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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 家 ! 冤 家

清早,石榴拎着一桶洗脸水去到楼上书房,不见张复礼。下楼时,正遇到了从天井路过的刘金莲。她告诉女主人说,老爷不在书房里。

大清早的,这人到哪里去了。刘金莲正感到纳闷时,张复礼带着女儿回来了。细心的刘金莲发现玉凤的眼睛红红的,脸颊上还带着隐约的泪痕。

“大清早的,父女俩到哪里去了?”

“去了一趟浦阳山的坟上。”

刘金莲说:“去坟山的供品,我正要着人备办。你们就这样空着手去,也太匆忙了吧!”

“早晨和凤儿出去转悠,也就顺路去了。反正睡不着。”张复礼这样说。

刘金莲立刻听出弦外之音。这强盗的一句“反正睡不着”,是在借题发挥,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调侃。对这样的男人,她已经彻底冷了心。她宁愿夜里趴在地板上摸铜钱,也决不再让他挨边。

张复礼自从得知火儿和凤儿的事情以后,心里就一直在琢磨,火儿的真实身份刘金莲是否知情?若是不知情,她着钰龙写那样的信,合情合理,无可指责。倘若是知情,还故意出那样的馊主意,那她的心肠也就太歹毒了。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婆娘幸灾乐祸的样子。

早饭过后,窨子屋的后堂,一屋人正进行着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

“说吧!凤儿的事情怎么办?”张复礼是用这样一句问话开的头。

刘金莲立刻应对:“就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才给你写信让你回来。你是凤儿的爹,一切由你作主。”

“那我就作主了,让凤儿马上离开浦阳镇!”

“你马上带她走?”

“嗯!”

“在坟山上,你跟她说好了?”

张复礼无言以对,含糊其辞地说:“反正要带她一路走,到时候再说吧!”

刘金莲听了丈夫的回话,联系凤儿脸上挂着的泪痕,她猜想得出,父女俩在坟山上,肯定讲到了这码事,女儿不买他的账,最后还唱了憋憋腔。

一直没有开声的张钰龙说话了:“这件事情,只怕是有点难啊!凤妹铁了心,死活要同火儿好,她是不会跟你一起走的。”

“那就由不得她了。”张复礼说。

“由不得她,总不能绑着她上船吧!”张钰龙说。

“到时候,我自会有安排。”张复礼说着,再一次明确表态:“你们听好了,凤儿就是再打拗,再铁心,这件事情也决不能由着她。”

印蕙娇一直没插言。她观察和揣摸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于火儿,公爹曾有过超乎寻常的关爱,甚至让他为老太爷陪灵。而当他的女儿爱上了这男伢时,却又不由分说地加以阻止。差异何等鲜明。这其中显然有他的难言之隐。

“蕙儿,你说呢?”张复礼突然问蕙儿。

印蕙娇先是一怔,接着便回答:“蕙儿听爹的。”

“你是书香人家来的子女,识大体,明事理,要多为大人分忧。凤儿的事情,你应该多劝劝她。”

“蕙儿的话凤妹听不进去。”印蕙娇接着又说:“蕙儿讲不过她。”

“怎么会呢?”

机敏的蕙娇觉得机会到了。她要撩边儿作一次试探,看公爹怎样作答?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说:“蕙儿觉得,凤妹也不是没得一点道理。凤妹和那火儿,一个生在汉口芳草第,一个生在湘西铁门槛,八杆子打不挨,怎么就像得脱了壳?亲兄妹也不过如此。凤妹一口咬定这是‘夫妻相’。更何况张家人都喜欢火儿,公爹对他也蛮看重。凤妹有这样的想法,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如今,公爹认定这门亲不能结,当然是有道理的。首先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可凤妹又放出话来,说是要做戏文里的王宝钏,蕙儿就不晓得该怎么劝了。”

印蕙娇说的一大通,把公爹堵到了坎上。张复礼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是呀!说起来也真奇怪,凤妹和火儿怎么就那么的相像?”钰龙说着问母亲:“娘!你说呢?”

“你爹爹见多识广,你去问他。”刘金莲脱口而出。

婆娘的一句话,让张复礼措手不及。他认定婆娘是在有意对他捉弄,没好气地说:“世界上,相貌相像的人多的是。凤儿和火儿的相像,也不过是碰巧。两个人只是有点儿相像,就说是‘夫妻相’,就硬要嫁给他,真是荒唐至极!”

“你爹爹讲得对。世上相貌相像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血脉相连,根替根,种替种,比如说是俩父子,俩兄妹。”刘金莲睨了丈夫一眼,接着往下说:“另一种什么都不是,也有相像的。比方说火儿,不但和凤儿挂像,同你爹爹也挂像。可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就像你爹爹说的,不过是碰巧而已。”

“好了!好了!像也好,不像也罢,哪有那么多的筋绊!”张复礼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向家人吩示:“你们都听好了,从今天起,任何人都不可以再提这件事。过几天我就带着她离开浦阳。”

谈话结束,钰龙和蕙娇离开后堂。后堂里只剩下张复礼和刘金莲。刘金莲明白,刚才那些她解气的话,剌痛了丈夫敏感的神经。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不再说那些隔山打羊的话,问道:“你带走凤儿,打算把她放在哪里?”

