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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瓠崖的龙船客

傍晚,夕阳把余晖洒向涨着龙船水的浦溪。溪边的花阶路上,米旺儿行迹匆匆。他扛着一个由两个木杈连接而成的支架,支架上搁放着一条“干龙船”:木雕的龙头和龙尾安置在船的两端;龙头下颚悬挂着一面小铛锣;船舱的一侧开着口子,里面设有傩坛,供奉着傩公和傩母。米旺儿是在“游船掳瘟”。他刚在接龙寨行过香火。天色将晚,他打算歇脚在前面的盘瓠崖。

龙法胜过世之后,上门女婿米旺儿成为一家之主。龙法胜在生时,香火不断,钱米松活,吃穿不愁。老者过世,这屋人的经济状况,就每况愈下了。虽说龙法胜用行傩所得置得几亩薄田,打下的粮食能使一屋人填饱肚子。作为一户人家,没了活钱的来路,日子就必定过得艰难。乡里人家最当紧的开销,莫过于买盐。平时,靠的是两只鸡婆下蛋,到镇上去卖了,换来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咸盐。前晌发鸡瘟,两只鸡婆死了,盐罐也就空了。日子紧巴成这样,兰花伤心地哭过好几回。其实,龙法胜在生时就有所预料。旺儿虽然接过龙家的香火,却没有能力接过龙家的傩坛。坛门只能交由火儿来执掌。按照旺儿的倔脾性,要他在火儿手下吃沤气饭,打死也不会干。龙法胜担心旺儿赚钱无门,婆娘和女儿跟着他受苦,便给旺儿安排了这条“游船掳瘟”的后路。这种湘西通行的傩仪非常简单,即或是再笨的人,稍加调教,便也可以学个八九分。奈何这门径形同叫化子沿门乞讨,只有落魄的老司才会以此为生财之道。稍有道艺的老司,即使是这门径收入不菲,也是不屑一顾的。龙法胜出于无奈,把这一招灌教给了旺儿。旺儿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可以拿来救急的。

米旺儿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在兰花的催促下,顾不得面子和里子,便扛着干龙船上了路。对于巫傩法事,旺儿是一脑子的浆糊。在前面的接龙寨,他进到一户人家,放下干龙船驾场作法,老丈人当年传授的神词,竟然全都忘记过了脑壳背,他顿时急出了冷汗,不晓得如何收场。他想起老丈人告诉过他,神词记不全、记不得不要紧,只要把那记得的三五句大声地念出来,其余记不得的,只要喉咙里打转就可以了。你念的哪样?是谁也不会追究的。他按照老丈人当年的指点,驾着干龙船,游走完了接龙寨的所有人家。神词没念全,利市照样得,旺儿咧着嘴巴笑了。

旺儿到达盘瓠崖时,寨子里的袅袅炊烟,正溶入黄昏的落霞。村口,浦溪边的一幢吊脚楼,屋顶盖着青瓦,房后带着拖栅,板壁抹着桐油,门前砌着石板,栏杆上晒晾着的衣服,也不是那么破旧。旺儿想,这应该是户殷实的人家,他当即选定在这户人家歇一夜,明天再到寨子里挨家挨户游走。他来到门前,敲响了龙颚下垂吊着的铛锣。锣声中,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出得堂屋,看了旺儿一眼,显得有些儿诧异,好半天才笑着说:“啊!是龙船师傅到了,快请进!”

旺儿进到堂屋,卸下肩上的干龙船,倚放在主东的家先坛前。一个妇人随即从火塘屋出来,将燃着的六炷神香,三炷插在家先坛上,三炷插在干龙船里。那汉子则取来一杯黄豆、一绺苎麻和一叠纸钱,放在了八仙桌上。主东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场合,显得应付自如。

龙船师来“游船掳瘟”的消息,在盘瓠崖不迳而走,没等到傩仪开场,看热闹的娃崽们,便蜂涌而至。旺儿不慌不忙驾起了场。他装腔作势地唱起了[龙船歌]来。记不清的句子,细声得听不见;记得清的句子,扯起喉咙吼高腔:

……八月十五开天门,鲁班造船下凡尘。……阳船飘过大海去,阴船湾在洞府门。只有神船湾不住,坐的傩公傩母神……驾起神船天下走,千家走来万家行,瘟瘴时气送出去,荣华富贵带进门……

[龙船歌]唱毕,龙船师将桌子上放着的苎麻和黄豆,收拢到干龙船里。接着,主东便与龙船师对起腔来。

(主东)神船装起油麻呀──

(龙船师)送归东洋大海!

(主东)神船装起豆草呀①——

(龙船师)送往外国九州!

旺儿高声吼过,便扛起干龙船出了堂屋门,放下来倚靠在壁檐脚,而后拱着手对主东说:“恭贺你,百做百顺,家发人兴。”

“承你的贵言。”主东说着,便给旺儿递过去一个红包。这时,他总觉得这位龙船师傅有点儿面熟。猛地,他似乎是想了起来。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问道:“师傅可是从龙家垴来?”

