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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窨子,麻家窨子

刘金莲的身上有永远也退的掉的“指背煞”。雕匠麻大喜的回乡,本与她并无瓜葛,却成了好事者编排故事的绝妙素材。那桩陈年旧事,随着时光的流逝,本应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出,而今,通过添油加醋的演绎,重又死灰复燃。一个编排得合情合理的故事,在街弄子迅速传开。说是矮子雕匠的回转,纯属刘金莲的精心安排。这位观音会的会首,年轻的时候就不正经。如今张家窨子的掌门人,便是她与那矮子雕匠留下的孽种。早些年,她纵然是个独守空房的活寡妇,却终究背着有夫之妇之名,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她一旦成为名符其实的寡妇,就无所顾忌了。她利用重修观音殿担任大头工的机会,从梵净山找回了老相好。野鸳鸯就得以鸳梦重温了。戏文一样的故事,入情入理,由不得你不相信。刘金莲担任观音会首多年,向来为信众所推崇。如今,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由正经变得轻佻,由美好变得丑陋。有头有脸,有崽有孙的佛门信女,一时间重又成为了众矢之的。

刘金莲是浦光寺重修观音殿的大头工。这天,是功果簿归总的日子。按照原日的约定,重修观音殿的头工们,都要把发出去的簿子和募化到的银钱,汇总到张家窨子,交到刘金莲的手中。簿子共发去出三十二本。领去簿子的头工们,都是观音菩萨虔诚的信女,浦阳街市上利索能干的妇人。她们通过四乡八里的亲朋戚友,广结善缘,募化功果。通常,这些簿子汇总的过程,在晌午之前就可以完成。可直到天快刹黑,来交薄子的头工,还只有五个人。刘金莲心中好不纳闷,这些人是怎么了?原先约好的事情,怎么说变就变了?重修观音殿,可不是一般的功果啊!难道她们不明白这是不可怠慢的大事吗?刘金莲正准备亲自动身,去挨家挨户问个究竟时,亲家母吉秀华着丫头匆匆来报信,说是有紧急事情,要她马上过去一趟。

吉秀华在丈夫送孙子去天津之后,一个人留守在屋里,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亲家母是观音会首,她是其中最活跃的成员。刘金莲进得屋来,第一眼就看到那堂屋的八仙桌上,堆放着小山般的一个个布包。她顿时就愣住了。这些布包显然是头工们募化到的银钱,怎么不交给她,而是送到了亲家母这里?

“亲家母,这是──”

“坐吧!”

吉秀华没有立刻回答问话。这时,在丫头送来了茶水。她在示意丫头退下后,对亲家母说:“有些头工们,把募化来的功果,都送到我这里来了。这里是二十七本簿子的银钱。簿子都放在布包里。”

刘金莲一默神,这里的簿子是二十七本,她那里收到五本,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是她发出去的三十二本。簿子交到这里来,想必有原因。她回忆近来的待人处事,并没有做过对不住头工娘女的事情,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呢?

“我要她们送到你那里去,她们不肯,非要放在这里。”吉秀华为了避免亲家母的误会,作着这样的解释。

“一定是我得罪她们了。想必我有那点做得不到,她们对你讲些哪样了?”刘金莲问。

“她们没讲哪样。”吉秀华回答。

“亲家母,你在瞒我。”刘金莲是个爽快人,单刀直入地说。

吉秀华为难了,不晓得该如何回亲家母的话。那些送簿子娘女们,碍着面子,并没有将具体的原因挑明,只说是这些功果集中到她这里更合适。早些天,姐姐吉秀英特意到这里,告诉她那些街弄子的种种传言。她虽然感到惊讶,却并不在意。她从来认为,镇上那些闲得无聊的人,喷出来的口水是没得方向的,总是过几天便没人记得了。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得如此严重。送簿子的头工娘女们,显然是不能接受一个有越轨行状的妇人来统领她们的善举。她们很有可能是通过商议之后,才把功果簿送到她这里来的。吉秀华就这样遇到了难题:这些募化到的功果,既不便给亲家母送去,又不能留在自己家里。万般无奈,她只得着丫头去把亲家母请了过来。

