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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地 脚 印

石老黑下葬后的三朝。天刚麻麻亮,火儿和白狗就到坟山上复堆去了。

早春的铁门槛,没有丝毫暖意。天低云暗,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迷风细雨伴着寒风,在天空飞扬着,把山林田舍浇淋得湿漉漉,冷冰冰。丧事期间,阿春水米不沾牙。接二连三的变故从天而降,特别是丈夫的突然离去,令她无法接受。起床后,她又没吃早饭,来到堂屋,面对丈夫的灵屋,久久地呆坐。摆在堂屋侧边小方桌上的灵屋,是一幢篾扎纸糊的窨子屋:高高的院墙,直封檐瓦;气派的门楼,结彩张灯。这便是石老黑在阴间的住所,生者为死者的灵魂安排的归宿。灵屋有两进,摆放着各种家什。居家过日子的所需,大到箱笼柜子,小到锅碗瓢盆,应有尽有。更有纸扎的金童和玉女,站立在门前,似乎是在随时听候主人的差遣。石老黑的灵魂将在这幢灵屋里,享受着生前不敢想象的荣华富贵。阿春打量着灵屋里的每一处细节,显得十分满意。这就是丈夫的新家,有朝一日,她将在这里与丈夫相会。不论是阳世或阴间,他们都生活在一起。

“娘,这里好冷。您还没吃早饭,快进火塘屋去烤火吃饭吧!”阿蓓抱着伢儿,悄然来到堂屋,轻言细语地对婆婆说。

阿春无力地摇着头,摆着手,向儿媳示意,她不去火塘屋,也不想吃饭。儿媳无奈,只得回到火塘屋,拿来个竹篾编织的火烘,放在婆婆的脚下。

几天时间,阿春便苍老了许多。她的鬓角出现了白发,眼角增添了皱纹。那瘦削的脸颊上,浅浅的酒窝边,不知何时也添加上了几道皱折。她脚踩火烘,坐在堂屋里,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灵屋。累了,困了,她便缓缓地闭上眼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她回想起为丈夫最后一次洗浴时的情景。丈夫尸身的背脊上,体无完肤,惨不忍睹。伤痕累累的十个指头,伸张着,弯曲着,仍然是箍抱老虫的模样。生死搏斗的惨烈情状,活脱脱地出现在眼前。她曾含着眼泪,用棉花蘸上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尸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她更惊异地发现,丈夫的十个脚趾头,溃烂不堪,趾甲全都没有了。她明白,这是“赶尸”时落下的伤。火儿赶着父亲的尸身,从保靖西洛寨一路回家,那僵硬着的两只脚,行走了两百多里山路,脚趾头不住地踢着路上的岩石,便落得这般的结果。人死了,还要受这样的罪!她不由得埋怨起儿子来。为哪样要赶着老爹的尸身回家呢?倘若是抬着回来,这种情形就不会发生了。可这“赶尸”的法术对湘西的巫师来说,是衡量道艺高低的标志。像儿子这样道艺高超的巫师,亲人客死在异乡,倘若是抬着尸身回家,是要被人耻笑的。于是,她体谅了儿子。

虽说是立春已过,高坡高界上的铁门槛,天气仍然冷得出奇。临近晌午,迷风细雨里,便开始夹杂有雪花,继而雪越下越大,为山岭、田冲、房舍裹上了银装。朔风在山坡上吹拂,在山谷里回旋,搅和着周天的雪花,无孔不入地往堂屋里贯,把透骨的寒意吹送到每个角落。阿春单靠脚踩的火烘,无法抵御这异常的寒冷,她背皮一紧,便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为坟山复堆的火儿和白狗,身披雪花回到了家中。兄弟二人见母亲打喷嚏,连忙放下锄头、畚箕,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花,一齐拥到了母亲的身边。

“娘!下这大的雪,您还坐在这里做哪样?”火儿说。

白狗冲着火塘屋发火:“阿蓓,你是死人呀!让娘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受冻!”

儿媳应声从火塘屋出来,一脸的难色。

“莫怪她。是我自己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母亲连忙为儿媳妇解交。

“娘!您不能老是坐在这里。”火儿说。

“火儿,让我再在这里陪你爹一会儿吧!”

“爹不在这里。这里只有爹的灵屋。”

“灵屋!灵屋里有你爹的灵魂啊!”

