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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 岔 的 塔

万寿宫的宴会如期举行。张复礼在钰龙的陪同下来到万寿宫,西帮乡亲一拥而上,把张复礼团团围住,说不尽的溢美之词。两天前,他在铁门槛的山洞里,面对着棒棒客的马叶子,是何等胆战心惊。若不是那妇人的临危搭救,便不会有这场宴会,更不会有此刻的风光。他不敢想象,棒棒客开出的羊票若是到了张家窨子,浦阳镇上将会出现怎样的传言。老天有眼,让他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而今,该隐瞒的,隐瞒得悄无声息;该彰显的,彰显得呵嗬喧天。在西帮乡亲们的面前,张复礼是何等的春风得意。

酒席一共二十桌。浦阳镇上的西帮客户,如今只剩下一百六十来家了。开席之前,张复礼对孙荣宽说:“孙叔,乡亲们都到齐了,您就发话吧!”

孙荣宽连连摆手,说:“复礼,今天是你做东,该由你来发话。”

“那复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复礼说着,转身对众人说:“复礼自光绪二年外出打点油号的生意,一转眼就十八年了。承蒙乡亲们的关照,也还算一路顺喜。今日备得薄酒便饭,对乡亲们略表谢意。复礼敬各位一杯!干了!”

“干了呀!”老表们起着吼

万寿宫里,觥筹交错,浓烈的包谷烧酒,激活了老表们几近蔫枯的心扉。当届值年孙荣宽未曾开言,便老泪纵横:“各位,今日是复礼贤侄做东宴请乡亲,本不该荣宽说话。可荣宽还要借花献佛,把复礼的酒当作我的谢罪酒敬给各位。怪我这个值年没有当好。让浦阳镇上的西帮丢人现眼了……”

“老宽不必如此。万寿宫上不起会,是因为产生了亏空,乡亲们是不会怪你的。”说话的是白蜡商人申秀平。

张复礼也说:“宽叔言重了。上会不过是聚会,如今不也一样聚会了吗?”

孙荣宽感慨万千地说:“这些年浦阳镇生意难做。西帮商户垮的垮,走的走,唯独‘顺庆’越来越红火,给我们西帮长了脸啊!”

“宽叔您千万莫这样说。”张复礼立刻显得十分的谦卑:“这些年,‘顺庆’做得稍稍顺喜一点,赚了几个小钱,也不过是瞎猫碰着了死老鼠而已。”

“哈!”申秀平笑着接了腔:“复礼贤侄呀,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生意场上,哪有那么多的死老鼠好捉?!今天,乡亲们来这里吃这餐酒,是想来给你讨个乖方。龙儿去了趟洪江,就弄来个乖方,把‘顺庆’救活了。老侄你在汉口、镇江大码头闯荡十八年,何不也出个乖方,让浦阳镇起死回生。”

“是呀!复礼,你给乡亲们拿个主意吧!”孙荣宽说。

酒席上的老表们,七嘴八舌地起着吼:“张老板,出个主意吧!”

张复礼为难了。他只能这样谦卑地说:“乡亲们如此抬爱,复礼实在是不敢当。一个地方的兴衰,要看它的气数。什么是气数,气数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浦阳的气数已尽,衰败在所难免。洪江的气数正旺,必定蒸蒸日上。如今的浦阳镇再想占洪江的上风,就是天上的神仙,只怕也拿不出招数啊!”

这时,申秀平说话了:“老侄呀!你讲的一点也不错。可你想过没有,浦阳镇的天时,地利,人和,究竟丢失在了哪里?”

张复礼一时叫申秀平问懵了,回答不上来。

“怎么?你回答不出来?!”申秀平一副长辈的样子,对张复礼说:“让我来告诉你吧!自从傅鼐老儿发鬼癫,在球岔修了那座悖时的塔,就断了浦阳镇的气数。你不想想,浦阳镇这块大木排,被那根拴排桩死死地拴住,动弹不得,哪里还有什么天时、地利、人和?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个法子──”

桌席上,突然有人接了腔:“邀起镇上的人,去球岔把那悖时的塔砸了!”

人们立刻响应,七嘴八舌地起着吼:“对!把那悖时的塔砸了!”

“走呀!去把塔砸了!”

张复礼见势不妙,连忙站起来说:“乡亲们,使不得,那是要出人命的呀!”

孙荣宽立即附和:“是呀!那座塔修在人家球岔的地面上,就是要把那座塔拆了,也要好生同人家打商量嘛!”

众人不再做声,不再起哄,酒席筵前的气氛变得分外凝重。

张钰龙端起酒杯,对乡亲们说:“各位长辈,请喝酒!请吃菜!”