刘金莲见亲家母为难的样子,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年,婆婆说她犯的“指背煞”,真是千真万确。命中注定,她一世人生都要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下过日子。看来,镇上又有人在嚼她的舌头了。头工娘女们显然是怕和她沾边,才把募化到的功果送到了亲家母这里。

“亲家母,让你为难了。出了哪样事,你只管照直告诉我。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也会受得了的。”刘金莲说。

“其实,也没得哪样……”吉秀华在含糊其辞。

“亲家母,我们是亲戚,是姊妹。我和你,没有哪样话讲不得,就莫再瞒着我了。”刘金莲诚恳地说。

吉秀华终于鼓起了勇气,用很轻声的话语,向亲家母进行通报:“麻家寨的那个雕匠,好像是从梵净山回来了……”

“回来了。他是正俨法师请来雕观音菩萨的。告诉我,那些嚼牙巴骨的,胡说八道了哪样?”刘金莲问道。她显得非常气愤。

“有人说,那人是你请回来的。”吉秀华说着,又补了一句:“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真是黑天的冤枉啊!”刘金莲叹息着说:“去年,正俨法师去梵净山讲经说法,在那里听说观音殿遭了火灾。他立马想到,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时要请一个技艺好的雕匠。那人在梵净山上雕菩萨,已经很多年了,技艺还不错。正俨法师便决定请他回来雕观音殿的菩萨。这些,我也都是事后才听法师说的。请他回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真是奇了怪,这事怎么会赖到了我的头上?”

“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吉秀华说:“只怪那些头工们,听风就是雨,也不怕唆死的王麻子,把簿子全都送到我这里来了。”

“看起来,这个‘指背煞’我是一世人生都退不掉了。”刘金莲感慨地说。

“你就想开点吧!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把它当做耳边风就是了。”吉秀华劝慰着亲家母,心里却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刘金莲明白,这件事当做耳边风是不行的。就是因为这件事,眼前的八仙桌上才堆放着一个个布包。鬼话可以不听,布包却不能不处理。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把功果取走拿回去归总,任凭你们折腾,大头工仍然是大头工。可她又想了回来,人家都不惬意你,你赖在这个位子上,又有多大的意思?二是把放在这里的功果由亲家母来归总,让亲家母来当大头工。当然,这要以亲家母愿意接手为前提。她真担心,这一撒手,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不就都变成真的了吗?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只得横下一条心,做个柴开斧头脱。

“她们既然认为我不合适。想来想去,亲家母,就只有你来当这个大头工了。”刘金莲说。

“不行不行!”吉秀华不住地摆着手,脑壳摇得像拨浪鼓。

“亲家母,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是大头工,把这些功果取走,拿去归总。”

“这么多的人都不惬意我,我还能当这个大头工吗?”

“那是她们不了解实情。我这就去给她们讲清楚。”

“做不得,尤其是你做不得。那样做会越抹越黑。搞不好,会给你也增加烦恼的。”

吉秀华不做声了。她觉得亲家母说得有道理。她同时还想到,亲家母和那姓麻的雕匠,年轻的时候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甚至还有传言说,她的女婿就是那人留下的骨血。那人突然出现,被镇上的烂嘴巴当作风言风语的由头,不足为怪。若由她去做这个解释,那些好事者又正好多得一个由头:因为那人留下的“野种”,如今就是她的女婿。她若做这个说客,肯定也会被牵扯进是非之中。当初,女儿通过外面的传言对钰龙的出身产生怀疑,不愿意嫁到张家,是遵从父母之命,她才成为张家儿媳的。如今,女儿在张家,夫妻和顺,儿女成群,若因为她的参合生出事端,弄得一屋人难堪,那就不好向女儿交待了。

“亲家母,真过意不去,这些让人怄气的事情让你作难了。”刘金莲满怀愧疚地说:“常言说,不结亲就不结亲,结了亲就是一家人。如今我是一家人不讲二家话。想来想去,这件事情只有求你帮忙了。后天,是蜡树湾杜家二姑的生日,我要去拜生,会留下来住些日子。等一会我去把收到的功果,都给你送过来,麻烦你连同这些功果,帮我一起送给浦光寺的德明法师。观音殿的重修由他经管。你只说是我走亲戚去了,托你把募化到的功果送给他。那里的工程在等着钱用,误不得事。至于说街市上的那些胡说八道,有人喜欢讲就由在他们去讲好了。讲久了,讲腻了,几句炒现饭的话,也就没人听,没人传了。”