“爹爹的在天之灵,随时都和我们在一起,是不需要这样陪伴的。进火塘屋去烤着火,吃点饭吧!您都已经三天水米不沾牙了。把您冻着,饿着,火儿担待不起啊!”火儿的话,说得异常恳切。

“我不冷,也不饿,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难道不可以吗?”母亲执意不肯离开,还似乎有点儿生气了。

火儿耐着性子,劝说着母亲。其实,他同样也沉浸在痛苦与懊悔之中。他作为石家的长子,父亲过世以后,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家之主,有责任分担母亲的忧愁。大冷的天,母亲空着肚子,守望着父亲的灵屋。虽是脸色惨白,嘴唇乌紫,还依然不愿离去。火儿无计可施,“卟嗵”一声,跪在了母亲的跟前。

“娘!您要是再不进火塘屋烤火,再不吃饭,火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儿子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让母亲为难。她长叹一声,本已流干的泪水,这几日又在酝酿和蓄积。儿子的这一跪,仿佛抽开了闸门。她含着泪搀扶儿子起身,泣不成声地说:“起来吧!娘依你……”

母亲终于去到火塘屋。阿蓓连忙往火塘里加柴。母亲烤了一阵大火,脸色好了许多,嘴唇也开始红润,还霸蛮吃了一小碗饭,火儿和白狗这才稍稍放心。吃过饭,母亲说要回卧房歇息。阿蓓赶紧送伢儿到白狗的手里,把火塘里烧得通红的火炭,撮到婆婆卧房的火箱钵头里。阿蓓打理熨贴,火儿便搀扶着母亲,回到了她的卧房。

“火儿,陪娘坐坐,说说话吧!”

儿子留了下来,和母亲同坐在火箱里。俩娘儿的膝盖上,铺着印花布的火箱被,火气起来,火箱里暖烘烘的。火儿自从长大以后,就很少再进到母亲的卧房,更不要说和母亲同坐在一个火箱里了。从西洛寨回来以后,就一直忙着办父亲的丧事,他顾不上,也找不到适当的的机会,开导悲痛欲绝的母亲,让母亲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当这样的时机出现时,他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了。一个月前,他在西洛寨得知张家父女命丧青浪滩的噩耗,对母亲是心存怨尤的。他甚至认为,这一悲剧根源,就在于母亲非要让他跟着父亲离开铁门槛,到保靖打虎。他若是留在家里,不顾那么许多,和玉凤小姐把生米煮成熟饭,无端的祸息便断然不会发生。父亲命丧白云山之后,他却不敢对母亲有丝毫的抱怨了。父亲的殇亡,给母亲的打击是致命的。沉缅在痛苦中的母亲,懊悔,自责,难以自拔。尽管父亲和张家父女的不测,都出自同一缘由。作为子女,决不能再给老人的伤口上撒盐。这些日子,母亲心头的悲怆与积郁,早已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负荷。坐上火箱,她再也憋不住了,一把抱着儿子嚎啕大哭起来。

“火儿,娘有罪啊……”

“娘,不是这样的,您莫这样说。”

“是的呀!你爹是娘害死的……张家父女也是娘害死的……”母亲眼泪长流地哭号着。

听到母亲的哭声,白狗赶紧来到卧房。抱着伢儿的阿蓓也前脚跟后脚赶到。

“娘……”白狗无奈地叫着母亲。

母亲仍然放声啼哭不止。阿蓓手里抱着的伢儿,受到奶奶啼哭声的惊吓,也大哭起来。火儿连忙摆着手,让弟弟和弟媳赶紧离开。

母亲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的哭声惊吓了孙儿。出于对孙儿的疼爱,她终止了放声的啼哭,缓缓地抬起头来,痛楚地望着火儿,流着泪。

母亲喃喃地说:“原以为把你们爷儿俩远远地支开,就可以躲过一场祸,没料到反而酿成了更大的祸。三条人命呐!还把你爹爹也搭上了……”

“娘!您要想开些,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火儿说。

“是啊!娘躲了一世人生,终究还是没有躲脱。”

“娘!您的话我听不明白。”

“娘的一些事,你不该明白,也不能明白。你就莫多问了。”

儿子不再追问。他轻言细语地对娘说:“娘,您莫再这样责怪自己了,身体要紧。其实,你要躲脱的那个祸,都是火儿撩起的。从手绢到戒指,火儿起了不该起的意,做了不该做的梦。甚至还对那个‘夫妻相’,也或信或疑起来。火儿还以为是被彩楼上的绣球打中。偏生就不晓得,黄金无假戏无真,世上哪有什么薛平贵、王宝钏!可火儿的美梦不醒。怜惜那女伢儿,更不想伤害她。也就没有及时把事情向同年娘禀报。倘若是同年娘早早得知此事,对她严加管束,以后所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窗外,寒风呼啸,一粒粒沙雪直打得吊脚楼的瓦屋背“叮当”作响。卧房里,火箱上,母亲听了儿子的这番话,百感交集。透过迷离的泪眼,她望着儿子充满自责的神情,心中禁不住百般的酸楚。伢儿啊!你们哪里晓得,酿成这一桩桩祸息的根源,不在于你,也不在于张家小姐,而是你们的上一辈人,是他们欠下了永远也还不清的孽债!