“放在汉口。”

“同复万、翠珠说好了?”

“说好了。”

“这我就放心了。”刘金莲说:“小芸把凤儿托付给我,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总觉得对不住她。”

“都只怪她自己从小把凤儿惯肆坏了,凤儿才变得这样任性。如今遇着这样的事,把凤儿放在汉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刘金莲咀嚼着丈夫的话,听得出,他在那小寡妇的面前根本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就连个亲生的女儿,也不敢放到那里去。她的内心深处,竟对这个可怜虫般的男人隐约地产生了同情。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和这男人商量着,怎样让凤儿早早离开浦阳镇。

张复礼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结发的妻子,怎么会变得如此虚情假意,如此阴阳怪气,简直叫人不敢相认了。她让儿子写信到镇江,竟表示赞成这门亲事。天打雷劈的报应事,居然置若罔闻。张复礼丧气地皱着眉头,睨了婆娘一眼。只见那双丹凤眼里,正掠过一丝笑意。张复礼看来,这是幸灾落祸的嘲笑。他心中的愤懑终于爆发了:“你让龙儿给我写那样的信,到底是哪样意思嘛?”

“没得哪样意思,只是把你女儿出的事照实告诉你。”刘金莲本想就此收手,怎奈是丈夫不肯罢休,她只好应战。

“说!你跟凤儿讲了些哪样?”

“你去问她。”

“不用问。你一定是在她面前答应了这门亲事!”

“我要是不答应,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你交待?”

“……”张复礼不做声了。在坟场上,出于无奈他同样也答应了女儿。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话做事,都要凭良心。自己惹出的祸息,不要往别人的身上撒气。”刘金莲说起话来,显得理直气壮。

张复礼虽然理亏,却仍然不愿意低下高昂的头。他用一声冷笑,表示他的心里是塌实的:“哼!笑话……”

刘金莲心想,这强盗是鱼死眼不闭,必须点他的穴堂,让他彻底清醒:“这不是笑话,是你,是我,是张家窨子所有人哭都没得眼泪流的大事。前人造的孽,报应到了后人的身上。你和火儿,凤儿和火儿之间出奇相像的原因,你难道不心知肚明?再有,你看重火儿,疼爱火儿,这窨子屋的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伢儿既然可以为老太爷陪灵尽孝,又怎么做不得老太爷的孙女婿呢?你总要给你的女儿,给这屋里的老少三班一个合理的解释呀!”

“你──你明知故问!”张复礼被点中了穴堂,无言以对。

刘金莲摇着头说:“不!你的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晓得。”

“金莲,你不要得寸进尺!”张复礼似乎在求饶。

刘金莲笑着说:“老爷,金莲不敢。太岁头上,金莲不敢动土。”

“欺人太甚……”张复礼喃喃地自言自语。

“是哪个欺人太甚呀?”

后堂的门外,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屋里的俩公婆都听得出,说话的是刘金莲的哥哥刘金山。俩公婆立刻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二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迎接客人的到来。

“哈哈!是哪个欺人太甚呀?”刘金山和伍秀玲进到屋里,不解地问道。

张复礼不知如何作答,“嘿嘿”地笑着。倒是刘金莲见子打子,立刻找到了绝妙的应对:“刚才正讲起龙家窨子的事哩!那膏栈老板真是欺人太甚了。”

一提起膏栈老板刘金山就感到窝火。他不愿继续谈论这个丧气的话题。

“都过去了的事,还有哪样讲的!”刘金山说问道:“什么时候回的?昨天我和你嫂子到这里,都没听说呀!”

“刹黑时到的。”张复礼说:“正说要去看你和嫂子,没想到你们先来了。”

“多时没有回来了啊!”刘金山感慨地说。

“是亲家爷归天那年回来过的吧!”伍秀玲想了想说。

“是啊!都已经十二年了。镇江那边总是抽不开身。”张复礼的回话,带着几分尴尬。

客人一进屋,丫头石榴跟着就来上茶。这时,刘金山看出了妹夫的窘态,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这个妹夫不回家的话题。而正当他准备把话题岔开时,伍秀玲却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翻起了陈年旧账。她神情戚然地说:“那年,亲家娘病重了,盼着你回来,想最后能看上你一眼,没能如愿。老人家躺在寿枋里,两眼一直没有闭。是金莲哭着跟她老人家说,你已经在路上来了,只是路途太远,还没有赶到。又在老人家的眼睛上抹呀抹,那双眼睛才闭上了。”

伍秀玲所说的情形,张复礼是第一次听到。七尺的汉子羞愧地低下了头,眼圈顿时便红了。刘金莲见此情形,立刻为丈夫解围。她叹了一口气,说:“天底下,哪有儿女不惦记娘的。清早天还没亮,复礼就带着凤儿到娘的坟上去了。”

张复礼有了婆娘给的台阶,不再那么尴尬。这出“马屎外面光”的戏文由婆娘来唱,真是有点儿滑稽。

张复礼表示对郎舅的关切,问道:“这些年,生意还顺畅吧!”