“看来,也只能是这样了。”吉秀华同意了亲家母的安排。

印秀才回程乘坐的麻阳船,是刹黑时分拢的万寿宫码头。一别数月,回到家中。亲家父女的猝然离世,使得夫妻的重逢少了喜悦,多了沉重。是他带去的那封书信,促成了亲家的回转,导致了此后悲剧的发生,这不免令他惴惴不安。他从行囊中取出儿子带给母亲的礼物,一件丝棉袄,一枚金别簪。若是往日,婆娘会立刻穿上棉袄,别上金簪,今天她却完全没得兴致。吃过晚饭,两公婆一同坐上火箱,膝上盖着印花布的被褥,烤着微微的木炭火,说着体己的话。如今,儿子毓贤在天津镇总兵罗荣光的麾下,当了一名参将,颇得上司赏识。罗总兵是乾州人。这次印秀才去天津,罗总兵还特意设家宴款待他这位湘西老乡。由于儿子的出人头地,破落的秀才之家,也成了镇上令人刮目相看的高门。浦阳、镇江两地张家发生的变故,必然是他们沟通的话题。丈夫向婆娘诉说了在镇江和亲家会面的情形,他只说亲家不同意火儿和凤儿的亲事,却避开了他们是同父异母兄妹的情节。亲家已经用自己和女儿的生命偿还了孽债,此类不光彩的事情,晓得的人越少越好,即使在婆娘面前也不宜提起。他返程途经镇江时,那位亲家母破例提出与他会面,并托他带回来口信,说是亲家在生时同日本人签得有合约,日本人催着要货,要钰龙赶紧发四船货到镇江。她还说,原先两船桐油的货款,等洋人货款一到账,她会立马把银钱汇过来。

“她终于放下架子了。”婆娘发出感叹。她说:“既然是这样,你明天去告诉钰龙,让他赶紧再给三娘发四船桐油过去。”

“发船过去,只怕钰龙不会照办。”印秀才说。

“为什么?”

“不见那两船桐油的货款,钰龙是不会发船的。”

“她不是洋人说的货款一到账,她立马就把银子汇过来吗?”

“这事不那么简单。我总觉得这里头有点哪样名堂。”印秀才沉吟着。

“你呀!莫把别人想得太坏了。”婆娘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单身寡妇拖着四个伢儿在镇江,又还要做生意,也真是不容易啊!”

“我只不过是个带口信的人。明天,我过张家去一趟,把她的口信带到。事情如何处置,由张家人自己作主。”印秀才说着,又补了一句:“四船桐油发还是不发,最后只怕还得要由亲家母作主。”

“亲家母!她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哩!亲家母遇到为难事,到蜡树湾她二姑那里避风头去了。”婆娘说。

丈夫不解地问:“为难事?她有哪样为难事,还要跑到亲戚家去避风头?”

婆娘把这些日子发生在刘金莲身上的事,说了个详细。她还告诉丈夫,下午到浦光寺交功果时,看见那个姓麻的雕匠,正在那里雕菩萨。

“唉──”丈夫长叹一声说:“我们的这位亲家母呀!一世人生都泡在口水里。那姓麻的雕匠也不避嫌,既然这么多年都在梵净山,又还回来做哪样啊!”

“亲家母说,那麻姓的雕匠,是正俨法师去梵净山讲经时,见他的手艺好,特意请他回来的。”

“镇上的人也真是,又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抖落出来,真是没意思!”印秀才没好气地说。

吉秀华却说:“没意思是没意思,可这里面攀扯到你屋里的蕙儿呀!”

印秀才问:“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除了让她栽着脑壳,忍气吞声,做一世人生的‘野种’婆娘,又能怎么办!”吉秀华说着,禁不住落泪了。

女儿的亲事上了铜板册,再说也无济于事。印秀才无法抚慰莫衷一是的婆娘,只是说:“镇上的那些烂嘴巴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喜欢讲就让他们讲,当做耳边风就是了,几句炒现饭的话,谅他也生不出哪样新的名堂来!”

