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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 男 寡 女

光绪二十一年的清明节是三月十一日。清明节是挂亲的日子。“二月清明莫向前;三月清明莫在后”。这年是三月清明。清明节的前一天,初十的大清早麻大喜便离开了他雕作观音菩萨金身的浦光寺,赶回麻家寨挂亲。

三个多月前,麻大喜踏着皑皑白雪,回到了麻家寨,距离前次回家,已经整整十八年了。雪天山路打滑,在铁门槛又耽搁了好一阵,直到天刹黑时,他才回到那幢久违的吊脚楼。暮色中,积雪压顶的老屋显得格外的矮小,如同蹲在雪地里的老者,被沉重的冰雪压得抬不起头来。陈年杉树皮叠就的檐口,悬挂着一排不规则的冰锥,就像是老者颚下裹着冰碴的胡须。火塘屋里,正飘散出袅袅的炊烟。眼前的景象,说明漂泊多年的弟妹阿彩,确实是回到了麻家寨。

麻大喜悄然进到吊脚楼的堂屋。一抬头,神龛上已经粘贴上了红纸书写的新主榜,那座木雕的龙犬光身,依然供奉在那里。他两手合十,双膝跪地,说了声:“爹!娘!麻家的列祖列宗!不孝的大喜回来了。”他在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对着久违的家先坛轻声地呜咽起来。

兄长和弟妹的见面,一开始便出现了尴尬。

“侄女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麻大喜曾听人说,在那个大疫之年,弟妹是带着侄女逃生的。

大喜的问话,使得阿彩异常佝促。兄长对于女儿的关切理所当然,她却暂时还不能透露女儿的去向。只是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她没回来……”

“她如今在哪里?”

“她……”

“阿彩,请你如实告诉我。我是伢儿的大伯呀!”

“我……”阿彩乱了方寸,说:“……我把她送人了。”

“在哪里?”

“浦阳镇上……”

“送给了镇上的哪家人?”

“……记不得了。”阿彩只能这样回答。

“哦……”麻大喜很失望,可又并不甘心:“这次回来,到找过了吗?”

“我这次就是特意回来找伢儿的。没有找着。”阿彩只能这样说。

麻大喜沉吟着,长叹一声,说道:“那就随缘吧!”

大喜失落的情绪让阿彩很为难。她本想把事情原委向兄长说个明白,又觉得还不到时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喜哥,阿彩对不住麻家。”阿彩只能这样说。

大喜说:“弟妹,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你出去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回来找伢儿。单凭这一点,麻家就应该感谢你。”

“大喜哥,你这样讲就见外了。阿彩既然嫁到了麻家,就生是麻家的人,死是麻家的鬼……”阿彩说着,眼睛里渗出了泪水。

这一夜,麻大喜辗转难眠。这次回到麻家寨,能见到弟妹阿彩,实属意外。堂屋神龛上的大红主榜,是弟妹为麻家新安的家先坛。说明她回到老屋,不是一时半会,而是长久定居。一个妇人,在离家逃命十七年后,还毅然回到老屋为死去的丈夫守寡,实属难得。

第二天一大早,麻大喜就起了床。大雪虽停,冰雪却仍未消溶。他到院子里打望。屋档头,荒芜了多年的菜地,重又垦复,种上了青菜、白菜和萝卜,还围圈上了竹篱笆,更证实了阿彩长住的打算。他踏着岩板路上的积雪,到寨子里转悠。雪地里,一幢幢无人居住的吊脚楼,有的已经开始歪斜,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冰雪压垮;有的被风掀开了屋顶,皑皑白雪飘落到了屋里。台阶青苔附着;屋里蒿草枯黄。一场惨绝人寰的瘟疫,把好端端的麻家寨,推向了无边的苦海。阿彩告诉他,一场瘟疫过后,麻家寨死得只剩下五个人。命大的腊公,一大屋人都死光了,唯独他还活在世上,而且活到了八十多岁。劫后余生的麻家寨人,把腊公当成了主心骨。阿彩希望他去看望这位老人。大喜朝腊公的吊脚楼走去。那年在二喜和阿彩的婚礼上,就是这位腊公,大话大句,横竖不相信他没带银子回来,把他弄得个狼狈不堪。酒席筵前,又是这位腊公,曾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前面就是腊公的吊脚楼了。大喜心想,既然阿彩打算在麻家寨长住,就应该招赘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到麻家,同她一起生活。为她作主拿把握的人,就应该是这位腊公了。趁着同腊公见面,他要把弟妹的事情托付给这位长辈。进到屋里,他看见腊公正颤巍巍地拿着吹火筒,对着火塘“卟哧卟哧”地吹火。腊公牙齿脱落,口不关风,吹不燃火,弄得满屋子都是烟。

“腊公!”大喜轻轻儿叫了一声。

腊公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见是大喜,刹时间便怔住了,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大喜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二人便抱头痛哭起来。

“大喜伢儿,鬼崽崽,你还记得有个家呀!”腊公责备的话语充满着怜爱。

麻大喜“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头埋在了腊公的怀中,嘴里在喃喃地说:“大喜不孝,大喜有罪……”

火塘里的火,“呼”地一声燃了起来,昏暗的火塘屋被照得通亮。老泪纵横的腊公,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摸着大喜的脑壳。大喜缓缓地抬起了头,充满愧疚地望着腊公满是皱褶的老脸。腊公长叹一声,说:“上火塘烤火吧!”