刘金山说:“还算凑合吧!当然,比起‘顺庆’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哟!这次,在挂治买的青山,‘苗排’洗水到洪江,编成‘洪头’一共是五百两码子。大排现时就湾在驿码头,明天一早解缆下河洑。”

刘金莲是个眉毛空心的灵泛人,一见哥嫂登门,就晓得为的是哪样。她却佯装不知,数落起自己的丈夫来:“复礼,哥哥大排下河洑,忙得团团转,还特意来看你。本应该你去看哥哥的哟!”

“嘻嘻!”伍秀玲急不可耐地说:“听说姑爷回来了,我们是来有事相求的。”

“对,有事相求,有事相求。”刘金山也跟着说。

刘金莲立刻接腔:“哥哥,嫂嫂,你们有哪样事只管说。这屋里的大事,都是由复礼作主的。婆娘的娘屋人有事相求,他是不会不答应的。”

刘金莲的话,算是给足了张复礼的面子。而张复礼听来,却是酸溜溜的。心想,这婆娘的娘屋人一定是遇着哪样麻烦事,才到这屋里打秋风。她倒好,把从老远回来的丈夫推到前面,自己却缩到背后躲奸。

“不不!”张复礼连忙摆着手说:“复礼出去了这些年,回来还没得一个对时,好多的事情都摸不着头脑。这屋里的事,都按照老规矩办。”

刘金莲见丈夫的神态,心里暗暗地笑了,便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对丈夫说:“怎么?怕婆娘的娘屋人来打秋风?!”

“你是越讲越不像话了。”张复礼说着,把胸脯一拍:“哥!嫂!要是这样说,你们有哪样事情,就说来听听吧!看复礼作不作得主?”

“姑爷放话了,秀玲,你就说吧!”刘金山对婆娘说。

伍秀玲说:“既然姑爷放话,做嫂嫂的就长话短说。你前次回来时,宝儿还是个细伢子,如今已经长得牛高马大了。今天厚着脸皮上门来,也没得别的事,就是想跟妹夫要个人,做个亲上加亲。”

张复礼一听便晓得拐场了。看架势,这郎舅俩公婆的来意,是想拿凤儿去配他们的宝儿。这件事,工于心计的婆娘肯定是知情的。明摆着,这是她设下的一个陷阱。张复礼早就听说过,刘家的那个宝儿,是个不上正本的哈筒筒。凤儿决不会中意,就是打死她,也是不肯就范的。一码事未了,又再加上一码事,简直搅成了一锅粥。眼前的郎舅两公婆,并不知道这屋里正为凤儿的事情伤脑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又用怎样的理由,回绝这登门求亲的人呢?

“哎呀!这件事情只怕不太好办……”张复礼为难地说。

伍秀玲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刘金山也显得格外的尴尬。只有刘金莲悟出了其中的原因,肯定是丈夫误会了,以为哥嫂要的人是正在让他伤脑筋的凤儿。

“为难了?有哪样为难你就说出来,哥哥嫂嫂也不是外人。”刘金莲说。

张复礼情急之中捏出了一个白,作为推搪的理由。他说:“有件事情,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妹崽的婚事,我已经答应了汉口的一位老朋友……”

“他是在说凤儿。”刘金莲连忙向哥嫂解释。

“姑爷,你弄错了。”伍秀玲迫不及待地说:“我们来跟你要的人是乖妹。”

“啊!你们说的是乖妹。”张复礼如释重负。那婆娘捡来的妹崽,连长的什么模样他还搞不清。妹崽的婚事,婆娘居然也煞有介事说要问他,真是多此一举。他说:“嗨!乖妹的婚事,由金莲作主就是了,没得必要问我。”

“可妹崽是你张家屋里人,你不作主,哪个作主?”刘金莲说。

“既是如此,那我就作主了。养女还舅,把乖妹许给舅舅人家。”张复礼当即就这样拍了板,俨然乖妹是他的女儿。

“多谢姑爷赏脸。”伍秀玲喜孜孜地道谢过后,看了丈夫一眼。

刘金山出于礼貌,也立刻拱着手对妹夫说了声:“多谢!多谢了!”

“亲上加亲,不必客气。”刘金莲说。

“对!亲上加亲,不必客气。”张复礼慷慨地做着顺水人情。心想,这婆娘关顾娘屋算是到了家。捡个妹崽养大了,也不忘记把她许配娘屋的哈宝侄儿。

张复礼回家的消息在浦阳镇不胫而走。张复礼送走郎舅俩公婆,正想和钰龙一同去油榨坊看望洪油师傅杨荣必,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老板,还认得我吗?”

“哎呀……”张复礼打量着老者。他一眼就认出老人是瓷器店老板孙荣宽:“怎么认不得,您是孙叔。小时候,爹爹常说端起碗吃饭就会想到您。我们屋里的碗盏都是您铺子里买的呀!快请坐!快请坐!”