这些年来,张家窨子每天清早神龛上装香,都是由刘金莲亲手完成。她带着仲儿去蜡树湾走亲戚,临行时,郑重其事地把装香的事交给了儿媳印蕙娇。婆婆的交待,印蕙娇不敢怠慢。大冷的天,钰龙还赖在热被窝里,她便早早起身,履行着女主人的职责,来到神龛前虔诚地作揖装香。

“少奶奶!”

印蕙娇回头一看,是石榴。大清早,她从街上买回来过早的“马打滚”。

石榴说:“少奶奶,快去看,大门口有人贴了一张纸条,不晓得上头写的那样,好多的过路人,都围在那里看哩!”

印蕙娇一溜小跑去到了大门口。果然有一大堆人围在那里。她怔在了门边。

人群中,嘻皮笑脸的声音:

“嘻嘻!明明是张家窨子,怎么变成麻家窨子了?!”

“这还不清楚,张家的婆娘,麻家的种嘛!”

“哈哈!反正是野鸡占了家鸡的窝,改做麻家窨子,倒是蛮合适的。”

“……”

一阵浪荡的笑声,将印蕙娇从错愕中唤醒。她一咬牙,便冲了上去,拨开围观的人,从窨子屋的青石门枋上,一把揭下了那张写着“麻家窨子”四个大字的纸条。围观者发现印蕙娇的到来,便立刻打着“哈哈”作鸟兽状散去。

印蕙娇手里拿着字条,恨不得将它撕个粉碎。转念间,她住了手,将它叠起,揣放到怀中。“麻家窨子”四个字,道出了这幢窨子屋最深层的隐秘。自嫁到张家第一天起,她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如今,她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情,终于以这种方式发生了。揣在怀中的字条,如同一把尖刀,扎在她的心头。这件事,她既不能向当事的婆婆诉说,也不可对无辜的丈夫明言,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她回身窨子屋。小丫头石榴还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少奶奶,字条上写的哪样?”石榴怯生生地问。

印蕙娇说:“女儿家,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

石榴身子一躬,便转身要走。

“慢着!”印蕙娇郑重其事地交待:“大门口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要讲。”

“是!”

“对少老板不要讲。太太回来,也不要对她讲。”

“是!”

印蕙娇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她急需寻找到一个地方,寻找到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叫喊几声。这个地方就是她的娘家,这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只有在娘家,对着母亲,她才可以哭闹,可以喊叫,可以埋怨,可以撒娇,甚至可以放泼。揣在怀里的字条,就是向母亲发泄的由头。

印蕙娇回到了娘屋。一进门,她发现父亲已经从哥哥那里回转,正在和母亲一道吃早饭。她气呼呼地往凳板上一坐,把脸扭过了一边。

“蕙儿,你这是怎么啦?爹爹老远地回来了,也不兴叫一声,还做起这个样子。”母亲嗔怪地说。

印蕙娇没有回应母亲,而是“哇”地一声,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父亲说话了:“怎么啦?出了哪样事情?受了哪样委屈?跟爹娘说呀!”

印蕙娇同样没有回应父亲。她回过头来,从怀里掏出那张字条,往饭桌上一放,说了声:“看吧!这是你们给女儿嫁的好人家!”

印秀才打开折着的字条,看着上面的字,顿时就皱起了眉头,愣在了那里。

吉秀华不识字,连忙问道:“快告诉我,上面写的哪样?”

“麻家窨子。”印秀才迟疑了一会,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四个字。

“清早,字条就贴在了大门上,还围了一大堆人在那里,边看边起哄。”女儿含着眼泪说。

父亲和母亲立刻意识到,这张字条和功果簿的归不拢,都是同一码事。都是借姓麻的雕匠回浦阳做由头,在散布流言,挑起事端,给亲家母难看。这个人是谁?俩公婆心里是有数的。

吉秀华气极了,破口大骂:“是哪个绝子灭孙的,做出这种缺德事!”

“这浦阳镇上能干得出这种缺德事的,还能有哪个?”印秀才的话,显然是有所指的。接着,他担心地问道:“钰龙呢?他看见了这张条子吗?”