上得火塘,大喜的脑壳一直是栽着的。

“事情已经过去,你也不必再责怪自己了。”腊公反过来安慰着大喜:“为了那点事情,你离乡背井,一去这么多年。是坏事,也是好事。要是你不出去,那年说不定娘娘崽崽就做一路走了。老天有眼,麻家人老矮屋的这一枝,命不该枯绝,还有爆芽的一天。”

大喜不知如何回应,只淡淡地说:“随缘吧!世上的事情,莫过如此,”

大喜不着边际的话令腊公失望。他随即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对大喜说:“我们虽说隔了房,总还是你的叔公。听叔公的话。你既然回来,就不要再走了。”

留在麻家寨,大喜从没想过。他不晓得如何回应这位长者:“腊公,我──”

腊公摆了摆手,向大喜郑重地宣布他的决定:“听我把话说完。阿彩是个重情义的好妹崽,出去了这多年,还是舍不得麻家寨,又寻了回来。如今,二喜不在了,按照苗家的习俗,你们就‘转亲’吧!趁着你们都还年轻,热锅热灶的,生下个伢儿,也好接上麻家的香火。”

听了腊公的话,大喜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原想把阿彩托付给腊公,请老人替阿彩作主,招赘一个可靠的男人上门,共度此生。没料到事情竟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腊公的决定,是麻姓人历经劫难之后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合情合理,又切实可行。权威不容许挑战;关切不能够推辞。面对腊公的决定,他无言以对。他的许多事情,在腊公面前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

“多谢腊公为大喜操心,爹娘在阴冥之中,也会感谢您老人家的。”大喜这样的回答,应该是最得体的了。面对这位无依无靠,却还在为他着想的孤老,大喜充满感激,更心生怜悯。他将手伸进衣袋,掏出了点散碎银两,扣在了腊公的手上,说:“大喜没出息,出去这么多年,回来还是一样的穷。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您老人家拿去镇上买点哪样吧!”

腊公是个穷得硬梆的人,说哪样也不肯收受。他把银子反扣在大喜的手里,说:“我晓得,你是个不积财的人。以前没成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往后,你成了家,用钱的地方就多了,这银子你还是留着自己派用场吧!”

麻大喜发着呆,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腊公见大喜没得反映,便将那银子塞回他的衣袋里。大喜再次往外掏银子时,被腊公将手摁住。

麻大喜一别十七年,重回故土。他本来打算在家里多住些时日,然后再到浦光寺去雕观音菩萨,刚才腊公屋里走的这一趟,使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立刻就离开麻家寨,前去浦光寺。老者提出的“转亲”出乎他的意料,根据苗家的习俗却是合情合理的。他断定,此前老者是和阿彩进行过沟通的,甚至可以设想,这原本就是阿彩的意思。阿彩之所以要他前去看望腊公,是想通过这位德高望重老者,说出她不便启齿的话。妇人和老者的想法令他感动,却无法接受。他们并不知道,一心向佛的手艺人,尘世间的这一切,对他都已是无关紧要了。

回到屋里,阿彩把做好的早饭,摆在了火塘边的桌子上。阿彩一边盛饭,一边问大喜:“去看腊公了?”

“去了。”

“腊公同你讲了些哪样?”问话的阿彩,脸泛起红晕。

“没、没讲哪样。”大喜有点吞吞吐吐。

“哦……”阿彩心领神会,充满着向往。

大喜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扒着饭,掩饰他内心的佝促。兄长弟妹,孤男寡女,这样单独处在一起,又有那么个由头,他觉得很是不自在。

“吃过早饭,我就要去浦光寺。”

“回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不多住几日?”

“观音菩萨开光,定在六月十九。我得赶紧去开工,把菩萨的金身雕好。”

“事情这样重要,耽误不得,你就去吧!”

“在去浦光寺之前,我想到爹娘和二喜的坟上去看看。”大喜说。

吃过早饭,弟媳带着兄长,踏雪来到了对面山冲桐树林里的坟地。油桐树下,白雪裹着枯黄的落叶。雪地里,三个坟堆一溜儿排开。

阿彩轻声说:“当中是爹爹,左边是娘,右边是二喜。”

大喜移步来在坟前,止不住泪水长流。他先是双手合十,继而对着父母的坟堆双膝跪地,不住地磕着头。起身后,他发现坟堆上覆盖的都是新鲜的黄土。

“这黄土是你回来以后才垒的?!”