“火儿,你莫这样把罪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千怪万怪,只怪娘被鬼蒙了心,把一个不再适合打虎的虎匠,逼上打虎的路。结果,让他在这条路上丢掉了性命。”母亲本想告诉儿子,他的父亲是一个曾经犯了大忌的虎匠。而那件事情的原委,作为母亲,又怎能对儿子说得出口呢?

“是啊!爹爹毕竟二十多年没开弩堂了。当年师公传给他的道艺,早就忘过了脑壳背。他确实是一个不再适合打虎的虎匠。若不是火儿惹下了祸息,娘是不会让他再去做这个行当的。”儿子接过了母亲的话把,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出了对事态的阐释。他愧悔交加地对母亲说:“娘啊!爹爹的死,罪过确实在火儿。那天,在白云山上,带药箭的老虫向着火儿扑来。若不是爹爹的舍命抵挡,死死地箍住老虫的腰,直到最后与老虫同归于尽,火儿今天就不能这样陪娘坐在这火箱里了。”

母亲倾听着儿子的诉说,泪水“哗哗”地流着,她却在为儿子抹着泪。火儿赶着父亲的尸身回来以后,忙着办丧事,父亲最后时光的惨烈与悲壮,还一直顾不上对母亲详谈。

“爹爹和老虫箍做一堆,滚下了壁陡的山崖。乡亲们赶下山崖时,老虫已经死去,爹爹却还没有咽气。”火儿说到这里,显得格外动情:“火儿望着血肉模糊的爹爹,哭着,喊着。爹爹落到这个地步,全都是为的火儿呀!爹爹为了从老虫的口中救出了火儿,甘愿与老虫同归于尽。那一刻,火儿最恨的人就是自己,不晓得该如何面对爹爹?爹爹倒是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直到咽气之前,才用尽所有的力气,对火儿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了句怎样的话?”母亲急切地问。

“他说,哈崽,我……是……你的……爹呀……”火儿模仿着父亲当时的口吻对母亲复述。

丈夫临终的这句话,让妇人的心灵为之一震。他不愧是一个男子汉,一世人生都信守着当初他许下的诺言:伢儿生了下来,就是他的伢儿。三十年了,他从来没有打听过这伢儿的来历。为了搭救伢儿于危难,他不惜舍掉自己的性命。直到咽气之前,还把伢儿认作自己的亲生。妇人回首平生:做错了一件事,结了一段不该有的孽缘;做对了一件事,嫁了一个实在的丈夫。一错一对,都归结到面前的这个伢儿身上。三十年来,他带来了烦恼,也带来了宽慰;带来了苦涩,也带来了甘甜;带来了灾祸,也带来了祥瑞。妇人最大的愿望,是他能平安、平静地在这深山野坳里度过一生。

“火儿,抽个空去趟浦阳镇,看看你同年娘吧!”阿春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会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

儿子沉吟许久,反过来问母亲:“火儿这时候去看同年娘,合适吗?”

母亲被问住了。由于火儿和凤儿不该发生的恋情,那妇人才出于无奈,要丈夫来把女儿接走。这就是造成张家父女命丧青浪滩的根源。此刻,那妇人正沉浸在丧夫失女的痛苦中。不管责任在谁,火儿总是当事的一方。这时候若让火儿在她的面前出现,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显然是不合适的。

“是啊!不去也罢,你去看她,她会更伤心。”母亲喃喃地说。

窗外,大雪仍然下过不停。凛冽的寒风,在山谷中呼啸而过,直贯石家的堂屋,吹开了母亲掩上的房门。火儿连忙下得火箱,去关房门。这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从头到脚全粘着白雪,跌跌撞撞地进到了堂屋。

“这里是石老黑大哥的家吗?”来人眨动着粘满白雪的眉毛,用一双绿豆眼望了望火儿,而后问道。

“是的。”火儿连忙迎了上去,接过那人手中的包袱。说:“大雪天,客人哪里来?快进火塘屋烤火。”