孙荣宽一落坐便诉起苦来:“老侄呀!你一去多年,这浦阳镇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西帮’乡亲败的败,走的走。今年万寿宫轮到我当值年,说来惭愧,筹不到上会的款子,把许真人他老人家都给怠慢了。我没得脸面见人呀!”

“怎么?今年万寿宫没上会?!”张复礼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啊!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孙荣宽感叹地说:“这镇上的‘西帮’乡亲除你的‘顺庆’以外,生意都比以往差了许多,哪个还有闲心上会哟!”

“是啊!这些年湘西的生意,都让洪江抢足了风头,浦阳镇只剩下喝汤的份了。”张复礼感慨地说。万寿宫的值年变得如此窝囊,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呵!他想出一个主意,说:“孙叔,既然上会已经过了趟,您也就莫再自责了。安排个时间,邀请‘西帮’乡亲在万寿宫聚一聚,总还是可以的。”

孙荣宽一拍大腿,说:“对!我正为这此事而来。‘顺庆’的生意做得好,给‘西帮’长了脸。我已经邀了几家字号的乡亲,在万寿宫给你接风洗尘。”

“孙叔!您这样说复礼就不敢当了。”张复礼说:“请‘西帮’乡亲到万寿宫吃杯酒,由复礼来做东。”

孙荣宽连忙说:“不成!不成!这是我值年的事情呀!”

“孙叔,您就不要客气了。”张复礼说:“复礼长期在外,屋里只留下妻儿打点生意,乡亲们多有关照。一杯薄酒,就算是复礼的一点的心意吧!”

“不不不!这样做,不是弄颠倒了吗?”孙荣宽说。

“一点也不颠倒。”张复礼说着,立刻作出铺排:“镇上的‘西帮’乡亲,尽量都请到,每户来一人,不论贫富,只要是乡亲,有多少请多少。我会着龙儿和秀山操办此事。”

一连几天,张复礼进行着各种应酬。他表面上做起大老板的潇洒样范,内心里却是一刻也不得安宁。这次回家的目的,是要让凤儿同他一路离开浦阳镇。面对着凤儿的倔性子,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束手无策。眼下,凤儿喜欢火儿的事,还未在镇上传开。有朝一日若是传了开去,浦阳人的嘴巴,他是领教过的。到时候,人们还不晓得会编排出怎样的故事来。想到这些事他便寝食难安。当然,他也有舒心的时候,那就是他在油坊里看洪油师傅杨荣必榨油、炼油时的情景。有了优质的桐油,‘顺庆’才得以在汉口和镇江的油市站稳了脚跟。

夜里,书房里的小床上,张复礼辗转难眠。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妇人。二十多年来,那妇人含辛茹苦盘养大了他留下的根苗。事到如今,她还要再一次受到精神的折磨。为了避免罪孽的滋生,深明大义的妇人把丈夫和儿子,远远地打发到他乡。他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希望能见这妇人一面,对这妇人表示歉意,进行补偿……

四更时分,张复礼任何人也没有惊动,便离开了张家窨子。他沿着官马大道一路走来,经过麻家寨时,天才麻麻亮,到达铁门槛,也才是早饭过后。他麻着胆子,饿着肚子,来到这有名的强盗老巢。他细细地察看着这里的地形,果然是“一夫挡关,万夫莫开”。天然的屏障加上世代的赤贫,衍生了这里代代相传的绿林好汉。散落在这里的生灵,都背着与生俱来的骂名。他的亲生骨肉也阴错阳差地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他作为伢儿的父亲,本应该出手拉扯伢儿一把,让他远离这恶浊之地。然而,他纵有怜子之心,却无救子之方。张复礼拖着沉重的脚步,行进在逶迤的山路上。突然间,他看到不远处的山冲里,有一个妇人正在挖红薯。妇人的锄头起落,一个个硕大的红薯,便从地里被挖出。妇人神情专注地劳作着,没有发觉山路上的来人。这里的吊脚楼,东一幢,西一幢,山湾里,山坳上,到处都是。火儿的屋在哪里?看来只有去到山冲里,找那位挖红薯的妇人打听了。

“大嫂,操心挖薯呀!向你打听个人。”张复礼走到妇人的身后,轻言细语地说。

妇人回过身子,把头抬起。她见到眼前站着的男人,顿时便愣住了。

“怎么会是你?!”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妇人扳着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她极不愿意见到这个男人,把脸扭转到一边:“你来做哪样?”

“我来看看你。”

“我有哪样好看的?你快走!”

“我只讲几句话,讲完就走。”

“没得哪样好讲的,你快走!”