“是的。”阿彩含着眼泪说:“当初,寨子里遭瘟,死的人太多,顾不过来,埋葬得都潦草,连个坟堆也没垒,这次我回来以后,才又垒起了坟堆。”

“阿彩,多谢你。”大喜对阿彩充满着感激。

阿彩说:“大喜哥,这你就见外了。为公婆、丈夫垒坟堆土,是阿彩份内的事,是不需要谢的。”

从坟山打转,大喜便动身去浦光寺。临行他告诉弟妹,清明节他再来挂亲。

浦光寺里,观音殿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功果,由正俨法师亲自主持。正俨法师曾在梵净山许诺,观音菩萨“开光”那天,他将亲自为麻大喜剃度。这尊观音菩萨的金身,将是麻大喜的收山之作,整个雕琢过程,麻大喜格外尽心。

麻大喜去浦光寺时,山路上还铺着白雪。当他从浦光寺回家时,大地已是春意盎然。麻家寨的冻花天,冻开了梯田里金黄的油菜花,冻开了山坡上火红的杜鹃花。天色放晴,气温回暖,是挂亲的好天气。大喜和阿彩,备办祭品,来到桐树林中的坟地。油桐林中,白色的油桐花在枝头绽放,如同纷飞的纸钱,在凭吊着逝者的亡灵。麻家的三堆坟冢下葬以后,头一次有亲人祭扫。春雨过后,新垒的坟堆上长出了淡绿的嫩草,仿佛是麻家在历经寒冬之后,又唤回了久违的春天。坟前响起的爆竹声,将另一个世界沉睡的亡灵唤醒,领略阴阳两隔的亲情。

皈依了佛门的麻大喜,虽然不曾剃度,凡心却早已泯灭。回到麻家寨,得与弟媳重逢,有着颇多感慨。对于这位弟媳,除了敬重,他决无任何非分之想。一场瘟疫,使得她浪迹天涯,一去十多年。仿佛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让他们后脚跟前脚,一同回到了麻家寨。按照苗家的习俗,腊公的安排,弟媳的意愿──为了延续麻家的香火,兄长和弟媳“转亲”成为夫妻。这在一般人的眼里,是天意,是缘分,是麻家破败之后的转机,也是这一对孤男寡女最完美的结局。麻大喜却不愿意这么做。一部《坛经》,陪伴了他三十年。有形的玉镯,无形的桎梏,也锁了他三十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潜心修炼,终得明心见性,大彻大悟:禅佛的真谛,归根结底就在“舍弃”二字。人生在世,原本就是一个不断舍弃的过程。唯有舍弃,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他已经将尘世的累赘──那只缅玉手镯舍弃在了梵净山金刀峡的佛光里。他舍弃了欲望,舍弃了烦恼,就不会再去捡拾回来。然而,他作为兄长,作为麻家仅存的男人,又不忍心对伤痕累累的亲人再造成伤害。他害怕面对弟妹,却又必须面对。他必须回复弟妹的诉求,却又无法回复。这种舍弃,远比他的想象要艰难得多……

阿彩回到麻家寨安身,既是为了兑现对金莲姐的承诺,更是为了追求自己的第二个春天。十七年了,她沿着沅水闯荡,从未产生过重回麻家寨的念头,更没想到要和大喜哥哥“转亲”。金莲姐的恳求和点拨,使得她心里为之一亮。她认定大喜哥哥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回到麻家寨,与大喜哥哥共同生活,是她人生的最好的归宿,也是麻家重获生机的希望。饱尝单身孤寂的大喜哥哥,应该和她有同样的想法。使她纳闷的是:既然腊公已经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挑明,大喜哥哥怎么会没得任何回应呢?眼下,正是向他把事情挑明的极好机会。

阿彩说话在先。她噙着泪水对亡人诉说:“爹!娘!阿彩的命是你们给的,要不是你们放一条生路,阿彩也和你们一样永远睡在这里了。这些年来,阿彩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你们。每年的七月半,阿彩都给你们烧了纸钱,你们想必都收到了吧!阴阳两隔,阿彩不能到你们身边尽孝。二喜,爹娘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和大喜哥照顾好二老。阿彩还要向爹娘禀报:原日,大喜哥和阿彩各散东西,如今,大喜哥回来了,阿彩也回来,这是二老阴间显灵,麻家散了箍的庞桶,又要箍拢来了。麻家眼看就要熄灭的烟火,又要重新点燃了……”

阿彩的一番话,既是说给亡人听,也是说给身边大喜听的。阿彩所说的“箍拢庞桶”和“点燃烟火”,大喜不会不明白其中含意。一心向佛的行者,就这样遇到了难题,未尽的尘缘,在以合情合理的方式,向他作出最难以招架的袭扰。阿彩执着的追求,显现出震撼人心的威力。当麻大喜由尘世向空门迈步时,再一次体味到舍弃的艰难。他必须将自己的决定对弟妹和盘托出。这对于弟妹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他却又必须这样做。