这时,白狗撩开了火塘屋的印花布门帘,迎接不速之客的到来。那客人却停止了脚步,他的一双眼睛,盯住了堂屋里摆放着的灵屋,眨了又眨,眉毛上的雪花,随之掉了下来。火儿立刻意识到,这位来客是父亲的朋友,见到灵屋他已经意识到父亲的过世。

“老叔,您是──”火儿问道。

来客没有回火儿的话,而是对着灵屋大喊了一声“老黑大哥!”便双膝跌跪在灵屋之前,泣不成声地哭号起来:“老黑大哥!老弟来迟了一步啊……”

来客的这一声哭号,把石家人的眼泪都哭了出来。

这时候,母亲也来到了堂屋。这个矮个子的客人,他总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他是丈夫生前非常要好的朋友。她连忙示意两个儿子,快将客人搀扶起来。

“老叔请起!老叔请起!”火儿和白狗一人一边,把来客搀扶了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来客问。

“今天是三朝。”火儿回答。

“无缘哪!小弟若是三天前赶到,还可以送老哥一程。”来客说着,回转身子发现阿春,说了句“这位想必是嫂子!”便是深深一揖。

“兄弟,不必如此。”阿春说:“阿春面生,不晓得该称呼兄弟做哪样?”

来客立刻自我介绍:“小弟家住麻家寨,名叫麻大喜,学了点雕匠手艺。是老黑大哥的好朋友。他梅山坛上的倒立张五郎神像,就是我帮他雕的。”

听了雕匠麻大喜的自我介绍,阿春恍然大悟了。那年,她在张家窨子做丫头,随太太去刘家走亲戚,麻大喜正在为小姐雕嫁妆,她是见过这人的。当时,他不过二十来岁,如今可见老了许多。在浦阳镇一带,这矮子雕匠可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一是他的手艺好,做出来雕花家具,四乡八里无人可比;二是他交了桃花运。莫看他生得矮,长得丑,年轻时却与那如花似玉的刘家小姐,也就是最近成为新寡的张家太太,有那么一段私情;三是他的命大,那年麻家寨遭了倒家瘟,寨子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他不在家,去了贵州做手艺,躲过一劫。阿春即便和他见过面,也装做不认识。她在张家窨子的那段经历,是决不能对外张扬的。

“老黑在生时,说是他有个做雕匠的伙计,去了贵州梵净山。他时常盼望同你见面。把你盼了回来,却又见不到他了……”阿春神情戚然地对麻大喜说。

“都怪大喜来迟一步,兄弟没能最后见上一面。”麻大喜说着,劝慰起阿春来:“嫂子请节哀保重。常言说,人生不能复生,悲痛也是枉然。老黑大哥尘缘已尽,再留也是留不住的。”

这时候,火儿上前拍着麻大喜身上的雪花,说:“叔,大冷的天,快进火塘屋烤火吧!”

阿蓓听说来客人,便在火塘里为客人煨好了一罐姜汤。麻大喜坐上火塘时,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就端到了他的面前:“喝口姜汤吧!驱风寒的。”

“多谢!多谢!”麻大喜连连说。

阿蓓给婆婆也筛了一碗,说:“娘!您也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宾主落座,少不了的话题又是亡者。当麻大喜得知老黑大哥的死因时。他感叹道,丢落的道艺,再去捡起来;远离的祸息,又去惹上身。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当然,是由于女主人的坚持,亡者才重操旧业的事实,内外有别,石家人并没有向麻大喜透露。

“嫂子,你当初要是……”麻大喜话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妥,又咽了回去。

阿春听话听音,晓得来客要说的是哪样。那正是她的软肋。她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句:“莫提了,那都是他的命。”

“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啊!”麻大喜附和着女主人。

这时,阿蓓已经将做好的饭,一碗腊肉,一碗青菜,一碗油发辣椒,还有一碗办丧事剩下的水豆腐,摆上了火塘的鼎锅盖。阿蓓把三双筷子递到三个男人的手中。白狗则筛了三碗米酒,先将一碗递给客人,兄弟二人再各端一碗。

火儿端着酒碗对麻大喜说:“麻叔,大冷的天,回来一趟不容易,一杯水酒,权当是侄儿给您接风。”