“其实呀!我也对那座塔恨之入骨。巴不得早早地拆了它!砸了它!可总得要有个由头呀!”孙荣宽说:“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众人的眼光,立刻集中到了孙荣宽的身上。

“你说,哪样办法?”申秀平问。

“这件事就只有拜托复礼贤侄了。”孙荣宽说:“大家都晓得,复礼的大姐夫熊庆坤在球岔是说一不二的脚色。复礼走一趟,把他说动,事情就好办了。”

“这件事只怕是有点难啊……”张复礼被来了个措手不及。他作难了,不敢应承。

申秀平说:“你去跟球岔的人说,要多少银子只管开价,我们分文不少。”

众人起着哄:“对!只要把那座塔拆了,我们答应出银子。”

孙荣宽说:“复礼贤侄,为了浦阳镇,为了镇上的西帮乡亲,你就去球岔走一趟吧!”

“复礼只怕难以当此重任啊!”张复礼不肯松口。

张钰龙说话了:“爹,就走一趟吧!您都好久没去看望大姑和大姑爷了。”

“好吧!”张复礼总算勉强答应了下来。他说:“各位老少乡亲,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浦阳,也关系到球岔。古话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复礼此番前去只能说是尽力而为,成与不成,凭在天意。只是有一件事情,复礼可以当着各位的面承诺。若是球岔的乡亲愿意用银子解交,‘顺庆’愿出其中三分之一,请在座的各位出三分之一,再请镇上其余的商号出三分之一。”

“好!复礼贤侄,乡亲们就等着你的这番话。”申秀平说着,高高地举起酒杯:“来!我们大家敬复礼一杯。把这杯酒干了!”

“干了!”雷鸣般的声音,在万寿宫里久久回荡。

张复礼和钰龙出得万寿宫,迳直往家里走。才进得张家弄子,便听见有人怯生生地在他背后叫了一声“大哥”,回头一看,见弄子口的拐弯处伸出了长疤子的脑壳。他停下脚步,对钰龙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和你疤叔说句话。”

张复礼打量着没精打彩的长疤子:耷拉着的脑壳,像是吊在一根丝线上;轻飘飘的身子,像是被几根干柴支撑着;睁不开的眼睛,像是永远也没个睡醒的时候,便不由得发出了感叹:“你呀!怎么还是那样不上正本!”

“嘻嘻!”长疤子强打精神,冲张复礼笑着:“小弟怎么能同大哥比,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

“戒掉了没有?”张复礼单刀直入地问。

“嘻嘻……嘻嘻……”长疤子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张复礼说:“若是为正经事,做大哥的可以给你点,可你——”

“大哥,多谢操心,泥鳅有泥鳅路,黄鳝有黄鳝路,小弟还是过得去的。”长疤子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眨巴着眼睛说:“小弟来找大哥,是受人所托。”

“谁?”张复礼明知故问。

“碗米打粑粑,你讲有几个?”

“他!他有哪样事要你来找我?”张复礼心领神会地问。

长疤子说:“明晚他在望江楼摆酒接风,请大哥赏脸。”

张复礼这次回浦阳镇,还没和那人打过照面。要是在往常,他会爽快地答应去赴宴会。今天却不一样了。自从铁门槛得知实情,他便感到有愧于婆娘,一直陷于自责之中。婆娘的娘屋人与那人仇深似海。那人对婆娘娘屋人的伤害,最知内情的莫过于他。他知情不报,掩饰真象,还与那人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如今,他终于心生愧悔。在婆娘伤口上撒盐的事情,是再也不能做的了。他当机立断地回绝了宴请:“你去回话,要办的事太多,安排不过来,对不住了。”

“怎么了?不就是吃杯酒吗?这点面子都不给!”

“什么面子里子!我不是讲了吗?不去就是不去!”

张复礼不留余地的回复,让长疤子彻底失望。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啊!张大哥这是怎么了?他白了张复礼一眼,悻悻地走了。

“回来!”张复礼叫住长疤子。

长疤子转过身,失神望着张复礼:他往天最崇拜的张大哥。

“到贵州去过?”张复礼的问话是严厉的。

“去……去过。那……那都有好多年了。”长疤子吞吞吐吐地说。

“记住,伤天害理的事情往后再也不要做了,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说完了这句话,张复礼觉得轻松了许多。

张家窨子的所有人,包括刘金莲,没得任何人晓得张复礼的铁门槛之行。他们只晓得有整整一天不见张复礼的影子。直到天黑了,屋里人都吃过了夜饭,才见他匆匆回到家里。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嘿嘿”地笑。谁都晓得,他在浦阳镇上的朋友多担多,玩得尽兴忘记回家不是怪事,谁都便也不再追问了。从铁门槛回来以后,不顺眼的婆娘变得顺眼了。他甚至认定:张家窨子的主心骨并不是自己,而是这个被他误会、被他冷落的妇人。他寻找机会和婆娘亲近;寻找由头与婆娘搭讪。这天,碰巧俩公婆又在后堂相遇。张复礼抓住机会挨上前去,尴尬地笑着,轻声地说话:“嘻嘻!凤儿的事情,真是多亏了你。”

刘金莲连忙摆手,说:“莫莫莫!莫抬举我。样样事情都是我做的鬼,这总可以了吧!”