“爹!娘!不孝的孩儿给二老请安,给二老请罪来了。难逃的劫难,逼得二老带着二喜弟弟,一同成了枉死城中的冤魂。大喜本是出于无奈,才远走他乡。没想到因祸得福,死里逃生。若不是菩萨阴中保佑,暗里扶持,孩儿也和二老睡在这里做一路了。孩儿早已皈依佛门,只是未曾剃度。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神诞,金容开光之日,便是孩儿剃度之时。孩儿决意青灯黄卷了此一生,尘世之事就难以顾及了。今天,是孩儿头一次为爹娘挂亲,也是最后一次为爹娘祭扫。孩儿不孝,要请二老多多担待。从此后,二老的亡灵,阴间由二喜弟弟侍奉;阳世有阿彩弟妹祭扫。二喜和阿彩,大喜的好兄弟,好弟妹,为兄在此谢过了。”麻大喜说着,先是在二喜的坟前合十打躬,又转身面对阿彩深深一揖。

大喜哥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阿彩手足无措,大喜哥要出家当和尚,她着实意想不到。没想到她想入非非的美好憧憬,竟然是实现不了的一厢情愿。她对金莲姐的承诺,只怕是难以兑现的了。眼前的尴尬局面,把双方都被挺到了坎上。她不愿就此罢休。大喜哥哥打算出家,还并未出家,只要还有一线的希望,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夜里,阿彩在床上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这些年来,她闯荡过许多码头。贪腥猫儿似的男人,她见得实在太多了。像大喜哥哥这样的正人君子,她还真没遇到过。常言道,男人是泥,女人是水。任何泥巴遇到水,都会变成稀泥巴的。大喜哥哥这坨泥巴,怎么就泼不进一滴水呢?还说是要去当和尚,做一坨永远不沾水的干泥巴。盘古开天地,万物有本性。公鸡要打鸣,母鸡要下蛋,这就是本性。人也是有本性的,只要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汉,而不是阉了的公鸡,骟了的牯牛,阿彩就不相信你是一坨泼不进水的泥巴。

阿彩决心冒天下之大不韪,厚着脸皮做一件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趁着朦胧的月色,她翻窗子进到了隔壁的卧房里。她轻手轻脚,来到了大喜哥的床前。大喜哥正在酣睡中。从小窗射进的月光里,飘荡着细微而均匀的鼾声。她仔细端详起睡梦中的麻大喜来,一个久违了的模样,又呈现在她的眼前。当年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熟睡时,就和这眼前的汉子一模一样。在旁人的眼里,两兄弟丑做了一堆;在她的眼里,却有着同样的聪颖与灵气。而今,兄弟二人,阴阳两隔,麻家的香火濒临灰飞烟灭的险境。多亏金莲姐的点拨,她重新回到了麻家寨。人生之路,将从头迈步;生命之火,将重又点燃。为了击碎大喜哥出家当和尚的固执,拯救麻家于危难,她只得出此下策。她轻手轻脚,却是从容自若地宽衣解带。她并非本能冲动,而全然是理性作为。要让麻家往蹇来连的厄运,在这大胆的一搏中结束。她脱得只剩下红布做成的贴身抱肚了。绊带被解开,抱肚也轻轻儿滑落到地上。她一丝不挂的丰腴胴体,给黑乎乎的卧房增加了一抹生命的亮色。她低下头来,凭借着溶溶月色,以充满自信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身段,上面的每一处凸陷,还依然是那样得体,看不出缺失与破败。她悄然站立在床前,面对着决意以身相许的男人,只要向前迈出一步,便可大功告成。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却又踌躇不前了。一个妇人为了达成心愿,采取如此这般寡廉鲜耻的手段,着实是一种可悲。要迈出这一步,是何等艰难!她那鲜活的胴体,仿佛是一枚钉子,钉在了地上。她试图挪动脚步,去追求幸福,跨越人生,却是寸步难移。她羞愧地掩面而泣,泪水如同断线的串珠,潸然洒落。她禁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

睡梦中的麻大喜,被阿彩的哭声惊醒。当他睁开惺忪的两眼时,呈现在面前的,是见所未见的景象。他如临大敌,从床上一跃而坐起,把脑壳扭过一边。大声问道:“哪个?”

“是我……”阿彩啜泣着。

“半夜三更,你来做哪样?”麻大喜接着问。

“我……”阿彩停止啼哭,吞吞吐吐地回话。

麻大喜全然明白了弟媳的来意。荒唐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该怒气生嗔,却显得出奇的平和。慈悲为怀的向佛之人,不忍心对误入岐途的生灵加以伤害。听不见严厉的斥责,只有苦苦的哀求:“求求你!快带上你的衣服,回房去吧!”