男人没有走,而是转到了妇人的跟前。他的脚被一根没割断的红薯藤绊着,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妇人正要上前搀扶,男人却稳住了身子。

“你来做哪样?”妇人重复着先前的话,说:“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可我还是到这里来了。我天不亮动的身,饿着肚子,骑坡过界,来到这铁门槛。”男人以这样的话语试探着妇人,等待着她的反映。

听说男人是饿着肚子上的山,妇人稍稍迟疑了一会,便从地里拿起一个红薯,先用手捋了捋,又用围裙揩了揩,最后在围圈红薯地的竹篱笆块上,三下两下,便刮去了红薯的嫩皮。妇人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干净俐落。他似乎又见到了当年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苗女。当一只带着泥巴的手,将一个去了皮的红薯递到男人的面前时,男人受宠若惊地说了声“多谢”,便迫不及待地将红薯接过手中,而后便大口大口地啃食起来。他甚至顾不得那红薯上还带有泥巴。他香甜地咀嚼着,品味着,直到红薯白色的浆汁,漫出了嘴角的两边。

“放着珍馐美味不吃,跑到这里来啃薯棒。生得贱!”妇人说话间再次把脸扭过一边,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妇人的一句“生得贱”,男人听得真切。许久以来,已经没有以这种口气对他说话的人了。他感到格外地舒坦,就如同在饥肠辘辘之时,能够啃到一口上面还带有泥巴的红薯。灵泛的男人突然变得木讷了,他居然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同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妇人搭讪。

“喂饱了你。你可以走了。”妇人冷冷地说。

男人听得出,妇人话语中的一个“喂”字,全然是对待畜牲的口吻。比起那句“生得贱”来,此言表现出更大的轻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如此无礼。如今,却出自一个穷乡僻壤的苗妇之口,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送上门来受这番气?是人性的苏醒?是良心的发现?最重要的,恐怕还是这里还留有他的骨肉,他与眼前这妇人血肉交融的果实。对这个生命,他只有那片刻的欢娱,而不曾尽到半点父亲的责任。对男人来说,实在是奇耻大辱。他终于鼓起勇气,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表明心迹,给受伤害的人应有的补偿。

“阿春,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快走!你要晓得,这里是铁门槛,是强盗窝子。你再不走,会有人来吊你的羊!”

“就是有人要吊我的羊,我也要对你把话说完,再跟着他走。”男人这样说,表示着他要说话的决心。

妇人或许是受到感动,不再做声了。显然,这是对于男人说话的默许。

男人说:“阿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火儿。盘大火儿你费尽了千辛万苦,没想到凤儿的事又给你添了烦恼。老天爷给我报应是应该的,没想到又还连累到你。千错万错,这都是我的错。我们千不看,万不看,也要看在火儿的份上。”

“不许你提火儿,火儿与你无关!”

“不要说气话。火儿怎会与我无关呢?”

“我和你的那点事,你屋里交给我的打胎药已经了结。生下火儿,把火儿盘养大,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你没得任何关系!”妇人的话充满着火气:“你快走!还不走,我喊人来吊你的羊!”

男人说:“我说过,你就是喊人来吊我的羊,我也一定要把话说完再走。”

妇人催不走男人,没得办法。她蹲下红薯地里,低着头,默默地流着泪。

这时,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弯下腰对妇人说:“这是一张四百两的银票,你拿到浦阳镇上的日升昌票号去,可以兑四百两银子。这算是我对你和火儿的一点补偿。”

“拿回去,我不要!”妇人不愿意看什么银票,把脸扭过了一边。

男人说:“这些钱,你可以用来到浦阳镇上买一幢房子,再为火儿讨一房亲。剩下的钱你用来过老,富富有余。你和火儿不能再住在这铁门槛了。这里的名声不好且不说,火儿行香火,别人也难得到这山上来请。听我的话,搬到镇上去住吧!在那里为火儿安一个家。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当男人耐住性子,将自己的精心安排告诉给妇人时,妇人突然间“嚯”地站起,男人不由得一怔,随即倒退了一步。这一男一女,四目相对,站在红薯地里,就这样默默地僵持着。只有那男人手中的银票,依然递在妇人的面前。

“把你的银票收起!”

“你不收下,我是不会走的。”

妇人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就收下。”

男人心中不由得窃喜,她终于肯收下这笔钱了。妇人接过银票,看了好一阵。上面的字,墨黑墨黑;上面的印,彤红彤红。凭这张纸就可以兑钱,想必是真的。妇人苦笑着,那一对男人久违了的酒窝,又隐约地显现了。而在转瞬之间,苦笑消逝,悲伤陡起,那一对酒窝也随之无影无踪。紧接着,妇人噙着泪,咬咬牙,把手中的银票撕得个粉碎,而后抛向空中。飘飘絮絮的纸屑,散落在红薯地里。这妇人出人意料的动作,使得男人茫然不知所措,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万能的钱财,在她的眼中莫过如此。刚才还信心十足的男人,顿时如同潦枯了的蕨菜,丧气地低下了头。

“现在你总可以走了吧!”妇人没得好脸色。

男人彻底冷心了。原只想通过这样的补偿来赎回往昔的罪愆,求得灵魂的安宁。事与愿违。他偏生碰上一个不领情的妇人。然而,他并不感到后悔。他冒着风险来到这铁门槛,就是为了表明他并不是忘情寡义的人。

“既然是这样,那我也没得办法了。好在火儿已经长大成人,你俩娘崽就好自为之吧!”

男人作过这最后的嘱咐之后扭头便走,才走得三五步,他听到妇人颤抖的声音:“回来!”