“嘻嘻!我晓得,你是不会做鬼的。”

“那不一定。好把戏谁不喜欢看?!你张家老爷的把戏,我是最喜欢看的。”

“张家老爷的把戏,就是张家窨子的把戏。张家窨子的所有事情,都由你张家太太作主。你是决不会搂出自家的肚子,去让别人看笑话的。”

“莫抬举我。”

“确实如此。”

“谁还不晓得你,一世人生都在编排人,都在讲假话。”

“对天发誓,这是真话。”张复礼指着天说这句话,显得他是认真的。

刘金莲诧异地望着张复礼。这个她最熟悉的人突然变得陌生。同这冤家做了半世人生的婆娘,等了三十年,总算等到他讲了一次人话。她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落泪了,没好气地说:“有哪样誓发的,真心都当成牛肝肺了……”

张复礼慌神了,手足无措。三十年了,婆娘从未在他的面前这样哭过。刹那间,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隐隐的自责。他掏出手绢,平生第一次为婆娘揩起了眼泪。岂料刘金莲不领情,身子一扭将他的手一把甩开,手绢便打落在地上。张复礼弯下腰去捡手绢。刘金莲起了个架势,要往他的手上踩脚。张复礼见状,便故意将手停住,让刘金莲踩脚消气。婆娘那只不大不小的脚,却始终没有往下踩……俩公婆通过无言的僵持,沉淀出他们各自应该有的理性。

“说吧!这件事怎么办,全听你的。”张复礼说。

过了许久,刘金莲才说话:“不怕我做你的鬼?!”

“什么话!你怎么会做我的鬼。”

又过了许久,刘金莲忽然问道:“万寿宫请客时,你答应去球岔做说客?!”

“答应了。那是没得谱的事,十有九是搞不成的。”张复礼说。

“搞不成你怎么还答应?”

“那是碍着面子没得法。”

“那你打算去吗?”

“自己的戏都没法唱,哪里还有心思做那事。”

“是吗?有哪样为难事,可以讲出来听听吗?”

“金莲,我对你讲实话。”张复礼以这种语气对婆娘,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他说:“我这次回来为的是把凤儿带走。这是你的安排,也是我的所想。可凤儿一门心思在等着火儿,在做着那个‘夫妻相’的梦。怎么能让她跟我一起走?脚在她的身上,总不能绳捆索绑,把她弄到去汉口的船上吧!”

“为难了?!”

“能不为难吗?”

“亏你在江湖上混了这多年,捆起裤脚,难道就屙不尿出了?”刘金莲以揶揄的口吻这样说。

“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就这样,张复礼在婆娘面前彻底下了矮桩。

刘金莲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她做了个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样子,随即在丈夫的面前,说出了他早就想好的主意:“既然如此,那就一事两搭界吧!你不是要去球岔吗?去的时候,带着凤儿做一路去。这不过是打个短递,把要走的路分做两段走。到时候,她会高高兴兴上船,根本不需要你绳捆索绑。”

刘金莲这么一点拨,张复礼恍然大悟了。他摸着后脑勺,不无佩服地说:“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当张复礼和刘金莲两公婆如此这般,商量着如何想方设法带走玉凤时,玉凤正沉醉在美好的遐想中。她以为和火儿的亲事,是已经有了眉目。早先,母亲虽然并不反对,但总是推说要由父亲作主。父亲回来了,看来是特为此事回来。通过她在坟山上的据理力争,加上一场哭闹,父亲终于首肯了这门亲事。虽说是处于无奈,却也应该是算数的。父亲不会言而无信。等到外出打虎的火儿回转家门,石家就立马会着人来提亲。这几日,她显得格外的乖。她希望火儿在父亲回镇江之前回来。

“爹!你多住些日子,莫忙去镇江啊!”张玉凤摇着父亲的肩膀,撒着娇。

“那你要爹爹在家住多久?”张复礼问。

“半年。不!一年。越久越好。”张玉凤说着,又显示她的通情达理:“太久了,那也是不行的。镇江还有三娘,还有弟弟、妹妹,还有生意等着爹爹做。”

“好吧!就依乖女儿的。”张复礼说着,把话切入进了那编排好的正题:“过两天,爹爹要去球岔看你熊家的姑爷,你同爹爹做一路去吗?”

“去!当然去。球岔姑爷的屋里,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张玉凤说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父亲:“爹,你是去球岔当说客,是吗?”

“胡说八道,莫听风就是雨,当哪门子说客啰!”

“凤儿都听说了。那天万寿宫请客,西帮乡亲们说球岔的宝塔,碍了浦阳镇的风水,要爹爹去当说客,让球岔的人把那座宝塔拆了。有这事吗?”

“妹崽家家,爱探闲事!”

“莫讲女儿探闲事,到时候,只怕你还要个打边边锣的哩!”张玉凤说着又问:“还有哪个去?乖妹也去吗?”

张复礼说:“还有你哥哥去。乖妹就不去了吧!”

两天后,小溪湾赶场,赶场船正好要从球岔经过。吃过早饭,张复礼带着钰龙和玉凤一双儿女,坐上了赶场船。沅水自南向北流来,到浦阳镇处便拐弯向东流去,就在拐弯处的对岸,一个与镇上遥遥相望的村落,便是球岔。一座七层宝塔,就耸立在岸边的一座小山丘上,格外显眼。赶场船一拢岸,三爷崽上得码头。眼前的球岔,一派兴旺景象。一幢幢青瓦覆盖的木楼,围着白色院墙,掩映在绿树丛中。球岔的许多人都认得张家父子。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张老板,几时回来的?三爷儿稀行呀!”