“不不不!”旺儿没想到主东会冒出这样一句话。他不便,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老丈人英名一世,调教出的弟子竟然落魄到“游船掳瘟”,实在丢人现眼。迟钝的脑子,少有这样转弯快。他忙对主东说:“我是从米家湾来。”

主东立刻断定是自己记错,笑呵呵地说:“哈!不管从哪里来,来的都是客,快进屋,今夜就在这里歇了。”

“添麻烦了啊!”说着,旺儿重又进到堂屋。看热闹的伢儿们早已散去。天色已经断黑,堂屋虽没有点灯,有从火塘屋映过来的光亮,并不显得那么黑。

“火塘屋太热,就在这儿坐坐吧!”主东说着,把竹烟杆递到了旺儿的面前,说了声:“来一锅吧!”

旺儿接过竹烟杆,从吊着烟荷包掏出些烟末,装进烟锅,用主东递过来的纸煝子点火吃烟。他并不知道,这人家是火儿的舅家,接待他的是火儿的舅舅廖树保。那年火儿“抛牌过印”,廖树保和旺儿是在铁门槛见过面的。当旺儿扛着干龙船进屋时,树保就觉得这人好面熟,最后认定,这位龙船师就是火儿的表姐夫,龙法胜的上门女婿。怎么到头来还是看走了眼,真叫人好生纳闷。

“后天是大端午,我们盘瓠崖要划龙船,明天你游船过后留下来歇一夜,看了龙船再走。”一头雾水的廖树保,还是向旺儿发出了热情的邀请。

“嘻嘻!也好,我这是干坡上的龙船,你们是水里的龙船,早就听说过你们的盘瓠龙船好热闹,我还没见过哩!”旺儿出乐游乐,能在盘瓠崖看划龙船,当然是巴不得的好事。

这时,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奶,端着一碗凉水,颤颤巍巍地来到旺儿的面前:“龙船师傅,喝碗凉水打口干吧!”

“这是我娘。”廖树保向旺儿作着介绍。

“唱了半天,口干了。大山里的浸凉水,打口干的。”老奶笑吟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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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时湘西,危害最严重的传染病是麻疹(俗称油麻)和天花(俗称出痘)。人们用干龙船送走苎麻和豆子,便象征送走了这两种疾病。

旺儿凭借火塘屋映出的光亮,睨了一眼老奶的模样,那双眯起的眼睛不知怎的竟然透着怪怪的红光;那只端碗的手,指甲里积满了黑黑的腻垢,谁见了都会恶心。旺儿为难了。不接嘛!盛情难却,接过来嘛!又有些儿犯疑。天气炕阳,他整天喉咙不放空,又是唱,又是吼,还真是有点儿口干了。他顾不得许多,接过凉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碗底朝天。

吃夜饭时,主东家办了酸蕨菜、细笋子,还有细鱼崽。廖树保酒碗一端,便来了兴致:“来!龙船师傅,莫见外。我外甥也是老司,想必你是认得的。”

旺儿忙问:“你的外甥是哪个?”

“他叫火儿呀!是龙家垴老司龙法胜的关门弟子。楠木峒里的白蟒蛇精,还给他传过法哩!”廖树保说起外甥,显得很得意。

“啊!啊!”旺儿心里暗自叫苦。真是悖时透了顶,东转西转,怎么就转到火儿的舅爷家里来了!

廖树保接着说:“他和你是同行,你一定认得他。”

“认得,怎么会不认得!只是没做过一路。”旺儿后悔不迭,盘瓠崖是火儿的舅家,他本来是晓得的。来到这里来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廖树保告诉旺儿:“我们盘瓠崖的廖姓人家有两条龙船。两个房族,各划一条。我们长房的人丁少,每年都要请亲戚来帮着划,船上还特意给客边留着位子。这几年,火儿是每年都来划龙船的。”

“是吗?他要来吗?”旺儿虽是慌神,却装做若无其事。他还麻起胆子说:“嘻嘻!倘若是他来了,烦劳你引见引见,我也好跟他学几手。”

“今年,他只怕来不了啦!”

“怎么?他来不了?!”