“大喜哥……”阿彩含情脉脉地叫了一声。

“不要胡闹了,赶快走吧!”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会走吗?”阿彩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将赤裸着身子朝着麻大喜迎了上去。

麻大喜眼前顿时一片混沌。他惊恐地将脸扭过一边,挪动身子躲闪着,直至退却到床铺的另一边,身子挨贴到了板壁。这时的阿彩,完全豁了出去。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上到了床上,朝着麻大喜步步进逼……

“打住!”麻大喜本能地大叫一声。在弟媳的进逼下,他没有了退路。这种充满着善意的邪恶,已经亵渎了她的善良本意,必须予以制止。万不得已,他正颜厉色地对弟妹说:“听着!麻大喜一个清白之身,现时正在浦光寺雕作观音菩萨的金身。雕匠雕菩萨的禁忌,想必你也听说过。你只要敢碰我,就是恹污了观音菩萨!”

麻大喜的这一招果然奏效。观音菩萨的威仪,促使了阿彩的收敛。她停止了进逼,接着便下了床。她背对着麻大喜,如同一根木桩,一动也不动地拄立在床前。

“莫着凉了,快穿上衣服,回房去睡吧!”麻大喜严肃中带着关切。

阿彩并不情愿地穿上了衣服。她却不甘心就此离去,功亏一篑。她呆坐在床铺前的一张凳板上。麻大喜也下了床,点燃了桌子上的桐油灯。他凭借着油灯的光亮,四下张望,发现房门是闩上的,窗户却敞开着,弟媳翻窗而入的路径一目了然,这种有伤风化的贸然行动,纵然有善良的本意,也着实是天大的罪过。然而,慈悲为怀的佛门行者,不忍心对可怜的弟媳加以指责,只是无奈地问了一句:“你……你这是为的哪样嘛?”

“我为的哪样,难道你不明白吗?”

“这──”麻大喜当然明白,可他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回复弟媳。

这时,阿彩又说话了:“在坟山上,我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对爹娘说了,你想必也已经听到。今夜,我厚着脸皮翻窗子来到这里,做了这些糊涂事,混账事,见不得人的事,就是要把麻家这只散了箍的庞桶,再重新箍过拢来;把麻家快要熄灭的香火,再重新点燃起来。大喜哥,你就骂我一顿吧!打我一餐也可以。阿彩是个生得下贱的女人,不守妇道的女人……”

“不不不!”麻大喜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阿彩说:“今夜阿彩做的荒唐事,大喜哥不计较,不因为这件事看轻阿彩,阿彩心里感激不尽。阿彩还是那句话:‘生是麻家的人,死是麻家的鬼’。你现时正在雕观音菩萨,洁净的身子不能有半点恹污,阿彩不敢相逼,等到你浦光寺的雕匠工夫做完回家,我们就‘转亲’!”

麻大喜听了阿彩这番话,心中充满着矛盾。弟媳的要求难以拒绝,又必须拒绝。他不忍心伤害弟媳,伤害又不可避免。他挖空心思,尽可能将伤害降到最低。他平心静气地说:“阿彩,是麻家祖上积德,才有你这样的好媳妇。你今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的麻家,大喜对你没有责怪,只有感激。大喜日后的去向,白天在坟山上已向爹娘作了禀报,你应该都听见了。”

“大喜哥,难道你非去当和尚不可吗?”阿彩说。

“是的。”麻大喜说:“八年前,我就在梵净山上皈依佛门,只不过是还没有剃度而已。眼下,我正在浦光寺内观音殿为菩萨再塑金身。六月十九观音圣诞,菩萨归位,金容开光之日,就是大喜剃度之时。”

“不!大喜哥,你不能这样!”阿彩苦苦地哀求着。

麻大喜说:“阿彩,对你的一片心意,大喜感激不尽。常言说得好,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大喜既然一心向佛,就决无反悔之理。希望得到你的体谅。”

阿彩哭得更伤心了。她说:“你这一去当和尚,麻家在这世上就灰飞烟灭了。死在阴冥中的爹娘,是决不会答应你的。你不能只为自己解脱,连爹娘的意愿都不顾了吗”

“弟妹,你这话就说差了。”大喜说:“哥决意出家当和尚,既是为了自己解脱,也是为了爹娘和二喜早日超升西方极乐世界。”

这时,阿彩想到了金莲姐。她重回麻家寨,是自己的意愿,更是受金莲姐的托付。大喜哥看破红尘的根源,在于他和金莲姐刻骨铭心的情缘。事隔三十年,金莲姐依然挂牵着大喜哥,大喜哥也决不可能忘记金莲姐。如实说出她回到麻家寨的原委,或许是使大喜哥回心转意的良方。

阿彩说:“大喜哥!阿彩的话,你可以不听;阿彩的情,你可以不领。可有一个人的话,你必须听;有一个人的情,你是必须领的。”

“这个人是谁?”