男人缓缓地回过头,他看见妇人那一双眼睛充满着泪水。

“几时带着凤小姐走?”

“就在眼下。”

“不要为难她,责怪她。她是个好妹崽。”

男人点点头,表示认可,而后再一次转身离去。又才走了三五步,他再一次听到妇人颤抖的声音:“回来!”

男人同样缓缓地回过头。他看见妇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红薯地里,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泪水顿时顺着两腮流淌起来,正好流进了那对酒窝里。似乎是最后一次将盛满苦酒的酒窝,呈现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妇人说话了:“你不能像对待我那样对待你的太太。她和我不同。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婆娘。”

男人没想到,这婆娘竟然帮着那婆娘说起了好话。正在他犯着嘀咕之时,妇人又说话了:“你老远巴天走了,去同别的婆娘玩快活,太太在家,为你孝敬父母,盘养儿女,替你当家理事,打点生意,吃了几多的苦,受了几多的罪……”妇人本想提及当年被吊羊的事,因为涉及到她自己,又隐藏着玄机,便把话咽了回去。她接着说:“这次凤小姐的事情,真是难为了她。为了不让孽障事发生,她不记旧仇,亲自到这荒山野岭来找我。商量着怎样将烈性子的凤小姐稳住,不要让她出事;怎样顾全张家的面子,不让这件事走漏风声;怎样把你从镇江催回来,在火儿回屋之前,由你带凤小姐离开浦阳镇……”

妇人的诉说出乎男人的意料。他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对婆娘的误解。婆娘并不是幸灾落祸的人,而是在竭尽全力替他周旋。他不由得多了几分愧疚。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你放心,我只在日下就会带着凤儿离开浦阳镇。”男人不无遗憾地说:“给你补偿你不肯要,我也没得法。这一去恐怕就再没机会来打你和火儿的招扶了。还是那句现话,你们俩娘崽就好自为之吧!”

红薯地里的男女并不知晓,他们说话的整个过程都没能逃过树林里两个棒棒客的密切注视。当张复礼沿着小路拐过一道山弯时,两个棒棒客便迫不及待地从密林中闪出。棒棒客都五短三粗一个,脸上涂着锅墨黑,手里舞着马叶子,同声大喝“站住”!而后一跃而站到了小路当中,拦住了他的去路。

张复礼应声停止了脚步。他打量起两个强盗来。敦实的身板,粗壮的脚手。一个对两个,即或是手里没得家什,他也抵打不过,何况他们头中还握着寒光闪闪的马叶子。看来,他只得束手就擒了。

“把手背过去!”

张复礼顺从地反剪过双手,双手立刻被绑上了棕绳。紧接着,一个青布口袋,把他的脑壳罩了个严严实实。他被推搡着走在山路上。当他脑壳上的遮罩物被取下时,便已经被押解到一个山洞里。山洞阴暗而潮湿,边沿处搭着一张床,床上铺着散乱的稻草。显然,他将被安顿在这里。他后悔了。悔不该贸然行事,到这铁门槛来自投罗网。强盗吊羊,为的是钱财。花费再多的银钱,他都在所不惜。他最为在意的是事情在浦阳镇上的张扬。对于他来说,面子比银子更为重要。后天中午,他要在万寿宫宴请西帮的乡亲。偏生遇到了这档子事。到时候将会是怎样的局面,他简直不敢想象……

打劫张复礼的棒棒客不是别人,正是铁门槛大盗石老雄的两个儿子──大虎和二虎。这些年来,兄弟二人子承父业,隔三岔五,在铁门槛干些坐坳、吊羊的勾当。刚才,当他们在吊脚楼的廊檐处,老远得见路途上行进的张复礼时,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只肥羊。等他们赶到时,肥羊已经在红薯地里与阿春婶搭上了腔。肥羊是阿春婶的熟人,做起这种事情来不方便。只因为抵挡不住白花花银子的诱惑,他们还是出了手。二人将张复礼押解到山洞里,便立刻在他的周身上下搜了个遍,希望得到点见面财喜,结果是一无所获,真是要多丧气,就有多丧气。张复礼却感到万幸,到铁门槛来,他身上除了那张银票,便别无他物,而那张银票已经被阿春撕成了碎片。

“哪路的财神,敢闯爷的铁门槛?”问话的是二虎。

“嘻嘻……”张复礼笑着,扭了扭被反绑着的身子。

“聋了?!问你话哪!”

“嘻嘻……好兄弟,把我放了,我给你送银子来就是。怎么样?开个价。”

“少废话!说!是哪路的财神?我们好去给你屋里报信,让他们拿银子到这里来赎人。”石二虎边说边想,这人一副老板的派头,应该是来自浦阳镇。浦阳镇上的老板他都面熟,可又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呢?

张复礼心想,只要把自己的身分告诉这两个蟊贼,张家窨子会因此而乱成一锅粥,浦阳镇上也立刻会爆料出特大新闻。事态严重,必须稳住阵脚。他打定主意,闭紧嘴巴,挨得一时是一时。实在挨不过了,再说也不迟。

“好兄弟,把我放了。开个价,我会给你们送银子来的。”张复礼说着,在山洞里的一个岩礅子上落了坐。

“怎么?不肯讲?!”二虎恼怒之下,对着大虎一声喊:“来!把他裁了!”