“去年腊月,我的姐夫才过了身,他心情不好,没得心思划龙船。”

旺儿听说火儿来不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旺儿扛着干龙船,开始了在盘瓠崖的“游船掳瘟”。这时候,火儿正朝着盘瓠崖一路走来。

火儿是在母亲的催促下,前往盘瓠崖划龙船的。浦阳一带有两个端午节:一是五月初五的小端午,浦阳镇的沅水河里赛龙舟,为的是纪念“朝发枉渚,夕宿辰阳”,曾从这里溯江而上的屈原;一是五月十五的大端午,盘瓠崖浦溪里的划龙船,为的是纪念苗家的先祖盘瓠大王。火儿的外公廖老六在世时,每年大端午之前,都必定亲自到铁门槛接龙船客。盘瓠龙船的客边位子,每年都少不了石老黑的一叶桨。火儿和白子成人以后,又把爹爹手里的龙船桨接了过来。五年前,廖老六病故。树保屋里事情多,顾不上登门来接客。每到大端午,阿春就会催火儿和白子去她娘屋划龙船。今年,白子因为婆娘有嫩崽,抽不开身。火儿的情绪低落,推掉了好多的香火,整天闷闷恹恹,无所事事。阿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催促火儿趁着端午去舅家,划划龙船散散心,早日从痛苦中解脱。火儿遵从母亲吩咐,动身前往舅家。

从铁门槛到盘瓠崖,另有一条小路,要比经由浦阳镇到那里近许多。火儿择小路而行,一路上,树木遮天蔽日,山道逶迤盘旋,山坳上有一座凉亭,是供路人憩息的地方。小时候,外公接火儿去看龙船;长大了,火儿也从龙家垴回到了铁门槛,外公便接火儿去划龙船,每次途经这里时,都要在凉亭里歇脚。每次坐在凉亭里,外公都要翻荞粑,覆荞粑,重复讲述一个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说的是盘瓠大王和辛女娘娘成了亲,生了六男六女之后,大王留在了盘瓠崖,娘娘却带着儿女回了辛女溪。盘瓠大王本为龙犬所化。白天,他蹲守在盘瓠崖,夜晚,他变化成英俊的汉子,去到辛女溪去和娘娘相会。次日清早,他又离开辛女溪,回到盘瓠崖。儿女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非常纳闷。他们问母亲,母亲笑而不答。他们问喜鹊,喜鹊“喳喳”一叫,飞走了。最后,他们问老牛。老牛“扑嗤”一笑,把上边的牙齿都笑掉了,道出实情:“每天清早从你们母亲房里出来的那条狗,就是你们的父亲。”儿女们听说父亲竟然是一条狗,受到奇耻大辱。一怒之下,他们埋伏在半路,将狗杀死,抛尸沅水。辛女娘娘得知丈夫死在儿女之手,悲痛万分。她把实情告诉了儿女们,儿女们追悔莫及,便划着船到沅水里寻找父亲的遗体。当他们找到一个叫白龙崖的地方时,只见父亲已经化作了一条白龙升天而去了。这一天,恰好是五月十五,便把这天叫做“大端午”。此后,苗人便在每年的大端午这天,从浦溪划起龙船,唱起接龙歌,进入沅水里,直到白龙崖下,接回盘瓠大王──龙犬的祖灵。儿女们认为:当年是因为老牛嘴没遮拦,才错杀了父亲的,老牛必须受到惩罚。老牛也晓得自己道破天机,酿成大祸,罪责难当,表示愿意殉死,以祭奠盘瓠大王的亡灵。因此,苗人在大端午划龙船之前,必定要举行盛大的椎牛仪式。

往常,火儿前往舅家划龙船,听到这个故事时,都是既感到沉重,又觉得神圣。今天,当他再一次想起这个故事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亲的惨死。他虽然不象盘瓠大王的儿女们那样,亲手将父亲杀死。父亲的虎口罹难,却也完全是因他而起。若没有他同张家小姐的那件事,母亲就不会坚持让父亲和他外出打虎,也就不会丢掉性命。他的罪过与盘瓠大王的儿女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当年,盘瓠大王的儿女们,把责任推卸到了老牛的身上。如今,他对于父亲的枉死,责任却是无法推卸的。他更加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

火儿到达盘瓠崖,已是晌午过后。他进得舅家的吊脚楼,堂屋里没人,便往拖栅走,外婆坐在那里打草鞋。火儿向外婆请安时,树保舅舅闻声而至。

“来了就好,明天龙船上正缺人。我还当你不会来了哩!”火儿的到来,使得舅舅很高兴。

“在屋里,百事都不想做,闲着也是闲着,娘就让我来了。”火儿神情戚然。

外婆看着火儿的样子,很是心痛。她停止了打草鞋,并解下腰间的绊索,起身往堂屋走。她关切地说:“火儿,外婆晓得你是个孝子,可人死不能复生,你爹爹是在劫难逃,你要想开些,莫让你的娘为你伤心。”

“外婆,火儿听您的。”火儿说着,把一大包丝烟送给外婆:“外婆,这是您喜欢吃的洪江丝烟。好醇和的。”

外婆接过丝烟,喜不自禁,连声说:“还是我的外孙懂得孝敬外婆。”

外婆虽是火儿母亲的后妈,却一点也不比亲妈差。火儿爹爹过世时,外婆作为长辈,年纪又大了,本不必前去参加葬礼,老人觉得,老者过世了,后娘也应该像亲娘一样,去关切悲痛中的女儿,她还是翻山越岭,亲自前去参加了女婿的葬礼,给了火儿的母亲极大的安慰。通过此事,火儿对外婆更加敬重。

这时,树保告诉火儿说:“寨子里来了一个龙船师傅,说是认得你。昨天夜里就住在我们家。今夜还要歇一晚,明天看了龙船再走。”

“啊!是哪里的老司?”火儿问。

“米家滩的。”舅舅回答。

“米家滩的?!不会吧!”火儿感到奇怪,怎么会有米家滩的老司来“游船掳瘟”呢?他告诉舅舅:“米家滩就只有一个学巫的,招在龙家垴我师父屋里做上门女婿,名做旺儿。不会就是他吧!”