“她是谁,难道你的心里还不明白吗?”

麻大喜立刻心领神悟:“莫非是她……”

“是她,她是哪个?”阿彩佯装不知地反问。

“……”麻大喜被触及到痛处,喃喃地说:“阿彩,哥求你,不要说了……”

“不!阿彩要说。”阿彩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不失时机地将实情告诉麻大喜:“大喜哥,跟你把实情明说了吧!我这次回到麻家寨,起心要和你做一路,把麻家散了箍的庞桶箍拢来,就是受到她的托付。”

阿彩诉说的真象,令麻大喜感到震惊。原以为时过境迁,那妇人在高门大户里当着阔太太,享受着荣华富贵,早就将他这个穷雕匠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居然还在惦记着他,为他操心起这样的事情来。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麻大喜不解地问。

阿彩说:“那年,麻家寨遭大瘟,娘要我带着刚满月的狗妹逃命。我带着狗妹,来到了浦阳镇上。夜里,镇正在游船送瘟。我一个弱女子,带着刚满月的伢儿走投无路。我起心将狗妹送人,放伢儿一条生路。这时候我想起了她。娘对我说起过她和你的许多事。娘说她人品好,有情有义。我决意把伢儿送给她。送瘟跑船时,镇上的人都往河边跑,我趁着弄子里空无一人时,把伢儿放在了她家的大门前……这次,我为寻找狗妹回到了浦阳镇。一打听,狗妹果然被她收养,取名做乖妹,如今已经十七岁,出落成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

麻大喜终于得知了侄女的下落:“她在收养伢儿时,晓得是麻家的人吗?”

阿彩说:“怎么不晓得?!她见到伢儿怀里的护身桃符,便百样事情都明白了。原来,麻家的另一道桃符,也就是哥哥的那一道,早就已经在她那里。这些年来,她一直把这两道桃符放做了一路……”

麻大喜怔住了。在那个难忘的夜晚,他们相互交换了信物──玉镯和桃符。他的那只玉镯,已经舍弃在了梵净山的金刀峡,她的那道桃符,却一直保存到如今。更奇巧的是,麻家的两道桃符,阴错阳差地全都到了她那里。这个妇人承担着不该由她承担的责任,保存着不该由她保存的物件。麻大喜除了心生感激之外,更多的是难言的愧疚。

阿彩接着说:“一个本来就与麻家有扯不清麻纱的妇人,竟然还敢收养一个麻家的伢儿,实在是不易啊!事情若是传开去,且不说张家窨子会闹个地复天翻,浦阳镇上口水也会把她淹死。再有,当时的麻家寨正瘟病流行。若是伢儿带去了瘟病,不但张家窨子要遭殃,整个浦阳镇都脱不得符。她搭进去名声且不说,连性命也会搭了进去。所幸苍天有眼,菩萨保佑,伢儿虽然来自麻家寨,却并未沾染上瘟病。浦阳镇躲过了一难,她也逃过了一劫……”

听了阿彩的诉说,心如止水的麻大喜,也不由得泛起了情感的涟漪。他充满自责地说:“麻家人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

“谁说不是。”阿彩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这次我千里回乡寻女,见到了乖妹。我为了不给她带来麻烦,没有和乖妹相认。她对我格外地体谅,让乖妹认了我做干娘,就连乖妹的亲事,也征求我的意见。她把乖妹许配给了她娘屋的侄儿,说这是亲上加亲。”

麻大喜静下心来,听着弟媳的诉说。他虽身许佛门,却毕竟还是有血有肉的男人。一部《坛经》伴随了他三十年,他不知诵念过多少遍。那字字珠玑的经文,再一次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显现。他明白,尘世间美好的感情,常常会变成人生的沼泽,一旦陷入其中,就将难以自拔。他求得解脱的唯一途径,就只有“忏悔”了。

阿彩料定她的言语已经打动了麻大喜。她信心十足,一鼓作气,再次点击麻大喜的穴堂,促使他打消出家当和尚的念头。她说:“大喜哥,世上的任何人,你都可以忘记,都可以辜负,唯独她,你忘记不得,辜负不得啊!阿彩既然依了她,你也就依了她吧!”

阿彩的话,险些儿乱了麻大喜的方寸。面对着那妇人如此用心良苦的安排,他着实难以招架了。苦苦修炼的道行,眼看就要化为乌有。诱惑难以抵御,尘缘难以了断。他却隐住了阵脚,守住了堤防。他闭目凝神,咀嚼着《坛经》中的每一个字句,喃喃地诵念着:“忏其前愆,悔其后过……”

“大喜哥,你讲的哪样?阿彩听不明白。”阿彩眨巴着眼睛问。

“我念的是《坛经》。”

“《坛经》?!”