张复礼和张钰龙连连拱手,说一声:“球岔乡亲们发财呀!”

“哪有张家窨子发财哟!生意都做到九州外国去了。”这句话是张复礼最乐意听到的。

球岔团坊的中心,并排竖立着两座窨子屋,分别属于熊姓同胞兄弟二人。东头一座,住着哥哥熊庆乾;西头一座,住着弟弟,也就是张复礼的大姐夫熊庆坤。他们的父亲先旺公,中过举人,到湖北荆州当过通判。这球岔的头牌大户,虽不及浦阳镇上张家窨子那样富有,却也是远近闻名的殷实人家。因此,熊家的二公子庆坤才有可能成为张家窨子的乘龙快婿。大小姐张松英嫁到熊家,生了四男一女。如今,四个儿子:盛经、盛缙、盛缨、盛纲都已经成家立业,女儿青兰也出了阁。俩公婆的日子过得清闲。他们万万没想到,外出多年的郎舅张复礼,会这样携一双儿女前来看望。

“这些年,东奔西走,一直忙生意上的事,人情都生疏了。这次回来,想补上这个礼,到各处姑娘姐妹那里看看,只是时间紧,事情多,安排不过来。想来想去,就只有先尽大的来。大姐这里,是一定要来的。”张复礼把突然造访的理由,说得格外充分。

张复礼的这番话,说得熊庆坤和张松英心花怒放。郎舅破例给的面子,让俩公婆受宠若惊。一旁的玉凤却暗中好笑。若不是为了那座宝塔,爹爹是绝对不会到这里来的。爹爹也真是,讲起假话来,草稿都不要打。

“复礼呀!莫讲球岔和浦阳,看得见,望得着,大姐天天盼望娘屋的人来,眼睛都快要望穿了。你还是小时候跟着娘到这里歇了一夜的,凤儿更是从来都没到过大姑这里……”张松英越说越动情,似乎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玉凤连忙说:“大姑,凤儿这不是来了吗?”

“来了就好,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大姑说。

玉凤顽皮地说:“大姑既然这样说,凤儿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唉!”大姑笑着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大姑没得这个命,要是你还有个小表哥,我就非得……哎,不说了!不说了!”

大姑的话,把玉凤说得脸巴子绯红。

张松英好兴致,说起话来没个完:“还有钰龙呀!细时候还跟着娘常来。如今当家理事了,就把大姑一屋人忘了,前些天你二表哥还说要去找你哩!”

张钰龙说:“龙儿正是为着此事而来。今年‘顺庆’得的合约比往年多,客户全都要按照洪油的工艺加工,正需要大量的桐油拿来加工时做掺兑。二表哥油榨里出的油,有多少‘顺庆’就要多少。”

熊庆坤连连说:“这就好!这就好!”

听说张复礼突然造访,四个外甥连同他们的家小一窝蜂似地赶到,来看望多年不见的舅舅和汉口回来的小表妹。熊家的窨子屋里,顿时便热闹了起来。

吃过中饭,张复礼说,想到村子里走走看看。熊庆坤主动提出,要带郎舅上河边山上的宝塔。这对于张复礼来说是巴不得的好事。他可以趁看宝塔的机会,先打探姐夫的口风。钰龙和玉凤兄妹,也一道陪同前往。

他们来到了宝塔山下,沿着青石板铺砌的石阶而上,进入立着石柱的护栏,来到宝塔的大门前。门额的青石上,镌刻着“永定塔”三个大字。满怀兴致的张复礼,眼光在这三个字上凝滞了。

熊庆坤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永定塔’三个大字,是当年建塔时傅鼐大人亲笔所书。大人的意思,是要宝塔永远定在这里。”

张复礼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他随即看了钰龙一眼,像是在说,这要命的宝塔若是永远定在这里,浦阳镇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熊庆坤带着客人从永定塔的北门进南门出。他们站在石护栏前,朝南望去,隔江的浦阳镇,街道房舍一目了然。熊庆坤又说开了:“说浦阳镇像块大木排。你们看,那三条街道,四排店铺,不就是并排的木材吗?说街道间的一条条弄子是撬排棍,弄子两头的土地庙是钉牢撬排棍的楔子,真是一点也不差啊!”