“就是他。”外婆说:“这伢儿我认得。那年你抛牌过印时,我在你屋里见过他。”

树保立刻接腔:“是呀!我也是见过他的,这伢儿十话九不真,我都被他弄糊涂了,明明和你是师兄弟,是亲戚,却说只是认得你,没和你做过一路。”

外婆说:“他一进屋,我就认出了他。阿春对我说过,这伢儿不地道,同火儿做一路学巫,仗着他的姨娘,做了几多的过恶事。”

火儿连忙说:“外婆,您千万莫计较这些,更不要为他的难。师父过世后,他屋里就死脉断筋,少了活钱,日子就过得艰难。他也是走投无路,才做这讨吃的门径,成了百家门上的龙船客。他是怕失面子,才捏了这个白的。”

“火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如今三十岁了,连婆娘都还没进屋,不就是因为他,你才没当上师父家的上门女婿吗?你怎么反过来还帮着他讲话呢?”疾恶如仇的外婆,不满意火儿的宽容。

火儿说:“外婆,您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三十岁婆娘没进屋,与他不相干。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表姐夫。我们一同学巫那多年,他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如今,他为了我师父一屋人的生计,扛起龙船走百家,也真是难为他了,早晓得他在这里,我就不会来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我不能和他对面,让他下不来台。趁着他还没回来,我这就回铁门槛。”

“唉!”外婆叹着气说:“伢儿啊!你总是为别个着想。”

这时,伴随着一声“我回来了!”旺儿便出现在了大门口,火儿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正和旺儿打了个照面。

“旺儿哥!”

“是你──”

“这里是我外婆屋。”

旺儿尴尬万分,脸巴子刷地立刻红得像猪肝。一扭头,扛起倚靠在壁檐脚的干龙船,飞也似地离开了吊脚楼。

“旺儿哥!”火儿一边喊叫,一边追了上去。

旺儿扯起脚,飞快地走上了浦溪边的花阶路。火儿追了几步,觉得没必要,便停下了脚步。望着旺儿远去的身影,火儿有说不出的酸楚。对于师父这户人家,火儿一直心存歉疚与愧悔。他在等待着补偿的机会,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场合。本来就降到冰点的关系,如今又雪上加霜。他后悔至极,真不该到这里来做龙船客。

夜里,火儿睡在旺儿先天睡过的床上。大端午的凌晨,盘瓠庙前的坪场上,将进行隆重的剽牛祭祖。往常,他每次都是以一个勇猛杀手的姿态出现。面对着可怜兮兮的老牛,他没有怜悯,只有仇恨。是老牛的过错,酿成了儿女弑父的悲剧,使得苗家的先祖惨遭不幸。今天,当自己成为父亲罹难的罪魁祸首时,火儿不敢想象,他将如何面对那样的场面。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也变成了一头任凭宰割的老牛……

突然,三响震天的铁铳声把火儿惊醒,紧接着是“嘭嘭”的敲门声。两个表弟在催他上路。火儿实在不愿意加入到这种场合,却又无法躲避。他极不情愿地起了床,打起火把,操起梭标,随着岩板路上人流,涌向村头的盘瓠庙。

盘瓠庙前的祭场,被火把映得通明。祭主廖老根将一头老迈的水牯牵进了祭场。吆喝声中,几个精壮后生,用山中采来的葛藤,把老牛牢牢地拴在了祭场中央竖立着的岩桩上。往年此时,火儿必定参与拴牛。今晚,他只是个旁观者。他向老牛投去悲悯的一瞥:老牛毛色干枯,牙齿放水,身板瘦削,四蹄轻飘,只有一双弯弯的牛角,还依稀可见它昔日的雄风。面对火把的光亮,嘈杂的人声,老牛凭着与生俱来的灵性,仿佛得知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死到临头的老牛,惊恐万状地喘着粗气,四蹄不住地颤抖。猛地,火儿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树保舅舅。

“去吧!给老牛去喂点上路食。”树保舅舅说着,把一个偏口竹筒递给了火儿。竹筒里溢出的是“包谷烧”的酒味。

火儿走到老牛的跟前,勒住鼻串,掰开嘴巴,将竹筒插到嘴巴里,烈性的包谷烧灌入了老牛的咽喉。下肚的烈酒迅速融入老牛的血脉,亢奋的老牛两眼变得绯红,“乜”地长叫了一声。火儿丢掉竹筒,抚摸着老牛的面颊,仿佛在表示着它深深的歉疚。