麻大喜端着酒杯,没有喝,先把稍许米酒倒在了火塘,喃喃地说了声:“老黑大哥,小弟得罪了。”又才把酒放到嘴边,抿了一口。

“麻叔,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火儿说。

“有这个想法,只是还没有最后定下来。”麻大喜说。

“打算在哪里落脚?是麻家寨吗?”火儿问。

“那还不一定。”麻大喜一时还难以决断。

麻家寨经过那场倒家瘟,许多的人家都断了烟火。人户所剩无几,一幢幢吊脚楼,多年都空置在那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大喜家在村口的那一幢。早几天,火儿赶着父亲的尸身回家,途经麻家寨时,竟发现那幢吊脚楼在冒着炊烟。赶尸的队伍过身,寨子里的乡亲都跑出来看热闹。那幢屋里出来的人,是一个妇人。过后火儿听说,那妇人是二喜的遗孀,外出了许多年,前些日子又到了麻家寨。麻大叔这次回家来,正好有个落脚的地方。火儿觉得,应该把这个信息提供给这位麻家的大叔。

火儿说:“前回我路过麻家寨,看见你屋的吊脚楼里住了人。”

“是吗?”麻大喜倍感诧异,问道;“你晓得吗?是谁住到了我的屋里?”

“我打听了,是你的弟妹。缘于那场瘟疫,她外出逃命十多年,前些日子又回来了。”火儿说。

听说弟妹回来,麻大喜喜出望外。他连忙问:“她还带着一个女伢儿吗?”

火儿摇着头说:“没见到,也没听说。”

麻大喜说:“她是带着二喜的女崽外出逃命的,应该带着一个女伢儿回来。那女伢儿今年有十八岁了。”

“那女伢儿肯定也回来了。”火儿说着,举起了酒碗:“亲人就要重逢,恭贺麻叔。来,干了这一碗!”

“干!”麻大喜一个长流水,就喝干了碗里的米酒。他已经多年没这样喝酒了。酒兴上来,显得异常亢奋,难以自恃。他甚至有点飘飘然,神秘兮兮地问众人:“你们猜,大喜这次回来做哪样?”

人们摇着头,说猜不出。

麻大喜笑了:“猜不出吧!是浦光寺的正俨法师请我回来的。浦光寺重修观音殿,请我回来给观音菩萨雕作金身。观音菩萨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哪!大喜手还没动,观音菩萨就显了灵,让麻家失散的亲人得到重逢。”

浦光寺重修观音殿阿春是晓得的。有一个小头人曾经到铁门槛结善缘,捐功果。那个人告诉阿春,这场大功果的总头人,就是张家窨子的那位妇人。她心里不禁发出疑问,这雕匠的回转,和那位妇人有关联吗?

归心似箭的麻大喜,三扒两咽吃完饭,说了声“多谢”,抽身就下了火塘。

“怎么?就要走?!”阿春说:“这大的雪,山路可是不好走啊!”

“不好走也得走,我得马上赶回去,半点也耽误不得。”麻大喜急切地说。

麻大喜的这种心情,是不难理解的。石家人不再挽留。火儿取下柱头上挂着的包袱,递给了他,说:“麻叔,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强留了。雪天路滑,您要多加小心。”

麻大喜身背包袱,出得火塘屋,来到堂屋里。他再一次来到老黑大哥的灵屋前站立。他一只手伸到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印花布口袋,郑重其事地放在灵屋的前面。这时,石家的一屋人都站在他的身后,谁也不晓得口袋里装的哪样。只听得麻大喜说了声:“老黑大哥,实在对不住,拖欠你的太久了。”而后,他掉转身子便出屋上了路。

麻大喜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石家人措手不及。阿春则似乎有所察觉,连忙吩咐火儿:“快看看,口袋里装的哪样?”

火儿打开口袋,里面竟是白花花的银子。倒在桌子上一看,五两一锭的“方槽”,一共八锭。五八共四十两。

阿春顿时明白了一切。天哪!那人怎么会是他?!

火儿满心狐疑地说:“怎么?麻大叔还欠了爹爹这么多的银子?!怎么从来也没听爹爹说起过呢?”

母亲也支支唔唔地说:“是呀!我也没听说过。”

“不行,得向他问个明白。”火儿说着,飞快地将银子装回口袋,拎在手里,一个箭步,便追到了门前。

母亲跟着追了上去,说:“不要问了,或许是有这样一回事的。”

火儿停止了脚步。一屋人都站在了门前,目送这位不速之客。山野间,大雪依然在飘飘絮絮地落着。蜿蜒的山路,已经被积雪覆盖。雕匠麻大喜行迹匆匆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风雪中,只有那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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