张复礼接腔了:“当年,傅鼐大人是怕浦阳镇这块木排被大水冲走了,才操心修了这座永定塔,立下了这根拴排桩。”

“是啊!从此以后,浦阳镇就被吊死了。”熊庆坤不无感叹地说。接着,他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镇上也并不是所有的商号所有的人都被吊死。比如说你们顺庆油号,就吊不住,反倒是越来越红火了。”

听了姐夫的夸奖,张复礼很是得意。他连句谦逊的话都没说,只是含笑走近永定塔,得意地拍了拍塔身。似乎在踌躇满志地说,你是吊不住我的。

熊庆坤接着说:“傅鼐大人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有意盘活浦阳镇,反倒害了浦阳镇。他无心关顾球岔,却帮了球岔的大忙。立永定塔的这座山叫做‘仙鹅抱蛋’。说它是仙鹅,却是一只断了脖颈的“断颈鹅”。想想看,一只没了脖颈的仙鹅,怎能够抱得出鹅崽崽呢?立了这座永定塔,就像是给抱蛋的断颈仙鹅,安上了长长的脖颈。球岔从此就发达了起来。嘉庆二年傅鼐大人修这座永定塔时,球岔只有米姓六户,熊姓四户,一共十户人家。到如今,才过了九十七年,米姓增加到六十二户,熊姓增加到五十八户,一共是一百二十户了。球岔的米、熊二姓人,都是仙鹅抱出来的鹅崽崽呵!”

熊庆坤讲的典故,是张复礼从未听说过的,更不要说钰龙、玉凤兄妹了。

张玉凤不解地眨巴着眼睛问:“姑爷,这仙鹅真的能抱得出鹅崽崽吗?”

熊庆坤笑了:“哈妹崽,这是风水。明白吗?风水!”

张玉凤摇着头说:“不明白。”

张复礼发话了:“凤儿,大人在说话,伢儿莫插嘴。听姑爷往下说。”

张钰龙不由得发感叹:“这些年,浦阳镇上的人是越来越少,球岔村里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这风水不可不信啊!”

“球岔有今天,都是沾永定塔的光啊!”熊庆坤说:“这些年,球岔人是百做百顺。单只山上栽桐油树,就有好些人家发了财。买田都买到田湾的大田坝子去了。早几年,市面上的烟叶大跌价。偏生有一个洪江的烟叶商,带着高鼻孔蓝眼睛洋人来到我们球岔,说是看中了这里出的烟叶,愿意出大价钱,有多少,他就要多少,说是要运到美利坚的弗吉尼亚去做哪样雪茄烟。”

“洋人就喜欢雪茄烟,我抽过,冲得很。”张复礼显示他见过大世面。说着,又顺着姐夫的话把球岔夸赞一通:“如此看来,球岔果然是百做百顺呵!”

“那还远不止这些哩!”熊庆坤听到夸赞,更越说越来神了:“有道是‘运去金成铁,时来铁成金’。这些年,好运就一直伴着球岔人。比如说,发了财的几家球岔人,打了船,当起了船老板,跑常德,跑汉口。你说怪不,同样的一条沅水,‘三垴九洞十八滩’,别处的船,谁也少不了有个三灾八难,唯独球岔的船条条平安顺喜,雇请来的麻阳船把佬,连脚趾壳都没有碰伤过。”

这时,张复礼背靠石栏杆,抬头仰望这座吊死了浦阳,却激活了球岔的永定塔,一经姐夫的渲染,竟然是如此神乎其神!

“还有哩!”沉缅在亢奋中熊庆坤意犹未尽。他更举出了一个惊人的例子:“早先,我们球岔没得一个读书人,大字墨墨黑,细字认不得。自从宝塔建成,球岔的读书人出了一拨又一拨。姓熊的,有我家的老爹中过举人,到湖北当了通判,这你们都是晓得的。米家也有兄弟二人读书读得好。哥哥东海在辰州府考中了秀才;弟弟南海还要狠些,咸丰年间中的拔贡,精通天文地理,后来被选调进京城做了监正。如今,米家的阁楼上,还放着南海穿过的朝靴哩!”

张复礼听着姐夫滔滔不绝的诉说。姐夫把百年来球岔的所有变化,全都归结到了这座宝塔的身上。球岔今天的一切,都是这座塔所赐予。宝塔是球岔人的命根子,要拆掉这宝塔根本不可能。西帮乡亲的重托,看来是无法实现的了。

熊庆坤带着张家人进到了塔内,拾级而上,爬上了宝塔的内层,来到第四层。那里有一个神龛,一尊泥塑的神像面对着村子的方向端坐。神像的对面,开着一扇窗子。从神像的位置透过窗口俯视,球岔所有的屋宇、弄子、道路尽收眼底。精妙的布局显示,球岔人就是在这位神灵的庇佑之下安居乐业。

张复礼打量起神像来:一位面容安详,目光深邃,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身穿大清朝的四品官服,青金石的顶子,补子上绣着一只大雁,一串朝珠挂在胸前。张复礼立刻认定,这位被球岔人当成神灵,供奉在神龛上的朝廷命官,便是修建这座永定塔的始作俑者傅鼐大人:“供的是傅大人,对吗?”

“正是傅鼐公!”熊庆坤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你看,傅大人官服的补子上是一只大雁。大雁又叫雁鹅,也就是天鹅。永定塔正是为抱蛋的天鹅配上了脖颈。官服上的天鹅应对了球岔的天鹅。决非巧合,而是机缘,是天意啊!”