祭场响起铿锵的锣鼓声,震天的吆喝声。手持梭标的后生们,听从祭主廖老根的召唤,向着祭场中央的椎牛处聚拢。火儿强打精神,也来到了廖老根的面前。只见那廖老根撩起长衫,对着老牛四方跪拜。他在起身后,屏住心气,手握朱笔,空中一扬,锣鼓声、吆喝声嘎然而止,祭场顿时鸦雀无声。廖老根大声诵念起《椎牛古根》来:

选得吉日,择得良辰。乡亲聚首,宾客光临。又是一年端阳节,盘瓠龙舟接祖灵。“果雄”①本是龙犬种,“果抓”②同是龙犬生。六男六女遍天下,都是盘瓠好子孙。多嘴老牛生罪孽,害得儿女杀父亲。盘瓠庙前祭先祖,要拿老牛来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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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果雄:湘西苗族人的自称。

②果抓:湘西苗族人对汉族的称谓。

廖老根神词诵念完毕,祭场上锣鼓齐鸣,人声鼎沸。众人高举火把一齐拥向老牛。廖老根手握朱笔,在老牛的前左腿上,画了个碗口大的圆圈,接着又带领着后生们,打着吆喝,舞着梭标,围着拴老牛的岩桩绕圈。拴在岩桩上的老牛,也在围绕着岩桩打转。老牛怯生生的眼睛,望着寒光闪灼的梭标,先是渗透出莫名的恐惧,继而便掉下了悲怆的泪滴。火儿一步一趋,跟随着绕圈的队伍奔跑。他的位置,恰恰和内圈的老牛同步。老牛泪水长流的眼睛,就一直在他的面前闪现。劳碌终生的老牛对祖辈闯下弥天大祸,显然是一无所知,却要这样充当着出气筒的角色。火儿见老牛可怜的模样,禁不住落泪了。老牛忽然停止了脚步,屁股一翘,屙了大大的一泡牛屎。在场的所有人立刻舞动火把,欢腾雀跃起来。死到临头的老牛,还不忘屙金屙银,给山寨带来祥瑞的吉兆。此刻,火儿对于老牛,除了怜悯之外,更多了一份崇敬。后生们在祭主带领下奔跑了三圈之后,停止了脚步,内圈的老牛却依然在绕着岩桩奔跑,当老牛奔跑到廖老根的面前时,只见他手执明晃晃的梭标,朝着牛身上画着的那个红圈里狠狠地刺了第一枪。老牛的项下,顿时鲜血喷涌,染红了拴牛的岩桩,也染红了岩桩下的泥土。负伤的老牛,撒开四蹄,起势奔跑。它被葛藤牢牢地拴在岩桩上,奔跑只能围绕着岩桩进行,接着,所有手执梭标的后生,都在老牛奔跑经过自己的面前时,对准红圈用梭标猛刺。老牛的鲜血不住地喷涌,那朱笔画的圆圈变得模糊不清。后生们刺杀的目标,却是更加准确了。火儿面对惨不忍睹的情状,神情变得恍惚。所有人中,唯独他的梭标没有出手。老牛在经过垂死挣扎之后,渐渐放慢了脚步,一个踉跄便瘫倒在了鲜血浸染的祭场。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奄奄一息的老牛,流淌着最后的老泪,延捱着最后的时光。火儿见这般情景,他的心仿佛也在流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老牛走向死亡,而无力拯救这无辜的生灵。这时,他感到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祭主廖老根。今晚火儿魂不守舍的模样,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后生的父亲过世都快半年了,难道他至今还仍然沉迷在悲痛之中。既然是来到外家祭盘瓠,划龙船,就应该振作起来,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怎么能这样蔫里叭叽,连个梭标也不敢出手呢?

“怎么啦?后生家。你的梭标是吃斋的?!”廖老根话语里充满着期许。

火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了退路。他虽然并不情愿,却也只得拿起梭标,对准老牛的伤口剌去。这时候,老牛忽然抬起了头,迷离的泪眼,像是在哀求他手下留情。火儿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梭标也随之不住地晃动。他的迟疑与软弱,全然不像椎牛者所为,立刻招致了一片嘘声。正当他下不来台的时候,树保舅舅来到他身后,捉住他握梭标的双手,对准老牛的伤口拚力剌去。梭标长驱直入,直剌老牛的心脏。火儿顿时感到眼前漆黑。老牛的伤口里,流淌出最后的殷红。祭场上,嘘声变成了欢呼声。老牛用不住的抽搐,进行着最后的挣扎,直至结束生命。人们像得胜的士兵,朝着老牛的尸身一拥而上,欢腾雀跃。火儿却拄着手里的梭标,悄悄儿隐退到祭场的角落。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岩坎,下到浦溪边,就着滔滔的流水,清洗梭标上的血腥……