“一个以卖柴、舂碓为生的苦力叫做慧能。他苦心修炼,大彻大悟,终成正果,《坛经》就是他留下的经书。”麻大喜说着,又以最浅显的话语,向弟媳阐释最深奥的禅理:“《坛经》说,人生在世,总会做错许多事情。做错了事情,必须要悔过。要怎样才是悔过呢?今后不再错,就是最好的悔过。”

阿彩是个灵泛的妇人,她立刻听出了麻大喜的弦外之音。麻大喜的这番话,是在借着讲经做由头,再一次对阿彩的要求作婉言的谢绝。连梆硬的石头都能吸水,这坨泥巴,怎么就滴水不进呢?她体察到希望的渺茫,却又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她双膝一软,喊了一声“大喜哥”,便跌跪在了地上。

麻大喜慌神了。他伸出双手,意欲上前扶起阿彩,又马上缩了回来。他想到,这双正在为观音菩萨雕琢金容的手,怎么能去触摸妇人呢?何况这是一个对自己心存着欲念的妇人。没奈何,他只得连声说:“快起来!快起来!”

阿彩含着泪说:“辛女溪的女人,是从来不给任何人下跪的。我的身上虽然流着辛女娘娘的血,可毕竟还是麻家的媳妇。为了麻家的起死回生,我给一个麻家男人跪下了,你若不打消当和尚的念头,阿彩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使不得,那是万万使不得的……”麻大喜喃喃地说。

“怎么就使不得?!”阿彩反问道。接着,她摆出了自己的理由:“我和你,一个妇人,一个男人;一个姓田,一个姓麻。姓田的妇人在为麻家着想;姓麻的男人倒要舍弃麻家,你怎么做得出来啊!”

弟媳也说到“舍弃”,麻大喜立刻想就“舍弃”二字,向弟媳作一番论道。奈何那是一时半会说不清的道理。他足足花了三十年时间,才悟出了其中的真谛。对于眼前跪在地上的弟媳,纵说也是徒劳。他想不出让弟媳从地上起身的办法,只得再一次对着她连连作揖,若若哀求:“阿彩,你就起来吧!哥哥已经对菩萨立下过誓愿。立下的誓愿,是不能反悔的。”

阿彩依然不肯放弃,她泣不成声地说:“大喜哥,求求你,听金莲姐的 话,我们‘转亲’吧!我们成为夫妻,为麻家上坟挂白,生儿育女,延续香烟,支撑门户。你当你的雕匠,我做我的活路。我们的日子会过得红火的。”

面对着阿彩的诉求,麻大喜始终稳住心神,不为所动。他充满愧疚地说:“阿彩,你莫哭了,快起来。哥出家当和尚,已经是铁定的了。不能和你‘转亲’,请你原谅。”

阿彩彻底失望了。麻大喜的这种拒绝,对她是一种难堪,一种羞辱。她意识到,即使这样跪到天亮也是无济于事的。她果断地停止了哭泣,用手撑着膝盖起了身,走到洞开着的窗户前面,仰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凄楚地自言自语:“金莲姐,大恩人,对不住了,不是阿彩忘情寡义,是阿彩命带孤星。阿彩并不是不知廉耻的妇人,为了终身托付的麻家,为了实现你的心愿,天下最下贱的事情阿彩都厚着脸皮做了,怎奈是小草攀不上篱笆,稀泥糊不上墙壁,枉费了你的苦心。麻家这只庞桶,就只有让它散箍;麻家这堆烟火,就只有让它绝灭了……”

阿彩的话语,是对远方刘金莲的倾诉,更是对身边麻大喜的怨艾。她满腹的委屈终得一吐为快,当她回转身子,动身离去时,发现麻大喜已跪在了地上。

阿彩惊呼:“大喜哥,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能对自己的弟媳下跪!这样做,阿彩是要被折罚的。”

阿彩说罢,便伸出双手,上前搀扶麻大喜,麻大喜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阿彩立刻意识到,这位雕匠现时正在雕观音菩萨,妇人的手是不能去触摸他的。

麻大喜说:“大喜一世人生只给两个妇人下过跪。一个是老娘,另一个就是弟媳你了。给老娘下跪,尽人子孝道,理所当然。大喜今夜的这一跪,一是拜谢你──辛女娘娘的嫡亲。我要还你一跪;二是拜谢她──大喜终生愧对的妇人。请你代她受大喜一拜,二天你见到她时,请替大喜转告,大喜欠她的情今生无法偿还,只有等来生变牛变马,再去偿还了。”

麻大喜说罢,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他以这种不寻常方式,求得了亲人的谅解。麻家孤男寡女的相逢,就这样成为了诀别。从此后,他们将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或是舍弃,或是追求,心安理得地过着短暂而又漫长的每一天。