“他还没起床,不晓得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已经扎咐了下去,瞒着他,不让他晓得。”印蕙娇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这就对了。”父亲赞赏女儿的做法。这件事让女儿作难了。他试图安抚女儿,却又找不到恰当的话语,只是说:“全都是无中生有,莫理他就是了。”

“爹爹,人家写的这张条子,不全是无中生有吧!”印蕙娇本来就一肚子的气,父亲却还这样糊弄她。她顾不得许多,说出了冲撞父亲的话。

听女儿说这样的话,父亲问女儿:“依你这样说,这张字条写得对啰!”

“对不对,爹爹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女儿泪流不止,冲着父亲反问。

“蕙儿,你太不懂事了,怎么这样跟爹爹说话!”吉秀华连忙制止。

“好了!你也不要为难女儿了。都是爹爹的错,都是爹爹委屈了女儿。”印秀才显出一脸的尴尬。他这样在女儿面前认错,是破天荒第一次。

蕙娇从小受到礼教的熏陶,是个有孝心的女子,父亲一认错,她心软了。本来想回到娘屋,痛痛快地发泄一通。当她见到父亲作难的样子,还向女儿低头认错时,便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嫁到张家窨子,是既成的事实,木已成舟,无法改变。她即便就是“野种”的婆娘,也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跑到娘屋来埋怨父母也于事无补。她停止了哭泣。

过了好久,女儿才又对母亲说:“娘!女儿认命,不怪爹爹……”

母亲却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地说:“不怪他,怪哪个?那伢儿的根底,我们又不是不清楚。他倒好,几本破书,就被鬼迷了心窍,一口气就应承了下来,把你嫁一个‘野种’。”

没想蕙娇不认同母亲的活,没好气地说:“娘,你不能这样说钰龙!蕙儿认定钰龙是好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古往今来的道理。倘若钰龙真的是‘野种’,那也不是他作的孽,不能责怪他,蕙儿要一生一世跟他过,决不后悔!”

女儿说出这样的话,虽属情理之中,却在意料之外。就在俩公婆面面相觑之时,女儿拿过桌上放着的那张字条撕了个粉碎。

“妹崽呀!你早这样想,又何必到娘屋来,冲着爹娘发这么大的火啰!”母亲喃喃地说。

“见爹爹遭孽的样子,蕙儿的火气没有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还有哪样讲的呢?”女儿留下这句话,一扭头便冲出了门。

百感交集的印秀才,含泪望着女儿的背影。突然,他想起还有事情向女儿交待:“蕙儿回来!”

女儿停止了脚步,转身回到屋里。

“爹还有事告诉你。”父亲说:“这次回来的途中,爹去了‘顺庆’镇江的庄上,见到了你的三娘,她托我──”

父亲还没把话说完,女儿便接上了腔:“前回运去的两船桐油,三娘还一直没把货款打过来。她托你带回银票,实在是太好了。生意上的开销太大,银钱周转不过来,钰龙正在犯愁哩!”

女儿盼望银票心切,刚才的烦心的事,顷刻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爹没带回镇江的银票。”母亲说。

“哪样?没带回银票?!”女儿感到诧异。

“是的。”父亲说:“你三娘让我带口信给屋里,说是洋人的货款一时还打不过来,只要货款到账她会立马汇回来。她还说,有一笔同日本人做的生意,是你公公在世时签的合约,数目不小,麻阳船要用四船装。如今合约期限到了,要屋里赶紧把货发过去。她特意叮嘱,那是个大老板,日后还要同人家做生意,千万误不得事。”

女儿不做声了。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打从她进到张家以后,就听说洋人做生意最讲信用,从不拖欠货款。先前的货款还没有打过来,这又要再把新货运过去,“顺庆”可从来没这样做生意啊!