火儿洗过梭标,没有回到祭场。他坐在溪边的一块岩石上,面对着流水的粼粼波光发呆,似乎是在忏悔犯下的罪孽。祭场那边,传来嘈杂人声,他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盘瓠椎牛祭。料定老牛的牛头、牛尾和四蹄,这时已供奉在盘瓠大王的牌位之前。盘瓠庙拖栅里已经支起了锅灶,大块大块的牛肉,正在铁锅里里烹煮。当初,老牛对于盘瓠大王的死,不过是犯有间接的过错。它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要累及到万代子孙。火儿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他的过错不但导致了父亲的死亡,还涉及到张家的另外两条人命,比起老牛来,他的罪孽显然要深重得多。梭标剌杀的,铁锅烹煮的,应该是他,而不应该是老牛。而他却反而成了终结老牛生命的杀手……

“火儿,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里。大王已经敬过,牛肉就要起锅。走,我们吃牛肉去。”树保舅舅走到身后,俯下身子对火儿说。

火儿没有回答舅爷的话,只是摇了摇头。一阵晚风,把空气中弥漫着的牛肉味道吹到了浦溪边。这头老牛的肉,火儿是不忍心吃的。香喷喷的牛肉,在他的心目中变得又膻又腥。火儿下意识地打了个干呕。

“火儿,你这是怎么啦?”

“我有点儿不舒服。你去吧!我想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那好,等会我给你端一碗牛肉来。”

“不必了,我肚子饱,一点也吃不下。”

“那就给你盛一碗,让你带回去给娘吃。你娘是最喜欢吃牛肉的。”

“不必了。爹爹过世以后,我娘一直在吃斋。”

廖树保惴惴不安地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叹息,姐夫的过世给姐姐一屋人带来的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树保舅舅走后,火儿仍然坐在浦溪边。夜色朦胧,溪水幽暗。他如同黑夜里拢不得码头的小船,茫然不知所向。他把一双穿着麻耳草鞋的脚,浸泡在溪水里,似乎要让滔滔的溪水,冲开他心中的郁结,洗去他心中的忧伤……

“火儿哥!”

火儿被表弟的叫声惊醒。这时候,已经是大端午的清晨。龙船即刻就要开江,表弟是来催兵的。火儿连忙从溪水里抽出了双脚,站到了岸边。

“龙船都下水了,等着你上船哩!”表弟说着,递过一片笋壳叶:“喏!给你。”

火儿接过笋壳,夹进头上裹着的青丝头巾里①。龙船寮里的两条龙船,被拖到了溪边。火儿脱下麻耳草鞋,系在腰间,赤着脚向龙船走去。河滩上,廖姓族人两个房族的两面蜈蚣旗,在晨风中猎猎飘拂。精壮的后生们,每人的头巾里,都夹有一片笋壳,他们肩扛长长的挠子,朝着各自房族的龙船走去。主祭廖老根扯起喉咙,在众人的同声帮和下,唱起了古老的[接龙歌]:

五月十五开神门,椎牛说古接祖神。盘瓠大王是我祖,从古祭祀到如今。又是一年大端午,盘瓠龙舟接祖灵。花船下水浦溪上,双龙并进江中行。接龙先到接龙寨,浦阳敬神最虔诚。一路行程下沅水,两岸都是好子孙。白龙崖前升天处,端阳佳节龙显身。四十八把花挠手,接回祖灵报深恩。

[接龙歌]落音,便是登船的时刻,表弟试探着问火儿:“火儿哥,你来‘扬

脑’,行吗?”

人们立刻附和:“对呀!火儿给我们‘扬脑’呀!”

“不啦!实在对不住,给我一把挠子就行了。”火儿无力地摇着头说。

往常火儿来划龙船,总是在“扬脑”的位子上,指挥着龙船的行进。他的容光,他的潇洒,曾令两岸几多的看客倾倒。今天,带有孝服的火儿面容憔悴,疲惫不堪,全然失去了昔日的风貌,人们也就不好勉强了。

两条龙舟上,每条设有一个扬脑,一个掌艄,一个打鼓,一个敲锣,再就是二十四把挠子。在三声铁铳响过之后,浦溪上的两条龙舟,随着岸上人的欢呼声,伴着铿锵的锣鼓声,开始了并驾齐驱的游弋。龙船顺流而下,去完成接龙的使命。两位扬脑,站在各自的船头,从容地挥动着臂膀。打鼓的,敲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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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盘瓠是苗族人的狗图腾崇拜,苗人称盘瓠为神犬,划盘瓠龙舟时,都要在青丝头巾下夹一片笋壳,象征神犬的舌子。