第二天绝早,麻大喜没有惊动弟媳,悄然离开了麻家寨。临行时,他把身上所有的银钱,一文不留,全都放在了卧房的桌子上。

第三天傍晚,阿彩趁着天麻麻黑,闪身进到了张家窨子。

卧房里,刘金莲点亮了桐油灯。阿彩第一眼看到的,是刘金莲额头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短短的时间,在这张美丽的脸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仿佛在宣示着一个女人的衰老,与她还只有四十多岁的年纪显得极不相称。

“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没能来看望你……”阿彩的话语中充满着歉疚。

“讲这些做哪样。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刘金莲无奈地哀叹着。

“你要想开些……”阿彩只能这样相劝。

“想不开又能怎么样?我嘛!反正是守寡,如今倒是名正言顺了。只是他们父女不该走,尤其是不该这样走。”刘金莲神情戚然地说。三天前,她在蜡树湾住了一个多月后,料想风言风语已经平息,便又回到了浦阳镇。那个现时正在浦光寺里雕观音菩萨的人,给她带来了不尽的烦恼,而她却为着那人的事情在操心。也不知那“转亲”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当初捏的那个白,若是穿了帮,那就不得了。她曾经嘱咐过阿彩,不是万不得已,不要在浦阳镇上露面,更不要来这里找她。今夜阿彩的突然造访,定是有重要状况出现。她急着问阿彩:“你来做哪样?”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怎么?你要走?!”

“要走,明天清早的船。金莲姐,我已经尽了力。麻家散了箍的庞桶,再也箍不拢来了。”

“怎么回事?你讲明白!”

“他要去当和尚。”

“怎么?他要当和尚?!”刘金莲愣住了,

阿彩说:“是的。八年前,他就在梵净山上就皈依了佛门,六月十九浦光寺观音殿菩萨开光那天,正俨法师要亲自为他剃度,他就正式出家了。”

“都是我害了他……”刘金莲喃喃地说。她的眼眶里,顿时充满着泪水。

“金莲姐,对不起,你托付的事我没能办到。”阿彩的话语中充满着歉疚。

“阿彩,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有你这份心,姐就感激不尽了。其实,世上所有的事情,是老天爷早就排就了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操空心的人。”刘金莲神情戚然地说。

阿彩几番起意,要把清明节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刘金莲,以此来说明她的诚心,可又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人,那种贸然的举动,对于任何一个妇人,不管你的动机如何,都是不光彩的。其中的一些细节,她又觉得有向刘金莲说明的必要。

“为了打消他做和尚的念头,我不得已把你搬了出来。”

“搬出我来做哪样?我不是交待过你吗?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我。”

“我是想,他那么不听劝,把你搬出来,或许有点用。我告诉他,是你担着风险,为麻家盘养了乖妹。”

“讲这个做哪样?一点小事。”

“我还告诉他,我是听了你的话,才回到麻家寨的。我和他‘转亲’,是你的主意,你的心愿。”

“连这话你也说了?!”

“说了。”

“他的脾性我晓得,既然铁了心要做和尚,是九头水牛也拉不回来的。”刘金莲话语中饱含着凄苍。接着她又问:“你说出那些话,他是怎么回复的?”

阿彩说:“他说他在菩萨面前起过誓,不能反悔。最后,他还给我下了跪。”

“怎么?他还下了跪?!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给妇人下跪呢?”刘金莲对于麻大喜的举动,感到惊讶和不安。

阿彩说“是呀!可他说,麻家人亏欠你的太多,让我代替你受他一跪。他还让我转告你,麻家欠你的情,他欠你的债,今生今世,无法偿还,只有等到来生,他变牛变马,再来偿还了。”

“哪里是他亏欠我,分明是我亏欠他啊!”刘金莲说着,一把抱住阿彩,泪水喷涌而出。在她的一生中,为了这个男人,不知流过多少泪,而最为伤情的,莫过于今夜了。阿彩也在陪着她流泪。她的哭,既是对刘金莲的同情,也是对麻家,对自己的伤感。她们悲痛的心情,已经达到了极致,本该放声大哭,却谁也没有哭出声来。她们深藏不露的隐秘,必须要有对隔墙的耳朵的避忌。可怜的妇人,连啼哭也不能随心所欲。在这片属于她们的小天地里,她们只能用泪水进行着无声的倾诉……卧房里,听不到任何声响,可怕的寂静阴森而恐怖,令人毛骨悚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刘金莲缓缓儿松开了抱着阿彩的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刚才说,是明天几时的船来着?!”

“清早。”阿彩回答。她一直惦记着,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便对刘金莲说:“我们去看看乖妹吧!也不晓得这时候她睡了没有。”

刘金莲说:“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事。你这一走,也不晓得何年何月再回来。临走前,你们娘俩应该见一面。她的生庚八字已经给了舅家那边,接亲的日子,就定在九月间,轿子门上的客,嫁奁绣不赢,这时候她正在忙着哩!”

阿彩见女心切,催促着刘金莲:“那我们赶紧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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