“大姐夫说得有理。这确实是傅大人的功德,球岔人的机缘。”张复礼附和着,说着姐夫喜欢听的话:“这座傅鼐大人的神像塑得真好。记得小时候我到这里玩耍时,好像还没得这座神龛,也没有这尊神像。”

“是的,这尊神像是去年才请师傅来塑的。”熊庆坤说。

“塑得这么好,请的是哪里的师傅?”

“从麻阳岩门请的张秋潭。”

“张秋潭,了不得。他的泥塑功夫很有名哩!”

说起张秋潭的泥塑功夫,熊庆坤来神了。他再一次打开话匣子:“张秋潭的泥塑,不愧是湘西的一绝。他在塑这尊神像之前,特意去凤凰城里拜谒了傅公祠。回来以后他说,永定塔的傅公神像不但要形似还要神似,更要塑出傅公与球岔的机缘。奇妙就出在傅公四品官服补子上的大雁,这在傅公祠的神像上是没有的。要不是张师傅的提醒,球岔人是根本想不到这上头去的。”

“傅鼐大人修这座永定塔时,为的是要竖一根拴排桩,拴住浦阳镇这块大木排,并没有想到要为你们球岔的‘仙鹅抱蛋’配风水呀!”张复礼说。

“这就更是机缘了!刻意是产生不了机缘的。世上的机缘,就常常出现在不经意之中。”熊庆坤说着朝张复礼笑了笑,显示出他对自己阐述的得意。

张复礼问:“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球岔人怎么又想起要为傅鼐大人塑这样一座像呢?”

“吃水不忘挖井人嘛!”熊庆坤一语道破球岔人的想法。他说:“去年,永定塔里的傅公神像开光上座,球岔人本来是要邀请各家的三亲六眷,前来热闹一番的。可又想到,浦阳镇的乡亲们心里恨这座宝塔,怨傅鼐大人。这件事情若是弄得不好,会伤了两处地方的和气,就只好作罢了。眼下,浦阳镇上的人,除了你们三爷儿之外,都还不晓得永定塔里供奉着傅公的神像哩!”

“既是如此,大姐夫你就不该带我们到这里来?”张复礼说。

熊庆坤笑了。他说:“这座永定塔,拴牢了浦阳镇,可拴不住你们张家窨子。容不得这座宝塔的并不是你们,是镇上那些其他的商家。带你们到这里来看看,也是无妨的。”

“大姑爷!”一旁的玉凤,终于按捺不住,向大姑爷发起问来:“要是浦阳镇上的人同你们打商量,要你们把这座永定塔拆了,你们会答应吗?”

“你说呢?”

“凤儿是问大姑爷。”

熊庆坤说:“前回我到张家窨子做傩愿客,就有人向我提出,要我回来同乡亲们商量,把这座宝塔拆了。我说我作不了主。当时,宝塔里已经开始供奉傅大人,只不过是浦阳人还不知情罢了。”

“要是浦阳人给银子,你们愿意拆掉这座宝塔吗?”声称要为父亲打边鼓的玉凤,提出了父亲不便问的问题。

“给银子?!给多少银子?”姑爷反问。

玉凤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那我就讲不清了。比如说,给宝塔这么大一堆银子,你们愿意拆吗?”

姑爷回答得利索:“就是给宝塔这么大一堆金子,球岔人也是不愿意拆掉这座宝塔的。”

玉凤听了姑爷的话,吐了吐舌头,朝着父亲做了个鬼脸。张复礼则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儿生气地说:“凤儿,怎么尽说些没名堂的话,真是没大没细!”

“童言无忍,童言无忌。”熊庆坤连忙笑着说:“再过三年,就是永定塔的百年祭。我们把傅公的神像请到了塔里,就是为来年祭塔作的准备。到时候,不管浦阳人是不是在意,我们该祭的还是要祭。复礼你远在镇江,一时只怕回来不了。金莲和龙儿,我是一定要下帖子请的。”

贵客临门,熊家的隆重家宴,一直延续到夜深。夜里的住宿,熊家给张复礼、钰龙、玉凤各自安排了一个房间。张复礼却提出要和钰龙做一床睡。父子二人被安排住在阁楼上的一间客房。这些年,父亲外出的日子多,回来的日子少。钰龙长大成人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同父亲在一起睡过。父亲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回来。临别之前,父亲这样做,让钰龙感受到了少有的父爱。

进到房里,关上房门。当张钰龙确信送歇的姑爷已经离去时,便悄声对父亲说:“我有个感觉,万寿宫里的事情,姑爷一定晓得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张复礼说:“你这姑爷真是有心计。他趁我们还没提出这件事情,就带着我们去看永定塔,跟我们大讲风水,大讲傅鼐,大讲球岔这些年的发迹。他无非是在堵我们的嘴巴,让我们根本就开不了口。”

“这位傅鼐老前辈,半坛子醋的地理先生,真是害死人!”张钰龙发着感慨。

张复礼想了想,对钰龙说:“这样吧!我走以后,你回去告诉孙爷和申爷,就说我特意到球岔找了你大姑爷。你大姑爷还是前回那句老话,这是球岔熊米两姓五六百口人的事情,他一个人作不了主。你照直告诉二老,球岔人说,这些年球岔兴旺发达,倚仗的就是这座宝塔。硬要把它拆掉,球岔人是会拼命的。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请二老转告乡亲们,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

“记住了。”张钰龙着:“看来,这座永定塔是要永远‘定’在这里了!”