划挠子的,都依照他发出的信号,保持着整齐划一的节奏。船舱里的火儿单腿下跪,手把挠子,和其他挠手一道有力地划动。两条并排的支船如同离弦的箭矢,紧贴着碧波荡漾的水面而行。两岸的青山在向后移动着,巍峨的盘瓠崖,也渐渐退稳到遥远的天边。两条并进的龙船上,‘扬脑’挥动的手臂,不约而地渐渐儿变得舒缓,锣鼓随之也轻敲慢打。荡荡悠悠的挠子,在溪水里激起的层层波浪,如同一疋碧绿的彩缎,抛撒在天地之间。两条龙船上的“扬脑”在“挠手”们的帮和下,唱起了追思先祖的[根源歌]:

水有源来树有根,祖神出世有根因。盘瓠大王是龙种,王母娘娘骨肉亲。凡人怀胎在腹内,王母怀胎在耳中。耳内孕育三千载,生下精灵裹茧层。千年老茧难破壳,无奈放在瓠中存。王母取来金盘子,金盘盖在瓠瓜身。娘娘声声叫盘瓠,龙犬破茧降凡尘……

[根源歌]里,犬图腾与龙图腾的完美结合,成为苗家的祖神龙犬。接下来,歌声又诉说了龙犬与辛女结为夫妻,生下六男六女,繁衍子孙的故事。火儿不由自主地参与着[根源歌]的帮和。对先祖的追根溯源,引发了他对父亲的追思怀念。火儿情不自禁地落泪了。龙船此行是去沅水里迎回龙犬的灵魂,他父亲的灵魂却失落在遥远的桅子岭上……

晌午时分,盘瓠崖的龙船到达浦阳镇,浦溪岸边观者如云。镇上的客商们都来讨这个一年一次的好彩头。临近浦阳时,龙船上唱起了[祝福歌],句句都是盘瓠大王对镇上商户生意兴隆,财源茂盛的祝福。商户们认为,这种祝福会为他们带来好运,他们在通过这种途径,冲破汉苗不搭界的束缚,增加与苗人的往来与亲和。溪边,“噼呖叭啦”的千子鞭,震耳欲聋的大炮,烘托出大端午的喜庆气氛。龙船上的苗家汉子们,感到从未有过的风光。他们高高地昂着头,手里的挠子,也划得更起劲了。这时,惟独火儿栽着脑壳,跟腔哼唱着[祝福歌],不但不往岸边看,甚至用背对着岸边。他生怕见到熟人,尤其是张家窨子的人。两条龙船不前不后并着排拢了岸边。龙船上汉子们争先恐后地上了岸。火儿也无奈地起了身,跟随着众人下了船。他栽着脑壳,任笋壳叶遮住他的脸,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上岸的龙船客,被一个个热情的浦阳商户接走。他们之间,大多是相识的熟人。火儿在镇上的熟人非常多,他虽然栽着脑壳,仍然被许多人认了出来。立刻有好几个人叫着“火儿”,向他发出邀请。就在他抬头回应的一刹那,正好和四处张望的张钰龙四目相对。

“火儿哥!”龙儿叫喊着跑了过来:“我猜想你会来,果不其然,你来了。”

“来了……”火儿躲避不及,木讷地应着声。

“走!到我屋吃晌午。”龙儿说着,一把拉住了火儿的手。

火儿最担心的事� ��,就这样发生了。龙儿不由分说抓着他的手上了路。火儿懊丧极了。他感觉到自己简直是一个在逃的罪犯,被衙门的皂隶逮了个正着。他几番想挣脱龙儿的手,却又使不出劲。他想向龙儿表示,拒绝接受他的邀请,却始终也没有说出口。这些日子,张家和石家都发生了重大变故,这其中的内情,外人并不知晓。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轻易造次。浦阳镇上入木三分的眼睛,海阔天空的嘴巴,制造过几多惊世骇俗的新闻。他只要有丝毫的显露,就很可能授人以柄,无中生有的爆料,就会在街弄子传播开来。他纵然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的。此刻,火儿虽是极不情愿,却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张钰龙父丧妹亡之初,对火儿是心存怨恨的。他认为,如果没有火儿,这一切不幸就不会发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情渐渐平静。虎匠的异乡遇难,更使得他的态度大转弯。他理性地意识到,在这场变故中,火儿是无辜的。要火儿来承担责任,是不公平的。多情妹妹的任性,才是这场惨剧的根源。妹妹不但害了自己,害了父亲,还给火儿一家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若不是为了躲避妹妹的纠缠,早已金盆洗手的虎匠,是不会带着儿子远走他乡,重操旧业,最后惨死于虎口的。是张家对不住石家,而不是石家对不住张家,没有必要再忌恨这位从小相知的伙伴。刚才,他从见到火儿的第一眼起,就体察到火儿的惶惑与惊恐。两家人发生的变故,使亲密无间的兄弟变得疏离。他必须把火儿请进张家窨子,摒弃前嫌,重修旧好。