“三娘要货的事,我回去跟钰龙说,生意上的事都由他作主。”女儿说。

母亲说:“赶紧把三娘要的货打过去吧!莫把同洋人的生意耽误了。你三娘单身寡妇,带着四个儿女,既要支撑门户,又要打点生意,也真难为她了。”

父亲说:“这是你们油号的事,回去同钰龙商量着办。”

蕙娇本是为着那张悖时的字条,想到娘屋来撒撒闷气,气没撒成,却遇着这一档子叫人作难的事。蕙娇是个灵泛得眉毛都空了心的妇人,一眼就看出这里面暗藏着玄机。三娘和浦阳镇上的张家,是不可能进行长期合作的。这四船桐油运出去,很有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出得娘屋,蕙娇一路走来脑子不放空。她掂量着,权衡着,试图寻找一个万全之策,来处置眼前的难题。这时候,不知怎的,那字条上的“麻家窨子”四个字,竟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严酷的现实告诉她:公公和玉凤过世之后,张家嫡亲的血脉不是在浦阳而是在镇江。她的丈夫和张家并无血缘,倘若是有朝一日,镇江的三娘得知了这一底细,不晓得会闹腾成怎样的场伙。三娘的秉性蕙娇是了解的,她始终不把自己当成的第三房,不甘心委身于老屋的元配之下。这一次,她是出于万不得已,才放下架子,破例和老屋里的人打起了交道。若是拒绝这四船桐油的货发过去,将可视为不把她这个三娘放在眼里。公公的尸骨未寒,就置他生前签下的合约于不顾,干出这样的生分事来,于情于理,都是站不住脚的。三娘凭她倔傲的性情,很可能会找回老屋来兴师问罪。一旦三娘回到浦阳,张家的对头们使出的手段,比起出那张字条来,就肯定还要狠毒千倍。到那时,事情就无法收拾了。把货发过去,有两种可能性:若是有货款打回来,‘顺庆’的生意,一头浦阳,一头镇江,继续往下做;若是运去的桐油打了水漂,没得货款进账,三娘从此销声匿迹,浦阳、镇江从此两不相干。前者的可能性小,后者的可能性大。前后六船桐油的货款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两个弟弟回浦阳分家产,张家窨子总资产的三分之二,肯定比这点货款还要多许多。舍去六船桐油,求得柴开斧头脱,应该说还是划算的买卖。若是这样,丈夫便可以稳坐钓鱼台,成为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了。

印蕙娇走在回家的岩板路上。她心想,要把四船桐油的货发出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蒙在鼓里的丈夫,不知此事的厉害关系,是肯定会拒绝发货的。她既不能把事情挑明,又要让丈夫接受她的意见,少不了要费一番口舌。她回到屋里时,丈夫和伯儿正在吃饭。

“爹爹从天津回来了,我到娘屋打了个转身。”婆娘向丈夫通报。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他老人家回来了,我也该去看望。一路辛苦,老人家的身体怎么样?”丈夫关切地问。

“还好。”蕙娇回答。接着,她告诉丈夫:“爹爹带回了三娘的口信。”

“怎么?是口信,不是银票?!”钰龙说:“两船货发去了这么久,三娘怎么还不把货款打回来。”

蕙娇说:“三娘的口信说,洋人的货款一到账,她跟着就把银票汇过来。”

“洋人做生意,是从不拖欠货款的。这回怎么不一样了?”钰龙心存疑惑。

“我也是这样想。可三娘她应该是不会打冒诈的。”蕙娇说着,把话引上了正题:“三娘搭口信来,说是爹爹在世时同日本客商签了个数目不小的合约,算下来要装四条麻阳船。期限到了,日本人急着要货,要我们赶紧把货发过去。”

钰龙听了婆娘的话,皱起了眉头,好半天都没有做声。先前的货款没付,又跟着搭信来要货,而且还打着爹爹的招牌,其中抑或有甚蹊跷是很难说的。货到底发不发?还得细细斟酌。这时候,身边的伯儿突然说话了:“三奶奶急着要货,那货又是爷爷在生时答应了洋人的,爹爹赶紧把船发过去呀!”

“大人讲话,伢儿莫插嘴!”蕙娇嘴里虽是制止,心里却为儿子的插言叫好。她借着个由头,向丈夫发问:“日本人在催货,你几时把船发过去呀?”