夜已经很深,客房里,桐油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亮。张钰龙透过灯光望着父亲渐渐老去的面容。打从出生起,他就很少和父亲单独在一起。眼下的机会他格外珍惜。他显得有些儿激动,甚至可以说是亢奋。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便移步桌子跟前,将桐油灯里的灯草加了一根,又剔了剔,房里的灯光便明亮了许多。面对父亲,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球岔的短暂行程,令他不断地发出感慨。地方的兴衰,家族的沉浮,蕴含着的玄机,都需要着力进行探究。他长大成人且当家理事了,与父亲的谈� ��完全是大人的口吻:“我在想,其实呀!浦阳镇的衰败和永定塔并没得哪样关联。古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我要添上一句‘一水容不得二蛟’。往天,洪江还没起势,沅水上游的百样货物都集中到了浦阳镇,附近几个县出的铁矿石都送到五斤坡的炉子上来煽炼。浦阳镇这便繁荣了几百年。如今,洪江起势了,堵住了沅水上游的百样货物。浦阳的铁矿洞老山空,炼铁炉再也冒不起烟,洪江却又生产出了市面上叫响的洪油。一来二去,自然就没得浦阳镇的戏唱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不论有没有这座宝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浦阳镇的衰败都是命中注定了的。”张复礼也发着同样的感慨。

张钰龙说:“再有,大姑爷说,永定塔这根拴排桩,拴住了浦阳镇这块大木排,却拴不住‘顺庆’,是在泡我们的糊米汤。‘顺庆’虽然是浦阳镇的头牌,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比起洪江的大油号,‘顺庆’不知差到哪里去了。浦阳镇气数将尽,‘顺庆’的雄势也只是强弩之末。世事沉浮,变化无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地方又何尝不是这样。浦阳镇的衰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累及到‘顺庆’。‘顺庆’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千万出不得事。往后,生意上该如何调摆,只怕爹爹还要多操点心啊!”

钰龙情真意切的话打动了父亲。曾几何时,他视这伢儿为眼中钉,肉中剌,吞咽不下的苦果,洗雪不掉的耻辱。如今,这伢儿不知怎的竟变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更准确地说,这个家顶梁柱不是他,而是这伢儿。他是个爱撇脱的人,决意就这样顺水推舟,把这个家交付这伢儿,自己也落得个清闲。

“爹爹年纪大了,又远在他乡,难得回来一趟,家里的事情就全都交付给你了。”张复礼说。

钰龙连忙推脱说:“使不得!使不得!孩儿年轻,涉世太浅,生性迟钝,做事无方,小事还可以自作主张,遇着大事,就得要望靠爹爹作主了。”

“不!不!不!”张复礼说:“爹爹不在场,许多的事情你都处理得上好。你去洪江搞乖方不就是自己作的主吗?幸亏得了这个乖方,还把洪江的师傅也挖了过来,如若不然,‘顺庆’只怕也同样被这球岔的宝塔给拴死了。”

“爹爹莫这样讲。”钰龙说:“孩儿是一时性起,在詹伯面前夸下海口,骑虎难下,只得背水一战。”

“为弄到那个乖方,你吃了不少的苦,爹爹都听说了。”张复礼说得动情,话语中所渗透出的疼爱,是从来没有过的。

“年轻人吃那点苦算不得哪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到爷爷常说的这句话,再苦也觉得不苦了。”钰龙说得异常轻松。吃苦耐劳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秉性。这些年来,他总觉得张家窨子里最苦的人不是他而是母亲。被父亲冷落母亲,形单影只,欲哭无泪。孤寂的心灵,得不到任何人的抚慰,柔弱的肩膀,却要承载常人难以忍受的负荷。他想为母亲鸣不平,却又找不到对象,找不到时机,甚至找不到地方。今天的机会千载难逢。他终于可以当着父亲的面诉说母亲的苦处了。他不管父亲喜欢不喜欢,忌讳不忌讳,接受不接受,将话锋一转便诉说起母亲的苦情来:“要说苦,还是我娘最苦。孩儿的苦处在身体上,娘的苦处在内心里。早些年,孩儿年幼当不得家,理不得事,爷爷又有病在身,偌大的一个家,里里外外,就靠娘一个女流之辈来支持。她忙了屋里忙生意,门户支应,人情来往,样样都要由她来安排,来决断。‘顺庆’生意做大了,有人眼红,有人打主意,搞路子,事事都要由她来应付,来摆平。为了在家的人过得好,在外的人安得心,她早起晚睡,随时随地都在想主意做盘算。可又有谁来关心她呢?爹爹你离家一去这多年,对她不理不探,就好像屋里没得这个人。那年,她为了去腊尔山盘油榨在铁门槛被强盗吊了羊。因为爷爷突然生病,屋里乱做了一团,把拿银子去赎人的事情,全都忘记过了脑壳背……”