此刻,张家窨子里,刘金莲正在后堂会见从镇江打转的张秀山。两个月前,张钰龙从汉口返程的麻阳船上,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顺庆”在镇江的庄号,已经人去楼空。他的三娘娄听雨,在把那四船桐油卖给洋人以后,便卷起货款带着儿女离开镇江,不知了去向。这正是张钰龙担心的事情,且全在刘金莲的预料之中。张钰龙感到丧气懊恼,刘金莲却是暗自欣喜。张钰龙提出,让大管事张秀山去一趟镇江,刘金莲欣然同意。

“镇江的庄号,确实是关张了。”张秀山向刘金莲禀报。

“打探到了吗?她带着儿女去了哪里?”刘金莲问。

“听说是去了上海。”张秀山回答。他说:“也不晓得三太太是怎样想的,这么大的家业,未必就只值那么几船桐油?!”

刘金莲不无感叹地说:“她虽说是窑姐所生养,但毕竟是船王的千金小姐。她明明是张复礼的三姨太,可又从不把自己当成第三房。她不愿和浦阳镇上的张家窨子有任何瓜葛,心目中只有镇江码头的顺庆庄号。这样以来,她和张家窨子算是彻底撇清了。苦命的女人,到头来还那样要强。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由她去了!”

刘金莲最牵挂的是龙儿。蒙在鼓里的儿子,不晓得自己与张家并无血缘,更不晓得镇江庄号里的双胞胎,还有铁门槛的小巫师,都是他潜在的威胁。他们或出自庶母,或生于孽缘,但毕竟都是张家的血脉。儿子虽与张家并无瓜葛,却阴错阳差地成了这窨子屋的主人。三房的心性她早已摸透,那妇人和子女携款消失,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当儿子心存疑虑时,是她坚持要儿子把桐油发过去,冠冕堂皇地加快了那女子与张家的切割。那个小巫师也在一连串变故发生以后,与张家断了往来。她长久以来的愿望,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实现。只要儿子不再去打惹,料想也不会再生出名堂来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时,她忽然听到前厅有伙计在大声叫唤:“龙船客来了!”

“娘!我把龙船客给您接来了。”接着,钰龙的声音又从前厅传来。

刘金莲猛地一怔,她立刻意识到,儿子接来的龙船客会是谁。不懂事的伢儿,那是个张家窨子巴不得柴开斧头脱的人,你怎么还捉起虱子往身上咬哟!

“火儿哥,你来了,快请坐。”蕙娇和火儿打着招呼,而后大声吩咐:“快!准备晌午饭!”

蕙娇的话语传来,证实了刘金莲的预料,这位不速之客,果真就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没奈何,她只得拖着不情愿的脚步,也来到前厅,一眼得见那火儿栽着脑壳,战战兢兢地站立在堂前。当刘金莲还回过神来时,火儿突然抬起了头,泪流满面地望着刘金莲,“卟嗵”一声,双膝跪地,不住地磕着头,泣不成声地说:“同年娘,火儿有罪,火儿有罪呀!”

刘金莲发懵了,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蕙娇连忙上前搀扶跪在地上的火儿。火儿不依,没有得到刘金莲的宽恕,他是不会起身的。火儿不住地磕着响头,仿佛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求得来刘金莲的慈悲与恻隐。谁也没有说话。那“咚咚”的磕头声,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击在刘金莲的心上。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城府深沉,心计过人的妇人心软了。这可怜巴巴的伢儿,构得成对张家窨子的威胁吗?戒心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连忙弯下身子,搀扶起火儿。

“火儿,快起来,不要这样……”

火儿起了身,脑壳仍然是栽着的。他愧悔交加地说:“同年娘,都是火儿闯的祸,使得同年爷和凤小姐……”

“快莫这样讲,你爹爹也不是一样吗?”刘金莲哽噎着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说去,这都是命中注定,你爹爹和他们同是那一阶的人。”

“我娘她常常念着您。”

“我也一样念着她。你娘她还好吧!她是个好人,你要劝她想开些。”

这时候,火儿才缓缓地抬起了头。刘金莲望着火儿那酷似那冤家的面容,禁不住伤情与悲戚。她再次长叹一声,老天爷作出的安排,竟然是如此的残忍!

“火儿哥,后堂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去吃点儿吧!等会儿划龙船是要费力气的。”一旁的蕙娇轻轻儿说。

火儿没有应声,只是摇了摇头。张家人的宽容与大度,令他羞惭与不安。龙船客到商户吃饭,是限了时间的。龙儿见火儿站着不动,便将他推搡到了后堂。面对着满桌子的饭菜,火儿始终没动筷子。没多久,浦溪边传来了头班铁铳声响。铁铳声响过三班,龙船便要启动。火儿起身,向张家人告别。

刘金莲说:“火儿,真对不住。接你来吃饭,可你连筷子都没摸。”

“同年娘,火儿今天来到府上,得到了您的原谅,胜过吃了龙肝凤胆。”火儿说着,对刘金莲深深一鞠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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