是哪样。他在以这种方式承认,是自己的初一,导致了刘金莲的十五。从此,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变得难以收拾了。

“说来说去,你不该离开浦阳镇,不该离开张家窨子。”印茂佳说。

“浦阳镇我还呆得下去吗?张家窨子我还呆得下去吗?”张复礼睁大两只充满泪水的眼睛,问印茂佳。接着他说:“是的,要是没得同苗妹的那回事,以后就没有那些变故,我当然会留在浦阳镇上,经营着顺庆油号,操持着张家窨子。以后汉口的事情,镇江的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当年我离开浦阳镇,并没有人晓得其中的内情,就是你也不晓得,总以为我去到汉口,是为了张罗同洋人的生意。其实,我是迫不得已出走的。后来我在生意场上混迹得不错,只不过是歪打正着。我一走就是十八年,人生有几个十八年啊!在浦阳人的眼中,我张复礼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我一个人躲在镇江,抛家弃舍,乐不思蜀。就讲眼前吧!你和我同年所生,结下金兰之谊。是我死乞白赖,登门造次,又和你攀上了儿女亲家。你这次来到镇江,是我们结亲十二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聚。我在这里有一个庄号,还安了一个家,却不能在那里为你接风洗尘,而是把你弄到这金山寺来,还说是吃那门子的斋菜。你说,我的心里能好受吗?”

张复礼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印茂佳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张复礼如此伤情,也禁不住为之动容。他说:“我晓得你的苦处,不怪罪你。”

“你虽然不怪罪我,可我不能原谅自己。”张复礼哽噎着说:“我对不起所有的人。父亲得病那么久,直到临终,我也没能侍奉一时半日。对于母亲,我更是忤逆不孝。老人家过世,我连送葬都没去。到如今,我都没能到老人家的坟前烧一皮纸,磕一个头。对于跟了我的四个妇人,我也都亏欠她们。金莲同我的过节,一句话说不清楚,可她为我侍奉爹娘,掌管家事,不晓得受了多少的委屈。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她晾在一边。我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她。汉口的那个小芸,我来到镇江,把她丢在芳草第里,冷冷清清过日子,临到终了也没能把我盼回她的身边。眼下同我在一起的听雨,虽说是庶出,可她总是高门大户的骨血,却心甘情愿跟着我,做了三房,为我生儿育女,实在是委屈了她。她订了个不同浦阳屋里人来往的规矩,按她这种身分的人,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我也就只好依了她。还有个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火儿的娘,名字叫做阿春。她没听安排,把肚子里我的伢儿打掉,而是生了下来。伢儿是她身上的肉,她舍不得打掉,不能责怪她。她在那样的穷乡僻壤,把火儿养大成人,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当年的伤心事,本该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过去。没想到又出了眼下的这档子事,就好比把她旧时的伤疤用尖刀捅破,再撒上一把盐……”

张复礼泣不成声,历数着他一个个心怀愧疚的人。他在用这种释放,来求得心灵的片刻安宁。

“没办法,你也是身不由己啊!”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印秀才,只能用这样一句话来安慰他的亲家。

张复礼唏嘘着。他一吐为快,倾泻着心中所有的积郁:“还有两个我对不起人,那就是火儿和凤儿。孽债是我当年所欠下,如今却要由这两个蒙在鼓里的兄妹来偿还,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啊!雷公菩萨要轰,要劈,就来轰我,劈我,与伢儿们不相干啊……”

痛苦中的张复礼,已经难以自恃。印茂佳上前搀扶着他,而他却对着留云亭的柱子,拍着,哭着。几个来到留云亭的游人,见此情景,也只得悄然离去。瞿三带着平儿,见主人久久没下山,也爬到金山上来了。

“亲家爹,你哭哪样?你怎么了?”平儿来到张复礼的跟前,天真地问。

“平儿,这里没你的事。”印茂佳制止着平儿。而后挨近张复礼的身边,悄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回浦阳,把凤儿接出来。”张复礼停止了哭泣。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印茂佳担心地问:“如夫人会让你回浦阳?!”

“那就由不得她了。”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清早,我把你送上去运河的船,跟着就动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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