钰龙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一直没有搭腔,只是在静静听着的张复礼,眼睛也渐渐为泪水所模糊。如果说日前的铁门槛之行,使他的良心得到发现,刚才钰龙的诉说,则是对他良心的拷问。当随着岁月流逝,纷繁的事态渐渐变得清晰时,许多既成的事实已经无法挽回,留给他的就只能是永远的愧疚和遗憾了。刚才,这位眼前的汉子,与他并无亲缘的“儿子”,是那样直言不讳,对他进行了只有亲人只有儿子才会有的坦言和指责。这更使得他陷入了痛苦的泥潭,萌生了由衷的愧悔。这汉子把自己当成父亲,其实不是。只是这汉子的生身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而已。他和那妇人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在历经循环往复的纠缠,无休无止的延续之后,来进行一番梳理和审视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我有许多地方,也确实对不住你娘。”张复礼唏嘘着,终于开口说话了。

钰龙听得真着。他懵了。父亲终于说出了这句他盼望已久的话。心中一阵欣喜掠过之后,他连忙说:“爹爹莫这样说。孩儿晓得,爹爹也有爹爹的难处。”

钰龙将绝妙的台阶摆在了父亲的面前。张复礼感到欣慰,这伢儿为了母亲数落他的不是,可并不是有意为难他,而是给予了充分的体谅。即便如此,他并不打算借助这道台阶,寻求伢儿的谅解。伢儿说他有难处,确实如此。他的难处是永远不能对伢儿明言的。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永远也无法拨开的云翳。

“刚才,孩儿不该说那些埋怨的话,只是为了我娘……”

“为了你娘,你应该说。你说的句句都在理,爹爹是不会责怪你的。”

“见到您和娘现在的样子,孩儿心里难受……”钰龙说着,低声啜泣起来。

张复礼也含着眼泪说:“是啊!爹心里也一样难受。千错万错,看来大都是爹的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再想挽回,只怕也不可能了。”

“能把三娘接回浦阳镇住来吗?镇江的生意,由孩儿去打点。”钰龙说起话来小心翼翼提出的设想,却是出乎意料的大胆。

对于钰龙天真的设想,张复礼并不感到意外。这伢儿为了母亲,费煞苦心,居然想出了这样的主意。

“那是不可能的。”张复礼摇着头说:“跟你说实话吧!你三娘宣示过,她除了我以外,不会和其他张家窨子的任何人有任何来往。”

钰龙意识到这便是父亲最大的难处。他除了理解以外又还能怎么样呢?

“请爹爹原谅,孩儿不该提出这样让爹爹为难的事。”钰龙不安地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都是在为了你的娘。儿子孝顺老娘天经地仪。可你要晓得,世上许多说不明道不清的事情,常常会使人误入歧途。等你明白过来时,已经是水落下丘,无法挽回了。我是如此,你娘又何尝不是这样?”张复礼的话语中,包含着不尽的忧伤与懊悔,同时还有更多的无奈。

“如此说来,我娘今生今世就只能过这样的日子了。”钰龙泪水“哗哗”地流,充满着凄怆。

“这是天意。天意在惩罚她,也在惩罚我。”张复礼感慨万千地说:“你娘是个好人。天意有时候也会惩罚好人的。”

“爹!孩儿想问句不该问的话。”

“既然晓得不该问,那就不要问了。”

“……”

“你是想问,我和你娘这样筋筋绊绊几十年,究竟是为的哪样?是吗?”

钰龙点了点头。

“我和你娘的恩怨,是我们大人的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总的来说,我有我的难处,你娘有你娘的难处;我有我的道理,你娘有你娘的道理。哪个对,哪个错,是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也没有必要去追究的。做伢儿的也就无需多问了。”张复礼就这样回复钰龙的疑窦。接着他又说:“回去以后,跟你娘说,就说是我说的,她是好人,我们有缘结为夫妻,却无缘同享恩爱。许多的不是都在于我,都是我对不住她。要请她多多原谅,多多担待。从今往后,希望她多多保重身体。她毕竟不像往日那样年轻了。”

“爹爹今夜要同孩儿住做一间屋,为的就是要同孩儿说这些话吗?”钰龙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是的。”张复礼说:“大人的事情,本来是不该这样同伢儿们说的,只是一直没得机会亲口同你娘说,看来就只有由你来传达了。”

熊家窨子埘里的鸡公,叫了头遍,又叫了二遍。夜已经很深了。桌上摆着的油灯,桐油渐渐熬干,灯草渐渐变短,灯光也渐渐微弱了。张复礼伸出手去,用细小的拨灯棍将灯盏里的灯草剔起。客房里,顿时便光亮了许多。趁着灯光,张复礼打量起钰龙痛苦悲泪的样子,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曾几何时,他对这伢儿在张家窨子的出现,是那样耿耿于怀。时过境迁,依然是同一个人,他不知怎的,竟对这伢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近感。

“莫哭了。时候不早,我们睡吧!”张复礼掏出手绢,一边为钰龙揩着眼泪,一边这样说。

张复礼一口吹灭桐油灯。客房里立刻变得漆黑一片。父子二人都将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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