钰龙想了想,说:“货暂时莫忙发。等三娘把那两船桐油的货款打回来,我们这里再发四船货不迟。”

“这样做,只怕不太好吧!”蕙娇说着,心里凉了半截。

“有哪样不好的?!俗话说,生意场上无父子。三娘虽然也是娘,同样应该如此。既要讲情义,也要通道理。等到原先的货款打了过来,再把这里的新货发过去,于情于理,都是讲得过去的。”

蕙娇说:“你的话是有道理,可你想过没有,合约是爹爹在生时签的,三娘为了履行当初的合约,才要这批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三娘这个面子,就是尽了对爹爹的孝道。不管货款到没到,还是把三娘要的货发过去为好。”

“不!”钰龙摇了摇头。平时,他对婆娘言听计从,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坚持己见:“只要那两船桐油的货款打了过来,这里的货立马发过去。”

愣头愣恼的伯儿,再一次插嘴,发表自己的意见:“爹,你就把货发过去吧!要相信三奶奶是会把货款打过来的。镇江还有我的两个叔叔,两个姑姑哩!你不把货发过去,三奶奶会为难的。”

“大人说话,伢儿怎么老是插嘴!”张钰龙生气地训斥着儿子。紧接着,态度又缓和了下来:“饭吃完了,这里没你的事,书房读书去吧!”

伯儿走后,印蕙娇说:“伢儿虽然不该插嘴,可他的话并没有讲错啊!”

“蕙娇,今天你是怎么了?”张钰龙对婆娘的态度感到诧异。他说:“这件事情其中有诈,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四船桐油,不是一个小数目,用六百个油的麻阳船装,是二十四万斤。用五百个油的麻阳船装,也有二十万斤。揽到这么大一单的外销生意,爹爹前番回到浦阳时,不会不对我提起。很显然,这是三娘在借着爹爹的名目,在无中生有做手脚。如果把货发过去,结果如何你是应该想得到的。”

张钰龙的对于这件事情的剖析,无疑是对的。可他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外面对他不利的传言。他更不知道窨子屋大门口贴的那张字条。他在这幢窨子屋里的地位,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婆娘希望通过舍财,求得来日的安稳。丈夫却凭着他生意人的精明,不吃这个哑巴亏。一来二去,中间隔着的这一张纸,就是怎么也捅不破。

“钰龙,三娘毕竟是长辈,你怎么能把她想得那么坏?若是因为我们不把货发过去,耽误了同日本人的生意。三娘跑到浦阳镇来兴师问罪,你我可担待不起啊!”婆娘对丈夫说出了她的担心。

“哈哈!”丈夫笑了。他满有把握地说:“三娘对于浦阳镇,躲都躲不及。八人大轿都抬不来她。退一万步说,她即便是真的回来了,我就告诉她,我是在负债经营,桐籽都是借钱采购的,债主正在逼着我们还账哩!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得本钱我就做不成生意。三娘是长辈,她是会谅解的。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不见货款,我们这里一两桐油也能发!”

张钰龙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没留半点余地。印蕙娇心知肚明,再跟他耗下去,也是枉然。思来想去,她只得使出最后一招。前回私塾先生告假,婆婆是带着仲儿去的蜡树湾。告假的先生已经回转,她要去把仲儿接回来读书。第二天,她坐着轿子去到了蜡树湾。

印蕙娇进得杜家窨子,先向二姑公、二姑婆请安,再到大表满夫妇的厢房问候,最后才来到小表满娘的家中。蕙娇是稀行的客,月娥起身要下火箱。

“娥姨,你是长辈,蕙儿担待不起。”蕙娇连忙将邬月娥重新按下火箱里。

“怎么?是出了哪样事?!”刘金莲挂牵着屋里。几天来,她的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街弄子的流言是否还在传播?功果薄事件是否还在发酵?还有浦光寺里那个雕菩萨的冤家……而这些事情,她又都不好明着问蕙娇。

“没有,什么事也没出。”印蕙娇轻描淡写地回着话。她说:“我是来接仲儿,先生回来,他又该要读书了。”

“啊!是的,你看我,差点给忘了。”得知屋里没出事,刘金莲如释重负。

“仲儿呢?怎么没见他?”蕙娇问。

邬月娥说:“同他小表满到祠堂玩耍去了,说是要去看搁在那里的大刀。”

“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轿子还在等着哩!”蕙娇说。

“莫忙嘛!做点中饭,吃了再走。”月娥说着,就从火箱上起了身。

“那就吃了再走吧!叫你娥姨随便点就是。”刘金莲说。

邬月娥去了厨房,卧房里就只剩下婆媳二人了。

“莫忙,等你娥姨把饭弄好,仲儿就会回来的。上来烤火吧!”婆婆要儿媳也坐到火箱上。

张家的婆媳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在火箱里了。印蕙娇把握机会,立刻把话引到了正题。