兄弟俩的两把马叶子,交叉地架在了张复礼的颈根上。张复礼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蟊贼吓人的把戏,表面上他必须作出骇怕的样子。他把颈根一缩,连声喊着:“好兄弟,裁不得,把这东西裁脱了,你们到哪里去要银子呀!”

兄弟二人哭笑不得,只好收起了马叶子。

“说!是哪里的财神菩萨?”

“好兄弟,莫问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狗日的,还嘴硬!”

大虎朝着张复礼的胸口就是一砣子,二虎立刻上前制止。棒棒客有规矩,越是肥羊越要好生对待,连指甲壳都不能碰一下。眼前的这只肥羊牯,是绝对不可怠慢的。二虎寻思着,究竟要怎样才能摸清他的底细呢?这时,二虎把嘴巴一歪,大虎便跟着他出了山洞。山洞外,兄弟二人商量起对策来……

张复礼的突然到访,令阿春感慨万千。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原以为这世人生再也见不到他了,谁料到这冤家居然从天而降,来到了这深山野岭。他回到浦阳镇为的是把女儿带走。他本可以不上铁门槛来,可他还是冒着被吊羊的危险来了,来送那张银票。如此看来还算是有点儿良心。那张银票,虽然可以兑很多的钱,可妇人一点也不稀罕。让妇人感到满足的是:那冤家竟然在她的面前低头认了错,这是她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一块地里的红薯挖得差不多了。妇人蹲下身子,清理着挖出的红薯。

“嘻嘻!春满娘!”

阿春一抬头,面前站着的是脸上涂着锅墨黑的大虎。

“大虎……”阿春一怔,心里顿时出现了不祥的预兆。

“嘻嘻!向你打听个人。”大虎说。

“怎么?你们把那人给吊了羊?!”阿春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嘻嘻!弄点儿小财喜。”大虎说:“告诉我,那人是哪路的财神菩萨?我们也好下羊票。得了银子少不了满娘的好处。”

“你们真是胡闹,赶紧把他放了!”

“怎么?那人是你们家的亲戚?”

“不是。”

“是你们家的朋友?”

“不是。”

“那他是什么人?”

“一个过路的人。”

“过路的人?!那他找你做哪样?”

“找我问路。”

“问路?!怎么问了那么久?”

“他走路走得肚子饿了,跟我讨了一个红薯吃。”

“啊!原来是这样,那就不烦劳你了。”大虎说着,便扬长而去。

“你回来!”阿春大声地叫着。

大虎哪里肯听,脚步更快了。叫不回大虎,阿春急了。那冤家果真被吊了羊,而且是落到了这两个鬼崽的手里。他本是为着火儿而来,却惹来如此的祸息。这件事情倘若传了开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又会成为浦阳镇上满天的鬼话,还会把火儿也搭了进去。这是他不肯说出自己身分的原因。大虎急匆匆往屋里走,一定是去搬他的老头儿。那冤家外出多年,两个鬼崽不认得他,雄大哥可是认得他的。只要雄大哥把他认了出来,就可以给张家窨子下羊票。以后的事情,阿春便再也不敢往下想了。她呆呆地站在红薯地里,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突然间,她听到对面山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开眼睛一看,果然是大虎背着他屋里的老头儿,正走在山路上。早几天,雄大哥摔了一跤,膝盖脱了臼,正上着夹板,行走不便。由大虎背着的雄大哥比往天消瘦了许多,脸上也涂上了锅墨黑。阿春真想赶上前去,将这俩爷儿拦住。她不知怎的竟然挪不动脚步。在几经犹豫之后,她终于鼓足勇气,追了上去。行走才几步,她又折了回来。这样去到那山洞里,势必要与那冤家对面,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事态如此的严重,不能不闻不问。那冤家出了事,出了丑,可以一走了之,老远巴天去享受他的荣华富贵。火儿却还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在四乡八里的乡亲们面前做人。妇人当机立断地作出了抉择。她要尽其所能化解眼前的这场危机。

阿春来到山坳上。那里的香樟树下是一座坳头土地庙。土地庙的坎下,是一块摆放着石岩的空坪。过往的路人常在这里歇憩。阿春密切地注视着前方小路上的动静。过了好一阵,大虎背着雄大哥,出现在她的面前。

“雄大哥!”阿春“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

“阿春,你这是做哪样?”大虎背上的石老雄说。

大虎停止了脚步,把父亲放在了一块岩头上落坐。

阿春栽着脑壳,言语恳切地说:“雄大哥,阿春来到这铁门槛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求过你。今天,阿春有事相求,请你一定要给阿春一个面子。”

“快起来!有哪样事情,起来说话。”石老雄虽是重病一场,说起话来,除了慢些以外,还算利索。

阿春站立了起来。她看了大虎一眼,欲言又止。

石老雄看出了阿春的疑虑,对大虎说:“大虎,你到一边去吧!”