“我爹爹昨天回来了。”儿媳向婆婆通报。

“唉──”婆婆长叹一声,悲戚地说:“真是同年人命各不同,他这一回来就再也见不到老庚了。”

“可不是吗?他们从小打老庚,后来又成了亲家。爹爹去的时候,两亲家在镇江会了面。没想到那是两亲家最后一面。打转身时,就再也 见不到了。倒是三娘听说爹爹到了镇江,特意把他请到庄号做客。”蕙娇说。

“是吗?!”刘金莲感到诧异。张家窨子的人都晓得,那娄听雨除了张复礼以外,从来不与老家的任何人打交道。事到如今,她也只得把规矩破了。刘金莲设身处地,对那远方的姐妹寄予了同情:“一个妇人家,单身寡妇,带着四个伢儿,也真是难为她了。”

“她托我爹爹搭了个口信来。”

“讲的哪样?”

“说是原先公公在世时同日本人签得有合约,期限到了,洋行在催货,要屋里赶紧发四船桐油过去。”

“钰龙把货发过去了吗?”

“钰龙不肯发货。他说,前回发了两船货,说是洋人的货款没到账,一直没有银票汇过来。如今,三娘又提出要四船货。前后一共六船,不是个小数目。‘顺庆’的整个家当,也没得多少个六船啊!钰龙他只怕……”

“不要讲,我都明白了。你让我好好想想……”

两婆媳坐在火箱里,四目相对,许久都没有说话。镇江方面要的四船桐油,是不是发货,并不那么简单。这只是个由头,如同一条藤蔓,牵扯着婆婆的神经,也悬挂着儿媳的心事。婆媳二人心里都明白,她们的命运,就维系在那发往镇江的货物上。只有舍财,才能免灾。舍了六船桐油,便能换来长此以往的安宁。婆媳二人同时看到了事态的实质,却又都心存着顾忌,不愿意捅破那一张遮盖着尊严的薄纸。婆婆严守着的昔日隐密,儿媳却早已知根知底;儿媳掩饰着的新近事态,婆婆却是全然不知。功果簿事件发生以后,婆婆最为担心的是自己在儿孙心目中的形象。那些风言风语,随时都可以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眼见得儿媳此来,并无异样,她才稍稍放心了下来。亲家带回来的口信,分明是那妇人生起门径,捞上一把,而后自立门户,与浦阳老屋的人分道扬镳。这正是她巴不得的好事。只要儿子儿媳莫打拗,把货发出去,那妇人吞了货款,而后销声匿迹,就再也不会同浦阳有任何往来了。到那时,儿子没了后顾之忧,就能在张家窨子稳坐钓鱼台了。

“蕙儿,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婆婆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蕙儿听婆婆的。”

“婆婆是在问你。”

儿媳说:“蕙儿一个妇道人家,这样的事情,都要听钰龙的。钰龙说,生意场上无父子。三娘虽然也是娘,同样应该如此。既要讲情义,也要通道理。等原先的货款打过来,再把这里的货发过去,于情于理,都是讲得过去的。”

“龙儿是怕三娘唱黄龙?!”

“那我就不晓得了。”

婆婆说:“就是唱黄龙,也要把货发过去。这合约是你公公在生时同人家签的。你三娘是为了履行合约,才要你们发这批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了你三娘这个面子,也就是尽了你们儿女的孝道。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婆婆的说法,竟然同自己一模一样,儿媳不由得心中暗喜。在这当口上,她终于得到了婆婆明确的态度:

“那就赶紧要钰龙把货发过去啰!”

婆婆说:“是的。你回去对钰龙说,就说是我意思,要他立马把货发过去,那是同洋人做生意,一刻也不要耽误!”

自从儿子接掌‘顺庆’以来,刘金莲以这种态度干预生意上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印蕙娇回到家中,对丈夫传达了婆婆的旨意。张钰龙对于母亲唯命是从。尽管心里并不情愿,还是按照三娘的要求,把四船桐油发往了镇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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