“雄大哥──”阿春未曾开言,便泪流满面。

石老雄说:“哭哪样?!有事你就说。”

“刚才大虎、二虎吊得一只肥羊,是吗?”阿春问。

“是的。”石老雄说:“浦阳镇上的头块牌,顺庆油号的大老板。到汉口、镇江的庄上去了二十多年。大虎、二虎认不得他。可我是认得他的,烧成了灰都认得。那年唱目连大戏,当大头工的就是他。”

“打算下他的多少票?”

“五百两。”

“求雄大哥把他放了。”阿春说着,再一次在石老雄的跟前双膝下跪。

“奇了怪,吊他的羊,你怎么替他讲情?”

“雄大哥不要问,求你把他放了。”

“说得轻巧。干我们这一行的,遇到这样的肥羊,是十年难逢金满斗,百年难逢岁朝春,到手的财神菩萨,哪有把他放了的道理?”

阿春恳切地说:“求雄大哥把他放了。五百两银子,由阿春替他来出。”

“说!他是你什么人?”石老雄咄咄逼人的问话,显示出他的不满。

阿春迟疑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说明了真象:“他是你接崽的亲爹……”

石老雄愣住了。他立刻联想到山洞里那羊牯的容貌,确实与他的接崽火儿非常相像。这妇人刚才的话,显然是真实的。真没想到,这婆娘年轻时竟同这油号的阔老板有一腿,而且还留下了他的孽种。按照苗家的规矩。婚前相好夫家是不过问的,若婚后继续往来,就绝对不允许了。这婆娘胆子有天大,居然敢继续与旧时的相好往来,而且在那汉子被吊羊过后,明目张胆地替他求情,甚至还答应为他出五百两赎银。她难道不晓得这是犯了大忌吗?

“他来找你做哪样?”石老雄板着脸问。显然是在生气。

“他来感谢我为他盘养大了火儿。”阿春回答。

“怎么个感谢法?”

“带来了四百两银票。”

“你打算用这些银子为他付赎银?!”

阿春摇着头说:“不!阿春如今已经是石家的人,火儿也姓石,与他已经毫不相干,他的银子我是不能要的。那银票我已经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粉碎。雄大哥不信,可以到我的红薯地里去看。”

石老雄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眼前的妇人,倒也真令他刮目相看。他一肚子的气,顿时便烟消云散了。

“雄大哥,阿春求你了……”阿春声泪俱下,不住地给石老雄磕头。

“起来吧!有事好商量。”石老雄说。

“雄大哥不答应阿春,阿春就不起来。”阿春说着,依然磕头不止。

“起来吧!大哥答应你。”石老雄虽然出于无奈,却是一诺千金。

“多谢雄大哥。”阿春再又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起身后,她说:“阿春讲话算数,那五百两银子,我会慢慢儿想法付给大哥。若是今生今世还不了,来生变牛变马,我也会接着还。今日阿春替他出赎银,不是念旧时的交情,而全是为了火儿,这件事情若是张扬开去,火儿背着‘野种’的名声,在人前就会低一筒,矮一截。他还要安身立命,还要成家立业,还要在百家门上作法行傩。如今,多谢大哥给阿春面子,高抬贵手,把那男人悄悄儿放了。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让火儿安生做石家的子孙,过着同往常一样的日子。只要能够这样,莫讲是替那人交五百两赎银,就是让阿春去死,也心甘情愿。”

阿春的一番话,很是动情。石老雄纵是铁石心肠,也难免不受感动。铁门槛上的大盗,为钱财而坐坳,吊羊,却又视钱财如粪土。在这位可敬的弟妹面前,显示着他固有的豪爽。他做出一副兄长的模样,郑重地说:“要记住,我是你的大哥。火儿不只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接崽。我就是再贪财,也不能要你出那五百两银子。羊牯,我这马上就放;银子,不要你的分文。”

石老雄说着,勾起食指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唿哨。只见那大虎一溜小跑而来。

“背我回家。转来去跟二虎讲,马上把羊牯放了,浦阳镇你也不要去了。”

“为哪样?”

“不为哪样。”

“爹!这是到手的银子呀!”

“银子!银子能当饭吃吗?”

“爹──”

“爹要你们放人,你们就放人。其余的事情,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石老雄是那样不由分说。

张复礼的一场危机,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得到了化解。棒棒客在放人的时候撂下这样一句话:“算你命好,落到了老子们的手里,还有人替你讲情。”张复礼心中有数,在这铁门槛替他讲情的人,除了阿春,再也不会有别人。就是这个曾与他有过孽缘的妇人,立命山野,茹苦含辛,把他留下的骨血盘养成人。也是这位妇人,为了阻止一件忤孽的事情发生,当机立断把儿子打发出远门。他为了弥补过失,决意要作出补偿。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那妇人面对着四百两银票,却是那样不屑以顾。又正是这个妇人,在他处于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使他躲过一场劫难。这妇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显得无比高大。而自己却是那样渺小,那样畏葸。他感到汗颜、惶恐。这一世人生中,他最问心有愧的人,就是这个妇人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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